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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届乌镇戏剧节观察

2018-11-13

艺术评论 2018年12期
关键词:戏剧节乌镇剧目

路 见

2000年黄磊坐着剧组的大巴车在乌镇西栅景区拍摄电视剧《似水年华》时一定没有想到,他和乌镇的缘分会绵延至今。或许西栅应该感谢《似水年华》《暗恋桃花源》这些影视与戏剧作品,它们是最好的媒介,让黄磊、孟京辉、赖声川能够相识颇深,并成为自2013年第一届乌镇戏剧节开办以来的发起者、执行者以及艺术门槛的把关人。当然,艺术家们同样应该感谢自1999年就开始主持乌镇景区改造的总规划师陈向宏,毕竟在20世纪末大多数国人对于如何开发景区还比较陌生——把乌镇西栅中老旧的、缺少规划的、不具备历史价值的房屋拆除,保留有文化意义的老建筑,同时改造旧居,彻底治污、排污,常驻居民搬迁——种种动作,都必须具备良好的商业与艺术眼光,更重要的是要有不急功近利的良心。所有在戏剧节期间走在西栅青石板路上的人应该庆幸,这里一切都刚刚好,没有旅游区全国统一售卖的珠串木雕和宰人拉客,也没有“不得不去、到此一游”的定点拍照。每年10月中下旬,西栅的环境和戏剧节上演的剧目把这里真的变成了一处物质与精神双重饱满的乌托邦。

烟雨江南,雨是乌镇最不确定的因素,连绵阴雨让地面和舞台充满潮湿霉气,十月下旬的江南并不温暖,雨加重了寒气。乌镇的雨让戏剧节的工作变得提心吊胆:诗田广场、水剧场都是露天剧场;欢迎全部戏剧节演职人员、媒体工作人员的开幕式酒会也在水边露天举办;“古镇嘉年华”的一千多场演出几乎也全部都是在各个广场中进行;迎客的百米长街宴要在无顶的长街中进行三个多小时,雨能让这些重要的仪式性活动都停下来,前期的准备可能功亏一篑。但江南的烟雨又是最好的置景大师。第二届乌镇戏剧节的开幕大戏是国家话剧院田沁鑫导演的《青蛇》,田沁鑫根据李碧华同名小说所改编的话剧创造了人、神、妖三界的空间。当年戏剧节的主题是“化”,白蛇痴心痴念因为爱情想要转而成“人”,飞蛾扑火之后才发现三界的规则早已既定,妖并不是有了“情”就能成人。在经典的“水漫金山”情节中,乌镇下起了毫不客气的雨。《青蛇》所在的水剧场舞台三面环水,部分舞台钢架就搭在水中。在乌镇的雨中,坐在露天广场中的观众和台上金山寺的僧人、许仙、白蛇姐妹一起经历了这场关乎愤怒、失望和决绝的水。这场雨成为《青蛇》演出史上最动人的一笔。2018年第六届乌镇戏剧节,李建军导演的《大众力学》用17名非专业演员进行表演,每人在舞台上只有几分钟的时间。非专业演员的表演有时是笨拙的、生涩的、刻意的,他们或丑陋、或可笑、或动情、或缺憾甚至是自我迷恋。这样的舞台瞬间可能缺少音乐、肢体和内容配合的完满性,但绝对不缺乏诗意的瞬间。这些普通人用自己没有雕琢的躯体在舞台上找到和台下观众一起律动的链接。《大众力学》在乌镇的最后一场演出中,雨也加入了进来,在雨中,台上的素人演员有的随机改动了自己之前准备好的台词,开始操心“雨停了会怎么样”。雨让不娴熟、不流畅的演员肢体多了一层力量,他们和雨交谈、对戏,在雨中挣扎着、磕绊着、激动着完成了演出。这一次,好像“大众”们当中又多了一个叫“雨”的人。荷兰戏剧《魔力魔音魔法》演出时,剧中为政府工作的前大提琴手妻子寻找突然失踪的作曲家丈夫。她没有找到丈夫的踪影却发现丈夫遗留在家中的大量对当局不满的作曲作品。此时乌镇风雨欲来,阴沉的乌云压在妻子的头顶。水剧场的风将丈夫的作曲纸页大量卷起,四散开来,有的甚至漂在了水中,仿佛是丈夫发出的怒吼又仿佛是妻子困惑的谜团。乌镇的风雨让人庆幸。

按照惯例,乌镇戏剧节在西栅举行11天,最引人注目的是“特邀剧目”单元。2018年第六届乌镇戏剧节有17个国家和地区的29部“特邀剧目”。特邀剧目主要由孟京辉、赖声川在世界范围内筛选、邀请。受邀剧组根据自身剧目的特点选择在乌镇各具特色的剧场演出。乌镇西栅中除了上述提到的水剧场、诗田剧场这种露天剧场外,还有标志性建筑乌镇大剧院,它可以保证最复杂的舞台技术需求。国乐剧院、沈家戏园、秀水廊剧园是古典剧场。国乐剧院根据中国古戏台改造而成,是现在少数还在继续使用的古戏台,里面保留了珍贵的木雕,舞台上空的穹顶是人工雕琢的斗拱,观众席两侧厢房围栏都是雕花金面的装饰,雕廊画栋,金碧辉煌。铃木忠志的《北国之春》今年就在这里上演。剧中男主角因为失业不得不回家。他闭门不出,意念中出现了三男一女代表他的情绪,焦虑让他一步步丧失对自我的控制,被这三男一女左右。在他离开世界的那一刻,《北国之春》这首关于思乡的民谣再次响起,召唤、引导他回家,而此时国乐剧院廊上的梅花、牡丹、凤凰木雕都仿佛加入了这一召唤。尽管演员都身穿和服,但是此刻台上死去的青年作为日本人的标签正式被撕去,他真正被剧场接纳来到中国。这种奇妙的剧场感在任何现代剧场中都是无法感受的。

最自由的演出是离开剧场的演出——古镇嘉年华,来自世界各地的肢体、行为、装置艺术都有机会在这里展现,嘉年华的剧组出现在西栅喧哗的老街上、安静的拐角巷中、摇曳的乌篷船里。它们的热闹和先锋又常常会使人忘记这座古老的水乡已经一千三百多岁了;“小镇对话”“深夜朗读会”是戏剧节的注脚,2018年小镇对话之一“经典的重新演绎”就是针对今年的开幕大戏《茶馆》所设。孟京辉大胆地以自己的方式和理解重新演绎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经典剧目——《茶馆》,这是一次对老舍、焦菊隐的双重颠覆与再创造,主创的战战兢兢是可想而知的。对于戏剧学院的学生来说,哪怕是现在,在学习《茶馆》《雷雨》这样的经典剧目时,“一个字、一个标点”几乎都是不能改的。而基于前两年《雷雨》演出遇到笑场等等经典剧目所遇到的尴尬,孟京辉对《茶馆》的再创作——这一具有节点性、标志性的创作事件——恰好撕开了一道铁幕:它让经典在当下以新的面貌出现,激起人们再一次回想它们原来的样子,让学习者重新思考如何继承、消化经典。或许“影响的焦虑”不会消失,但是艺术创作往往始于焦虑终于重生,这或许也暗合2018年乌镇戏剧节的主题——容。

如果说雨是乌镇来自天意的不确定性,那么贯穿乌镇戏剧节的另一个不确定的“悬念”就是“人为”创造的了。除了以上提到的活动之外,乌镇戏剧节还设置了一个特别的戏剧演出单元——“青年竞演”(以下简称“青竞”)。这是目前乌镇戏剧节的“老师”阿维尼翁戏剧节或者爱丁堡戏剧节都没有的。青年竞演贯穿戏剧节始终,获奖名单直到闭幕式的酒会才公布。青竞面向全国报名,要求参赛者提交剧本、演出视频和主创成员资料,由青竞初审评委对视频资料和剧本进行初筛。2016年乌镇戏剧节将青竞入选剧目由12个扩容到18个,并将“蚌湾剧场”作为青竞剧目的专门剧场。青竞以“命题作文”的形式出现,如2016年青竞题目以“眺”为主题,将“一滴血,一个旅行箱,一颗流星”作为必须出现的元素,根据一个主题、三个元素创作30分钟的剧本并完成演出;2017年青竞以“明”为主题,以“月亮、伞、刀”为必要创作元素;2018年则另辟蹊径,摆脱了道具的束缚,以“容”为主题,将“名词、动词、形容词”作为必要元素,三个词的所指可以自由发挥。

青竞的舞台——蚌湾剧场的规模和一般黑匣子剧场差不多,能容纳三百多名观众。青年竞演不售票,以提前预约和现场排队的方式进行观演。每年场外最动人的瞬间就是黄磊等几位老师为虔诚在外排队的观众寻找更多的入场座位。蚌湾剧场可以利用的舞台空间长度大约是7米,宽度不足4米,而灯光设备也只有简单的顶光、面光等。蚌湾剧场的舞台和特邀剧目的舞台恰恰相反,后者保证舞台所需技术的“繁”,而前者强调舞台技术的“简”,这要求创作者必须降低对技术的依赖。而主办方允许参赛者利用的大型舞台道具也不过就是两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服化道的极简,五名参赛人员的限制,使得青竞的创意变得尤为珍贵。

戏剧节举办以来,青竞项目组每年收到的报名参赛资料大约有五百到八百份,根据剧本、演出视频而选出的18部参赛剧目不夸张地说可以算是“大海捞针”了。从历届青竞进入决赛包括得奖的剧目来看,初审评委在资料筛选时确实打捞到了不少珍珠:2015年第三届乌镇戏剧节的青竞最高奖“小镇奖”同时给了两部戏——台湾导演洪千涵的《曾经未曾》和大陆导演吴彼的《静止》,当年的主题是“承”,元素必须包含“一个圆圈、一盏灯、一个吻”。《曾经未曾》写了一趟奇幻的旅程,在飞往北极的飞机上,要去找儿子的母亲遇到前往异地工作的年轻人,相同的情感需要让二人把对方当作自己心中思念的对象。母亲不知道见了儿子的面说什么,年轻人提出可以拿自己当作实验对象,一对陌生人在飞机上伸出了彼此的双手。但是事实上飞机永远不会降落,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场梦,而做梦的母亲已经永远见不到真正的儿子了。在梦中,妈妈得到了那个期盼的吻。如果说《曾经未曾》是把情感的传承和那个代表母子之爱的吻以舒缓的、日常的方式讲述出来直击人们心中最软弱的部分的话,《静止》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它以戏谑的方式重构了“道士下山”的“寻找”主题。一个叫静知的精子,领受师命,要下山去寻找一个叫小兰的卵子,助自己成人。前路漫漫,静知遇到各种具有性隐喻的困难。在他点着一盏照明灯快要找到小兰的时候,他必须得到“一个吻”才可以和小兰结合,踏上成人之路。在他即将融化自己去创造真正的生命那一刻,之前的嬉笑怒骂突然消失,变得严肃与忧伤起来,静知要告别世界了,观剧的人们被生命的传承所感动。母亲寻找儿子、静知寻找小兰,同样的寻找主题,一喜一悲,每一个吻都让人动容,这也是目前唯一的一次乌镇将青竞最高奖同时颁给两部作品。

和2015年的大丰收不同的是,2018年乌镇的“小镇奖”第一次出现空缺,这一“空缺式”的颁奖和本届戏剧节的主题“容”构成有趣的反讽关系,倡导包容、宽容的戏剧节不能在选优中容忍优秀戏剧标准的降低,但这并不妨碍2018年青竞给观众的惊喜。2018年青竞作品将“容”的主题更多放置在具有现实针对性的领域里讨论。

《寒鸦戏水》刻画两个性取向边缘的人。他们在澡堂相遇,心动的瞬间在淋浴蓬头和桑拿池的水里蔓延开来。生活曾将他们逼向死角,两个男孩想要在楼顶自杀时相遇。在将要拥吻的瞬间,他们只能报对方以耳光,以丑化自身的方式对社会的“不容”进行控诉。但非常遗憾的是,该剧缺少作为同性恋者对内心情感的追问和体现主体性的内省。《容错计算》反向思维,将“容”的领域扩大到“错误”范围。一对青年男女在婚检的前夕收到男方艾滋病体检报告,女人宽容了男人的“错误”,但男人却坚信这种表面上的宽容一定有更昂贵的代价。“容错”的背后是二人精密的心理计算,爱情、婚姻在一张误诊的体检报告中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容乳与共的生活生生不息》质疑了“容”背后所承载的光环——容纳一切,兼容并蓄——在这个光明穹顶之下,是否有以“容”之名实施的吞没、侵犯和伤害?有多少文化殖民、技术殖民假汝之名?当个体以美好的愿景进入到“容”的体系后,是否真的能让巴别塔倒塌?剧中,在城市近郊的牧场里,挤奶女工苔米通过改变自己的容貌成为牧场的广告代言人,苔米拥有的“容貌”使她最终得到牧场——“容”“乳”与共,苔米希望全球化的商业体系包容牧场,让利益最大化;从小生活在牧场中的哲布,为了爱情容忍了苔米对全球化的拥抱,但在哲布目睹自己心爱的母牛像机器一样不停生产后,哲布开始怀疑生命本身的价值:牧场本应该是充满生机、生生不息的,但是在全球化的包容之下,它不停地产出却丧失了生育的意义,正如萧红《生死场》所说: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乌镇戏剧节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承载着满满的祝福和期望,2018年,乌镇戏剧节已经六岁了,它的骨骼与肌肉正日渐丰满,不断地为戏剧创作者与观众带来惊喜与收获,希望它能担负起如木心所说的使命——文艺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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