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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的额尼

2018-11-09白金萍

骏马 2018年4期
关键词:伊拉安东小鹿

白金萍

从我记事时起,就总是看到母亲处于酒精作用下的麻醉状态。她总是酒瓶不离手,走路摇摇晃晃。瓶里的酒都喝光了,她还不甘心,嘴对着瓶口,使劲空里面的液体,直至舔干净最后一滴,才“邦啷”一声把空酒瓶扔到一边。然后意犹未尽地继续到处找酒。母亲的嗅觉大概比一般人都灵敏,因为无论藏到哪里的酒都能被她找到。

有一次,猎点上的人把喝剩下的酒用桦树皮盒装好,藏到了树上,结果,母亲还是循着酒精的味道找到了。为了拿到高高挂在树上的酒,母亲竟找来锯木头的锯把树锯断了,毫不费力拿到了酒,心满意足地喝起来,喝得一滴不剩,喝完就躺倒在林间空地上睡大觉。猎点上的人发现时已经晚了,都拿她无可奈何。有了这次教训,点上的塔里克叔叔把一小瓶酒藏到了鞋窠里,一样没逃过她的法眼,点上的酒没有了,母亲就下山,到处找酒喝。

在镇子里,母亲伊拉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找着,看到一个小吃部,里面飘出诱人的酒香。母亲伊拉推门进去,看到里面很多年轻人在吃饭,母亲笑嘻嘻地对老板说:“太渴了,给我一杯酒喝!”老板从上到下打量着母亲。只见她头发蓬乱,像刚从土里摸爬滚打过,头上衣服上还有松针草叶,肥大破旧的衣服裂着,也许是从寒冷突然进入到温暖的环境里,还来不及适应,母亲下意识把破旧肮脏的棉袄两个大襟抿在一起,站在那里直晃,还有一身的酒气。老板嫌弃地说:“哪来的要饭花子,没有酒,快走!别影响我做生意。”母亲灵巧地挤过去,冲着一桌正在吃饭的年轻人,说:“借给我两块钱呗。”有一个人顺手掏兜给她两块钱,她拿着钱找饭店老板要一瓶啤酒,一瓶啤酒眨眼工夫就喝光了。喝完又来找那个给她钱的人还要两块钱,没人理她,她赔笑着说:“借我一块钱,一块,五毛也行。”老板过来,骂骂咧咧地往外推她,嘴里骂着:“滚,没钱,有钱也不给你,以后别再上这来要钱,滚远点!”转身又对那桌顾客说,这种人别理他,简直就是野人、疯子,要钱就知道买酒喝。那桌年轻的客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被人连推带搡弄出饭店后,母亲伊拉却满足地笑着,她为又喝到了一瓶啤酒而兴奋不已。

有时候她还到人家去找酒喝,不管认识不认识,看见大门开着,进屋看见有酒拿起就跑,别的啥也不拿。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大口一大口喝着,满足地品着酒的香醇浓烈,仿佛一点也不感到疼痛了。她大概早已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女人。

我清晰记得母亲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个鄂温克新娘的故事。山林中一个鄂温克部落迎娶新娘的晚上,部落里的人都在帐篷里唱歌跳舞,新郎的父亲去外面弄柈子,让炉火更旺一些。懂事的新娘礼貌地出去帮助老人一块弄。她弯腰的时候放了一个屁,被老公公听到了,然后新娘就默默走到林子里很远的地方,大家等也不回来,等也不回来,出去找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母亲常说,鄂温克人都有着强烈的自尊心和羞耻心。可是,现在的母亲活得不像人样。

山里冬天的夜那么冷那么长,天上的月亮都裹着厚厚的围巾,围巾上布满了霜花,看上去朦朦胧胧的。这样的夜里,母亲从山下回来,喝醉了酒。趔趔趄趄的,走了一段累了,想着到猎点还有十多公里,睡一觉再走吧,就靠着一棵大树睡着了。睡梦中,她看到林子里的樟子松变成了一位美丽的姑娘,穿着暖和和的大衣,还围着厚厚的披肩,樟子松姑娘对她说,你在这里睡觉多冷啊,把我的羊绒披肩给你挡挡风寒吧。母亲感激地笑了,刚要扯过披肩盖上,醒了。发现自己已冻得全身发抖。她想,冻死就冻死吧,就这样死去也挺好。于是她裹紧了外衣想赶快睡去,突然转念一想,我死了我的苏日卡怎么办?不就成孤儿了啊,谁能心疼他,苏日卡会像没有额尼的小鹿一样受人欺负,让人小看,太可憐了。这样想着,她赶快爬起来,嘴上嘟囔着,我不能死,她转回山下,不多久就见到了公路的管护站,被那里的工作人员救下了。第二天,母亲回到猎点,当成笑话讲起这事,她说山神不让我死,我又回来了。一大早还未醒酒就嚷嚷口渴,又喝了一大杯。喝醉搂住我的脖子,冲着我吐出热乎乎的酒气,我都使劲往后挣脱,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儿甩开她的手,就这样,她还高兴地傻笑,嘴里喃喃自语:我的苏日卡,我的儿子,你是额尼最好的宝贝。我却为有这样的母亲感到丢人。于是,我冲她大喊大叫,故意板着脸对她瞪眼睛,一会儿她就含混不清地睡着了。不管是在床上还是草地上,林子里,她总是睡得那样贪婪和香甜。

教育局领导来到猎点,带来一个好消息,有一个资助少数民族学生去北京读书的机会,学费、生活费等各项费用全免。地区只给一个名额,鉴于我们家的情况,优先考虑我们。我知道,很快我就要离开这里,离开酒鬼母亲伊拉了。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难过。

树木返青的五月,是猎点上最忙碌也是最充满生机的季节。

初生的小鹿,有花的、白的、灰的,可漂亮了,每天自由享受林间空地的阳光,在林地里奔跑、跳跃、嬉戏,饿了就去吸吮母亲甘甜的乳汁,困了就偎依在母鹿的身边,更不用担心受人家欺负。小鹿是猎点上人们全部的快乐和希望。点上的人们想尽各种办法,尽可能保护和帮助大鹿安全产崽。有一只大鹿难产,两天了,还没有生下来,疼得坐立不安,母亲决定帮助它接生。再耽搁担心大鹿和小鹿都会有危险。母亲抚摸着它,轻声哼着歌,让母鹿放松安静下来,母鹿生下小鹿就难产死了。小鹿四条腿还站不稳,不知是害怕还是虚弱全身哆哆嗦嗦。它瞪着茫然的水汪汪的眼睛,在鹿群里寻找自己的妈妈。刚生完幼崽的母鹿散发母性的味道,小鹿循着气味奔向一头头母鹿的奶头,可是其他母鹿闻出气味,这不是自己的孩子,说什么也不让它吃,有的躲闪,有的用鹿角顶它,它在大鹿中间晃荡,险些被大鹿踩死。母亲格外疼惜小鹿儿,把它抱进了帐篷,为它擦拭干净,一遍遍抚摸它温热的身体,抚摸它柔软粉嫩的小蹄子,满是怜爱地给它喂鹿奶,承担起了保护和养育小鹿的职责。还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喜温,鄂温克语“太阳”的意思。母亲说,这小鹿像它的妈妈一样美丽,我喜欢太阳,太阳给人带来温暖和光明,小喜温像太阳一样照亮森林。以后有名字的鹿就有家、有妈妈了。

小鹿喜温日益健壮起来,也更加调皮。它知道母亲惯着它,每天在帐篷里随意进进出出,别的小鹿可没有这样的特权,被发现不是被撵出去,就是在它的屁股上拍两下,算是惩罚。小鹿越发淘气起来,有一天清晨喜温钻进帐篷,把母亲烤列巴的面团掀翻在地,还偷偷喝了茶缸里的鹿奶,那是母亲要给大家熬奶茶的。看到帐篷里狼狈不堪,我捡起一根木棍想要揍它,被母亲一下子拦住,说:“这小鹿本来就没有妈了,多可怜哪。哪舍得再打它?鹿奶谁喝不是喝,面外层的我用刀切掉,里面的还能用。”一边说着一边爱抚地摸了摸小鹿的头,柔声劝它:“别害怕,不打你,以后别再这么淘气了。”小鹿知错了似的慢腾腾往林子里走去。

猎狗卡奇诺冲着它汪汪叫,母亲听见了,狠狠呵斥猎狗几句,卡奇诺悻悻地走开了。以前母亲可是对它很客气的,它可是点上的功臣,有好吃的点上的人总是给它分一份。

那是一个初春时节,我的父亲安东带着卡奇诺第一次去打猎,途中遭遇到了熊,父亲来不及端起枪并迅速瞄准开枪,卡奇诺在树下和熊周旋拖住时间,父亲才快速爬到了树上。卡奇诺跑回点上喊人,这样才救了安东。至于帮助安东打回的猎物就不用提了,点上的人们都喜欢卡奇诺,把它当成了家庭的一员。可是,在小鹿喜温面前,卡奇诺却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母亲在点上郑重声明,无论是点上的人还是大鹿、猎狗,谁都不许欺负小鹿,谁欺负小鹿就是和她过不去,母亲成了喜温小鹿的保护神。点上的人都说,别惹小鹿喜温,它是伊拉的孩子。

母亲不喝酒的时候挺能干活。喂鹿、做饭、弄柈子、熟皮子,和男人一样能干,总也闲不着。她在猎点上炖的菜可香了。

不忙的时候她还是到处找酒喝。喝多了,就抱着小鹿,跟它说话:“林子里的雏鹰总要长大,总要飞到林子外面的世界,我的苏日卡像雄鹰一样飞出了山林,飞到了城里的世界。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苏日卡呢,苏日卡一定长高了吧?城里的生活有没有山上有趣?苏日卡会不会想念额尼熬的鹿奶茶……”小鹿安安静静的,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很认真地听着。

伊拉喜欢沐浴在阳光里,忙完了手头的活,就静静地坐在林间空地,春日柔柔的暖阳下,她像一尊雕像,那样孤独、苍老。她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天空空旷辽阔,像无边无际的山林,母亲的心里也无比宽广,里面装满了对儿子的思念。她喜欢跟小鹿说话:“你是喜温,苏日卡也是喜温,你们都是太阳,我喜欢太阳,太阳给我们光明和温暖。看到了太阳就看到了我的苏日卡,太阳的光芒多温暖,喜温你说,我的苏日卡什么时候能来拥抱我呢?”母亲这样常常一坐就是半天,直至奶奶催促她,别发呆了,她才又忙起来。她除了不停地干活就是到处找酒、喝酒,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去想儿子,不会因为过度思念而疼痛得无法自拔。

我到北京上了寄宿学校。每天开始了枯燥无聊的学习的日子,日复一日。我也无比想念山里的日子,想念我的母亲。尽管曾经那样痛恨她喝酒,我想如果让我现在就回到母亲身边,即使她喝酒我也不再厌烦她了。

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不像现在这样胖。她圆圆的脸龐总是红润润的,皮肤很紧实,眼窝是深深凹陷下去的,明亮的眼睛像贝尔茨河水清澈透明,全身洋溢青春的朝气和活力,像夏日的阳光明亮耀眼。点上的人都喜欢她,都叫她小伊拉。

充满激情的火热夏季,部落里的长者都开始张罗给伊拉介绍对象,可是伊拉总是说我还小呢,就笑着跑开了。有一次,伊拉和伙伴们玩耍,听到人们称赞猎点上的猎手安东又打了个大家伙——熊,听说还被熊抓伤了。大伙议论纷纷,说,真了不起,也有的说,是他自己打的吗?伊拉心里想着,这个小伙子竟然敢挑战这么高大凶猛的熊,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厉害?好奇心驱使他们去安东家看打来的猎物——熊。

安东左侧脸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还在流血。伊拉仔细端详着安东,眼睛里流露出敬佩。安东也注意到了伊拉,只羞涩地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相遇又迅速挪移开,都看向别处。

那只大熊有一人多高,现在正死沉沉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它那硕大肥厚的爪子上,指甲又厚又长,像结实的铁钩,一个巴掌下去或是用这满是铁钩的手掌抓一下,任谁也会血肉模糊,想到这儿,伊拉不禁打了个寒战。从心底里更佩服安东的勇气和力量。爱情的种子在心底萌芽。

从那以后,安东就常常去找伊拉,无论是高山之巅、贝尔茨河岸边,还是清凉翠绿的林间空地,曲曲弯弯的林中小径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和足迹。林子里的夏天最惬意,林中调皮的风吹送阵阵清凉,伊拉喜欢听安东给她讲打猎中的激动人心的经历和体验,那惊险的场面如在眼前,看到安东脸上、手上留下的伤痕,伊拉是多么心痛。面前这是一个多么勇敢,多么强壮,多么宽厚的男人,伊拉满是崇拜地凝视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敬佩和深情。

美丽的额尔古纳河呀

你岸上的果木红了

我知道它在告诉我

我心上的人儿该回来了

每当山丁子红的时候

每当野玫瑰红的时候

心上人从远方来看我……

伊拉美妙的歌声久久在山林中回荡。

伊拉和丈夫安家在拉布卡繁茂的地方,用拉布卡苔藓来熏蚊虫。夏日蚊虫多,有的虻虫在鹿鼻子里产卵,鹿难受得左右甩来甩去,也无济于事,痒得不断打喷嚏。伊拉在帐篷附近点上拉布卡给鹿儿们熏蚊虫,鹿们或站或卧,得到片刻的安宁。安东每天外出打猎或是去山里找鹿,看到田野里盛开的野花,安东也会给伊拉采一把,插在盛满水的桦树皮花瓶里。

每当听见林子里叮叮当当悦耳的鹿铃声,伊拉知道是安东赶着鹿群回来了。她拿起盐袋,敲击着脸盆,呼喊着鹿儿,鹿儿们争先恐后地赶来,把伊拉围在中间,舔食她手中的盐,伊拉充满怜爱地看着她的鹿,像注视着自己的孩子。空闲时候,伊拉就在树荫下熟皮子做桦树皮盒。伊拉的手很巧,把厚厚的桦树皮煮了,煮软的桦树皮软软的又有韧性,结实耐用,怎么摆弄怎么是。伊拉就用这些煮好的桦树皮做大大小小的盒子,装粮食的,洗蔬菜的,舀水的,盛放杂物的,兴致好了还在桦树皮盒子上刻上花纹。她做的桦树皮茶叶盒格外精致,安东每天带在身上。那个茶叶盒她选了光滑的桦树皮,整个桦皮盒用猎刀刻出的云朵花纹自然咬合,精致而紧实。放上茶叶,盒盖是随着桦树皮盒形状削的圆形桦木,中间穿一根狍皮绳,打开盒盖,散发浓郁茶香,还有丝丝缕缕的桦木清香。

猎点上帐篷里外都有不少桦皮盒,不仅搬家时可以装物品,平常还是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有时候山下或是外地来人了喜欢伊拉的桦树皮盒,伊拉都会毫不吝啬地相送。很多人相中了她给安东制作的烟盒,唯独这个不能送人。这是伊拉剥出外面粗糙的老皮,选用桦树皮中间层更柔软韧性强的部分做烟盒的里部,扁筒形,最外层是松树形咬合花纹,精致小巧,没有一点粘胶却格外结实,桦树皮面上,用鹿骨印刻上了鹿、帐篷和山林的图案。仔细闻一闻还有桦树的香气混合着烟草味道。安东如获珍宝似的从不离身,每当出猎想含一口口烟时,总是把这个小烟盒拿在手里摩挲着,使得桦树皮因为浸润了人的汗液和油脂显得有光泽,像镀了一层清漆。

盛夏的森林蓊蓊郁郁的,鹿铃声悠扬悦耳,日子简单而踏实。

天空格外高远,湛蓝的天空中云朵像一块块扯着的棉絮,一大片一大片,柔柔的,软软的,九月的山林是油画一样的浓墨重彩,年初新出生的小鹿已经长大了不少,结实调皮,在林中快乐地奔跑,大鹿身上总被吹落的松针盖上一层金色的绒毯。猎点上的人们都在不停忙碌着,有忙不完的活计。

转眼我的假期即将结束,我又要离开了,我曾经那么迫切地想离开这里,离开我的酒鬼母亲,可是,当我真正要离开了,却忽然觉得对这里我是多么依恋和不舍。

听奶奶说,母亲在我要回来的前几天几乎整夜整夜不合眼。我回点上的这些日子,她的头发梳整齐了,衣服也是干净簇新的,总爱盯着我咧着嘴笑,有时又在我不经意时看她转过身去悄悄擦掉眼泪。

在母亲身边的日子多么短暂而匆匆。

晚上,我就陪伴在母亲身边,她因高兴又喝了一回酒,看她满足而幸福的笑容,喷吐着酒气,我却没有那么反感了。帐蓬顶是透明的,躺在帐篷里,能看到满天的星光。那黑色夜幕中,无边的苍穹仿佛缀着无数的钻石,闪闪发光。不远处水流的声音哗哗,如涨潮一般,又似欢快的乐曲。

母亲轻声问我:“苏日卡,城市里好吗?”

我说:“额尼,我想回家,我好想你们!”

母亲没有说话,搂着我的手更加地紧了。

我问:“额尼,你为什么要养鹿,为什么要一直生活在山上?”

她说:“因为我们都是森林的儿女,在这里你的爸爸和我们在一起。”

她又说:“苏日卡,你毕业以后就按着自己的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额尼就留在山上给你养着这些鹿,你愿意回来就回来,愿意在外面生活就在外面。”

我说:“额尼,城市里有数不清的高楼和汽车,夜晚都像白天一样热闹,以后,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山外面的世界。”

额尼说山林是她的家,她哪也不去。

山林静悄悄的,月亮也藏到云层里,偎依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多么幸福而美好。

林间多么无忧无虑,还有那动听悦耳的鹿铃声。回到山林我才觉得浑身的细胞和神经全被激活了,兴奋地激荡着,热血奔流着,只有这里才让我踏实、安心。奶奶也能稍稍放下心来,说仿佛年轻时的母亲伊拉又回来了。

小鹿喜温也长大了,离开母亲的疼爱和庇护也能和其他鹿和睦共处了。

有父亲在身边,母亲总是安心的,父亲一刻也不闲着,只要在点上,总是砍来很多站杆,用斧子劈成小块,码放整整齐齐,要么就是帐篷再搭建结实些,把鹿围栏再绑牢靠些……我更是父亲的掌上珍宝,我愿意跟在他身后跑来跑去。他又得干活,又得照看我,母亲喊我回去,别在那碍事,但是父亲却从来也不大声呵斥我,说等我长大了带我一起去打猎,父亲常说,鄂温克男人们都是男子漢,都应该是好猎手。想到父亲每次狩猎回来总能满载而归,部落里谁不赞扬父亲是一个好猎手?我真为有这样伟大的父亲而骄傲。母亲幸福地看着我们,仿佛她真的看到她的儿子也成了一位优秀的猎人。

那一次我生病了,一连几天没有什么食欲,连平日喜欢喝的鹿奶茶都不想喝,父亲急得团团转,要去捞点鱼给我补充营养。母亲说:“今年桃花水特别大,还是不要去了,太危险了。”父亲说,开河的鱼最鲜,我小心一点,捞两条就回。父亲没有听母亲劝告执意去给我捞鱼。父亲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部落的人们三天后才找到他,我们看到他面色惨白,身体肿胀得完全变了模样。

母亲的世界塌了。从那以后母亲就开始喝酒。

母亲也有过轻生的念头。有一次母亲只带着卡奇诺去山里找鹿,翻了几个山头都不见鹿的影子,下午天阴得更厉害了,一会儿,鹅毛般的大雪沸沸扬扬,天地一片混沌,冬日的山林更静了,只听见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树木变得模糊,来时的脚印也被厚厚的大雪覆盖,母亲赶卡奇诺,让它自己走吧,母亲坐在雪地里,靠着一棵落光了叶子的白桦树,闭上眼睛,想着不久就可以见到安东了。卡奇诺围着她团团转,像劝说,又像命令似的叫唤,看她无动于衷,拖拽着她的衣角。就这样母亲迷迷糊糊地跟着卡奇诺艰难地走着,直至远远看到了点上明亮的灯光。

还有一次,她自己一个人下山,要知道,她从小就在山里长大,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这山里回点上的路。可是回来途中,越走越觉得害怕,她觉得空气中有恐怖的气息,她硬着头皮走不下去了,想往回跑又不甘心,正在犹豫,看到了一头大熊,摇头晃脑地在林子里探出头来。跑上了公路,母亲实在跑不动了,蹲在地上,想着就让熊把我吃了吧,这样也挺好的。于是她就坐在路边,闭上眼睛等着熊,任它去吧,可是,等了半天,感觉这个时间熊从距离自己的位置早应该到跟前了,可是还没有动静。她睁开眼睛四处看,周围是林间无穷无尽数不清的树木,熊早已没了踪迹。熊不知为什么不追了,转身又回林子去了。母亲这时才发现,后背衣服已湿透,小腿不住地哆嗦着。

从此母亲不再寻死,却到处找酒,见到酒就会没命地喝,直到喝得一滴不剩。然后瘫倒在地沉沉睡去,醒来还未完全清醒又迷迷糊糊地找酒,猎点上的人谁管她她就冲谁吼,或是骂人,头发也不梳洗了,衣服也邋邋遢遢,每天喝得烂醉,我觉得母亲的灵魂也跟着父亲去了,留下的只是一个盛酒的躯壳。奶奶说,伊拉心里苦,也许醉了才不至于太痛苦。

没有酒的日子是母亲清醒的时候,我看她会拼命地干活,时光在母亲的忙碌中一点一滴流逝。她的眼里早已没有眼泪,也没有了光彩,我凑过去,偎在她身边,她停歇下来,不说话,轻轻抚摸我的头,看上去,母亲仿佛苍老了许多。我的母亲啊。

又下大雪了,洗濯一切浑浊和污垢,天地间一片洁白纯净。转眼,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十多年了,奶奶看母亲长期酗酒很心痛,不忍心她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劝说她:“伊拉,苏日卡也长大了,再找个男朋友吧。”母亲很慢地说:“我的心已经都给了安东,我这一生只有这一个爱人。”奶奶深深地叹口气,从此不再提。

由于长期酗酒和营养不良,母亲患上了间质性肺炎,犯病时常常呼吸困难,还出现幻觉。母亲说,她看到父亲在林间飞翔,她也乘着风的翅膀飞了起来,去追赶父亲,离得很近了,她伸出手想抓住父亲,可就是抓不到。她说一会儿感觉身体好轻啊,一会又觉得无比沉重,像坠着石头,往下拽她,醒来,发现嘴唇都紫了,医生说肺部积液充满胸腔,挤压心脏致使呼吸困难。医生告诫她必须戒酒,否则就有生命危险了。

我也央求母亲,希望她能为了自己也为了我戒酒。母亲做到了。

病情稳定后,母亲又回到了山林里。她说闻到医院的消毒水味她都要吐了,林子里的空气是甜的,林间的树木还有鹿群都能治愈她。

一个明媚的午后,母亲在帐篷里睡着了,她就那样迎着阳光熟睡着,阳光照在她脸上,有些刺眼,但是她没有遮挡和躲闪。我想起母亲常说的,苏日卡就是太阳,看见太阳就仿佛看见了儿子,在她身边陪伴着她。

我仔细看着我亲爱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皱纹像山林里一道道抚不平的沟壑过早爬上了她的额头、脸庞,想她蹒跚的步履、苍老的容颜和她的年龄多么不相配。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奔泻而出。愧疚、心疼,几种情感交织在一起。眼泪啊,你尽情地流淌吧……

我悄悄走出帐篷,看到挂着兽皮的架子下有一瓶白酒,我猛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脸颊和耳朵瞬间滚烫发红。苦难啊,你能让一个年轻鲜活的人儿生活黯然失色,也能让人轻抚着疼痛变得渐渐强大,充满力量。我知道,母亲的未来只有我了,我要成为母亲的支柱,这瓶刚刚打开的酒被我扔出了很远,那玻璃与地面石块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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