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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腾宫崎骏

2018-10-31何焰

南风窗 2018年22期
关键词:吉卜力龙猫魔女

何焰

2米多高的龙猫人偶要结束一天的展览工作,离开上海环球金融中心的4楼展厅。胖胖的身材一摇一晃地穿过人群,突然,一位20多岁的女孩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它。

这是成立33年来,宫崎骏的动画电影工作室—吉卜力,第一次在中国内地的官方授权展览。

女孩的周围发生了小型躁动,一群成年人围着拍照,跃跃欲试。又有人伸手去摸了摸龙猫挺挺的肚子。

此时正是中国的国庆节。年份也有意义,2018,恰是《龙猫》上映30周年。

跟在龙猫人偶背后亦步亦趋的,还有几个孩子。相比于在场的大人们,他们显得冷静多了,虽然跟着,但只笑着看热闹,看不到爱。

这次展览结束之后,285幅艺术画作和电影原稿、龙猫巴士、天空之城的巨大飞艇,就要回日本去了。

“这是妈妈最喜欢的,你知道它吗?” 一位30多岁的女士指着电影《龙猫》的原稿,相当热切地告诉自己的孩子。

令人感动,但也顿生困惑。为何这个展厅里,多的是兴高采烈的大人,却少见热情洋溢的小朋友?新时代的孩子们,已经不再爱宫崎骏了吗?

“7退7出”中的大师性格

新一代的中国孩子们喜不喜欢他的电影,宫崎骏本人可能不会太过在意。毕竟他当初也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中国受欢迎。

“我的书从来没有在中国翻译过,电影从来没有在中国上映过,为什么这么多中国人知道我,熟悉我的作品?”

宫崎骏问中国记者的这个问题,我也拿来问展厅里宫崎骏的粉丝。

“我们当初,租DVD看。”36岁的阮先生和他的同伴张先生相视一笑。

这个提问勾起了他们的回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本土动漫实力尚欠,但对日本动漫的引进力度空前。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一代中国儿童,通过一起租借、相互传阅DVD光碟,来了解宫崎骏。这些经历里,藏着美好的画面,经久难灭的鼓励,和童真瑰丽的想象。

好似是近了,也好似是更远了。总之,他在80后、90后的心目中,形象日益坚挺,却蹒跚地不容易走进00后、10后的世界了。

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巨变中,孩子们总是天真的,他们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发光屏幕的场景,“只有心灵纯洁的孩子才看得到龙猫”,美好如画。

这是非常奇特的时空的照应,吉卜力工作室成立于1985年。这个同为“80后”的日本动画电影工作室,以宫崎骏为核心,在数十年中制作了20多部电影,慢慢筑建起了一个动画王国。而宫崎骏导演,则以每几年一部电影的节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遥远的时空中,全程陪伴着那一代中国孩子的成长。

“我总是在大家忘了动漫的时候,做出一部作品来。”宫崎骏说。

自1985年吉卜力工作室成立至今,宫崎骏共导演了9部长篇电影。分别是1986年的《天空之城》、1988年的《龙猫》、1989年的《魔女宅急便》、1992年的《红猪》、1997年的《幽灵公主》、2001年的《千与千寻》、2004年《哈尔的移动城堡》、2008年《悬崖上的金鱼姬》和2013年的《起风了》。

在这9部电影所组成的时间轴中,80后长大了,90后出生了。接着90后长大了,00后和10后也出生了。

而宫崎骏的电影魅力,也不再通过DVD,而是通过网络流传。

在纷繁的网络世界中,宫崎骏仍旧保持缓慢的几年一部电影的速度向观众讲述着他的故事。宫崎骏本人的形象,也从书写童真与自然的动画之神,而逐渐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长得像肯德基老爷爷”的人。好似是近了,也好似是更远了。总之,他在80后、90后的心目中,形象日益坚挺,却蹒跚地不容易走进00后、10后的世界了。

随着宫崎骏的年齡走高、作品积累、更新变慢,以及“7退7出”的戏剧化行为,社会对于宫崎骏的电影,以及宫崎骏本人的态度都开始分化,在某些方面甚至演化出了“日与夜的区别”。

争议最大的就是宫崎骏先后7次宣布退出动画电影界,又很快复出的事实。

有人认为这是宫崎骏“狼来了”的营销策略,每一部电影都说是最后一部,把大家引进电影院。但期待之下看到的电影,却是愈加晦涩、难懂。期待疲劳与复杂的观影体验,让观众失去了耐心。

还有一些人认为,这是大师的“情非得已”。正是因为宫崎骏对动画电影的执着与全力付出,他才会在多次电影制作结束之后感到“身心疲惫”,曾经解散过吉卜力工作室就是真诚引退、“真的累了”的实证。随后的复出,也是因为他又迸发出了新的灵感,有了迫不及待想要立刻向观众表达的冲动。

这些人认为,“7退7出”,正因次数太多,才不是可笑的“狼来了”,而是大师的性格。

生气勃勃的分裂者

不仅“7退7出”,在吉卜力工作室内部还有一个教新员工们与宫崎骏相处的秘诀。

“最好不要全盘相信他今天说的话,指不定明天他又会提出一个完全不同的说法。”

因为宫崎骏曾经在制作动画电视的早期岁月里,在过度疲惫、天昏地暗的情况下,突然大叫“我要把这个工作室给烧了”而数度吓坏了新进员工。他还曾激烈地批评员工的画作:“侮辱生命!”

不仅是在工作室内,宫崎骏在同伴之间也会毫不掩饰地口出粗言,无所畏惧地发表极端言论,批评他人的作品,批判人生百态和社会现状。宫崎骏的密友高畑勋认为,这种激烈的表现,是宫崎骏的一种极端的辩证法,他期待得到反驳,也在与自己对话,这是他让自己的思维始终处于活动状态之中的“柔软体操”。

宫崎骏是一个爱恨分明、容易沸腾的热血男子汉。一旦熟悉了宫崎骏的这种性格之后,大家再见到宫崎骏高声发表“刺激的虚无言论”,并付诸丰富的肢体动作时,便会忍不住地发笑或在心里偷笑。到了夏天,宮崎骏要吹特强的冷气,公司的女员工们也敢于理直气壮地与宫崎先生打响“冷气攻防战”了。

因此,吉卜力工作室还有另外一个传言:“宫崎骏老师本人,比他的电影还要有趣呢!”

宫崎骏不惮于表达激烈的批评,更不吝于展现亲切与温柔。他一方面把所有与自己相关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好,被称为是“不需要制作人的宫崎导演”,另一方面为别人操心,为朋友、为下属、为公司付出真挚的感情。有时候员工们一边画分镜稿,还能一边听到宫崎骏为他们讲述一些感人肺腑、令人潸然的故事,为作画提供线索。

爱恨分明、感情丰富、严于律己、精力充沛、操心成性。宫崎骏在一群人中,向来鹤立鸡群,生气勃勃。而他的电影作品中所塑造出的角色,热情专注、做出滑稽动作的男人们,和时常奸笑、暴怒的坏人,根本就是他自身形象的AB两面。

宫崎骏的分裂,不仅仅表现在性格上,还有他的精神与作品中。

他自述为一个“厌恶日本的日本人”,却以照叶树林为背景,制作出了具有鲜明日本特色的动人电影;他是一个反战主义者,却又是个武器迷,常年研究各式军机,“对武器和铠甲之类的兴趣是常人的3倍左右”;他内心满怀乡愁,认为“悲伤是人类共同的信仰”,却总想做出一部开朗、快活且朝气蓬勃的作品;动画是个“虚构”的世界,宫崎骏却一生都在寻求动画的“现实主义”。

其作品中的分裂之处,更不胜枚举。尤具代表性的是《幽灵公主》,其中王权、人类、自然,各有原因,产生冲突。主人公阿席达卡奔波在三方的分裂之中,救助了云游僧人,救助了黑帽大人,也想要救助森林。

这种各方雨露均沾的角色,本不讨喜,但宫崎骏总有其神秘而粗暴的方法将这种分裂结合在一起,最终展现出一股勃勃生气。呈现在电影《幽灵公主》中,只是一句简单的台词—“活下去”。

可以确定告诉别人“活下去”的人,一定是已经找到了生活的支点。而支点的内容具体是什么,宫崎骏拒绝回答媒体的提问,只说:“我想说的,都在我的作品里。”

宫崎骏在一群人中,向来鹤立鸡群,生气勃勃。而他的电影作品中所塑造出的角色,热情专注、做出滑稽动作的男人们,和时常奸笑、暴怒的坏人,根本就是他自身形象的AB两面。

和自己对话

宫崎骏用作品来表达,也用作品与自己对话。

所以常有人说,宫崎骏的作品从来不是给小孩子看的,因为它的内涵过分丰富与复杂。但是事实证明,日本的孩子们是多么喜欢宫崎骏的电影。

宫崎骏的笔,是“动画的神使”,他从虫子的角度来描绘虫虫的世界,而不是傲慢的人类借着放大镜所看到的场景。没有孩子会拒绝这样的动画,不单是把野草变成巨木、平地变得凹凸不平,而是完全跳脱出人类的思维逻辑。

这种鲜活与有趣,让孩子们轻易地可以在宫崎骏的世界里自得其乐,总想探头望向森林,寻找有没有龙猫。

所以宫崎骏的世界是这样的:看似一条笔直大路,但若细细研究,便会发现无数可以揣摩的岔路口。他的电影,入口是宽敞的,中途却是曲折蜿蜒的迷宫。每一个年龄段,甚至每一个人,都可能会在宫崎骏的迷宫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而电影的出口,看似结构简单。但推开这扇大门之后,具体走向何方,却取决于读者对宫崎骏的解读,对自己内心的解读。

宫崎骏在《龙猫》中绘画出迷人的照叶树林,这种生长在日本的植物,是宫崎骏对自己的说服。不要再憎恨祖国,日本是有灵且美的地方,照叶树林里藏着神奇的生命。

宫崎骏出生于1941年的日本,他的童年笼罩在二战与战后的阴影中。无论是看到“捞战争财”的父亲,还是炫耀在中国杀过人的叔伯,抑或是总说“人类无可救药”的母亲,都给宫崎骏带来了强烈的痛苦。他一方面认为日本是战争的加害者,另一方面感知到了日本在战后的贫穷羸弱。他描述自己是一个“厌恶日本的日本人”,他厌恶自己,怀疑自己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偶尔的快乐,他也会立即感到羞耻,不敢直视镜子中的眼睛。

直至他读到了中尾佐助的《栽培植物与农耕的起源》,这痛苦的一切才被终止。中尾对日本做出了全新的诠释,“国家的框架、民族的壁垒与历史的凝重都逐渐远去了。照叶树林的生命气息涌入了钟爱软糯年糕与黏稠纳豆的我”。

终于与祖国握手言和,宫崎骏画出了《龙猫》,这一具有强烈日本本国特色的电影。

在爱与恨之间徘徊了良久,最后的决定化成优美的作品,成为宫崎骏与自己对话的证据。

这种鲜活与有趣,让孩子们轻易地可以在宫崎骏的世界里自得其乐,总想探头望向森林,寻找有没有龙猫。

《魔女宅急便》中,他通过女画家来叙述对画画的热爱和苦恼,“有一天我再也画不出来了,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以前的画都是在模仿别人”,对应的是宫崎骏在年轻时无法摆脱漫画家手冢治虫的影子,将整抽屉的画作全部付诸一炬的故事。电影里的画家告诉小魔女琪琪,魔女有魔女的血统,画画也有血统,找到自己的血统,就能做出自己的作品。

在《风之谷》里,宫崎骏与自己的残暴、阴暗一面对话,发现纯洁与污浊是不可分割的,承认左派理想并不是唯一出路;在《幽灵公主》中,宫崎骏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来看待劳动至上的理想社会,也不再把自然放在神的位置上,而让社会主义的炼铁厂与远古森林发生冲突,在这部电影中,宫崎骏心中的两个乌托邦打架了,并相互残杀;在《千与千寻》中,宫崎骏又歌颂了汤屋这一劳动至上的地方,它为众神洗清污垢,但却被操纵在邪恶的魔女手中,意味深长。

后来的每一部电影中,都有宫崎骏对生的思考与坚持,对失落童真的寻找。他是如此地渴望肯定这个世界,所以77岁的他,连续7次辍而复返的,又开始工作了。

但如果谈起宫崎骏,还是只有童真和纯洁,那未免也太过平淡、太过肤浅。毕竟宫崎骏在自己内心中徘徊了许久,才在这两个概念之上打造出来一整座想象的王国。

借用宫崎骏的话作为此文的结尾,“只要确认龙猫存在这世界上,就足够安慰小月和小梅了。”

纪念吉卜力工作室中国首展,写在宫崎骏仍生活在与我们同一世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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