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智慧

从马尔代夫首都维拉纳机场出发，向东行车四五分钟，就能看到新的机场工地。推土机、挖掘机、抽沙船在赤道的艳阳下川流不息。远远望去，机场岛一派崭新气象，跟首都马累的老旧截然不同。

26岁的刘雨楠是北京城建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北京城建）马尔代夫代表处高级商务经理，一毕业就来到了马尔代夫。他戴上墨镜，一边开车一边介绍中国企业的基建工程。一路上，他的微信提示音响个不停—这是工作千头万绪的常态。

2014年开始，大批中国企业踏入了这方小小的“赤道天堂”。不同于援助性质的“中马友谊大桥”，北京城建的机场改扩建项目，总金额超过6亿美元。

印度洋“齿轮”

马尔代夫人口刚刚超过40万，出水的国土比香港新界还要小一圈。马尔代夫的近邻，一是斯里兰卡，一是印度，相距500公里左右。英属的迪戈加西亚岛在马尔代夫南方900公里处，上面有美国的印度洋海军基地。

近几年，来自孟加拉国的劳工多了起来。机场门前的银行跨境汇款柜台，每到发薪日都是人潮汹涌。如此弹丸之地，吸引了不少外籍的劳动力，足见其经济发展的潜力。

马尔代夫资源基础极差。土壤为珊瑚砂，没法长庄稼，更没法搞工业制造。直到“景观”成为资源，它才靠着水清沙幼、蓝天艳阳的旅游业发展起来。2017年马尔代夫人均GDP达到8933美元，堪称“南亚首富”。但由于经济模式单一，一有“风吹草动”，GDP就大幅度缩水。

“风吹草动”常常是政局的动荡。2018年2月，最高法院大法官由于支持前总统纳希德、弹劾总统亚明，被亚明逮捕一事，已经令全球游客心存忌惮。2018年9月，总统亚明在竞选中失利，由加尧姆、纳希德等人组成的貌合神离的反对派上台。虽然平稳过渡，但选择避开大选的游客亦不在少数。

海岛间的同质化竞争也导致了游客的流失。同在印度洋，毛里求斯和塞舌尔也不乏碧海青天，消费又低于马尔代夫，抢走了一大批看重“性价比”的观光团。这些都是马尔代夫要正视的改革难题。

亚明任内的经济愿景是“进步共享”，这是一种依靠基础设施的大幅度投资、集中建设，来拉高经济发展、提高民生福利的举措。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1990年至2015年期间，马尔代夫GDP至少翻了一番。

反对派赢得大选后，下任总统萨利赫虽然推翻了亚明在少数几个大岛“集中建设”的想法，改为二三十个岛的“分散建设”，但总体思路仍然是搞基建—建医院、建学校、建球场。

类似的愿景也在邻国印度和斯里兰卡出现。印度计划在未来10～15年投资近600亿美元，建设100座新机场。还包括在德里、孟买、金奈和加尔各答建设“钻石四边形”高铁网，“黄金四边形”公路网以及推进“季风计划”“香料之路”等。斯里兰卡多年的愿望，则是利用地理优势打造一个印度洋上的物流中心、仓储中心，依托港口发展海洋经济。

南亚国家相继吸引外资，给千里之外的中国企业带来了巨大的机会。2013年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之后，这些愿景得到了积极的推动和响应。最典型的是斯里兰卡科伦坡的“港口城”。中国企业将在荒芜中“变出”一个现代都市，包括摩天大厦、光鲜的住宅小区，也包括酒店、度假村、海滩、商场，甚至游艇码头。

而且，印度、斯里兰卡和马尔代夫都是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的创始成员国。2013年，亚投行的倡议由中国首次提出，目标是向亚洲地区的发展中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提供资金。与此同时，马尔代夫也是最早与中国签署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文件的国家之一。2014年9月15日，中国与马尔代夫签订了马尔代夫机场项目合作协议。

南亚地区的投资，有不少制约性因素。一方面，印度的主导力量不能忽视。另一方面，低下的工作效率和漫长的假期亦是合作的挑战。这里的政治制度、社会文化、法律政策、自然条件均与中国“天差地远”，因此也有高昂的风险、高企的门槛。

对于中国企业来说，在沿着印度洋的古老贸易线路上，马尔代夫是一个关键的海上齿轮。它能跟南亚、东南亚咬合，也能跟西亚、非洲的穆斯林国家实现链接。在利润率超过10%的情况下，抗风险能力较强的央企、国企，自然希望抓住这难得的市场机遇，给小小的“齿轮”涂上“中国牌”润滑油。

下任总统萨利赫虽然推翻了亚明在少数几个大岛“集中建设”的想法，改为二三十个岛的“分散建设”，但总体思路仍然是搞基建—建医院、建学校、建球场。

“中国牌”润滑油

9月18日下午，距离马尔代夫大选还有5天。维拉纳机场举办了“A380试飞仪式”。这是马尔代夫有史以来第一次起降全球载客量最高的空中霸王“A380”。当从卡塔尔租借的、全新涂装的飞机缓缓降下，飞机的舷窗上飘出红绿底色、新月弯弯的马尔代夫国旗，在场的人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主办方邀请中国驻马尔代夫大使和北京城建代表团观礼。亚明还安排了刚刚获得“南亚杯”的马尔代夫男子国家足球队乘坐飞机“入场”，场外有舞蹈队起舞相迎。可以说，大飞机和“南亚杯”冠军一起，极大地激发了马尔代夫的民族自豪感。马尔代夫虽小，但国民的民族主义情绪并不低落。亚明在当天的致辞中，郑重地感谢了提前将跑道完工的北京城建。

中国人对马尔代夫并不算太熟悉。虽然两国建交于1972年，但大多数人的印象都停留在旅游网站的页面上。自2010年开始，中国一直是马最大的旅游客源国。2011年，中国在马尔代夫设立大使馆。马尔代夫和中国的合作规划有三个方向，除了旅游，还有基础设施建设和海洋研究。

契机发生在2014年。那年4月，马尔代夫政府在新加坡举办了首届“马尔代夫投资论坛”，推出5个重大项目，包括经济特区建设、国际机场扩建、胡鲁马累新城建造、新建马累港、石油勘探等。当时担任北京城建商务经理的荣健铭，就是在这一次论坛上和马尔代夫经济发展部部长萨伊德见面，开始正式接洽机场项目。

机场改扩建项目难度不小。维拉纳机场建于1960年代，跑道短，设施老旧，这对没有深水良港、全靠航空运输的国家来说，是个致命短板。而且，该项目是个“交钥匙”工程，全称叫“投融资+设计施工一体化”—整个项目包含填海工程、护岸工程、跑道和停机坪施工、储油罐和飞机加油管道、助航灯光工程、机场空运物资仓库等多种类施工。

机场改扩建项目属于“两优”类项目—中国援外优惠贷款，加上优惠买方信贷。这是中国政府给予发展中国家政府的优惠性资金安排，由中国进出口银行和中国国家开发银行支持。

机场改扩建项目属于“两优”类项目—中国援外优惠贷款，加上优惠买方信贷。这是中国政府给予发展中国家政府的优惠性资金安排。

项目经理张凤林的办公桌上，并排插着中国和马尔代夫的国旗。马尔代夫机场项目的难点在于设计。“一开始马尔代夫政府请了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国家的专家，组成了一个评估团队，说我们提交的设计稿不行，”张凤林说，“其实只是设计的标准不同，重点在于理解、沟通。”

另外一个难题是，用珊瑚砂填海。总工程师张绍栋有丰富的填海经验。他告诉《南风窗》记者，在他的职业生涯中，用珊瑚砂吹填造岛是第一回。10个月里，团队在机场岛周边海域吹填出大约75万平方米的陆地，并采用多种不同的地基处理方案，成功地避免了不均匀沉降。

投资讲究经济效益。北京城建在马尔代夫做了充分的调研、论证和严格的测算之后，还要再参考信用评级。北京城建驻马尔代夫“国别经理”慎超对《南风窗》记者介绍，像和马尔代夫后续的机场附属设施合作，体量较小的项目无法通过中国的融资标准。为了降低风险，每个项目单独核算、管理；在税务方面，也要咨询双方政府，避免忽视政策性的变化。

而且，马尔代夫全年炎热，高温多雨。斋月期间，政府等公共部门的工作时间也会大幅缩短。机场项目类似“G2G”—少不了和政府打交道，赶工期时就要提高效率，还要保证施工期间“不停航”“不误事”。这对远道而来的中国企业都是不小的挑战。但项目一旦交付，效益和成就也显而易见。

马尔代夫经济发展部部长萨伊德公开表示，新机场将给当地带来总额超过47亿美元的净收益。同时，建设项目将产生约9000个就业岗位，为当地旅游业相关产业创造约7.5万个就业机会，使相关产业就业率增加20%。

“改革”深水区

对于“弹丸之地”马尔代夫来说，深化经济改革不能是一场空想。旅游业发展了30多年，随着其他海域的海岛开发的增加，以及海平面上升后大片国土被淹没的不远现实，马尔代夫必须谋划未来的经济路径。当然，转变总是痛苦的，一旦遇到阻力，“路径依赖”又会翩然而至。

转型比较早的海岛，像地中海上的马耳他，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转向高端化、精细化、生态化的旅游服务，还邀请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世界旅游组织来制定更具文化品位的方案。同时，马耳他还制定了详细的环境分析报告，明确对受保护的动植物区域进行保护，划出地下水的蓄水层区域以避免开发。

而马尔代夫的旅游开发可以说“浅尝辄止”。一是产品模式相对单一，除了沙滩、酒店，再无其他“游玩”之处。二是公共服务设施极度缺乏。很多旅游岛上都没有医护人员和医疗单位，游客生病要坐船去其他的岛接受治疗。三是环境保护的缺席。马尔代夫甚至没有专门的排污清污系统。Thulhagiri岛上的潜水教练告诉《南风窗》记者，她在潜水时经常可以看到从酒店马桶里冲下海的卫生纸。

马尔代夫想要转型，比马耳他要难。马尔代夫二战后才不向英国纳贡。1953年废除苏丹，建立共和国。加尧姆统治国家达30年之久。2008年，马尔代夫经历了最大的一波“民主化”浪潮，纳希德上台，又在2012年被迫下台。这种“有缺陷的民主”，虽有竞争性选举如期而至，但是贪腐、暴力、动荡一直如影随形。

人才也是一个掣肘的因素。维拉纳机场总经理阿迪勒·穆萨向《南风窗》记者介绍，飞行员往往来自印度和斯里兰卡。人们都希望马尔代夫能出开A380的“自己人”。但现状是，马尔代夫的富裕家庭，都把孩子送到印度接受教育。

很多人担心的问题是：馬尔代夫如何摆脱印度的阴影，并和斯里兰卡错位发展。马尔代夫尽管人口稀少，但对印度的安全至关重要，因为它跨越了印度大部分的海上航道。从位于Lakshadweep岛的印度海军基地出发，到马尔代夫最北端的Thuraakunu岛，距离只有100公里。

如果印度在马尔代夫进行军事干预，极大可能会激起马尔代夫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并遭到剧烈反抗，同时也会加重其本身的伊斯兰倾向。由此推断，马尔代夫将不会在威胁下倒向南亚大国，只是继续受其“软实力”的引导和影响。对斯里兰卡，由于打的同样是“中转站”牌，马尔代夫的思路是合作大于竞争，联合开发旅游项目，实现两国多地联游。

马尔代夫尽管人口稀少，但对印度的安全至关重要，因为它跨越了印度大部分的海上航道。

不过，“中转站”也意味着接受更多来自外部的战略性压力。2017年11月，美国总统特朗普认可了“印太”概念。2018年7月30日，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在一个政策性演讲中指出，美国将通过 1.13亿美元的计划，支持印度洋-太平洋区域的数字经济、能源和基础设施的发展。从“亚太战略”到“印太战略”，只差一字，显示出的是美国的博弈心态。

迄今为止，中国的反馈是正面的。一带一路国家的投资、开发，更多是出于一种共同发展、共同获利的经济性考量。为了降低投资风险，2018年3月1日，国家发改委出台的新境外投资管理办法正式生效。对比2014年的管理办法，新办法实际上旨在对整个交易过程实行全面监管。

马尔代夫的贷款偿还能力也并不差。以机场项目为例，荣健铭告诉南风窗记者，它的偿还能力“很强”。机场公司运营整个机场岛，一方面，各大航空公司要支付不菲的空间承租费，还要从机场的油库购买航油和航煤。其他支撑公司如航餐公司，也要支付相关的费用。另一方面，满载游客的飞机带来了满负荷的吞吐量。不同于代营免税店，机场的免税店自营，而这里的“高消费”又是出了名的。

2017年，马尔代夫外债为11亿美元，总收入46亿美元，外债占比只有24%。美国著名三大信用评级公司之一—穆迪公布的全球信用评级名单上，马尔代夫的级别是“B2”，展望为“稳定”。

至于在马尔代夫的中国企业人，很多都对未来充满信心。对他们来说，“一带一路”并不难以理解，这是改革开放在境外的“升级版”，曾经的亚洲边疆，也将成为共同探索、共同富裕的开放前沿。荣健铭说：“我对马尔代夫人了解很深。马尔代夫人并不是极端主义者，他们很会平衡政治和利益的关系。如果理解他们，你很快就会信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