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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抢劫的人

2018-10-30衣水

牡丹 2018年22期
关键词:天宝鸟雀喜鹊

衣水,出生于1980年1月。曾在《湖南文学》《福建文学》《草原》《安徽文学》《新疆文学》《西部》《中华文学》《创作与评论》《阳光》《山东文学》《当代小说》《延安文学》《小说月刊》《躬耕》《牡丹》《黄金时代》等国内外大型文学报刊发表小说若干。著有小说、传记、影视剧本多部。现居郑州,《三悦文摘》主编。

1

就是这个地儿,麻天宝跺着脚大声说,有几百只喜鹊,还有几百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追着我撵着我盘着旋儿飞,飞到我的头顶上。就是这一片天空,麻天宝激动地说着,用他粗大的食指戳着头顶的天空,我的目光也顺他的手指爬到了天上。

除了几朵无根的白云,天上再也没有什么了。没有飞鸟,也没有飞鸟的声音,天上安静得如同一个抽象的轮廓。

别说鸟儿了,连鸟儿的影子都没有,我愤愤地说,你这不是骗人么?

我是省电视台的摄像记者,总是扛着高清摄像机,在大街小巷抓拍一些热热闹闹的人和事儿,也抓拍一些稀奇古怪的场景。比如今天一大早,麻天宝就打电话告诉我,昨天早上他被几百只喜鹊和麻雀攻击了,就是此時此刻我们站着的地方,就是在我头顶的这一块蓝天上。可是现在,这一片天空里什么也没有。

你别说没有了鸟儿影,麻天宝见我对他不耐烦了,一边低着头在地上找着什么,一边说就是这儿,你过来看看,鸟粪被清洁工打扫干净了,可是鸟粪的痕迹还在啊。

麻天宝这么说了,我就慌忙跑过来。

我希望麻天宝说的事儿是真实的。

这痕迹,我说,还真是鸟粪的痕迹啊。

麻天宝眼冒绿光地看着我,见我信以为真,就用那一根粗壮的食指再次戳着头顶的天空,开始大声地理直气壮地陈述了。

那些喜鹊和麻雀,追着撵着飞到我的头顶上,好多都飞到了我的前面,撅着屁股等着我,麻天宝异常兴奋地说,它们把憋了一夜的鸟粪,扑哧、扑哧地拉出来。它们舒服了,唱着歌,扇着翅膀,盘着旋儿,它们这是要看我的笑话。我不会站着一动不动的,我不会等着鸟粪拉到我的身上的。我飞快地跑着,实在跑不掉了,就左躲右闪,避开这袭来的厄运。我称这些鸟粪叫厄运。千百只喜鹊和麻雀一起拉鸟粪,铺天盖地的厄运就铺天盖地地向我扑打下来了。我用两只手抱住头,鸟粪就噼噼、啪啪打击在我的手背上、胳膊上以及脊背上。直到鸟粪也打击到我的脸上,我才想起我的外衣也是可以遮挡鸟粪攻击的。

我感觉麻天宝简直就是一个小丑,他这是在讲一个愚蠢的笑话,他这是在逗我哄我穷开心的吧。

这一段时间,麻天宝有事儿没事儿都给我打电话,朋友都说他是在追求我。我也感觉他有点追求我的意思,不过作为一个略有姿色的窈窕淑女,我对男人哄骗女人开心的套路,早在多年前就研究透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垃圾的。

现在,我没有承认麻天宝的感情;以后,我也绝不会承认麻天宝这个人的。

现在我所想的是,整个天上连一根鸟毛也没有,地上连一粒鸟粪也没有,今天一大早算是跟着麻天宝白跑了一趟。我有些怏怏不乐,此时此刻根本就提不起来一丁点儿精神,可是麻天宝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浑身白毛都根根竖立起来了。

就是这一件夹克,麻天宝扯着他身上的破夹克说,我把夹克脱下来,顶在头上,这才腾出右手,从地上捡起一块鹅蛋大小的石头。呵,这些让人恼火的狗东西,我会让你们知道麻天宝的厉害的。我右脚后撤一步,脚上使足力气,把右臂抡圆,只听嗖的一声,石块狠狠砸向低飞的鸟群里。

你至少能砸死一只喜鹊,或是一只麻雀,我看着麻天宝长满疙瘩的脸,不无嘲讽地说。

没有,一只喜鹊也没砸到。

那你砸到一只麻雀了?

麻雀更狡猾。

连一根鸟毛也没弄到?

没有,它们鬼得很。

麻天宝给我说这话时,两只手摆弄破夹克的一角,眼睛却在天上来来回回地搜索。我感觉他是想把那些飞走的喜鹊或麻雀,都给追回来,以证明他刚才跟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麻天宝沉默了一会儿,跑向马路另一侧,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

就是这块石头,麻天宝跑回来说,我是这样把石头砸向鸟群的。

麻天宝一边着急地说着,一边熟练地把捡到的这块石头,狠狠砸向了天空。天空已经没有了鸟群,石头只能砸在天空一样大的虚无里。可是我却鬼使神差地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响,是石头砸在鸟雀的翅膀上的声音。

石头砸向鸟群,鸟雀们早就看到了,麻天宝解释,它们“轰”的一声躲过石头,就叽叽喳喳地笑着飞走了。就是这一声轰响,仿佛是一声巨大的嘲笑,直到现在还响彻我的耳鼓,让我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我说这句话时,那块石头正好落在马路对面。

麻天宝慌忙跑过去,把石头再次捡回来,吹干净上面的尘土。

给你!

我接过麻天宝递过来的那块鹅蛋大小的石头,瞅了半晌,也没瞅出它有什么与众不同。为了剪辑一部意义深刻的记录短片,我只好用摄像机对着它勉强拍了好几分钟的特写。

2

我一心想着纪录片的事儿,对一旁絮絮叨叨的麻天宝心不在焉。没有哪一个漂亮女人会喜欢脸上长满疙瘩的男人。我不想搭理麻天宝,便摆弄着摄像机,一会儿对准天上,一会儿对准地上。天上没有我想要拍摄的飞鸟,地上却有好几片刚刚飘落的火红色的树叶。

欧阳,麻天宝看着我问,你是不是担心纪录片的事儿?

我认识麻天宝这么长时间了,这是他第一次用亲昵的口吻叫我。我叫欧阳玉茜,闺蜜都叫我欧阳,麻天宝显然也是想钻进我的闺蜜圈。可麻天宝只是我认识的几个线人之一,他提供的拍摄线索如果确实有价值,我拍摄出来的短片在“都市频道”播出了,台里才会给他线索奖——一个一百块钱的红包。我认为麻天宝很看重这一百块钱,可是我的闺蜜却说,麻天宝是喜欢我才看重这一百块钱。不管怎么说,有一天麻天宝拿着一百块钱的奖金,兴奋异常地拉我去酒吧喝酒,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去了。

麻天宝不会喝酒,只一杯酒下肚,他的脸就像涂满了红颜料一样。麻天宝直直地看着我,欧阳玉茜,我喜欢你。我知道麻天宝早晚會这么跟我说,很多男人都会这么跟我说。我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你喜欢我什么?我喜欢你内心善良,麻天宝说。听到麻天宝这么说话,我立刻火冒三丈,我真想搂头盖脸给他一巴掌,打他一个鼻血湍急汇流成河。我说,麻天宝,我最讨厌像你这样虚伪的男人,明明是喜欢我漂亮的脸蛋儿,还有我丰满的身材,却偏偏说喜欢我的善良。

我压根儿没有同麻天宝谈情说爱的雅兴,只因为他是我的重要线人之一,我才来陪他喝酒的。像我这样年纪的女人,到三十岁事业刚有小成,是不可能再把时间浪费在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了。我一直认为,谈情说爱瞎耽误工夫,就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有工作才是正经的事情。麻天宝口是心非,我最讨厌这样不爽朗且内心龌龊的人。麻天宝说这话时,我脑海里浮现出酒吧门口那个讨饭的老妇人。

我说麻天宝,门口讨饭的那个老妇人,比我心地善良,你追求她吧。我这么冷嘲热讽地说着,拎着坤包,把黑亮的头发甩到身后,头也不回就走开了。

我叫欧阳玉茜,我说,麻天宝,别叫我欧阳,你一叫我欧阳,我浑身就要起鸡皮疙瘩了。

麻天宝知道,今天我对他很失望。

欧阳玉茜,麻天宝说,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喜欢我的。

麻天宝这么说,我差点把正在摆弄着玩儿的摄像机给撂在地上,我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咳咳了一阵子才缓过来劲儿。

你不要瞧不起我,麻天宝严肃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麻天宝是一只癞蛤蟆,欧阳玉茜是一只白天鹅。”

我承认你说的对,我说,你是一只癞蛤蟆,不过这是我之前的想法,现在我没功夫想你是什么了,你是什么东西,这跟我没半毛钱的关系。

你现在想什么?麻天宝急切地说,我真说错了吗?

你真说错了,我恼火地回答,我在想,我被你骗到这儿折腾半晌,我的纪录片怎么办?我现在可是一头雾水,要构思没构思,要场景没场景,我该怎么办?这可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高于我的一切,这你是知道的。

我就说你迟早会喜欢我的,麻天宝情不自禁地说,工作是你的命根儿,也是我的命根儿,在这一点上咱们有共同点,也就有了交叉。

麻天宝说着话,用双手比划了一下“交叉”的手势。

你是个色情狂,麻天宝,我不会跟你有交叉。

是交叉,麻天宝辩解,我是说工作上有交叉,不是说性交。

我一边摆弄着摄像机,一边从乌黑头发的缝隙里睥睨了他一眼。我的心是冷的,这一眼也应该是冷的。麻天宝说的对,如果仅仅从工作的角度讲,我和某公司的这个小职员,还都是不打折扣的工作狂。

欧阳玉茜,你别心急了,心急可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完不成这部纪录片,你叫我怎么不心急?

你要真信得过,我就再讲一个身边发生的故事供你参考,不过场景拍摄那是有点难度的。

和那几百只喜鹊和麻雀有关么?

或许有,或许没有。

麻天宝这么说,诚诚恳恳。

我仔细瞅他一阵,感觉他脸上的疙瘩不是那么让人恶心了。

3

欧阳玉茜,还记得那天一大早我给你打电话么?

这几个月麻天宝经常一大早给我打电话,给我提供一些场景新闻的线索。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把他当作工作上的几个重要线人之一。

我一直这样提醒自己。

你是我的线人,我说,谁记得你说的是哪一天的哪一件事情?

就是上个月八号,麻天宝说,那一天真是阳光明媚,我兴致勃勃,心情也特别好。这一天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美好的日子。公司领导要给我加薪了,所以我穿上西装,打上领带,穿上擦过三遍油的皮鞋……

你能不能直奔主题?我说,具体是哪一件事儿?

你耐心一点,麻天宝对我开心地笑了一下,我感觉他脸上的千百个疙瘩也都笑开了花。

不要浪费时间,我现在是在工作,不是在调情。

好,好,我直奔主题,麻天宝说,就是狗族公开做爱那件事情。

麻天宝一说起狗族做爱那件事情,我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那是上个月八号早晨,我还在床上赖着,还在迷迷糊糊地做梦,手机就唧唧哇哇地叫上了。凡是这个时候打来电话,不是台里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就是线人发现了重大新闻。我摸出手机,看见是麻天宝的名字,不是台里的谁谁谁,心就略微松懈,瞌睡就像凶猛的浪头,一下子又把我打翻在温暖的被窝里。可是麻天宝的电话很执拗,响过一遍又一遍,响过五六遍。

电话叫唤得实在让人心烦,我非常恼火,接下电话不分青红皂白我就大声嚷嚷,你太讨厌了,你比闹钟还令人讨厌,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就是你的闹钟,麻天宝嘻嘻哈哈地说,有重大场景新闻。

一听说有重大场景新闻,我立刻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弹了出来。这是职业习惯。我确实太困了,可是我的睡意被这个好消息给立刻刮走了。前前后后我才休息了四五个小时,我知道我的状态不好,眼圈肯定是乌黑乌黑的。三十岁的女人,一夜休息不好就像霜打的茄子,皱巴巴的,可是管不了那么多,我胡乱穿上衣服,扛着摄像机就跑了过来。

就是这一条路上,麻天宝拎着砖头正跟几对做爱的狗干架。

真是太滑稽了,我说麻天宝,大冷的天你忽悠我过来就是看你跟狗干架?我呸,麻天宝,你太下流了,我是女生,我还没结婚,你让我拍这么色情的画面,你居心何在?你是想羞辱我吗?我即使拒绝了你的求爱,你也不能这样羞辱我吧,你这个死变态。

我已经恼羞成怒。

麻天宝这么折腾我,我没办法不恼羞成怒。我像放连珠炮一样,把所有毒舌之弹,全发射到了他身上。我简直是气得糊涂了,我想看着他倒在我的炮火之下,血流成河,死得惨惨的。

是狗和狗在做爱,又不是麻天宝你和狗做爱,这算哪门子重大新闻?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回去的路上,我的气儿也慢慢消下来。我在想,麻天宝和狗做爱,难道就算是新闻吗?也许算,也许不算,不过我有这种想法,反证出麻天宝说我“善良”的假设根本就不成立。

我确实不善良。

麻天宝想帮我完成纪录片,我应该感谢他,可是他讲狗族做爱的事情让我反胃。况且这狗族做爱的事情,跟今天我想要拍摄的“鸟雀攻击市民”的事情一点也扯不上关系。鸟雀毕竟是美丽的,不管它们是对着市民吵吵闹闹,还是撅着屁股向市民拉屎,这些我都能拍摄出严肃意义。可是这狗族做爱,我能拍摄么?一对儿公狗母狗屁股对着屁股,我能拍摄么?一个公狗伸出长长的生殖器,在胯下甩来甩去,我能拍摄么?即使我不要脸拍摄出来,送到电视台里能够播出么?

这是不和谐的,这是极端丑陋的。

一听到麻天宝说“狗族做爱”那件事情,我立刻就跟他翻脸了。

麻天宝,我骂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你这个死变态。

那件事情你弄错了,麻天宝大声反驳说,是狗不要脸,是狗变态,不是我不要脸,不是我变态,我跟你欧阳玉茜一样是要脸的。

麻天宝,我说,你不要往我身上扯,是你不要脸,是狗不要脸,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

麻天宝见我真恼火了,说话声立刻细了下去。他知道我是把憋了一个月的恶气,全在这一刻撒到了他的身上。

很多事情你还没搞清楚,“狗族做爱”的事情,是狗们不要脸,是狗们无端攻击我,我完全是自卫。

我紧捂耳朵,不让麻天宝有一丝半毫的声音钻进我的身体里。

4

过路的人都在斜着眼睛看我和麻天宝。

麻天宝在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一边上蹿下跳,一边念念有词。我感觉他就像一个哑剧演员,或是被一根细线牵制住的木偶。麻天宝在干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是一个玩尽花招讨我欢欣的丑男人、臭男人;他不就是想跟我上床吗?

我把两只耳朵捂得更紧了,我感觉我的两只耳朵快要窒息了。

一只满脸疙瘩的癞蛤蟆。

我用嫌恶的眼光瞅着麻天宝,又用讨厌的眼光瞅瞅过路的人。

好像出了什么事儿,我感覺到有点不大对劲儿。尽管过路的人没有停下脚步,他们都在赶着去工作,可是他们乜斜过来的眼光,却狠狠地刺在了我的脸上。他们几乎是小跑着前进,却顺便把蔑视抛给了我。我知道他们在讥讽我,讥讽我不去工作,而是把宝贵的时光浪费在小两口的拌嘴吵架上。他们肯定是这么想的,毫无疑问,是麻天宝的言行刺激他们这么想的;是麻天宝这个王八羔子在浪费我的时间,我被他们鄙视和嗤笑了。

我看着麻天宝,感觉他是在撒泼。

我把双手从耳朵上摘下来,两只耳朵立刻轻松了两只耳朵也得呼吸点新鲜空气,我想,可是粗暴的吼声也被呼吸到了我的耳鼓里。

我不是死变态,我不是臭不要脸,麻天宝的嗓门很大,我不是癞蛤蟆,我不是臭男人。

我的脸腾得红了,仿佛脸上涂满了番茄酱。

是狗不要脸,是狗们当众做爱,是狗们无耻,麻天宝歇斯底里地叫喊,我不是狗。

我真是气急败坏,这个不要脸的麻天宝,竟然当街喊爹叫娘地吆喝。

麻天宝,我喊了一嗓子,你疯了?

麻天宝一惊,立刻安静了下来。

我这是怎么了?麻天宝喃喃地说,我得赶紧去工作了。

你说要我拍摄那些攻击你的鸟雀,那些鸟雀呢?

麻天宝看看天上,他至多能看到一些远去的白云,鸟雀今天都销声匿迹了。麻天宝抓抓脑袋,又瞅瞅马路,他想找到鸟雀们攻击他的那些鸟粪,可是鸟粪早就被环卫工人打扫干净了。在这个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早晨,一切有关鸟类活动的迹象都杳无踪迹。

鸟雀?麻天宝摊开手,嗫嚅道,我以为它们会像昨儿早晨一样攻击我呢。麻天宝看看我,可是鸟雀都藏起来了,也许明天早晨,也许后天早晨,它们还会故伎重演。

你是让我每天都起个大早,我冷笑着问他,在这条马路上陪你走一趟吗?

这是你的工作,欧阳玉茜,麻天宝淡淡地回答,拍摄一部意义深刻的纪录片容易吗?

我认可麻天宝说的话,他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可是我不想承认。

那现在怎么办?我焦虑地问,拍摄现场没了,你让我拍摄什么?

这是一句顺嘴说出来的毫无意义的话,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指不定麻天宝会胡思乱想什么。可是,这句话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

我给你想办法,麻天宝接了话茬,我们顺路,你先去台里,我先去上班。

我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麻天宝这句“我给你想办法”,他却偏偏说了,说得理直气壮,说得伟岸俊气,说得我什么事儿都要依靠他,没他的话我将一无是处似的。

麻天宝一说到工作,仿佛就有点心急火燎。我是个喜欢工作的人,这时候再看他,他也不那么让人深恶痛绝了,再看他脸上的疙瘩,似乎也和蔼了很多。

也只能这样了,我说,你能告诉我刚才你发什么羊角风吗?

羊角风?麻天宝愣了一下,我刚才在做一个奇怪的梦。

奇怪的梦?我心存芥蒂地瞅了他一眼,心想,白日梦,不会是什么下流无耻的梦吧?

5

你放心吧,我没那么下流无耻,麻天宝说,这个不安的梦跟你欧阳玉茜,真是没有一点关系的。

那就好,我悠悠地说,如果不是下流的梦,我倒是愿意听听。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竟然愿意听听麻天宝抽羊角风时做的一个烂梦。

这个梦很简单,麻天宝严肃地说,我遭遇了抢劫。

遭遇了抢劫?我嘲讽地看着他,劫财还是劫色?

麻天宝对我的心思一清二楚,我眼神里的不屑,我阴阳怪气的语调,我脸皮上抖落下来的粉末,对他来说,都像一根根尖刺的尖儿,虚虚实实地藏着危险。

是某一天早晨,和今天早晨一样,金灿灿的阳光清洌洌地照在马路上。我唱着歌,一想到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就激动得想唱歌。我走在赶着工作的人群中,热热闹闹,熙熙攘攘,我太喜欢这样的场景了。我几乎是一路小跑,顺着花园路跑过北环桥,跑过你们电视台,跑过东风渠,跑过动物园。我看过手机上的时间,是八点差五分,我准时跑到公司所在大楼的门口。我没有乘坐电梯,不是我不想乘坐电梯,是电梯前挤满了焦急等待的人。我不能再等了,只好跟着人群,气喘吁吁爬上十二楼。是八点整,我偷眼瞥了一眼手机;是八点整,我总算没迟到。我喘上一口气,稳定心神,我要去工作了。我推开十二楼的大门,可是十二楼却空无一人。

麻天宝急促地说上一大通话,我不明就里,感觉他仍在做着噩梦,仍旧是惊魂不定。我感觉不可思议,便冷冷地瞅着麻天宝的脸,只见他脸色惨白,脸上的疙瘩也几乎惨白了。

怎么一回事?我莫名其妙地问上一句。

不知道怎么回事,麻天宝说,我在十二楼转悠一圈,仍是见不到一个同事。那时已经是上班时间,可是十二楼的每一个办公室都上着锁。我心慌意乱,急急忙忙跑到我的办公室前,我发现我的钥匙却不翼而飞,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只好敲门,没有应声。我只好把所有的门都敲了一遍,仍是没有应声。整个一层楼,看来是没有人了,只有我敲门的嘟嘟声回响在幽长的楼道里。

我简直是疯了。

你确实疯了,麻天宝,我说,那一刻你在抽羊角风。

是吗?麻天宝说,我抽羊角风时,没说让你不高兴的话吧?

你说了让过路人惊异的话和嗤笑的话,我说,你好好回忆回忆吧。

麻天宝在脸上擦了一把汗,这时候我仿佛听到了他脸上的疙瘩,噼噼、啪啪地炸裂了。这让我心里先是一阵阵冷,再是一阵阵哆嗦。

回忆不起来了,麻天宝说,你就告诉我吧。

我赶紧侧身逃离他两步,好像他身上满是恶臭的大粪一样。

休想勾引我上钩,甭想了,我急忙把话题转移到他的梦境之中,我问,你怎么不找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儿?

我找人了,麻天宝摊开双手说,我找遍十二楼,只在卫生间里找到正在打扫卫生的老大爷。

怎么说?

老大爷说了,十二楼压根儿就没有我要找的公司。可是,我說,我认识你,老大爷,你每天都在十二楼打扫卫生,我每天都见到你的。可是老大爷很不耐烦,他讨厌我打扰他工作。老大爷不再搭理我,他在认认真真地刷马桶。我说,老大爷,我每天都在这里上班。老大爷告诉我,你说的公司根本就不存在。见我问得急了,老大爷又说,昨天就倒闭了。

你说,欧阳玉茜,麻天宝喃喃地说,我是不是被抢劫了?

麻天宝被抢劫了,遭遇抢劫的不是财,也不是色,遭遇抢劫的是他的工作。

这真是天下奇闻,我说,你也太搞笑了吧,你就是一个小丑,麻天宝,抢什么不好,偏要抢劫你的工作?

麻天宝窘迫地抓着头皮,又不停地拽住一只耳朵。

我给你说的是一个噩梦,麻天宝无奈说,可这个被抢劫的噩梦已经好多次闯进我的生活。这几个月以来,我在梦境之中时常遭遇这样的抢劫。我不敢向别人说起这个事情,我以为我已经忘记失业的煎熬,可是现在它还会冷不丁地冒出来,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一样,搅得我心神不宁。实话实说吧,正是这个遭遇抢劫的情景,现如今已经快把我搞神经了。我不能再羞于启齿,我得把它告诉我的朋友,我得告诉你,这是有人在明目张胆地要挟我。

谁再要挟你呢?我说,这不过是一个噩梦,一个让人紧张的噩梦而已。

我在安慰麻天宝。不知怎么回事,我竟然这么有同情心,竟然话语温和地安慰麻天宝。是麻天宝的噩梦跟工作有关吗?是我也在忧心忡忡吗?我不知道。

我得告诉你,麻天宝肯定地说,是一个赶着去工作的人在要挟我。

听了麻天宝的话,我转身看了一圈,没有看见什么有恶意的人,而是看见一群行人的脸都绷得紧张兮兮的,都在往前跑着。我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了。我的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我跟自己说,欧阳玉茜,你的脚步不能再快一点吗?

6

麻天宝比我跑得更快,他一步、两步、三步,他的两条腿简直就是两个高速转动的车轱辘。我跟在他的后面,有些踉踉跄跄了。

麻天宝,我冲他嚷,你慢一点好吧,我都跟不上你了。

麻天宝回过头来,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瞅着我。

习惯了,麻天宝面无表情地回答,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走在上班的路上,一想着工作,我就不自觉地往前小跑了。

我知道我也养成了这样小跑的习惯。

我不得不同意你说的话,我赞美麻天宝,在工作上咱俩可是一个德行。

麻天宝紧绷的脸,不经意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我们,麻天宝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终于站在一个水准线上了。

我虽然不屑于跟麻天宝站在一个水准线上,但我一直往前小跑着,也没工夫跟他打嘴上的官司。

我帮你背摄像机吧,麻天宝满脸堆笑地说着,伸手来取我肩上的机器。

我背得动,我警惕地拒绝了他。

麻天宝把伸过来的手又缩了回去。我怎么能让你麻天宝背我的摄像机呢?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我珍爱它远胜我自己的身体。

你睡觉都搂着摄像机吗?麻天宝这样挖苦我。

对我来说,我故意提高声音,它比男人还重要。

我把飘起来的乌黑长发甩在摄像机上,我让它藏进我的飘着香味的秀发里。

麻天宝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飘飘然的长发,他看不到我的摄像机了。

我不得不说,今天是一个大好天。麻天宝说着,瞅一眼我们前面一群赶路上班的人,又抬眼看了一下天空。

有一只鸟,麻天宝说,是喜鹊。

真有一只鸟。

可惜只有一只,我说,一只鸟我能拍出什么壮观的景致?

你可以拍它的孤独,麻天宝斜了我一眼。

整个赶往公司的路上,一群又一群的人,除了我们两个说着工作上的事情,再没有别的什么人说话。整个赶往公司的路上,我饶有兴趣地听着汽车碾压在路面上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我们鞋底子摩擦路面的沙沙的声音。我感觉这是一种身体的声音,也是暗夜里的声音。正是这种声音,让我感觉这一个人是孤独,这一群人也是孤独。想想吧,这赶着工作的每一个人,仿佛是一个匆匆忙忙的孤独;这赶着工作的每一群人,仿佛是一群匆匆忙忙的孤独。

一只喜鹊飞在天上,是一个孤独飞在天上。

我可以拍它的孤独吗?我问麻天宝,它已经飞走了。

可以,就拍它变成了一个点,麻天宝坚定地回答。

我感觉这是一个很好的创意。拍飞走了的喜鹊,它在天上飞成了一个点,一个黑点,最后是一粒尘埃。

也许这是一个很好的素材,我说着,停下匆忙的脚步,用摄像机拍了它一分钟。在摄像机里,这只喜鹊不再是一个活物,而是一条线,一条无限延伸的细细的黑线。

我不知道这只喜鹊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无聊地瞅着麻天宝说。

我们是一个活物,麻天宝瞅了一眼刚才拍过的摄像说,这只喜鹊不再是一个活物。

我們还是个活物吗?我问自己,这只喜鹊还会不会回来攻击我们?

7

一只喜鹊是不敢攻击我们的,麻天宝乐呵呵地说,我们藐视它,就像你藐视我对你的爱一样。

我不接麻天宝的话茬儿,只是收拾好摄像机,又把它扛在肩上,再用我的及腰长发隐蔽它。我不想再说话,尽管拍了一会儿喜鹊,我的心情微微好了一点,可是要完成一部有意义有价值的纪录片,还早呢。

我们继续往前走,从一条小马路走到另一条进城的大马路上。

一大早我就被麻天宝吵醒,本以为有一个重大场景要拍,可是却不小心扑了个空。麻天宝在电话里给我说得很清楚,他昨天早上遭遇几百只喜鹊和几百只麻雀的集体攻击,也许今天那些鸟雀还会故伎重演。

可是我等不及,作为一个职业记者,我知道人类攻击鸟类、捕杀鸟类,这样的事儿再正常不过;可是鸟类集体攻击人类,且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攻击人类,这绝对是一个重大新闻。我不能错失良机,哪怕守株待兔地坚持一周,也是值得的。

如此说,没有预期拍到“鸟雀攻击人类”的场景,也不怨麻天宝。

我心里一清二楚,线人麻天宝给我描述这件事情时,我就下定决心拍摄它,接下来不过是千方百计地等待或抓住机遇。我知道只要我以百分之二百的热情去工作,我就能够拍摄出一部优秀的纪录片。可是我没想到,今天早晨竟然这么不顺心,蹲在那条马路上半个小时,竟然连个鸟毛也没看到,天空安静得似一个巨大的坟墓。

我心里总感觉不爽。

那一刻我感觉到失望,也许还有绝望,我突然不相信鸟类竟然像麻天宝说的那样,无端地不计代价地攻击他。

是麻天宝在欺骗我,我当时一股脑就这样想了,是麻天宝利用线人的机会,在套取我的好感。也许不是,也许是我之前拒绝他的求爱,他在拿我工作的事寻开心,或是报复。

可不管怎样,现在我已经走在回电视台的马路上。麻天宝呢?他在赶去某一个公司,至今我都不知道他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想知道。麻天宝只是我工作上的一个线人,我真不想深入地了解他。

你在哪里工作?我一边小跑着,竟然一边问麻天宝,我们顺路吗?

顺路,麻天宝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在动物园前面的那栋大楼。

是顺路,我急切地说。

我不再说话,麻天宝也不再说话。我们都是哑巴了,在黑兮兮的路面上,一边看着路面反射出的黑兮兮的我们自己,一边迈开如飞的脚步。我终于知道,不只是我一个人飞奔着赶去工作,是一群人跟我一样飞奔着赶去工作。一小群人汇入一大群人里,一大群人又汇入更大的一大群人里。我看着眼前黑压压的壮观的人群,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豪和幸福。

我这是去工作,一想到我这是去工作,我就感觉我的脚步更加轻盈如飞了。太奇妙了,我去工作时的心情仿佛是去约会我的情人一样。不过这个情人绝对不会是麻天宝,我恼恨地嘟囔一句,怎么会想到麻天宝这个癞蛤蟆?

这是排斥,我自己给自己辩解,麻天宝是反面教材。

这样一想,我又高兴了。我感觉我是一只喜鹊,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我怎么会是一只喜鹊呢?我想起摄像机里飞成一条线的喜鹊,呸、呸、呸,我才不是一只不再是活物的喜鹊呢,那是只倒霉的孤独的喜鹊。

可是小跑在上班的路上,我的心却是雀跃的,我的脚步也是雀跃的。此时此刻,在我的眼睛里,这一大早赶着去上班的人,都跳着喜悦的脚步,脸上也都闪耀着喜悦的表情。

我走在一大群雀跃的人中间,一大群雀跃的人又走在一大群雀跃的人中间。我突然感觉,我们这些人组成了浩瀚的上班族的海洋,而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我讨厌的麻天宝,都像一个漂浮在海洋里的软木塞。

我被我的这个想法吓得浑身哆嗦。但我继续想,每一个工作岗位就是一个瓶口,都需要像我们这样适合它形状的软木塞来塞住它。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告诉自己,要加快脚步,再加快脚步,让我飞奔起来吧。

不自觉间,我已经赶到麻天宝的前面。我不再跟麻天宝说闲话,说闲话简直是浪费宝贵的时间。我要尽快地赶到办公室,塞住一个至关重要的瓶口——那个永远属于我的位置——我要占据它。

我满脑袋只有一个要被塞住的空间,我忘记了麻天宝,忘记了路和路上的一切。

8

跑过北三环桥时,麻天宝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我。

欧阳玉茜,麻天宝声音颤抖地问,你的胳膊……

我胳膊怎么了?我头也不回,一边往前飞奔一边气喘吁吁地回答,我胳膊怎么了?

你两只胳膊不见了,麻天宝惊异地叫着。

我感觉麻天宝有些搞笑,他是不是还想着坏点子跟我套近乎呢?不用理他,我愤愤地想。

你太幼稚了,玩这小孩的伎俩?我一边说一边回头给他一个鄙视的眼光。

可是我惊呆了,我的鄙视的眼光就像一根线,牢牢地拴在了麻天宝的身上。我被惊得仿佛定住了自己。这是麻天宝吗?只剩下一个肉乎乎的脑袋紧紧地跟着我,他的身体和四肢哪里去了?我看着麻天宝,不,只是看着麻天宝的大肉脑袋,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你不要看怪物一样看着我,麻天宝不耐烦地说,你胳膊哪儿去了?

麻天宝这一说话,我才回过神来。我把胳膊抬起来摇晃一下,感觉两条手臂空荡荡的。

我的胳膊呢?我着急了,我的胳膊呢?我说,我的胳膊不见了。

我不知道,麻天宝惶恐地回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再次看看麻天宝,确认他只剩下一个肉乎乎的大脑袋,脑袋上的嘴巴也模糊了。麻天宝说话开始漏气,他说话已经不再那么清楚和响亮。

麻天宝,我说,你没有身体和四肢,你怎么走路的?

我怎么走路的?我不知道,可我还是能追上你,麻天宝惊异地回答,你的两条腿也不见了。

胡扯,我说,我们都在飞奔着赶路,我们肯定是有腿的。

这么说,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两条腿,啊,我的两条腿,真不见了。我的两条腿呢?可我们一直都在赶着路啊?我是不是要停下来?我还在赶着路,可是我看不见自己的双腿。我不得不停下来,我不明白自己的两条腿去哪里了。我开始恐慌,如果没有两条胳膊和两条腿,我还赶去电视台干什么?即使赶去了,我还能干些什么?

我心烦意乱地告诉自己,不能再飞奔着赶路了。

我静静地站在人群里,听着人群嗖嗖往前飞奔的声音。事实上,人群已经不是人群了,是一群四肢不全的人,有些已经不见了身体,只剩下一个脑袋瞪着一对激动的眼睛,它们被什么支撑在空中,仍旧往前跑着。不见众人的身体,我为他们和自己开始着急上火了。

得想一个办法,我对麻天宝说,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个对策吧。

可是麻天宝却说,不,我要赶着去工作,你要是想坐下来,你就坐下来好了。

麻天宝说话间,他的脑袋已经嗖嗖地向前跑出去好远了。

我感觉这是很怪异的场景,也是拍纪录片的最佳素材。这么想着,我努力平静内心,让自己不再恐慌。我把摄像机从肩膀上取下来。我没有了胳膊,竟然也能把摄像机取下来,操纵它拍摄这场奇异的景象。

在摄像机里,一群又一群缺胳膊少腿的人争先恐后地向前飞奔着。已经不是飞奔了,是一个个肉乎乎的脑袋,在嗖嗖地往前使劲儿地飞,一个比一个飞得更快,一个比一个绷紧了脸,在怒目而视另外一个。他们已经不是人了,包括麻天宝,也许还有我,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个又一个肉球,飞奔在无边无际的天上,而不是奔走在地上。

这真是一个令人气馁的时刻,我对谁吼叫都没有用。我已经黔驴技穷,只得冒着消失身躯的危险,追上一个只剩下脑袋的人。

这个人不是麻天宝。

我拦住他的头,告诉他,我们不能再赶路了,我们需要坐下来想一个不让身体消失的办法。

可是这个人不搭理我,他对我的好心嗤之以鼻,反而骂我太幼稚。

这个只剩下脑袋的家伙竟然骂我,这家伙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骂我。我就把他当作麻天宝,狠狠一拳直擊过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这个陌生人被我打得满脸是血,他反而高兴地说,你打也打了,气儿也消了,我求你别再纠缠我,我要赶到公司,我要赶着完成我的工作。这个人这么说着,趁我不注意,一转脸嗖的一下飞跑了。

我又跟踪这个脑袋一段路,他被我死缠烂打弄得筋疲力尽,才转过脑袋冷冷地告诉我,你只有塞住属于你的那一个瓶口,你才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9

我跟踪的那个人,我立刻意识到,他应该是我们这个世界里的圣人。

我坐在马路上,狠狠地想上一阵子他说的话,直到他飞奔很远了,我才豁然开窍。我从马路上腾空而起,立刻抖擞十二分精神,抛开所有恐慌,我要追赶上那些飞奔在我前面的人。

我首先得追赶上麻天宝,告诉他,他奋不顾身赶去工作,他就是我的楷模。

我甩开两只虚无的胳膊,摆动两条看不见的腿。我假装扭动一个不存在的身躯,我这是以奔跑的姿势,急急追赶那些想占据我的瓶口的人。可是,我的这种行为已然激怒身后所有赶路的人。这些人先是对我指指戳戳,然后也以奔跑的姿势急急跟在我的身后,往前飞奔了。

我不再想乱七八糟的事情,现在我一心只想着,我这样一只塞子,只有塞住那个属于我的瓶口,我才是有用的人,我才是快乐的人。

我气喘吁吁飞奔着……

麻天宝,我气喘吁吁地喊他,等我一等,我追上来了。

麻天宝一边回过脸,一边仍旧嗖嗖往前飞跑。

我停不下来,麻天宝回答,欧阳玉茜,你要加快速度,才能追赶到我。

我只好使出全力,在即将追上麻天宝时,我一边奔跑一边在他脑袋上寻觅好大一会儿,可是除去耳朵,我再也找不到任何下手的地方。我只好迅速地伸出右手,拽住麻天宝的一只耳朵。

麻天宝大叫,欧阳玉茜,疼,太疼了,我只有这两只耳朵还是肉长的。

我和麻天宝再近一点了。

我用另一只手拽住麻天宝的另一只耳朵。这时候,我感觉也有两只手拽住我的耳朵。这两只手一定是麻天宝的,我说,麻天宝,你不要拽我的耳朵。可是麻天宝没有松手,他仍是死死地拽住我的耳朵。我感觉我的耳朵被他拽掉了,要不就是拽得很长很长,像驴子的耳朵。

麻天宝,我说,你是对的,我们只有塞住一个瓶口,我们才永远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我不知道,现在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麻天宝脸上的疙瘩闪闪发光。

我也不知道,麻天宝斩钉截铁地说,只有抢占工作,只有塞住一个属于自己的瓶口,我才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可是你看,我说,麻天宝,我们的胳膊已经不见了,可是却长出来两条木棍一样的手。

我们的两条腿呢?麻天宝低头看了一眼,我们的两条腿也长成两条木棍一样的腿了。

你掐一掐它,我说,看它还疼不?

麻天宝试着弯了一次腰,可是他的腰也是木棍的模样,再弯下去就折了。

你掐一下我,麻天宝说,要是疼的话,我就叫唤。

我看一眼麻天宝满脸的疙瘩,我告诉他,要是你的脑袋也变成木头了,脸上就不会长满疙瘩。

我一边说,一边伸出长长的木质的胳膊和木质的手。我没去掐麻天宝的腿,而是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狠狠地掐,麻天宝说,再狠点掐。

我就这么大劲儿,我说,我把小时候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木质的胳膊,尽管还能灵活运用,可是哪有什么疼痛呢?

疼痛只属于肉体,我说,我们都是木头人了。

不会的,麻天宝安慰我,欧阳,只要我们塞住属于自己的那一个瓶口,我们就不会是木头人。

此时此刻,麻天宝叫我欧阳,我答应了。

我和麻天宝只好相互拽住耳朵,像刹车一样,滑行一阵后才停下来。

我已经快到电视台了,我说,麻天宝,你自己的路你自己奔跑吧。

你爱我吗?麻天宝问。

我看着麻天宝诚恳的脸,满脸的疙瘩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我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可是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满口答应了。

我爱你,我鬼使神差地回答。

木头人麻天宝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起来,木头人欧阳玉茜也露出满脸绯红的笑。

我想知道一件事情,麻天宝,我说,昨儿早晨真有几百只鸟雀用不雅的方式攻击你,还是你为了跟我套近乎而编造的谎言?

千真万确,麻天宝说,即使你不爱我,我也不会骗你。

我要拍摄这一景象,我满是渴望地说,我想制作一部具有警示意义和现实价值的纪录片。

你一定能行,麻天宝目光坚毅地对我说。

10

我忧心忡忡地走进电视台,看见所有人都是一个个鲜活的肉体。

我自己呢?难道还是一个木头人吗?

我急忙跑进卫生间,站在大镜子前,左看右看,我喜极而泣,我身体上所有木质结构全都不翼而飞了。现在的我和以前一模一样,是一个有着体面工作的性感女人。我又是一个正常女人了,我结结巴巴地告诉自己,我的世界里不会再有麻天宝了。

麻天宝就是一只癞蛤蟆,我嘟囔了一句。

我唱着小曲,坐在电脑前津津有味地剪辑马路上拍摄的怪异场景。这真是一个梦幻一般的经历,数码影像上一个个诡异飞奔的脑袋,都好像来自一个令人惊悚的异域。

是地狱吗?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不相信有天堂的存在一样,我也不相信有地狱的存在。难道是我们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我这么想,扑哧一声笑了,我在嗤笑自己近来看科幻电影看多了,看得自己脑洞开得太大了。

我反反复复琢磨这部十来分钟的素材,正着看,倒着看,跳着看,我想从这素材里找到一个有着深刻意义的主题,可我白忙活一个上午,仍是没能提炼出我想要的主题来。

我感觉是我过度紧张了,我故作轻松地想,我经历的只是我在上班路上的胡思乱想。或许我是被麻天宝的那个噩梦,给心理暗示了,一个心劲儿都在琢磨工作的事儿,已经走火入魔了。难道真是我的摄像机出故障了吗?我把摄像机取出来里里外外倒腾一遍,我确定摄像机没什么毛病,这是台里花两万多块钱刚刚购买的“武器”。我的专用“长枪”,我试验过的,它能清晰地拍摄出一个小女孩粉嫩脸蛋上的一根细小的绒毛。

唉,我自言自语,那就是我出问题了。

这时候已经十二点,送盒饭的阿姨早送来午餐。我一边扒拉盒饭,一边继续琢磨马路上发生的事。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妖艳性感的女人,可是我仍旧心有余悸。

是一声古寺的钟声——是微信的信息提醒——惊醒了我的思考。

是麻天宝发来的信息。

“亲,我想你了,我一到办公室,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麻天宝显然还处在自我陶醉的红葡萄酒一样甜蜜的爱情里。

看到麻天宝这一句亲昵的话,我差点把咀嚼着的饭菜吐在桌子上。我定定心神儿,眼前立刻浮现出麻天宝满脸的疙瘩,正长出霉绿、霉绿的细菌。这是一种恶心,我努力几次也没压下去,只好把它吐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麻天宝的微信。

“亲,你是不是苦于纪录片的构思?”

麻天宝又发来一条微信。

“是。”

这一条微信,我不假思索地回了过去。

为了工作,我可以忍住恶心;为了完成工作,我可以不要爱情。

麻天宝又发来一条微信:

“有关‘狗族做爱的事情,前前后后我写出一段文字,感觉对你构思纪录片有帮助,我这就发给你。”

我回复:

“谢谢。”

麻天宝发过来一条很长的微信:

“上个月八号一大早,我像往常一样赶去公司。在那条马路上,我看见两条黑狗相互追赶。一会儿又有一群公狗和母狗,都跑在马路上。我看得明白,这些公狗和母狗是在配对,用人类的话说就是在谈恋爱。狗们在相互嗅着、亲吻着,一会儿又在草丛里翻滚。我感觉这是多么激情的时刻,我相信这会让所有过路人感到热血沸腾。可是我却没有,那时那刻,我一心只想工作,我一心只想着赶去公司。当我对狗们的恩爱视而不见,先是一条狗冲我汪汪大叫,然后是一群狗冲我汪汪大叫。我真是恼火了,这是欺负我没有女朋友,这是在向我挑衅。不过我感觉这是一条很棒的场景新闻,就给你打电话。那天早上,当你赶来时我拎著石头已经跟狗们战斗了几十个回合。你知道,为给你一个宏大的拍摄场景,我必须忍受狗族的侮辱。它们敞开身体,极不文明地露出生殖器,屁股对屁股做爱,或是呻吟或是大叫。这都不算什么,尤其可气的是,狗们一边做爱,一边对我嘲笑。它们的嘲笑我看得懂,不就是说我是木头人吗?说我是木头人也就算了,更可恨的是它们说我多么像一个两条腿走路的垃圾。”

看着麻天宝发过来言辞诚恳的一段话,我很是震惊。难道狗族早就知道,我们会变成木头人吗?

也许狗们是对的,难道它们是在给我们善意的预警吗?

现在,它们仍在为血肉之躯的快乐而活着,我真有点羡慕它们了。

“你真的爱我吗?”

麻天宝又发来一条微信。

这时候我翻到麻天宝发来的第一条微信,无声地读着那一句亲昵的话,我感觉恶心已经蹦到我的嗓子眼了。

我回复:

“我爱你,麻天宝。”

我差点把心肺都吐了出来。

“我爱木头人麻天宝,而不是肉体人麻天宝。”

我想,麻天宝会回一条微信臭骂我一顿,我在等着他闹腾出来的任何动静。可是半天过去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麻天宝再也没有吱声。

麻天宝从此就消失了……

11

那一天早上,我们都被抢劫了。

很多天以后,我仍旧在寻找有关鸟类的蛛丝马迹。或许鸟类是以一种别开生面的方式在警醒我们,不要那么卖命地工作,千万不要把自己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木头人。可是我们已经忘记生活的意义,都在努力做一个软木塞子,想塞住属于自己的那一个小小的瓶口。

“我得把这个启示揭露出来,告诉世人,警醒世人,让世人认识自我,都活出一个真正的自己。”

为完成这一伟大而意义深远的工作,我每天都早早起床,急匆匆地背着摄像机,去蹲守麻天宝遭遇鸟类袭击的那条马路上。

很多天过去了,麻天宝再也没有遭遇鸟类攻击,别的人也没有。这让我有些气馁,可我是专业摄像记者,干好工作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责任。我这么想,就像吃了两颗大力丸,浑身又生机勃勃了。

我给麻天宝发出一条微信:

“鸟雀还没攻击你吗?”

“以前的麻天宝死了,鸟雀们都很开心。”

麻天宝回复。

“以前的麻天宝是什么样子?”我问。

麻天宝回复:

“以前的麻天宝就是现在的你,一个被工作占有的人,一个被内心抛弃的人,自然也是被鸟雀、阳光、花草抛弃的人。”

我对麻天宝的回答异常恼怒,狠狠地回了两个字:

“滚蛋。”

我像个野人一样,背着摄像机从草丛里蹿出来。

不再蹲守了,我想,我得改变策略。

我大摇大摆,又假装脚步匆忙地走在马路上。我就是当时的麻天宝,我想着麻天宝刚才挖苦我的话,我就不相信鸟类不攻击我。呵呵,我的身体只是工作的无限延伸,我冒着身体危险已经好多次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次、两次。

我匆匆走在马路上,眼睛却斜斜地看在天上。

一群鸟雀飞过来了,遮天蔽日的,它们在大叫着、争吵着,一会儿飞到我的头顶上。我感觉时机已经到来,事实上我早就把摄像机打开了,早对着它们拍摄了。

可我确实被吓坏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鸟雀,几百只上千只聚集在电线杆上,或盘旋在空中,叽叽喳喳,一起大声地向我叫唤起来。我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但我确实被它们吓坏了,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放肆的鸟雀,竟然对着人类大肆喧哗。

这种情况还不算太坏。如果说这只是一种羞辱,那么这些鸟雀翘着屁股向我抛出一粒又一粒鸟粪,就是向人类文明宣战和进攻了。

宣战和进攻已经开始,可是我没有像麻天宝一样反击。我这是在完成我的使命作。现在鸟雀们拉我一身的鸟粪,再看摄像机,早被鸟粪攻击得面目全非了。但是却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我终于完成一部有着伟大主题和现实意义的纪录片了。

我這么高兴着,向麻天宝发去一条微信:

“麻天宝,有空去电视台领一百块钱奖金。”

我知道,麻天宝是一个很好的线人。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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