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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涉过无愁河(下)

2018-10-24本刊主笔王鲁湘

中关村 2018年10期
关键词:黄老黄永玉猫头鹰

文 本刊主笔 王鲁湘

年过八旬的黄永玉,如今已是名满天下。他那无所依傍自由挥洒的画风,庄谐并重语含机锋的文字,洒脱豪放不拘形迹的性格,成为当代中国一个绝无仅有、难能可贵的人生例外,让人想起久违了上千年的魏晋风流。

既然是在凤凰采访黄永玉,话题自然少不了凤凰人。

“凤凰永远是凤凰人的故乡,即使离开了,他们的根仍在此。”家乡是黄永玉最爱的题材之一。他一次又一次地画凤凰那些古朴而出奇美丽的风景,画那些同在这片土地依偎的苗族、土家族的老人和孩子们。他画斗鸡、赛龙舟,画放鸭、赶场,还画打架、挑大粪。在他的作品背后,是凤凰这片充满阳刚之气的土地,同这些奔放、雄健、甚至野蛮血性不怕死的凤凰人。

凤凰人生活在一个自然条件相对恶劣一点的地方,求生存不易,又处重重关山之中,交通闭塞,天高皇帝远,王化不深,历朝亡命之徒多聚啸于此,隐身于此。这个地方又是四省交界的偏僻之地,谁也不管,谁也管不了,而且汉苗土杂处,为生存空间而争斗,械斗成风,所以这个地方民风好勇斗狠,目无王法,民匪难分。一个人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的话,必须尚武刚毅,必须在精神和意志上不服输,不怕死,而且还要有坚强的体魄。

我问黄永玉:“凤凰人是不是对生死看得很透,很淡?”

“那是培养出来的。”黄老回答:“你比如说小学,听到吹号,杀人了,剩下老师在教室,全部学生跑去看杀头去了。因为杀头的刑场离小学校很近,常有杀头的,老吹号,一听吹号就跟条件反射似的,就好像不当一回事了。这个环境的培养,对我以后抗战的八年的生活还是非常有用的。”

黄老接着讲了两个他自己的故事。

“当时在泉州,有一次看电影。那个影院的银幕是布的,不知怎么烧了,看电影的人惊慌失措往外跑。那个门是往里开的,大家挤在大门那儿,门打不开,压死了好几个人。然后救火队来了,打开门,看到我坐在台子边,跟电影院里所有的人相反的方向。就问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我说我是从人的肩膀上爬过来的,因为我估计那个银幕烧完了就不会再烧了,我就逆着人流往反方向爬,不去跟他们瞎挤。你看,十几岁的人能够这么从容。”

“还有一次也在泉州,大年初二,日本飞机来轰炸,我在理发。理发师给我拿肥皂洗头。警报响了,我说得走。理发师就笑,你满头肥皂泡,你怎么走?我说要走,你也赶快走。说完我起身就走了,躲进防空壕。炸弹大炸,炸完了我回去,那个理发师的肠子粘在墙上,肠子、手指头,都粘在墙上。我16、17岁,有时候很从容,尤其在危难的时候很冷静。应该就是小时候见过太多生死了,锻炼了我,至少炼了胆,是吧?对付一些事情,这些事都还没有生死那么重要,所以我们凤凰人都比较从容。”

2018年5月19日,北京,94岁高龄的黄永玉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紫砂壶艺术展

黄永玉写过一篇短文,叫《凤凰和凤凰人》,很短,抄录于下:

看凤凰人的眼睛,你明白什么是忠诚;

看凤凰人的身段,你懂得什么叫辛劳;

看凤凰人的脚,你知道什么叫万水千山;

看凤凰人的手,你清楚什么叫灵巧;

看凤凰人的头发顶起了帽子,狗日的,你不跑更待何时!

凤凰人身上有一种让人感觉到很敬畏的气质。眼神阴鸷,深沉,狠。即使像黄永玉这样的文化人,被文明的墨水了洗泡几十年,戴贝雷帽,穿名牌夹克,抽大烟斗,撇京腔,但你看他背着手攥着烟斗走路的背影,还是留着湘西山民走山道的一身匪气。他有时看着你,其实心不在焉,但那目光会把一股凉气透进你的脊梁而让你感到背冷。他热情迸发的时候像一团火,他突然沉默的时候像一坨冰。他是百分之八十的文雅加百分之二十的粗野;百分之六十的严肃加百分之四十的不正经;百分之七十的深沉加百分之三十的调侃;百分之九十的爱加百分之十的恨;他是一个世界人,也是一个中国人;他是一个城里人,也是一个乡下人;他是一个文明人,也是一个野蛮人;他是一个当代人,也是一个民国人——他顽固地用对民国故乡的回忆,顽强抵抗半个世纪的改造;他对那个民国故乡的不断追溯和复原,让我怀疑中间掺杂了太多他自己的爱,他追忆中的那样一个野与美的凤凰,正好是他生命的二重奏。离开了野与美这二重属性,生命也好,艺术也好,对黄永玉来说,是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

他说:

“有生命而无感情是不可能的

我深爱这个世界

包括它的悲苦”

他给我讲了几个民国凤凰人的故事。

故事一:凤凰人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将近两个师团的子弟。剩下一个团长,留英的,解放后也被镇压了。他是沈从文的弟弟,同沈从文长的样子不一样。沈从文矮小,他长的高大,漂亮极了,玉树临风,我看就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写得一手馆阁体的字,工工整整。他打枪打得非常准,枪法好得不得了。他可以打字母,ABC字母,说打A就不打B。还可以打香头。黄昏的时候,把香插在地上,一排,然后一个香头一个香头打,打熄。枪毙他的时候,他很从容,自己铺好毯子,坐好,用手指着心脏的地方,来吧!打这里。很潇洒。

故事二:1940年代,解放前,全省运动会。我们凤凰人参加了排球,打排球,凤凰人赢了,裁判不公道,老判对方赢,结果我们输了。输了不要紧,晚上把那个裁判打死,然后全队徒步都走回,光脚板丫子走回凤凰。

他还说:“凤凰人还有个特点,最困难的时候,没吃没喝的,把门关起来,躺在床上,全家!都没有讨饭的。你看到讨饭的,不是本地人。再穷,再饿,躺在床上,都没有讨饭的。”

我说:“这也不知从哪儿传下来的一股贵气,一股傲气!受不得侮辱,凤凰人一点儿不能受侮辱,受侮辱,一定跟你玩命。”

这时候,黄老点起烟斗叭嗒一口,吐出一口浓烟,冷冷地说:“受侮辱可以,但是你得等着,等着。”

这使我想起他写过一篇《警告游客》,是忠告那些来凤凰古城旅游的男人的:

“如果街上有个妹仔看你一眼,或是对你笑一笑,

你千万不要妄想她在爱你,这只是一种礼貌,

要小心,她哥哥可能是个阉猪的!”

在北门河转弯的地方,有一处幽静隐谧的山角,林木森森,青苔复石。这里长眠着另一位凤凰骄子,一代文豪沈从文。他的墓简单而自然。没有墓碑,山根岩石上刻着一句话:“一个士兵不是战死疆场,就是回到家乡。”这是黄永玉为表叔亲自撰写的墓志铭。

正如我对作家黄永玉的认识,是从读《永玉三记》开始的,我对画家黄永玉的初识,是从他的荷花系列开始的。记得是刚上大学,看到一本外文杂志中的彩色插页《红荷图》,浓黑的墨色渲染出有点恐怖压抑的环境,一朵绽放的红荷亭亭玉立于暮色之中,如一盏海上航灯,大放光明。笔直的荷梗一笔到底,不偏不倚,正正直直,给我莫名的感动,竟因此激发我写了一篇幼稚的散文,名字就借了《红荷图》。今天,我有机会当面向黄永玉先生求证某些社会传言。

“据说这是您在周恩来总理去世之后为纪念他而作,您在画这根荷梗时,心里默祷总理在天之灵保佑你一定一笔画成,一直到底。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当时就住在北京火车站旁边一间平房里,房子里都没有窗,窗是我画出来的,画的阳光灿烂的景象,春天就在我心里。那个年代,只有抱着希望活着。画那幅《红荷图》,正是四人帮批林批孔批周公,气氛很压抑,我也是借怀念周总理来排遣一下,要不太郁闷了,会得病的。”

“那您不怕清查,不怕告发吗?”

“也怕,但就这么画了。我这是隐喻,表面上你也说不出什么。再说了,反正批黑画这么大的风浪都过来了,死猪不怕开水烫。”

作为画家的黄永玉是个多面手,涉猎题材广泛,不拘山水、人物、花鸟,但画的最多,名气最响的,还是荷花。他自己也说过荷花是他的拿手好戏,是他看家的东西。

2017年8月7日,“全球水墨画大展” 正在香港举行。其中现年93岁知名画家黄永玉一幅大尺幅画作《涉江采芙蓉》,以古诗寄情,成为展厅内一大焦点

“那您为什么会对荷花这东西如此……”我想说“情有独钟”,没想到黄老截住了我的话头,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没有什么,就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人生活比较寂寞,我就到京西郊区去画荷花,那里过去是种水稻的地方,有大片大片的荷塘,同江南一样。我就骑个自行车,横一根棍子,把纸卷在棍子上,知道吗?卷得像胶片一样,卷着,然后一块小板子,一边打开,一边画写生,一边卷,一边画,就这样画了上万张荷花写生稿。”

年过八旬的黄永玉,如今已是名满天下。他那无所依傍自由挥洒的画风,庄谐并重语含机锋的文字,洒脱豪放不拘形迹的性格,成为当代中国一个绝无仅有、难能可贵的人生例外,让人想起久违了上千年的魏晋风流。他的成名也与常人不同。说起黄永玉的成名,时光要倒流回1974年的“黑画事件”。那还是“文革”中间,中国的外交战略由于尼克松总统的来访而取得重大突破,外事往来渐趋频繁,北京饭店新楼应景而建。周恩来以外交需要为名,将一些知名画家,如吴作人、李可染等人,从下放地调回北京,提供较为安定的环境,让他们挥毫泼墨。这批闲了好几年的画家旧习难改,工作之余画些小画遣兴,一是练练荒疏了的笔墨,二是相互间交流切磋。没想到让人告了状,引起四人帮的警惕,他们觉得这是在周恩来的精心安排与庇护下的一次“文艺黑线回潮”。于是,他们挖空心思,将在北京饭店作画的黄永玉、李可染、黄胄等人私下练笔的习作集中起来,办了一个“黑画展”。李可染的一幅水墨山水“江山如此多娇”被诬蔑为“江山如此多黑”,吓得生性胆小老实的可染先生一时失语,有一年时间只能用笔同人交谈。而生性洒脱不羁的黄永玉,却浑然不知他画给宋文治的一幅猫头鹰,赫然列于“黑画展”之首,成为牛鬼蛇神反扑攻击社会主义和文化大革命的铁证。

今天,就让当事人黄永玉自己来叙述当年这桩轰动全国的公案,还事件一个真相。

王鲁湘:“说说当时轰动全国的一幅画,使您真正一画成名的作品,就是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1974年画的,黑画。”

黄永玉:“那个黑画,香港人说,说是把子弹打到黄永玉的胸部里头,透过去,打到周恩来的身上。因为周总理调我们七八个人去给北京饭店做设计,那么美术界另外有些人,就是江青那边的,他就汇报给王曼恬。”

王鲁湘:“王曼恬当时是负责文化部的。”

黄永玉:“然后组织这么一个画展,就是黑画展,把猫头鹰放进去,说那张画是给北京饭店画的。猫头鹰那张画有多大呢?有这么大(黄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不到一尺),挂在北京饭店什么地方?你挂在厕所都太小。那么这张画是怎么回事呢?是我的一个朋友,就住在我家附近,穿拖鞋,拿杯茶就可以到他家去,叫做许麟庐,一个画家。”

王鲁湘:“许麟庐当年开和平画店的,又住在火车站旁边,大江南北的画家都到他家落脚,他也喜欢帮人。”

黄永玉:“我到他家去坐坐,他拿出一本册页,说南京有个朋友请北京的朋友画册页,一个人画一面。宋文治,当时不认识,后来认识的。他请你画一张。我说我还不认得他,画什么呢?我说给你画个猫头鹰吧。就这个猫头鹰。然后画完了,许麟庐再拿给这个画,拿给那个画,就转到王曼恬那里,把我送给宋文治的题款用纸盖住,就说是给北京饭店画的。这个太卑鄙了,太无耻了。当时我不在北京,为了创作北京饭店的壁画,我们出去旅行写生了。”

王鲁湘:“长江三峡?”

黄永玉:“到黄山,庐山到处去写生,然后到了年底,到了重庆,就开始传说了:北京有黑画了,有个人画了个猫头鹰,事情很严重。我一听还打哈哈,说那有什么了不起,猫头鹰我也画过嘛!”

王鲁湘:“您还不知道那个猫头鹰是您的?”

黄永玉:“不知道是我的,回到了北京知道了。我就赶快去告诉许麟庐,你不要说在你的家里画的,就说是你叫孩子拿到我家里画的,我自己画的,不要说是你给我出了主意,说画个猫头鹰,是我自己画的。为什么要这么讲呢?因为他那个家很大,有九个孩子。我呢家里,一对儿女,香港也有关系,我出了什么事,他们可以回香港嘛!问题不大。我说你那个资本家的帽子,又有九个孩子,你怎么受得了,是吧?结果过几天外调就来找他,幸好他没有事。”

王鲁湘:“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要画猫头鹰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呢?”

黄永玉:“这个希腊雕塑里面有雅典娜女神,管艺术的,她肩膀上就站了一个猫头鹰,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什么意思呢?智慧。这个wise man,聪明人,是吧?”

王鲁湘:“智者。”

黄永玉:“那么最后为什么没事呢?毛主席看到那个文件,汇报给他了,他就讲了几句公道话,他说黑画,用墨画的,怎么不黑呢?大泼墨嘛!”

王鲁湘:“哦,老人家幸好还懂。”

黄永玉:“大泼墨。这是第一句。第二句,毛主席讲,这个猫头鹰,画猫头鹰这个画家,很有生活,猫头鹰就经常是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

王鲁湘:“您这个画还蛮符合实践论和反映论。”

黄永玉:“为什么我知道这些呢?王炳南后来告诉我的,王炳南他同我很熟,他说,有个好消息,就是这个那个的。我知道了,但我还不怎么相信,我就用了一个鬼主意来验证。我说我妈妈病了,希望我赶快回去看她。要是有事,还要开会,就不会批准我回去。结果批准我回来了。”

王鲁湘:“真的没事了?”

黄永玉:“没事了,回来了。整个猫头鹰事件就是这样的。”

事隔三十多年,听黄永玉先生风清云淡的讲述,除非当事者,又有谁还会体验到当年“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恐怖呢?他去许麟庐家的那番安排,天知道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担当。湖南人,湘西人,凤凰人敢做敢为的性格,一事可验!

前年,也就是2004年8月,黄老度过了他八十岁的大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记者问他:“八十岁在人生旅途中处于一个什么样的阶段?”他回答:“两个字,倒霉!我常常想,我怎么一眨眼就八十岁了呢?感觉像自己的年龄被人给偷去了似的。我要是50岁多好啊!”对于年岁的增长,黄老表现出少有的惆怅。他还在其他场合说过,这些年来老是收到朋友和熟人逝世的讣告,刚开始,有点忧伤,收到的多了,觉得荒唐,怎么就一个个都走了呢?唉!亲爱的黄老,您也许没有意识到,您是这群民国抗战过来的文艺人中年纪最小的,用您的话说,“那些比我还老的老头”们,遵循自然规律,可不是一个接着一个要先您而走吗?谁叫您那么小的年纪就一头闯进成人的江湖呢?谁叫您聪明与勤奋都绝世,少小成名,与前辈共享师尊呢?您注定是要孤独寂寞的。当您九十岁的时候,您有没有想过,民国画人,可能就剩您一人孤芳自赏了。

黄老也意识到他已是时间的穷人,所以他告诉我,为了专心致志写完他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他今后要慢慢戒掉画画和看电视。不过在我看来,要让黄老戒了这些生活中的乐趣,就如同要他戒烟,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有个好习惯,能使时间发生倍增效益。“我口袋里随时装个本子,看书的地方也放个本子,画画的地方也放个本子,楼上睡觉的地方也有本子,看电视的桌子上也有个本子,一切勾起我联想的我都随时记下来。想起一个句子记下来,想起一个人记下来,一件事,有趣,记下来。所以每一个人哪,他本身的能量都没有真正地发掘出来。人应该是有很多很多的能量,但是过了一辈子,可惜了许多能量蕴藏了,没有发出来。闲抛闲掷了。我就尽量利用自己这些东西。”

我说:“您这种活法真好,在生命中用乘法,结果回头一算,比别人多活了好几条命,而且条条命都精彩。划算。”

他说:“好多事情,取决于态度。态度不一样,结果不一样。你就说钱这个事,也是这样的,是吧?我进出门,我一定关灯,吃饭,一口米都不剩。我不是没钱,该花的钱就花,不该花的钱,绝对不花。”

我说:“您最近把您的一大部分的作品,都捐给了吉首大学,建了一个博物馆。在开馆那一天,您有一段话,让在场的人听了以后,眼睛都红了。您是怎么说的?”

黄老抽了口烟,把烟丝压了压,说:“我是这么说的:我说这些东西既然捐给你们,律师就给我一个意见,按照国际惯例,就是捐赠人死了以后,这个受捐者看见他的家属后人经济有困难,要给予适当的照顾,帮助。我说这个捐赠是我们全家一致决定的,我们送给吉首大学,律师提出的这个条款,我就不写上去了。这是很温暖,也是很美的条款,我就不写上去了。我告诉我家里的人,一旦有朝一日你们真的没有饭吃了,你们饿得要讨饭了,你们讨饭的时候,应该离那个吉首大学的大门要远一点,免得影响到人家。”

我的眼睛也红了,湿了。一个凤凰人的侠气和骨气打动了我。

采访结束,黄永玉先生拍拍金毛犬的头(乖乖它一直趴着听到现在没动窝),蹭地就站了起来。这样的腿脚,叫人羡慕。

“走,去画室。”我们收拾好设备就跟着黄老来到了他的大画室。画室中央立着一根大乌木,“从长江江心捞出来的,不知有几千年了。”他介绍说。乌木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全身布满坑坑洼洼,乌黑铮亮,矗在画室像根定海神针。墙上赫然挂着一幅六尺整纸的五彩凤凰,墨色犹湿。原来是老先生直播结束后回来新画的,晚上刘长乐和陈鲁豫要来山庄看望黄老,黄老特意准备的见面礼。这就是湖南人讲的礼数要到堂。

黄老走到画案前,裁开一张六尺整宣,说:“鲁湘,我给你写副对联。”

我喜出望外,连连道谢。他铺纸,倒墨,握笔,沉吟片刻,侧脸对我说:“今天我让你看我怎么写行草,我从来没有当着外人这么写过,你是第一个看我这么写字的人。”

只见他逆锋从纸的下端开始往上倒写,我一下就愣住了,这是哪个野路子的书法?而且,我也认不清他所书为何字何句?因为他写画出来的东西就像一道符箓天书,我完全不认识。见我惊讶,他很得意,写得更来劲儿了。一会儿工夫写完,命助手用磁铁将其倒挂到墙上,原来如此!纸倒过来后,但见苍劲古拙的两行行草大字,带着斑斑墨痕和阵阵墨香扑面而来:

人生岂得一知己

世间何止五车书

中午在酒店楼梯口同我的一席谈话,就变成了老人书写给我的联语。这种设计,用心良苦,天衣无缝,行云流水,古道热肠!谁道秀才人情一张纸?这张纸,微斯人,谁与归?

后记:

此为旧稿,系2006年11月18日在凤凰古城玉氏山庄采访黄永玉先生后所写,但一直未曾发表。一晃10年过去,先生已是九旬老人,越活越健朗,不仅小说写完,还在国博办了大展,且常作巨画,色彩绚烂无比。祝先生春心永驻,生命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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