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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在邻院的柿子树

2018-10-23柳下舟

美文 2018年20期
关键词:柿子树疯子柿子

柳下舟

小时候常听大人讲:“别去疯子家,她屋子里关着鬼。”

在我们村子里,残疾人是没有名字的,比如眼睛盲了的,大家叫他“瞎子”,耳朵失聪的,就被叫“聋子”,缺了条腿的,自然而然就被喊作“瘸子”了。他们的正名就像深秋挂在树上干瘪的浆果,饱满甘甜的浆汁早就为了平衡重量落进泥土里了,而这样的浆果,注定是无人问津的。大人口中念叨的“疯子”,是个年老的妇人,毫无疑问,她精神有些不正常。我平时瞧见“疯子”,她总佝偻着腰身,好像她自己就是一条瘦弱的瓜藤,背上结了个大南瓜。“疯子”的头发全白了,像细密的尼龙网兜了一网亮闪闪的银鱼。有时候我常在想,定是有一场苍茫的大雪在某个黑夜侵袭了她的屋子,不然,她的头发怎能白得那样彻底?

“疯子”家的房屋处在我家斜对面,中间隔着条五尺来宽雪亮的马路,星月如金穗般照耀大地时,就像隔着道迷幻的银河。“疯子”家的院墙全都是青砖夯砌的,两扇油木大门,成了观看四季雨雪的一双眼睛。门上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那双眼睛平日里被映照得红红的,像死了丈夫的妇人,成天迎着风淌眼泪,后来眼泪流干了,眼睛里便充满了比成熟的山丁子颜色还深的血痕。

我爱看“疯子”,就像我爱看江河湖泊,爱看摆尾的鱼儿、摇竿的芦苇一样,这一切比水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还要丰盈灵动。

夏天吃了晚饭,若是听到外面叽叽呱呱的声音吵嚷个不停,那定是“疯子”又犯病了。“疯子”发病时,总喜欢对着黯淡下来的天空,对着田地里的黄瓜架子,对着井边的大枣树说话。她说的话没人听得懂,她也从不对人说。我痴痴地站在马路一边,倚在家门前的桃树下听她说着。有时母亲耳闻她又自言自语了,就会无奈地叹口气。我问母亲,“疯子”说了些什么?母亲摇摇头,淡淡地说一句:“她正说天书呢!”围观“疯子”的人渐渐在蚊虫的叮咬下散去,“疯子”什么时候说罢回屋睡觉的,只有月亮和星星清楚。

“疯子”正常时,多半是沉默的,这和她犯病期间的吵嚷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看过她坐在门槛上剥毛豆,看过她在场院打菜籽,看过她手拿棒杵往石臼里捣芝麻,那弯了的腰像被大雪压着的枯枝。尽管我曾多次观察她,可“疯子”从来没和我讲过一句话,我也从没见过她与别人说上一句话。“疯子”就像河滩上日益风化的石头,缄默地凝望向东流去的河水,如果没有“疯子”这个称呼,我相信“哑巴”的称谓也非她莫属。

有时候,我瞅着斜对面沉默的房屋,觉得那砖瓦房要比“疯子”本人更神秘,它像伫立在江淮平原下游一棵年迈苍老的松树,腹肚中积淀着道不完的故事,松木里多松油,那么故事一定是散发着浓郁的松香气了。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偷偷溜进她家的院子,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直到有一天,一棵树的枝丫伸出了墙头。那倒卵形的新叶上生出疏疏的柔毛,隐隐露出潮湿的绿意。我才发觉,哦,原来她家里种了棵柿子树。

过了白露,蟋蟀哑了翅子的时候,树上的柿子多半已被打光。柿子呈扁球形,嫩黄色的果实较脆硬,尝起来涩嘴,这样的柿子是不好吃的。人们会将它埋到米缸里或暖在被褥下,捂到柿子变成橙红色或红色时再拿出来享用。老熟后的柿子吃起来柔软多汁,像吸食浓稠香甜的液体一样。我觉得树上的柿子就像天边向晚的云霞,而云霞就像即将参加盛大舞会的姑娘,跳每一支舞时都身着不同颜色的软缎,比魔术师变出的神奇物什还要具有魔力。

中秋拜月,少不了要在香案上供上几个柿子。我们家有一年供神的柿子就是从“疯子”家得来的。

那年秋天,我跟随母亲踏进了斜对面沉默的砖瓦房。推开木头大门后,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个宽敞的院子,一边是菜畦和鸡窠,一边是烧火的灶房。柿子树就立在菜畦中央,挺拔修直,枝头上挂着星星点点的果子,像暗绿色染布上的印花。朝正北面爬几层石阶,便来到堂屋,墙上挂着家神菩萨的画像,两边的耳房就是卧室了。这是我第一次踏进“疯子”家的印象。

关于“疯子”是如何疯的,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疯子”几十年前嫁过来的时候就有些神经兮兮了;还有一种说法是,“疯子”是受了儿子、丈夫接连去世后的刺激后才发疯的。关于“疯子”后来为什么会被淹死,村庄里只有一种说法,人们都说河神心疼可怜她,请她到家中看大门去了。

现如今,斜对面沉默的房屋早已破败不堪,像烂在地里的白菜叶,有一扇木头门还没了踪迹。房屋西侧的一道院墙也全坍塌了,剩下一堆废墟,只有那棵柿子树长势依旧很好,浓密的绿叶覆盖了高高低低的枝干,像长夜覆蓋了睡梦。

后记:国庆回老家时,从“疯子”家颓败的砖瓦房前走过,想到人去屋空,不禁心生悲凉。但当我看到浓浓郁郁的柿子树还是那么繁茂富有生机时,心里霎时间有一股暖流淌过。绿色在身体里翻涌,好像自己的身体炸裂后,能蹦出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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