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智宣

度过一年的寒冬，等待春天的降临。跟随时序，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待那一声春雷的响起。

对于我而言，寒冬后是春困，是一年的开始。我的房间在几栋平楼的中间，春天最常有的状态就是将近中午醒来，歪在被窝里，闭着眼睛，一片混沌朦胧中，听着厨房传来的锅铲声、砧板声。辗转赖床后，才不甘不愿地起身，懒懒散散地坐在饭桌前，看着妈妈忙碌的身影。咦，妈妈前几天刚烫的头髮，被一条粗皮筋任意地绑了起来，已经完全看不出卷发的美丽了。

不知你是否留意到，农历上标志的节气，大多时候会在自然里重复上演，那真的是古人观察大自然后的经验总结，是生活智慧的结晶。惊蛰，在闷沉许久的午后顺势滂沱而来，从绵绵细雨到后来的落雷。我如一只冬眠刚醒的虫子，浑身黏稠，慵懒无力，靠着床被，看着妈妈一如既往那忙碌的身影，鬓角的碎髮被汗水打湿，黏在颊边。

小时候，我总爱坐在床邊，摇着双腿，看着妈妈手上的拖把在床底下钻来钻去。我偶尔故意地蹦到拖把上，赖皮地笑出声。等地面干净了，空气中散发着雨水的清香，我就爱靠着妈妈的肩膀。一瀑乌髮垂肩，油亮光洁，我忍不住想去靠近，闻闻髮根的气味。我偷偷地把手伸进去，顺着柔软的头髮，轻轻向下、向下，一直到髪尾，无比顺畅，然后再次循环。而妈妈也好似一脸享受般，任由我玩耍她的头髮，手上不落下的是计算几天开支的账单。“妈妈，你的头髮真好看。”妈妈总是腼腆地听着我的夸赞，笑道：“哪里哟，妈妈都有白头髮了呢！”“才不会呢！妈妈骗人，妈妈头髮不可能变白！”我反驳得比谁都快。

春雨伴随的时光一晃而过，不多时，立夏了。

夏天，黎明来得更早些，轻轻旋转着的夏风带起一浪又一浪的热气。一如往常，按下闹钟，妈妈从早餐吃什么起开始忙碌，不停歇的脚步声开始响起。春天烫卷的头髮已经长长，从脖子到了肩膀，这时候卷发理应是最自然、最好看的，可惜一整个夏天都没有见到妈妈披着波浪卷的样子。

南方的夏天总爱在闷热的单调中穿插狂风骤雨，将瓦房瓢泼成墨色。突入起来的雷响让我忍不住靠到妈妈身上。没有了儿时安神的髮香，一阵汗水味扑来，然后散落到空调房里。“妈妈，你好臭。”疲惫在她脸上化成了笑容，“是的哦，你离我远点儿吧，我身上太黏，你会不舒服的。”我一下子慌了神。是何时开始，乌黑的秀髮变得毛躁，髮际线好像也后移了？

太阳雨过后的天空最不缺的就是彩虹，恍然间，我好像看到了汗水在妈妈身上也折射出了七彩光。

不觉间入秋，秋坐在枝头，谱着秋风这首凉爽的曲子，将万物写成金黄。红枫道上，世界被红色与金色交织的海潮漫卷，道的一旁，我们一家在美丽的红枫树下拍照，细密的橘色叶纹镌刻在巴掌大的红枫叶上，一个个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被永远珍藏进岁月的纹理里。

秋风掠过，丢开妈妈的帽子，扬起了她的髮，在空中飘舞。一根、两根、三根……白髮隐匿在黑髮中。一阵风带过，静电让头髮分离，四根、五根……更多的白髮安闲地立在头顶，嘲笑着无助的黑髮们。越来越多，越来越杂的白髮牵扯着我的心，让我感到一阵隐隐的苦涩。

萧瑟的秋风依然在耳畔呼啸，好像在质问我，为什么我平时竟没有注意到这些白髮，现在的它们竟如此醒目！是妈妈藏得太好了？是我太自私？我只知道自己在慢慢长大，只知道坐在床上慵懒地看着妈妈一如忙碌的身影，却从未感受到一旁的妈妈正在变小，妈妈的身影正在慢慢被岁月吞噬。哪有永远不白的髮，有谁能逃脱时间的流逝呢？

妈妈站在一旁，看着我说：“你眼睛怎么红了？”我看着她疑惑的眼神，尽量整理自己的心情，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个笑，说：“刚刚眼睛里进了东西，揉的，现在没事了，我们快走吧，我还想玩呢！”我像一只离弦的箭，飞快地向前跑，寻找最大最红的那棵枫树，佯装认真赏枫的样子。

渐渐地，南方湿冷的冬天悄无声息地降临，牵起过年的气息。妈妈出门办年货，这次的我拢了拢散在妈妈耳边的碎髮，要求陪着她出门。一路上，她仍不舍得我拿重的东西，依旧会在过马路时紧紧攥着我的手。当我稍稍走慢的时候，她回头看着我。烟火在夜空划过，点点亮光映入她的眼中，落到头髮上、衣服上，我仿佛感受到烟火绽放的温暖。妈妈的身高只到我的肩膀处，我低头看着她头顶的白髮，虽然刺眼，却也变得珍贵，这是岁月给予妈妈的恩赐，是她为我们付出操劳的见证。

这一次，我不再自责，也不再犹豫，主动牵起了妈妈的手。灯火沿着小街一家一家地亮起来，把黑夜整个照得宛如白昼。街的尽头传来鼓声和悠长的唢呐声，越来越近，所有的人都站在门口，望着玉头金鳞、摇头晃脑的舞龙，远处的兵队举着各色兵器，浩浩荡荡地走过来。我和妈妈互相搀扶着往家走。

时光让我从襁褓婴儿渐渐长大，也让她的青春在付出中殆尽。我感受到她小小身体中迸发的力量。她付出了心血，悄然中也教会了我尊重付出。一直以来，我是需要她的，而这一刻，该是她需要我了。

我开始期待下一个春的到来，下一声春雷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