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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与城市之间:《远大前程》的环境意蕴

2018-09-20王敏

文教资料 2018年14期
关键词:远大前程乡村城市

王敏

摘 要: 作为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的后期作品之一,《远大前程》突破了早期作品中的城乡对照、回归乡村的叙述模式,在延续城市小说创作趋势的同时,富有预见性地将现实主义笔触延伸至乡村,揭露了工业文明和功利主义从城市到乡村的扩张,暗示了乡村的沦陷。本文从环境批评的视角解读《远大前程》,围绕其中乡村与城市环境的同一性,揭示作品乡村——城市——乡村表层结构下的深层含义,从而挖掘出这部具有强烈社会批判色彩的作品的时代价值,加深对经典作家狄更斯及其创作的理解。

关键词: 《远大前程》 乡村 城市

一、引言

在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笔下常见城市与乡村的对照。城市是工业文明肆虐后的废墟、功利主义淫浸的荒岛,乡村往往是鸟语花香的桃花源、和谐安宁的避难所。回归自然的主题出现在狄更斯多部早期作品当中,表现了其创作的“浪漫主义色彩”[1]63。《远大前程》展现了乡村青年匹普城市绅士梦破灭重回乡村的过程。主人公经历与空间地点形成对应,小说似乎又一次将回归自然作为应对工业文明和功利主义的方案。

然而,作为狄更斯的后期作品之一,《远大前程》不是对早期主题的简单重复,而是建构于作家世界观的不断完善和创作的持续成熟的基础上。事实上,随着作家现实主义笔触变得愈发尖锐,其后期创作中已鲜见浪漫主义的乡村图景,《远大前程》可以说是其中唯一一部乡村与城市同为场景的作品。但是细读之,此中乡村已不同往昔。本文拟从环境批评的视角解读小说中乡村与城市的深层含义,挖掘作家的创作思想。

二、乡村:城市的外延

《远大前程》中的乡村场景主要出现在第一部分。与作家前期的很多作品不同,这里的乡村不再象征着纯洁美好的大自然,反而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城市的外延。工业文明与功利主义主义的触角已悄然延及。乡村少年匹普在荒凉的沼地中,在家人的嫌弃与上等人的鄙薄中焦虑不安、无所适从。

《远大前程》中的乡村自然环境以沼地和河流为主要意象。沼地是黑压压的[2]1,荒凉、单调、死气沉沉。河流是铅灰色的[2]1,暗示着工业污染的痕迹。没有鸟语花香、枝繁叶茂,这样灰黑色调的自然不再具有浪漫主义的抚慰功能,反而显得冷漠、凄凉。与沼地毗邻的墓地进一步加深了这种阴沉的色彩。匹普有关家乡的最初印象由凄凉的墓地、荒芜的沼地和铅灰色河流组成。萧瑟的寒风中,这一番景色将幼小的匹普吓得浑身发抖[2]2。值得注意的是,匹普萌生上等人的美梦后,沼地成为重要的活动场所。匹普到沼地排遣心事,读书写字。他的心事总是有关美梦。读书写字正是为了实现美梦。远处的河流与船只让匹普联想起郝维香小姐和艾斯黛拉。沙堤斯庄屋激发了匹普成为上等人的欲望,而他对这个欲望的消化过程则主要在沼地与河流间完成。在这个意义上,原本灰黑色的自然环境打上了匹普欲望的烙印。

虽然匹普的绅士教育正式开始于伦敦,其价值观中的功利主义却发端于乡村。甚至早在匹普涉足沙堤斯庄屋之前,他的生活环境中已经暗含着功利主义的蛛丝马迹。姐姐乔大嫂一直认定是匹普这个大麻烦拖着她下嫁给了铁匠,因此言语和行为中对匹普时常暴力相向。亲戚潘波趣舅舅时刻强调姐姐一手带大匹普的恩情,和姐姐一唱一和、冷嘲热讽。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唯有善良忠厚的姐夫乔让匹普感受到一丝温暖。但是乔不过是和匹普一样苟活于暴力下的难兄难弟,影响力实在有限。乔大嫂本是匹普的嫡亲姐姐,潘波趣则是乔的嫡亲舅舅。但是在这些关系中,功利主义代替亲情成了首要的支配力量。

“主人公与自然是隔绝的,世界在童年主人公看来是冷漠的”[5]。起初,匹普不堪忍受暴力,跑到父母坟前诉苦,之后逐渐萌生摆脱这些念头。涉足沙堤斯庄屋后,匹普开始嫌弃铁匠铺。这种想法随着去往沙堤斯次数的增加愈演愈烈。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在铁匠铺与沙堤斯之间来回的匹普内心经历着多重分裂的痛苦。一方面,匹普早就有意摆脱恶劣的家庭氛围,沙堤斯的玩伴差事更激起他内心的躁动,另一方面,乔与匹普早有师徒契约在先,匹普不日就要开始他所嫌恶的铁匠生活,内心憋屈不已。与此同时,匹普虽然频繁去往沙堤斯,郝维香小姐却从未作出任何有关报偿的暗示,引得本来就对铁匠学徒计划不以为然的乔大嫂和潘博趣舅舅浮想联翩,更加剧了他的烦恼。

综上所述,《远大前程》中的乡村已非工业文明和功利主义之外的净土。大自然不再生机勃勃、抚慰接纳。生态批评视角下城市的种种弊病已开始在乡村流传。功利主义代替血缘亲情支配了家庭关系。对金钱和上层生活的欲望占据了理性与道义的上风,将平凡的铁匠变得终日魂不守舍、焦虑不安。此时的乡村生态,无论在自然层面、社会层面,还是精神层面,看起来都与工业化时代危机重重的城市生态无甚二致。

三、从乡村到城市:不变的坟场与监狱

劳伦斯·布伊尔在《为濒危的世界写作》中提到了狄更斯作品中的环境决定论话语,指出在其后期多部作品中,“不同类型的房屋、社区、工厂以及风景都成为禁闭的场景”[3]156,影响了人物的心态,达到人物心境与外在物理环境两相照应的艺术效果。在《远大前程》中,匹普的生活环境包括两组具有重要意义的场景、坟场和监狱。这两组场景既和匹普的主要活动场所相关,又暗合了匹普绅士梦的发展轨迹。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两组场景突破了乡村与城市的界限,凸显了小说的独特意蕴。

本文之前已经提到,墓地是小说中乡村自然环境的一部分。小说开篇即是小匹普在父母坟前哭泣的情景。此时匹普父母双亡,五个兄弟早已夭折。年长二十多岁的姐姐对匹普时有打骂。萧瑟的寒风中,面对父母兄弟的墓碑,匹普内心的孤寂伤感无以复加。这个真实的墓地场景奠定了全文的一個重要基调,即孤独。孤独是对匹普独特经历造就的心路历程的写照。在乡村生活阶段,匹普不见容于家庭的处境,不足与人道之的心事都将他与其他人隔离。即使粗俗的姐夫乔对他真心关爱,也难以抵消他心中滋长的嫌弃。

墓地场景再次出现在匹普初到伦敦时。这一次是修辞意义上的。匹普租住的巴那尔德旅馆看起来竟好似“一片萧索的坟场”[2]190。文米克不明就里地说了一句“又叫你想起乡村风光了吧”[2]191。确实,这个环境与之前环境具有同一性,预示了匹普在伦敦同样孤独的内心。一方面,匹普以未来的遗产继承人自居,自觉与赫伯特、乔和毕蒂隔阂。另一方面,匹普对远大前程时常疑虑,迫切地想要确认恩主身份及其有关他婚姻的主张却从不可得。每当这时,匹普又无比思念乔和毕蒂。尤其当赫伯特指出婚姻主张的臆想成分时,“一阵伤感像旧日刮过沼地的迅疾猛烈的海风”[2]277,扑向匹普的心头,让匹普仿佛回到乡村少年时代。因此,从乡村到城市,从故乡到伦敦,匹普内心的孤寂一以贯之。“狄更斯的主人公与人类社会也是隔绝的。他是个孤儿,没有家庭联系,在社会中没有地位。他的特点是欲望而不是拥有。他的精神状态是缺乏意识(consciousness of lack),充满着向往和期待”[5]。

匹普生活环境的另一组重要场景是监狱。布伊尔在探讨环境决定论话语时提到《远大前程》中郝维香小姐的沙堤斯庄屋,认为其具有哥特式场景的心理寓意[3]161。沙堤斯庄屋外观和空间特征都与监狱非常相似。外部四面装着铁栅栏。内部常年与世隔绝,不见天日;家具腐烂,虫鼠横行,空气污浊;宅中人身着陈年旧衣,苍白枯槁,犹如行尸走肉[2]59。在这样阴森凄凉的密闭环境下,原本敏感脆弱的匹普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郝维香小姐的暗示,在心理上发生转变,成为她手里的棋子。小说提到,匹普每次走出沙堤斯庄屋来到光天化日之下,都是“眼睛发花、头脑迷糊”[2]106。乔有一次和匹普一起到沙堤斯,在与郝维香小姐谈话时全程不看对方,不做直接交流;走出来之后也犹如魔咒醒来一般惊魂未定。

监狱般的沙堤斯庄屋是匹普绅士梦的培植之所。随着匹普频繁去往沙堤斯,他心中成为上等人的欲望愈发强烈,渐渐像监狱一般囚禁和支配了他的意志。到达伦敦之后,看似远离沙堤斯的匹普仍然处在这种支配之下。伦敦部分的监狱场景出现在艾斯黛拉即将到达伦敦时,匹普受文米克之邀参观新门监狱。两件表面上毫不相干的事情凑在一起,颇有深意。艾斯黛拉是匹普绅士梦的核心部分,也是监狱般的沙堤斯庄屋的核心部分。匹普离家日久,此前却被郝维香小姐召回沙堤斯面见艾斯黛拉,感到“当年使我心惑神迷的那種种奇怪的气氛,依然笼罩在四周”[2]260。匹普更加迷恋艾斯黛拉,深陷郝维香小姐的掌控,“自由意志丧失”[6]。此番艾斯黛拉从沙堤斯前来,无异于将这种掌控延伸加强。匹普在等待艾斯黛拉到来时竟到监狱走了一遭,恰恰暗示了匹普犹如囚徒一般不能自已、无法脱身的状态。

在《远大前程》中,环境对人物命运的影响突破了乡村与城市的界限。乡村与城市环境的同一性,场景的延续性照应了人物心境与命运的持续发展。人物不由自主地卷入周围的物质世界,为环境所支配。如果说乡村少年皮普萌发上等人的美梦体现了功利主义向乡村的延伸的话,那么美梦从持有到实现的过程中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则在深层次上强化了这种变化。对主人公皮普来说,从乡村到城市,不过是从一处坟场到另一处,有形的监狱变为无形。

四、回不去的乡村

匹普梦想破灭后大病一场,心理、身体都经历重创。初愈后匹普如狄更斯早期作品中在城市备受戕害的主人公一样迫不及待地返回故乡,期待着在故乡故人的怀抱中疗愈伤痛。然而,回归乡村的叙述模式在此发生变化,匹普想象中的乡村已然回不去了。

匹普回到的故乡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故乡,回归的心愿难以实现。匹普一心思念乔和毕蒂,似乎这两个忠诚宽厚的朋友就是故乡的全部。但是,在见到他们之前,匹普先在蓝野猪饭店盘桓了一天,并遇见了潘波趣舅舅。此间遭遇才代表了故乡的真实风貌。蓝野猪饭店是匹普人生浮沉的见证之地,匹普生活中的每个重要变化都发生在此或与之有关。匹普在其中的待遇随着时运的好坏而变化无常。现在匹普梦想破灭,一落千丈,他在蓝野猪饭店的待遇也“大非昔比”[2]533。匹普故乡的民风气候可见一斑。本文之前已经提到,潘波趣舅舅本是势利眼。他出现在匹普名利尽失,意欲改头换面、重新开始之际对其冷嘲热讽实在是再明显不过的预示。有此等“气焰逼人、满口谰言的势利小人”[2]537存在,匹普在故乡的新生之旅恐怕困难重重。所以,与小说第一部分匹普的乡村经历形成照应,故乡事实上仍然是那个让平凡的铁匠学徒躁动着上等人的美梦的故乡。匹普人生失意的新闻在其到达之前已传遍乡野。从城市回到乡村,不过是地点的变化,并不意味着环境的重大改换。

乔和毕蒂的结合宣告了匹普回归的愿望事实上的破灭。匹普回归故乡,主要目的是投奔乔和毕蒂,向二人悔过,向毕蒂求婚。但是二人的忠诚宽厚,尤其是匹普病重期间乔慈父般的照料让他对自己与二人的关系产生了错觉,误把自己当做迷途知返的孩童,以为只要诚心悔过即可一笔勾销。他的回归一定意义上变成了向童年的回归。他在心中对毕蒂念叨:“如果你能够把我当做一个无知的孩子,宽恕我,收容我”,“毕蒂呀,我也真像个孩子,心里实在难受,多么需要你向我说句宽心的话儿,向我伸出抚慰的手啊”[2]532。甚至在见到新婚的乔和毕蒂时,他的语气仍然没有完全改变:“我希望你们生几个孩子疼爱疼爱;到了冬天晚上,有个小子坐在这火炉边上,到时候你也许就会想起另外有过一个小子,当初也在这火炉边上坐过”[2]540。然而,童年不再,匹普已经是和乔和毕蒂一样独立自主的成年人,是曾经和他们话不投机、似乎要和他们分道扬镳的人。他们可以和匹普求同存异、患难与共,却不可能像长者一般把匹普当做懵懂无知的孩子宽纵宠溺。乔和毕蒂的结合将匹普惊醒,使他意识到自己作为成年人的责任。回归的失败意味着匹普成长的必然。小说最后一章,十一年后匹普重回乔和毕蒂身边,不仅能从长辈的立场对待他们的孩子,还能心平气和地谈论早年那“一场可怜的春梦”[2]542。此时匹普在心理上才真正成熟。

五、结语

狄更斯在早期作品如《雾都孤儿》、《老古玩店》中,以浪漫主义的笔触将乡村描绘成与城市截然不同,甚至明显对照的所在,鸟语花香、和谐安宁,足以让饱受城市戕害的人物疗愈伤痛。但是狄更斯毕竟是名副其实的城市小说家。城市而非乡村才是其创作的中心。纵观狄更斯的创作轨迹,至创作后期,浪漫主义色彩弱化,乡村场景消隐。三部力作《荒凉山庄》、《艰难时世》和《小杜丽》皆锁定城市,鞭辟入里地批判当时英国社会的弊端。但是在此之后创作的《远大前程》中却再次出现乡村场景,此中含义值得探讨。一方面,《远大前程》延续了狄更斯当时的创作趋势,继司法系统、劳资关系和官僚制度之后,对英国的绅士文化进行了批判。另一方面,小说借主人公匹普的乡村青年身份揭露了工业文明和功利主义从城市到乡村的扩张,暗示了乡村的沦陷。这无疑是对早期作品中城乡叙述模式的突破。因此,作为一部现实主义作品,《远大前程》的部分重要意义在于预示了“城市化进程的必然趋势”[6],并对随之而来的自我封闭、精神异化问题进行了预警。

第二波生态批评的重要突破是将笔触延伸至城市,将批评的宗旨由“保护生态共同体”深化为建构“社会生态批评”,将“生态批评”概念相应扩展为更符合当前批评实践特征的“环境批评”[4]265。“环境不仅是地理学实体,也是一个社会过程,具有多维度的意义”[7]。毫无疑问,这一突破大大扩展了生态批评的视野,也使更多文学作品获得了重新释读的机会。狄更斯的作品向来以强烈的社会批判色彩著称,其对早期工业化时代城市文明的呈现可谓包罗万象[6]。将狄更斯的城市小说置于当前环境批评的视域下,有利于从更深层次上揭示作品的社会文化内涵,彰显其时代价值和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李美华.英国生态文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

[2]查尔斯·狄更斯.王科一译.远大前程[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3]劳伦斯·布伊尔.岳友熙译.为濒危的世界写作[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4]胡志红.西方生态批评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5]蔡熙.希利斯·米勒的狄更斯批评及其反思素[J].贵州社会科学,2013(5):72-76.

[6]赵炎秋.过去与未来:狄更斯小说中的跨时代因素[J].湖南大学学报,2014(2):81-88.

[7]马特.从缺席到在场:生态批评的城市维度[J].外国文学研究,2017(4):54-62.

基金项目:本文是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2015年度项目《生态批评视域下狄更斯小说的三维透视》(编号WGW1503)研究成果之一,并得到江西省普通本科高校中青年教师发展计划访问学者专项资金项目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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