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

学霸

出入境大厅来了一老头儿，着装周正，神色严峻，一看就不好惹。

老头儿的护照过期，来重办。首次申领护照收费160元；曾办过护照的，因为有“曾持照加注”，收费180元。“为啥要多收20元？你们把规定拿给我看看。”老头儿伸出的巴掌，一下子难住了窗口民警。多年来，大家都是按上级下发的收费标准执行的，并没有人留意过“曾持照加注”具体规定在哪里。感觉自己化身真理了，老头儿气场强大。巴掌没往回收，嗓门却像拍岸的惊涛，开始一浪高过一浪。紧要关头，一位眉目清爽的年轻民警把一张打印网页截屏的A4纸递到了他手里。惊涛骇浪，转眼又变得风平浪静。

这位年轻的民警名叫张晓，个头不算高，但学历挺高。张晓2012年年底从警，被分配到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雁塔分局一个派出所当刑警。半年后，分局要成立出入境管理科，急需一个懂电脑技术的民警做前期工作。领导一拍大腿，把正在城中村蹲坑守候的张晓给想起来了：咱不是有个北京邮电大学毕业的计算机硕士嘛！张晓就此成为出入境管理科的“元老”。除了每天在出入境大厅接待群众，系统维护也是他的活儿。像许多学霸出身的人一样，张晓对自己比对谁都狠，凡事从来不肯轻易饶了自己。

去年4月底，全省公安出入境管理部门电脑更新系统。张晓他们这儿有20多台办公电脑要重装系统。从最基本的“Windows 7旗舰版”电脑操作系统，到“一机两用”“云管平台”“瑞星杀毒”“公安网络安全助手”“数字证书驱动”等，继续加装公安网必备系统以及出入境管理系统，还要连接高清扫描仪、电子读卡器、指纹采集仪、高清摄像头等设备。一台电脑正常装下来，就得将近三个钟头。问题是系统换了新的，而硬件设备却是原来的，一些设备初始化老是失败。比如手写签名采集偏移量、本式二次签注打印的坐标位移值，这些参数需要不停地进行调整。在港澳卡式自助签注机安装“身份认证网关”时，张晓发现，省厅工程师推广的新版本总是死机。于是，他尝试着用别的版本安装并反复测试，最后发现，这个软件最老的那个版本，反而最稳定。张晓把他的发现反馈给工程师之后，很快得到了认可。全省出入境管理部门安装“身份认证网关”时，都被建议用那种标注了“雁塔”二字的老版本。

换新系统，省厅只让五一劳动节前暂停办公一天。节前，窗口单位都是一边用旧系统继续办公，一边利用下班后安装新系统。那会儿，张晓的媳妇挺着个大肚子，快生了，可他却连饭都顾不上给她做，每天下班后再加三四个小时班，直到把所有电脑都整利索。

不光和电脑较劲，还得琢磨工作。别人说一是一，张晓却非得把一背后的二、三、四都弄个明明白白。

有的人，护照到期，但办的签证却还在有效期内。那么，这本旧护照上的签证还有用没用？通过浏览许多国家在华使、领馆的网站，张晓发现，不同国家规定也不一样：若是去美国，在更新EVUS登记信息后，剪掉一角的旧护照就可以和新护照一起出示，签证有效；而若是去新西兰，就翻篇儿了，旧护照作废，签证也同时无效，必须前往使领馆办理签证转移。

>>外事警官张晓工作照

有老人到香港、澳门探望子女，问他们，孩子在那边儿有没有港澳居民身份证？老人很可能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没有！可是，他们的子女有的已经在那边工作两年了，真的没有办理港澳居民身份证吗？要整明白这样的问题，张晓就得去浏览香港入境事务处或者澳门治安警察局的网站，看人家到底是怎么规定的。以香港为例，香港入境事务处明文规定“凡在香港逗留多于180天人士，必须于抵港30天内登记领取身份证”，也就是咱们常说的“临时身份证”。那么，老人的子女已经工作两年，肯定是办过证了。把这些都弄清楚意义何在呢？同样办签注，被探望的人身份不同，咱出入境这儿要的材料也不同。张晓这样做，无非是让老百姓少跑冤枉路。

那个老爷子为20元钱发飙时，张晓突然想到了公安部出入境网上办事平台上就有关于护照加注的各种规定。虽然大厅里忙起来像打仗一样，但一有空闲，张晓也会去浏览省厅和公安部的网站，留心跟业务有关的内容。果然，张晓找到了公安部的相关规定，怕打印出的WORD文件老爷子嫌没盖公章，他专门把那个页面打印下来。“这就跟你们没关系了。”老爷子脸上阴转多云，声称公安部的规定不合理，要再和公安部交涉，然后平静地离开了大厅。

孝子

下午，临近下班，大厅来了位中年男子。瘦高，渭南口音，急得不行。张晓是出入境管理科的组长，大厅里民警、辅警办证遇到问题，都由他来负责解决。于是，正在接待别人的张晓，被强行“切入”到中年男子这边来。

来人姓宋，蒲城一家银行的干部。他母亲在唐都医院住院，急需注射一种进口的免疫球蛋白救命，而这种药只有去香港购买。在大夫的帮助下，他已经联系上了香港的医药代表，约好第二天就赶过去。这会儿赶来，就是要办去香港的签注。一边说着，这位宋先生一边翻着手机，把母亲的诊断证明、他和医生以及和香港医药代表的聊天记录念叨着给张晓看。宋先生是银行的一位中层领导，按规定，给他办出境手续，必须有单位的审批函。“审批函我让同事已经给我开好了，正往这儿送呢，人都上了地铁了！我这就去地铁口接他，你们能不能等等我？”

张晓，1986年9月出生，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雁塔分局出入境管理科民警。2014年度、2015年度连续被评为优秀公务员，2016年度被评为西安市公安局出入境优秀民警、西安市公安局优秀民警，2017年获立个人三等功一次。

说话间，原来跟张晓正咨询的那位群众又再次“切入”。等跟她说完话，那位宋先生，没影儿了！

窗口单位，五点下班。正常情况下，五点零五分，大门都要关了。张晓叫两名辅警留下，其他人正常下班回家。这两位，一位负责复核校对，另一位负责收费。张晓要等等那位宋先生。

本来，科里有同事值班。公安部规定，办理签注需要五个工作日。西安警方推出便民举措后，办理签注提速到两个工作日。可是，宋先生说了，他老娘等着用这个药，而这药又特别紧俏，去晚了怕没有了。宋先生已经买好了第二天中午的机票，如果按正常程序走，他这机票肯定得改签。为了慎重起见，张晓就没把这事儿交代给同事，决定自己等等宋先生。

“那个人到底还来不来？”这话，辅警已经问了他两次。下班已经很长时间了，大家家里各自也都有事。而宋先生走得匆忙，并没有留下个联系方式呀。“再等等，再等等！”张晓安慰着辅警，自己心里也打着鼓。5点40分，满头大汗的宋先生探头探脑地出现了：“哎呀，我只是试探着跑来看看，你们还真的在呀！”说完这话，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喘气。

六点钟，宋先生全部手续办完，却不走，非要请张晓他们吃饭。这饭，张晓他们当然不会去吃。其实，宋先生的事儿还没有完。他作为登记备案的国家工作人员，签注业务需要市局两级层层审批，第二天9点，上班时间一到，张晓立即联系市局，将宋先生的情况详细说明。市局特事特办，马上批了宋先生的签注。宋先生中午的飞机，真赶上了。

一片乱糟糟的忙碌中，张晓怎么就对宋先生的事儿记得这么清楚呢？这恐怕就跟他的经历有关。上大一时，张晓的父亲就病故了。没能最后为父亲尽孝，是他心里的一个隐痛。所以，他特别希望能帮到这位宋先生。

外地人

上学时，张晓读的是“211”北京邮电大学的热门专业，硕士没毕业，同学们就把工作单位都找好了。张晓可以去北京一家提供年薪18万元的互联网大公司，这在六年前，很不错了。张晓之所以回西安，是因为他是陕西礼泉人。张晓的哥哥在上海发展，张晓回西安，是为了便于照顾家乡的老母亲。2013年，张晓工作不久，就按揭了一套房。没想到，这个当时广告震天响的楼盘，居然烂尾了，他到现在也没能入住。一个外地人漂泊的不易，他挺有感触的。

今年年初，西安实行户籍新政，大量外省、外地人，成为新西安人。有个从甘肃天水迁到西安的生意人，因为要到香港签一单生意，来办港澳通行证。办完手续，这位天水哥就去了福州。按规定，港澳通行证六个工作日办好，再加上邮寄时间，天水哥掐指算过之后，订了11天后福州飞香港的机票。却没想到，出了状况。

先前，天水哥在当地办过港澳通行证。按说，证件过期，历史数据要归档。可是，天水那边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位兄弟的数据就没有正常归档。出入境证照办理的流程是：分局受理后，市局审批，然后报省厅制证。可是，因为天水方面的历史数据未归档，西安市公安局审批后的手续无法流转到陕西省公安厅。那么，这事儿怎么解决呢？按程序，西安警方要向天水警方发函，要求天水警方将数据归档。这件事办妥，按公安部的要求，是十五个工作日内。

张晓打电话，向天水哥说明情况。天水哥一听，立马炸了。临离开出入境大厅，他还专门问过大厅工作人员，邮寄是否靠谱。听说是中国邮政的EMS，他才放心走了。电话告知他时，六个工作日已经过去了三个，发函落实下来，再快不也得两三天？一圈儿折腾下来，他这回办证儿的数据肯定逾期。如此一来，天水哥就非得回西安重新办手续。回来一趟，劳民伤财事小，误了香港的生意，对他来说事情就大了。虽然责任不在西安警察，但天水哥的一腔怒火只能冲着张晓燃烧。

“这样，你先甭买票回来，我们尽量给你解决。”张晓安慰天水哥，可不是两句客气话。放下电话，他就按公安网上查到的电话，和天水公安出入境部门联系。可不知什么原因，那部电话总是打不通。后来，他从公安部出入境管理局网站上的全国出入境异地核查联系表里面查到了天水出入境一位领导的手机号，直接拨了过去。领导一听，马上表示，要派专人落实这事儿。第二天早上9点，天水方面就回函称，历史数据已经处理完毕。可是怪了，西安这边，市局的数据仍旧无法流转给省厅。

正常的处理办法，是撤单重新受理。但这意味着要误了天水哥的事儿。更换全国出入境管理系统时，因为经常电话沟通，张晓跟驻省厅的全国出入境管理系统技术支持工程师已经成朋友了。他问工程师这问题怎么解决，工程师说，单纯从技术上说，应该有办法，但前提是，省厅出入境管理局负责系统维护的科长得给他发话同意。张晓赶紧给这位科长打电话，按人家的要求，把天水警方的回函传真过去。最后，工程师动用系统最高权限“强权修改”，市局的材料终于流转到了省厅。

“你不用回西安了！”第四个工作日，张晓在第一时间里电话告知了天水哥。

逃犯

去年10月20日，张晓发现，全国系统布控倒查平台报警了：一个三天前来办过护照的男子，20日刚刚被山西太原警方列为了网上逃犯。

嫌疑人姓叶，三十来岁，陕南人。他在太原一家公司担任业务员时，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且据说数额超过百万元。来办护照时，叶某选择了邮寄服务，留的地址是雁塔区东三爻村，没有门牌号。显然，心虚的叶某留了一手。那么，是不是把叶某的资料提供给派出所呢？要知道，东三爻村可是西安最大的城中村，这里住着差不多十万人。民警走访中，万一惊动了叶某怎么办？张晓决定，想办法把他骗来，还是在出入境大厅抓他最稳妥。

从一个学生，到一名民警，其实不是警服上身那么简单。说实话，有些没在基层呆过的民警，可能一直到退休，都找不到当警察的感觉。虽然在派出所只干了六个月，但张晓天天都在搞案子，这种历练对他来说太有价值了。这会儿，搞案子时的兴奋感马上回来了。

“您是叶某吗？这里是雁塔分局出入境管理科，我叫张晓。”张晓拨通叶某留的电话，和他直接过招儿。他告诉叶某，他的护照制证照片未通过省厅平台检测，他得来重新拍一次。“就我一个人吗？”听得出来，叶某很警觉。“不是，一共二十几个人。”这台词，张晓早就想好了。“可是我人在外地呀！”叶某这么说，张晓也不催他：“没关系，您什么时候来都行。不过，您的数据是六个工作日之内有效。过了时限，手续就得从头办了。”电话交流中，张晓听得出，叶某对早点拿到护照十分渴望。“来之前，最好给我打个电话。您知道，我们这儿人多。您跟我说一下，来时就不用排队了。”窗口单位的说话礼数，张晓早就操练得张嘴就来了。

第二天，没动静；第三天，电话来了，叶某说他马上就到。在大厅里，张晓一眼就认出那个已经从照片上熟悉了的面孔，却故意装作不认识，等他主动来说话。果然，叶某跟他打了招呼，然后自报家门。“噢，你稍等一下啊！”张晓让他在大厅一角坐下，让辅警给他倒上一杯水：“我去取你的材料。”

再回到叶某身边时，张晓身边跟来另外两个男民警。张晓的一只手拿着材料，另一只手却背在身后。“我再确定一下，你叫什么名字，身份证号是多少？”叶某捧着纸杯，张口报出自己的名字和一串号码。张晓说，那就没错！这时，他背在后面的那只手，伸到了前面来。手上，握着一副锃亮的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