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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髪

2018-09-18孟美兮

美文 2018年18期
关键词:眉眼年岁银丝

孟美兮

我走出门,枣树孤零零地歪在掉漆的铁皮桶里,一颗青黄的枣酸涩而饱满,藏在稀松的叶子里。窗半掩,晨光打进去,撞上妹妹的一张圆脸,一下子破开万束,在地板上蹦跳起来,冲着女孩夏日的赤足微笑。

空气里传来实木梳子和母亲手上的珠玉碰撞后的轻响声,我从中听出了日子的黏糊,年岁的甜蜜。母亲学不会繁复的髪髻,她笨拙的手在妹妹乌黑的髪里穿梭,不急不缓,笨重的木梳随着腕子的力,啪嗒啪嗒地敲打着零碎的阳光,像是数着时间结的脚步,挂着最虔敬的眼神,做着生活里最细琐的事。

母亲安静地笑着,目送妹妹走下长长的楼梯,跑在弯弯绕绕的回廊上,忽而看不见身影,忽而又从回廊的另一角钻出来,带着开怀的笑容,甩着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几缕碎发打在额上,扫着浓稠的眉眼,眼里于是染上了温柔的快乐。

母亲搬来一张老藤椅,翘着脚尖,缓缓摇晃。老藤椅和着岁月的节拍,吱吱呀呀地唱着歌。也许还爱煎几片药,采几张茶,也许在晚风里做个晚梦,梦里,她穿着青色衫子和百褶裙,小黑皮鞋比不过乌亮的髪梢。她那骄傲的、张扬的、长长的马尾在风中笑得那么肆意,快活得那么真实。

是啊,母亲在有孩子以前,在挽袖弓腰,洗手做羹湯以前,也是一个烂漫的女孩子,也是一个只会做梦的江南姑娘。

孩子回家的喧嚣声惊扰了她的少年梦,她急忙用沾了油污的髪巾裹住一头过往,在砧板碗碟里乒乒乓乓,这成了她日常生活的歌。

我趴在椅背上,油烟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母亲愈加沉默。髪巾严严实实地裹住了秀发,斑驳陆离的光影里,几根白髪融在油烟里,像在和我开玩笑。我看着她。

她的灵魂里没有白髪,像一块松烟墨,坚如玉,润如膏。她的眼睛墨黑,像古刹里的一眼泉,底下埋着沉重的黑石子,上面温着清澈的水,没有沧桑和憔悴。我看着她,在苍青的天幕里,干干净净的草木包裹着一丝不苟的生命。她像个孩子一样,身着水蓝旗袍,尖尖头挂流苏的鞋,髪髻简简单单,别着一个沉默的乌木夹子,别起层层银丝,年岁愈是逝去,银丝愈是繁密,沉默的乌木在她年迈的髪髻上唱起年轻的歌,银丝里眨着的热情,在沉默中迸发,寂静里闪烁,又在热闹中熄灭。

时间,你慢点儿。现在是戊戌年五月廿三。把岁月的飘雪都落在妈妈的裙摆是吧!为她织就一条白色旗袍,她心心念念的孩子愿为她的旗袍温柔执笔,温柔描摹,屈膝梳妆。把人世的飘雪落在妈妈的颈间,盼她用一条白围巾,围堵世间的丑恶、冷漠与奔波。时光染白了髪髻,褪去了黑发,换来梳发时的一阵心悸和落镜时的一股心酸。

世间的万千美好都抵不过温暖的手指在髪间温柔穿梭,没有繁复花样和新奇手法,不过是平凡的髪髻,沉默的眉眼,弯弯的唇角,就这样沉淀下日复一日,沉淀下年月与时光。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只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当你老了,你看着我,微微笑起来,眉眼伴着纵横细纹,稀松的白髪掩住青春的梨涡,那扎眼的白髪逼我想起过往,想起乌发染了灰,根根可数,想起儿时的早晨,你为我绑上头髪时,摩挲过头皮的温度。时间把温度冲散了,可是记忆却历历在目。年滚着年,月滚着月,孩子亲手为母亲的鬓髪绘上年岁的颜料,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眉眼,却还是学不会沧桑。

我走出门,她为我背上书包,粗糙的指腹拂过额角的碎髪。蒲公英吹散,落在她的髪梢。

我走出门,她带笑目送,细碎的银髪恰好与窗棂溜入的几缕光影重合,我骗自己这是光阴造的谎。

我走出门,她的目光收回去,望向远方。我寻不上渺远的目光,我回头,白髪醒目地刺进眼眶,我的眼眸也闪出泪光。

我坐在这里,想写一封长信,写写我,也写写她,写一写年幼时那温柔的木梳子,写一写木梳子温柔依旧,写一写缎子一样的黑头髪。

若干年后的清晨黄昏,我还坐在这里,枣树成了老树,扶桑永远开不败,飞鸟掠过天际,似乎还是去年那只。母亲扬起头,眯着眼看天,脸庞的弧度没变,嘴角噙的笑似乎比过往多了一点儿。她用纯净的眼眸用心看着鱼缸里鱼儿们游来游去,那一刻,我只想拢一拢她的白髪,亲一亲她已不再明亮的眼睛。

(指导老师:谷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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