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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君臣

2018-09-17白泽

飞魔幻A 2018年8期
关键词:杨广

白泽

【一】

宇文化及出生的那会儿,他爹宇文述早已位极人臣。

许是因为他是宇文家第一个男孩儿的缘故,宇文化及自幼便受尽了家中宠爱,但凡是他想要的,就甚少有得不到的。

在幼年的宇文化及看来,他便是这个世间最重要的存在,所有人都在围绕着他旋转,他的喜怒哀乐便是众人的喜怒哀乐。只是这样天真的想法,很快便迎来了终结。

他爹五十诞辰的那日,朝中许多官员来贺,一开始宇文化及看着众人毕恭毕敬的来访,还颇觉自得骄傲。可后来当天子特使来时,原本热闹的场面顿时便安静了下来,以他爹为首的所有官员,甚至包括后院家眷和抱他的家奴都统统小心翼翼地叩首在地。

也是那时宇文化及才知道,原来他爹不过是大隋的一个高官,虽位极人臣,但也不过是帝王养的狗而已。家中的狗在他那儿讨食,他爹在皇帝那儿讨食。

天下人皆归皇帝管辖,这样的事情在旁人看来本事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对宇文化及而言却是难以忍受的一件事。且随着他渐渐长大,这种屈辱的感觉便越发强烈。他不仅要跪皇帝,还要跪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儿子……

每次当宇文化及跪下的时候,他都深深的觉得自己和家中那些讨食的狗没有任何区别。

他不想对皇权低头,更不想一辈子做一个会对他人下跪之人。可那会儿他还太年轻,就算心中有无数怨怼,对这样的现状也没有任何反抗的方法。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家丁,骑着高头大马,携弓持弹,狂奔疾驰于长安道上,见谁不顺眼便用弹弓打谁,以此发泄心中的怨气。那段时间,长安城中的百姓一见宇文化及出现,便纷纷抱头鼠窜,私底下都称他为“轻薄公子”。

【二】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宇文化及照例带着家丁从长安街头策马而过,街上行人早知他恶名连忙四处躲闪。

唯有一怀中抱着药材的那女子躲闪不及,跌倒在了宇文化及的马前。

萧妤衣着朴素,从背影看上去和普通的平民没什么两样。

起初宇文化及见她跌倒,却没有半点勒马停下的意思。伤个把贱民之女无非便是赔点银子的事儿,他才不会为了那不值钱的人命,停下前进的步伐。可当萧妤惊慌失措的抬起头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宇文化及脑中一片空白,顿时忘记了言语。

宇文化及喜欢美色,家中也有不少美婢艳妾,可在萧妤面前,他所见过的所有美人都被衬为了鱼目。是以眼看着马蹄即将要伤到萧妤的时候,宇文化及见勒马缰来不及了,索性翻身下马亲自救下了她。

“姑娘没事吧?”

他用生平最温柔的声音问她。可萧妤仅看了他一眼,便神色俱变。

萧妤在久居长安自然听说过宇文化及的恶名,平日里便对他避之不及。这会儿一回过神来,就立马挣脱了他的手,一边用手绢擦手,一边语带嫌恶道:“放开我!”

许是没想到竟有女子胆如此直白的嫌弃自己,宇文化及先是一愣,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是哪家的姑娘?竟敢如此对本公子说话?”

萧妤冷冷看了他一眼,语气漠然道:“我跟你这样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语罢她将擦手的绢帕往地上一扔,挺直了脊背转身便走。

虽说美人对他比如蛇蝎,但宇文化及半点也不生气,他看上她了,那她就应该是她的,无论她对他是爱还是恨。若是以往,宇文化及说不定当街便将人抢了回去,可萧妤委实太过美貌,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让她加深对他的恨意。

是以当萧妤逃走之后,宇文化及便让奴仆悄悄跟着她,去打听她的姓名背景。

奴仆很快來回话,结果却大大出乎了宇文化及的预料。那衣着朴素的姑娘姓萧名妤,是兰陵萧氏女,梁朝昭明太子萧统曾孙女,西梁孝明帝萧岿之女,母亲是张皇后,说是天之骄女也不为过。宇文化及微微蹙眉:“那她为何沦落到这步田地?”

出去打听消息的奴仆恭敬回话道:“回公子话,萧姑娘出生于二月,但江南风俗认为二月出生的子女实为不吉,因此由萧岿的六弟东平王萧岌收养。

萧岌夫妇收养萧氏不满一年,便双双去世,萧姑娘遂转由舅父张轲收养。而张轲虽然为安平王萧岩僚属,但家境贫寒,因此贵为公主的萧姑娘亦随之操劳家务。”

俗话说的好,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宇文化及顿时大喜。喜其一,萧妤出身高贵,正好和他般配;喜其二,兰陵萧氏早已落魄,他得到萧妤的机会也会更大。

因不愿就此唐突了身份贵重的佳人,之后宇文化及便收起了以往浪荡的性子,每日都上朝前后都会去萧妤家,或是给她送礼物,或是隔着门房絮絮叨叨的对她说些话。

就算萧妤从未出来见他,甚至还嘱咐了门房把他送的东西都丢了出去,他也依旧乐此不疲。

他想着,就算萧妤现在讨厌他,只要他持之以恒的对她好,萧妤就算是块石头,总有一天也会被他捂热了。可他想了那么多,却唯独没有想到,不过几月功夫时间,他日思夜想的姑娘就成了旁人的妻。

【三】

开皇二年,隋文帝夫妇为次子晋王选妃于梁国,因为梁国诸公主的占卜结果皆不吉,于是从张轲府中迎回萧妤,占卜为吉,策为晋王妃。

得知这一消息的当晚,宇文化及就不顾奴仆的阻拦,趁夜闯进了萧妤的家门。

似乎早料到宇文化及不会罢休,萧妤早早的便带着数个皇室赐下的护卫在庭院等着他。

宇文化及一见这阵仗,越发怒了:“萧妤,我只是想来问你一句为什么?你现在这样,是打算要我的命吗?”

萧妤嗤了一声:“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看不到你的好?还是问为什么要嫁给晋王?”

宇文化及抿紧了嘴唇,攥紧了拳头。

萧妤轻轻看了他一眼:“你为人自私贪婪,目无法纪,家中妻妾成群却从未给过她们半点怜惜,视人命如草芥。像你毫无自知之明的狂徒,也配问为什么?”

语罢,萧妤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脸,用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道:“如果不是这张脸,当初我早就被你的马踩踏而死了。”

寒风阵阵,吹乱了庭院的春水,也吹冷了宇文化及的心。

他怔怔的看着萧妤,良久方才用喑哑的嗓音开口道:“你以为皇室之人就比我好?天家贵胄活的远比我肮脏了数倍。这世间有人喜欢权势,有人喜欢吃食,我喜欢你的美色又有何不可?

说到底,你会答应嫁给晋王,无非便是因为他的身份罢了。”

提到晋王,萧妤又羞又怒:“你胡说,晋王勤俭贤德,跟你不同而语。”

萧妤在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信任的光。

宇文化及知道此事已定再多说无益,转身便离开了。人生还长不是吗?

未来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让她看清楚晋王的真面目,同样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谋划准备,他再不要对人卑躬屈膝,也再不要失去自己想要的东西。

【四】

因帝后极为恩爱的缘故,太子之位一早便定了长子杨勇,但杨勇行为放荡,又素来喜好声色,与太子妃极为疏远,甚是被独孤皇后所不喜。

宇文化及仔细思虑了一阵,若是站太子阵营,不过是随波逐流,不说日后图谋,连位极人臣都做不到。若是选择其他人,他助其上位成功,新帝必对他百般信任,他只能成为权臣,方才有大施拳脚的可能。

帝后共育有五儿五女,除却太子杨勇以外,便是晋王杨广最受宠爱。

原本宇文家就与晋王走得近,在确定了人选以后,宇文化及便索性向晋王投诚。

晋王府的密室内,宇文化及跪在晋王面前,他以额触地,用绝对真诚的声音道:“臣愿助殿下荣登大宝,一生追随殿下左右。”

坐在高处的晋王深深看了他一眼,淡声问道:“为何选择本王?”

宇文化及不紧不慢道:“臣的父亲一直在朝堂力主殿下为太子,臣愿追随殿下,一是追随父亲的意志,二是臣自己的意志。太子昏庸无道,已被帝后所不喜,殿下只需稍作等候,太子之位迟早会进入囊中。

“但就算如此,殿下也不能轻易放松警惕,因为那时您的其他兄弟也定会对殿下群起而攻之,想将殿下拉下此位。而臣愿做殿下的忠犬,殿下让臣咬谁,臣就咬谁,谁若想咬殿下,臣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晋王没有答言,一时之间密室里面极其安静,好半晌,直到宇文化及跪的膝盖生疼,方才听晋王再度开口道:“我听说,先前你对本王的王妃十分感兴趣?”

宇文化及头也不抬地低声应道:“王妃的美貌世间少有,只要见过王妃之人无论男女皆会被其风华所倾倒。臣不过是凡尘庸俗之人,自然也无可避免。不过,自从王妃与殿下定下姻缘,臣便再未去寻过王妃。臣眼中心中只有殿下和殿下的大业,其他的人和事焉能和大业相比?”

他知道,以晋王的人脉不可能不知道他和萧妤的事,与其抵死狡辩,倒不如主动承认,这样还能更显得真诚。而事实果然不出他所料,许是觉得他还算有诚意,又许是看中了宇文家的权势,一直端坐高位不动的晋王主动走到他身边,将他扶了起来:“本王信你。”

此四字入耳,宇文化及便微微笑了起来:“臣原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可他从来都不是君子,所以承诺这种东西,不管他说的有多真诚,都是不可能遵守的。

【五】

要骗过别人,首先要骗过自己。

宇文化及对晋王是如何承诺的,之后他便是如何做的。

凡是晋王的敌人,皆是他的敌人,凡是想要对晋王的出手的,他都会抢先将对方拉下马。

且为了全然获得晋王的信任,从那之后宇文化及便再也没有见过萧妤,甚至从未对他人再提及过她。如此一来,待到晋王终登上太子之位的时候,他已成为晋王身边最得力左膀右臂。

晋王入主东宫的那晚,当着诸多前来朝贺的官员拦着宇文化及的肩膀,热泪盈眶道:“从今而后,孤若不死,定不负卿。”

宇文化及眼中涌着泪,心中却是一片冷漠,承诺这种东西于他而言半点用处都无。

他本是无信之人,自然不信他人之诺。但由于彼时他实力还不够强大,不能暴露出半点野心,只能继续趴在新太子的脚下,收起獠牙当听话的狗。

他等到文帝去世,等到杨广登基,等到运河开凿,等到群雄四起天下大乱……

终于等到了最合适的可趁之机。

大业十四年三月十日夜间,司马德戡引骁果自玄武门入,裴虔通与元礼直入宫中搜捕,杨广闻变,匿于永巷。驱之出,至天明,押至寝殿。

宇文化及带人找到杨广的时候,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正蓬头垢面的藏于角落,见宇文化及持剑进来,杨广睚眦欲裂:“宇文化及,朕待你如手足兄弟,你竟叛朕!你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宇文化及闻言并没有生气,反而轻轻笑了起来:“陛下,臣只是不想再当狗了。”

他不想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不想再跪任何人。

仅此而已。

【六】

在命令校尉令狐行达缢杀杨广后,他便径直去了后殿。

宇文化及找到萧妤的时候,她正身着华丽的宫装准备投缳自尽。他疾步上前,一把隔断了白绫,将她救了下来。

宇文化及看着她脖颈的伤,不屑道:“不过是个昏君,也值得你为他殉情?”

这些年里萧妤身为正宫皇后,没少规劝胡作非为的杨广,可杨广非但不听,反而越发变本加厉。萧妤心灰意冷之下,已经许多没有出过宫殿之门。

还不待萧妤答言,宇文化及便看着她的眼,再度开口道:“当初你说晋王勤俭贤德,与我不同,如今呢?你口中贤德的晋王在登基之后,便彰显了荒淫无道的本质,一手将大隋的锦绣江山葬送了!”

萧妤捂着嘴,艰难的咳嗽,好一会儿,方才用喑哑的嗓音道:“跟陛下无……无关,本宫只是不想活了。大隋的江山沒了,本宫是大隋的皇后,自当与国同亡。本宫之举,你这乱臣贼子又如何能懂?”

宇文化及本想辩驳,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咽了下去。在他看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在萧妤看来,家国情义这些东西永远比她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

所以当初明知道忠言逆耳,明知道杨广不喜欢听,她还是会劝诫会说。

这浑浊人世万丈红尘,宇文化及见惯了那些贪婪卑鄙之人,唯有萧妤,无论是多年前的初见,还是如今成为了亡国之后,她都恍若清泉一般,从未被染黑过。

明明此时的萧妤已不再年轻,宇文化及依旧放不下她。这是他觊觎多年的宝贝,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贝啊。

【七】

此时的皇宫已岌岌可危,宇文化及当即便决定带上萧妤远走高飞。

萧妤并不愿意离开,她想陪着这座皇宫一起消亡,但宇文化及却没给她机会。

他还是如从前那般,素来只做自己想做的,甚少会管旁人的想法。

萧妤被束了手脚无法逃脱,只得被迫随他逃亡。

大军行至徐州的时候,人困马乏,三军将士怨声载道,还有过数次叛乱。

虽说每次都被宇文化及成功镇压,但大多数将士都觉得希望渺茫,接连开始逃跑。

待退至魏县的时候,追随他的人已不足两万。

眼前的形势分外险峻,无论在谁看来都已是走投无路的邊缘,连萧妤都觉得气氛压抑紧张,唯有宇文化及依旧临危不乱的模样。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拿出了早已准备多时的龙椅龙袍准备在魏县就地登基,甚至连萧妤的凤袍他也早就备下了。

宇文化及拿出这些东西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萧妤当真觉得他疯了。

面对萧妤的震惊,宇文化及只轻轻笑了笑:“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

萧妤怔怔看着他,良久才不敢置信地开口道:“值得吗?”

宇文化及捧着龙袍笑意不改:“可以做堂堂正正的人,我再也不用做皇室的狗了,这多好啊。”

萧妤最终还是不愿穿上凤袍,宇文化及也不没勉强她,反正如今在他身边的人,都听他的,他说萧妤是他的皇后,众人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在魏县登基作罢,宇文化及改国号为许,建元为天寿,署置百官。其后,他便率军准备攻下魏州作为自己的临时栖身之地。可彼时人心早已涣散,再加上魏州守城将士分外英勇,一连攻打了十几天都没能拿下魏州,反而被守城的将士打败,手下将士伤亡惨重。

手下的将士都劝宇文化及投降保命,但他却仍旧没有半点放弃的打算。

就算是死,他也要作为皇帝,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的去死。

【尾声】

临到末路的时候,宇文化及原本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让萧妤陪他一同殉葬。

可死亡真正到来的前夕,不知为何他又选择了放了萧妤。

许是没料到宇文化及最终会放过自己,萧妤拿着包裹,良久方才神色复杂的开口道:“宇文化及,你出身贵胄家世显赫,若能忠心为主为国,何至于此……”

宇文化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萧妤见他死不悔改,当即也不再多话径直便拎着包裹上了马车。

她没有回头,所以未曾看见,那天残阳如血,宇文化及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

有一直衷心的将士跟随的将士感慨道:“陛下挚爱娘娘,才甘愿放娘娘走的罢。”

宇文化及微笑着摇了摇头。爱是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

他对萧妤的兴趣,一开始是因为容貌,后来便是因为习惯和执念。像他这样卑鄙无耻的小人,怎么可能会懂爱呢?

送走了萧妤以后,宇文化及便转身回到了自己营地的宝座之上。

就算死,他也绝不离开自己的龙椅。

临死之前,他是人非狗,这样……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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