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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国殇(小说)

2018-09-10李卓玛

青海湖 2018年12期
关键词:杨广

1

大兴城的冬天比铁卜加草原暖和不到哪儿去。虹衣坐在铁炉前,看着炉火上正咕咕冒着热气的水壶发愣。顺世子进宫面圣去了,这会儿怕已在回来的路上。这处府第是用伏允后来派人送来的银两置办下的,在大隋分给顺世子的一进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一处不大的二进院子,下人们住在前院东西厢房,顺世子住在内院主房,虹衣的房间在内院西厢房。忙碌的日子好打发,每天寸步不离陪在慕容顺身边,倒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熬。只是每月一次进宫面圣的日子,虹衣整个人就空了下来,屋子空,人的心也好像跟着空了。慕容顺也真是一个单纯的孩子,最初身为质子时的哭闹过后,便恢复了孩童本性。他胆子不大,虹衣教给他打弹弓,光是一个弹弓他就迷了整整一年。

“虹姨!我回来了!”飞跑进院的慕容顺直奔虹衣的房间,一进门,他便扑进虹衣的怀里,“虹姨,想死顺儿了。”

虹衣温柔地笑了,“不过就一天,怎么就想死了?来,快跟虹姨说说,今天进宫见皇上,可顺利吗?皇上没有骂你吧?”

“没有没有!皇上高兴得很呢,我刚进含元殿,就进来了那个白胡子老头,叫裴矩的,他给皇上献了几本册子,还说了不少我们吐谷浑的事。”

“说了吐谷浑什么?”

慕容顺使劲挠挠头,努力回忆着,“说了很多呢,我也没全记住,只记得好像说是什么‘西域之国盛产珍宝,吐谷浑民风懦弱,容易吞并之类的话,哎呀,我也听不懂啦!”

虹衣脑子里“嗡”地一声,半天没有言语。裴矩如今正在经略西域贸易。至于那几本册子,或许就是近期裴矩在西域大费人力物力打探来的各国情况。可为什么,为什么要提吐谷浑容易吞并?难道……

凭直觉,虹衣知道事关重大。当夜,虹衣夜访老师薛道衡。对于虹衣的到来,薛道衡虽感意外,却很高兴。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老师,像这样连你们的皇帝听了都嫉妒的好诗,怕是又写了一箩筐吧?”

“虹衣你这机灵鬼,当年一别,可是有十几年未见了吧?”

“人情悲遇转瞬间,哀哀相念独经年。老师,不肖弟子虹衣有礼了。”

“你甭跟我客套,老头我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行了,说吧,遇到什么难事了?要不是天大的事,就你那倔脾气,也不会来找我。”

虹衣也不客套,直言道:“隋帝似乎有意要对吐谷浑动手,如今之计,我们该当如何?”

银发银眉银须的薛道衡放下手中的笔,挑起银眉看着虹衣,“你觉得该当如何?”

虹衣被问住了,看着老师依旧精光闪闪的眼睛,“学生请教老师,老师怎么倒反问学生了?”

“你又何必来扰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以为你拦得住吗?虹衣啊,历史从来是大浪淘沙,多少风流人物,都不过是黄土一抔。那吐谷浑,怕是有让你挂心的人吧?听老师一句话,放下,放下方得自在。”

虹衣苦涩地笑笑,低头一揖道:“世上如老师这般洒脱的,又有几人?”

“是吗?”老头笑了,如孩童般。

她从挎包里取出两坛酒摆到书桌上,“这是吐谷浑的马奶酒,老师尝尝。虽然比不得这里的西凤,却也别有一番风味。老师保重,事态紧急,恕弟子不能久留。”说罢转身要走,薛道衡叫住了她。

“你打算回吐谷浑了?”

“是。”

“以你一人之力,又能做些什么?”

“也许做不了什么,但至少努力看看。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身后的人沉默着,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希望我们还能见一面。”

虹衣匆匆离开老师的府第,她不知道的是,不久后,她的老师薛道衡便被杨广杀害,只是因为才高震主。杨广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薛道衡笑道:“看你这老小子以后还写得出‘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这样细腻精致的句子不?”

安顿好顺世子,虹衣便只身一人骑上快马,寅夜向西而去。时不我与,她只能孤注一掷。

一路上不敢多歇。恰逢冬日,冬天的大西北寒风肆虐。虹衣跟着吐谷浑的驼队走过几次青海道,道还是熟的。只是,漫无边际的孤寂却是最难熬的,三四天碰不上一个人说不上一句话是常有的事。经过漫长的两个月,她即将到达古鄯驿(古金城郡故地)。接下来的日子,她还需经过西平郡、多巴、日月山,才能进入铁卜加草原到达伏俟城。

天蓝得很纯粹,雪白得耀眼,一片银装素裹。河里结冰了,只看得见一片白色的世界。舍不得让马太累,路好的地方虹衣基本上都是自己走。每到一处先给马喂草料。

傍晚时分到达古鄯驿,地方不大,一个十字的街道便是全部。虹衣找了處客栈住了进去,到后院给马喂了草料,这才拿上行李到了客房。身子一挨炕沿,才真正觉得全身都快散架了。看来大兴城里成日价照顾顺世子,日子还是舒坦了,不然筋骨怎么这么经不起折腾?

睡了两个时辰,撑起身子到楼下大堂要了碗牛肉面吃了,到后院取下马鞍,给马盖了条小毯,又回房接着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怎么亮,虹衣便收拾齐整。一打开门,冻得直哆嗦,怎一个冷字了得!一出门,她的眼睫毛直接粘到一起了,上面都是雪。

放眼望去,一片孤寂,苍凉。走到后院,取下小毯,将马鞍重新安上。

2

三月的青海雄奇而壮阔。兰真丝毫不惧料峭的寒意,走进了湖畔初春的阳光里。在她的头顶之上,湛蓝深邃的长空上点缀着簇簇白云,旷野四周矗立着座座褐青色、赭石色的山,山腰上弥散着点点消融未尽的积雪。山脚下,粉白色的草原一直铺展到湖边。

青海湖尚未到开湖的时候,远远望去,开始消融的冰面像一块晶莹美玉,白茫茫看不到尽头,宁静、剔透的冰面在初春的阳光照耀下有些晃人眼。

铁卜加草原上,羊群、牛群、马群缓慢移动,黑白相间,刚刚从严寒中苏醒的草原洋溢着盎然生机。

慕容兰真坐在湖边,不由得看醉了眼。

“公主!兰真公主!”远远地传来了女仆小燕的声音,满是急切。自打虹姨留在汉地,小燕便跟在了兰真身边。小燕也真是个痴人,把对虹衣的那份忠心,全移到了兰真身上。

“怎么了?父汗要把你嫁出去了?”

小燕猛地放慢脚步,撅起嘴道:“公主!你又拿我寻开心了!”一走近兰真却还是绽开了一脸灿烂的笑容,蹲到兰真面前,“公主你猜猜,谁回来了?”

“谁啊?你的旦见阿哥?”

“公主!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啊!”

“好好好!不生气,不生气啊!”兰真笑着抱住她的胳膊,“快说说,到底是谁回来了呀?”

小燕又是莞尔一笑,“是谁教你识字读书的?又是谁送你的这把红丝软鞭?”她说着用眼光看了看兰真腰间别着的红鞭。

小燕的笑还没来得及彻底绽开,兰真已经骑上她的白马飞飞如一道闪电飞了出去,将她远远地甩在了湖边。

书房里气氛并不轻松。地上没有被摔坏的东西,桌案的文册也整整齐齐地码放好,只是伏允一只手撑在自己的额头上,用力地揉捏着两边的太阳穴,虽然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异样,也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不太顺畅。

虹衣走过去,轻轻地开口:“民女拜见大汗。”

他立刻放下手,抬眼。

他的眼睛红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昨夜几乎彻夜未眠的结果,看着她的时候眯瞪着眼。虹衣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错开了视线,却还是听到他冷冷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

“不说话?怎么,不服气?”

“没有。”

“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成这个样子。你一向在我面前任性惯了。说说吧,这次偷跑回来,又是为什么?当初,你可是费尽心机才离开我的不是吗?”

虹衣耐着性子,沉声道:“我走了半年多才到这里,难道是为了听你的冷嘲热讽吗?伏允,什么时候你才能放下你的自负?你知不知道,吐谷浑马上要大难临头了!”

伏允的气息沉重,大概还有火气没有发出来,但虹衣的话让他所有的火气都没处安放了一般。他瞪了她好久,才冷哼了一声:“你得意得很嘛!”

虹衣不说话了。

两个人仿佛对峙似的在这个书房里安静地过了许久,他的口气终于缓和了一点,还带着一点余怒未消的意思,生硬地说道:“这么说来,你在大兴城听到什么消息了?”

虹衣轻叹一声,说道:“虽然还不能确定具体的日子,但我感觉隋帝已经动了攻打吐谷浑的心思。你早些做准备,总是不会错的。”

他眯着眼睛:“你确定,杨广一定会攻打吐谷浑?”

虹衣不由得抬眼看向他,“如果你想要确凿的证据,我给不了。我只是陪伴你儿子做质子的‘仆人,你觉得我有什么通天的本领可以窥探到汉家朝廷的最高机密?信与不信,全在你。我冒着一路凶险归来,不过是不愿看到吐谷浑生灵涂炭。你和隋帝开战,受苦的,是老百姓。”

伏允被她眼中的那股凛然震住了。他慢慢走向她,探究地看着她,似是要看进她的心里去。他站在她正前方,伸出手捏住她依旧瘦削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明明纠缠了十几年,我却觉得从来都不认识你?”他轻轻地说着,眼睛依旧紧盯着她。

“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虹衣微露笑意,回视着他,“你看不懂我,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用心了解过我。女人对你,只是附属品,只是消遣的工具,高傲如你,何曾用真心对待过任何一个女子?蓝心,你一直以来标榜的那份真情,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激情而已。当得知她已被迫委身嵬王诃,你毫不犹豫就将她舍弃了。而当她终于要投入嵬王诃的怀抱,你却宁愿毁了她也不愿送上你的祝福。”

伏允呆愣着。虹衣接着道:“你的自私,我早就领教过了。所以,我选择离开你,到没有你的地方独自苟活。因为我知道,即使再痴情的守候,也换不来你的一丝真情。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真情。”

伏允的眉头渐渐锁紧,捏着她下巴的手也渐渐紧了力道,却始终不肯放手。

“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激怒我,是预备再一次离我而去对不对?我是洪水猛兽吗?让你这样唯恐避之不及!”

“你不是洪水猛兽,但你可以伤人于无形。”

伏允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无措。是的,虽然他极力掩饰,但虹衣还是捕捉到了。而恰恰是这丝慌乱和无措,让虹衣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一直以来高高在上的男人。

他突然松了手,快速转过身去,背抄着手走向了躺椅,很快地坐了下来,然后抬起右手,用手背支着自己的鼻子,垂下眼睑沉默了下来,似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嵬王诃,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什么时候的事?”

突然的一问,倒让虹衣怔住了。這样的时候,他为什么关心起嵬王诃?

他的目光已恢复以往的犀利,静静地投射了过来。“蓝心的事,也是他告诉你的?”

虹衣回视着他,“你不用疑虑,你担心的事,永远也不会发生。”

“哦?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十几年的相处,也不是白给的。你担心我这次回来是和嵬王诃的一个计谋,想要引起吐谷浑王廷的骚乱,然后嵬王诃从白兰引兵勤王,以‘清君侧的名义堂而皇之地进入伏俟城,与我来个里应外合。到时,只怕吐谷浑就要变天了。”

“哼!你倒是聪明得紧!只是,你忘了一点,就凭嵬王诃在白兰的那点势力,还不足以撼动我。就像他费尽心机让细作靠近我,也不过是笑林一则。”他深深地看住她,“我的确担心你和他,但不是你们里应外合来算计我,而是……”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目光似有躲闪,用虹衣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轻道:“怕你也像她一样……”

虹衣还是听到了。她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那种无措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便缠上了身后那道门上的珠帘,帘子发出的淅沥声让伏允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却看着她那样仓皇无助的眼神。他的目光一闪,下意识地便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朝她伸出手,像是想要抓住她,但手伸到空中,却又停了下来。

因为他看见虹衣又后退了一步。那只手,僵在了她的面前。虹衣看着那只手,手指修长而有力,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只是微微地僵了一下,最终,又慢慢地垂了下去。

这一刻,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而虹衣,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虹姨!真的是你回来了!”

兰真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声音一下子冲了进来。紧接着,那道美丽的红色身影已经飞到了虹衣的面前,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虹姨你瘦了!”兰真放开虹衣时破涕为笑道。虹衣温柔地笑着,轻轻抚摸着兰真如玉的面庞,如果阳光有模样,该是这孩子的样子吧!

“我的兰真好像又长高了。”

“这次回来再不准走了啊!你可是我的虹姨,不是顺弟弟的。你知不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的?没有虹姨的铁卜加,好像连花儿都不香了。”

伏允大笑两声道:“呵!你倒会缠人。兰真啊,后天就是你的生辰了,你快去找你的王后母亲,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兰真竖起眉毛看向父亲,“父汗,我才刚见到虹姨,还有好多话没有跟她说呢!”

虹衣笑着慈爱地拍拍兰真的手,“虹姨随时等着兰真,我们要聊有的是工夫。快去吧!”

兰真刚走,伏允快步走近虹衣,“依你所知,杨广这次会派多少人来?”

虹衣看向他,看到了他眼中的凝肃,他终于相信她了。

“以大隋兵力之盛,短时之内集结数万大军不成问题,不,十万也不在话下。只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了攻打吐谷浑,隋帝当真会动用这么大的阵仗,劳民伤财吗?这一点我没有把握。”

伏允听了她的话却朗声笑了,“放心吧,杨广继位不久,应该不会动这么大的干戈,顶多派个得力的干将,带上一两万军士,打上几个回合也就回去了。”

3

只可惜伏允这次猜错了。一个月后,隋帝杨广竟御驾亲征,亲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向着吐谷浑而来。不止如此,杨广还挑选了一大批久经征战的大将领军,有观王杨雄,兵部尚书段文振,还有张寿、元寿、杨义臣等,勇将张定和、刘权、杨玄感、柳建武、梁默、裴仁基、郭衍等,当真是“谋臣如云,猛将如雨”。

隋大业五年,伏允十三年(公元609年)三月,杨广率各路大军和后宫嫔妃从西京(即长安城)出发,正式开始了对吐谷浑的征讨。他先到达关中的扶风郡,在杨家旧宅休息几日后一路向西,顺便游山玩水,沿途不断有军队加入征讨大军。

虹衣挂念孤身一人的慕容顺,虽然也有仆从伺候,日子久了总是不行。她坚持要回汉地,伏允拗不过她,心里也着实担心儿子的安危,只好答应。兰真坚持要送她出吐谷浑,虹衣也就随她了。二人快马加鞭,于第三日傍晚赶到古鄯驿。休息了两天,于第四日清晨向着官亭镇出发,在第五日的晌午赶到了临津渡(今甘肃大河家)。

红崖下的黄河缓流处,上游老渡口临津渡静静注视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吐谷浑女子。临津渡是丝绸之路青海道的必经之路,始于汉代。数百年来,作为古道要津,临津渡不仅连接着吐汉两地的交通,更见证着两地文化交流、经济繁荣、民族团结。

滔滔黄河水带走了多少陈年旧事?

望着喧闹的河水,虹衣多少有些沮丧,今天最后一班羊皮筏子已经过河。时近黄昏,再不会有船家来渡她们了。兰真见状,用力搂住她的肩膀,朗声道:“既来之则安之!走吧!咱们到镇子上找处客栈住下,好好歇歇脚,明天得早早赶路。恢复体力,才是我们目前最应该做的。”

大河家,一座混血的小镇。像一个贫血的老人蹲在那里默默不语,牛拉车,羊皮筏子,刺人内心的“三闪令”(青海“花儿”令)。在春天,在这样的日子里,河岸上的桃花竟灿烂地开放着,那身姿那颜色多么扣人心弦。河边还有浣衣的少女,河岸的田野里有鸟群飞过。桃花鲜艳,少女与桃花一样,妩媚动人。

兰真坐在黄河边一块石头上,静静地看着缓缓流动的黄河水。身旁一株桃花怒放着淡红色的光芒,似是要与兰真争艳。微风拂过,花瓣随风轻舞,有不少落在了兰真的红衣上。她轻轻拣起衣袂上的一朵桃花,轻嗅,立时芳香扑鼻。这里的桃花,还真是多情啊!

等到兰真回过神儿来,惊觉身后有异动。无意回头看去,却吓了一跳。她的身后居然站着一群人,为首的男子看着却是眼熟得很,该是在哪里见过的。这倒不打紧,令她不舒服的,是这男子看她的眼神。像是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看着唾手可得的可心猎物一般。

兰真起了身,向着客栈方向而去,却见那人一扬手,早有两个身着戎装的男人快步上前,拦住了兰真。兰真回身看向那人,借着夕阳的金光,再看那人一身华服,杨广!原来是紫微城里的那个汉家皇帝!

这一惊可不小,兰真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见他腆着脸走近的模样,不禁心中生厌,静默着,盘算着找个机会就溜,这汉家皇帝可不是好相与的。

杨广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兰真,啧啧称赞道:“想不到啊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的,居然还有这样的尤物!这趟能不能攻灭吐谷浑已无关紧要了,得此美人,足矣!”

看来这杨广并没有认出自己。他的话却让兰真心里一个激灵,攻灭吐谷浑?他带了多少人?看他身后,不仅有大臣、将军,居然还有后妃和宫女,他几乎把后宫都搬到了这里啊!

虹姨说过,在历朝历代,只有事关国之兴亡的战事,皇帝才亲统六军,加以征伐。这一趟,杨广竟然亲自来,足见他对这次远征十分重视。来之前,虹姨跟自己说过她的担忧,听她的意思,她和父汗是谈过的。只是,父汗可有做准备?这可如何是好?

杨广看兰真若有所思,不禁笑道:“美人的美,当在沉默不语时,当在凝神有思时。美人想什么呢?”

兰真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心下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辦。是该溜之大吉呢,还是……早有一个老监上前尖声道:“大胆!这是皇帝陛下,你一个区区民女,见了陛下不仅不行下跪之礼,还胆敢面罩红纱?该当……”

杨广却摆摆手,“别吓着了朕的美人!”他笑嘻嘻上前,近距离看着兰真在红纱下若隐若现的美貌,似乎更具神秘的吸引力,“跟朕回宫吧!美人,即便罩着面纱,你惊世的美貌依旧难以掩盖,你这样的妙人,就该陪伴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留在这塞外苦寒之地,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嘛!”

“最尊贵的人?你指自己吗?”兰真笑着摇摇头,“在我看来,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应该有着金子一样的心,白玉一样的相貌,祁连山一样伟岸的身躯,青海一样博大的胸怀。而这些,你确定你都拥有吗?”

杨广愣了愣,转而大笑道:“朕会让你知道的。来啊!带她回行宫!”

半个时辰后,兰真已被两个宫女强押到了行宫。依旧是空灵而深远的眼神,依旧静静地坐着,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无声地抵抗什么。

直到杨广立到她的身后,直到他的手搭上她的肩,她才猛地觉醒,起了身,拉开了距离,静静地看向眼前的这个男人,“你预备拿我怎么样?”

“你预备什么时候取下红纱?”

杨广学她的声调,笑着戏言道。

兰真忽闪着大眼睛,正言道:“等你让我感觉到你是真正尊贵的人。”

杨广轻哼一声,失去了耐心,脸上依旧笑着,眼里却已有了冷意,“不过一介民女,朕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别不识好歹。朕有的是办法让你听话,之所以不用,是朕不愿勉强于你,你别不识好歹!”

“哦?那我是不是要叩谢你的荣宠?”

“你!”

正这时,外头老监尖声来报:“禀皇上,丽妃娘娘求见!”

杨广怒气冲冲地瞪着兰真,头也不回地厉声道:“进来!”

哗!好个艳丽无双的女子!兰真不由得看呆了。老监口中的丽妃娘娘一身粉色华服款款进了门,艳若桃花的面容让人如沐春风,就连身为女子的兰真都不禁要多看几眼。这样的美人在侧,杨广却还是见一个爱一个。如此想来,世上男子最是薄情。

丽妃娘娘眉眼含笑看了眼兰真,目光稍作停留,再看杨广僵直了身子站在窗前,便上前软语道:“皇上,再怎么样,也要顾着自己的龙体呀!这一路风尘仆仆的,任是铁打的,也要吃不消的,更何况皇上万金之躯,就算不为您自己考虑,也该想想丽儿,要知道您这样不爱惜自个儿,丽儿宁愿哭死了。”

一番软语温香,早把杨广的心都化了。他回过身来看着丽妃娘娘,眼里的怒意已经消退。眼角瞥了眼依旧静立一旁的兰真,“来日方长,咱们有的是工夫。”说罢挽着丽妃娘娘的胳膊,大步出了门。

因为杨广心情不悦,听说在行宫的卧房待着,房门都没有出,吃喝都由丽妃娘娘侍候着。这一耽搁,便已是三日后。三日后的清晨,杨广在众臣的催促下,终于决定渡河了。十万大军要渡河,全赖河两岸的羌人。

黄河上游两岸多为羌人之地,羌人在很早以前就发明了羊皮筏子为渡河工具。做法是将牛羊皮从头部整体剥下,加浆以鞣制,用口吹气如鼓,然后绑在木架上,即可放入水中载人载物,由一两人划浆而行。筏子的特点是简单、轻巧,不足之处也明显,运载量有限,十万大军要用此法过河,怕难以一时完成。因此,杨广的大军过河,只能靠临津渡上的河厉桥了。这种桥是吐谷浑人发明的,而且是第一个架在黄河上的大桥。为的是沟通黄河南北的交通,这种桥宽大、结实、可靠,谁知此时却给杨广帮了大忙。

兰真被两个宫女看守,紧跟在杨广的车辇旁。杨广看她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笑道:“河厉桥可是省了朕不少力气,这吐谷浑真是让朕喜欢!但愿吐谷浑除了数不尽的财宝和牛羊,也能有你这样的美人,那这一趟亲征,也算值了!”

兰真斜乜了他一眼,沉声道:“你一个汉家的皇帝,居然也行这土匪的行径。吐谷浑怎么惹你了?据我所知,人家還派世子带着丰厚的礼物恭贺你登基。你倒好,不仅照单全收不说,还反过头来攻打吐谷浑。你都让你的外甥在你身边为质了,怎么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人无信不立,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杨广不禁侧目,“美人,你倒是知道的不少。你身处大河家这个穷僻之地,是怎么知道这些军国大事的?”说完这话,他定睛瞧着兰真。

兰真伸手摸了摸河厉桥粗砺的木栏杆,看着远处河面上忙忙碌碌的羊皮筏子,筏子上的羌人们正认真努力地划着桨。也许天地赋予他们的,便是这生生不息的勤劳。也许彼岸不一定有收获,但筏子既然下了河,终归是要驶向彼岸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兰真依旧静默着。

“告诉朕你的名字。”

兰真朗声笑了笑,看向杨广,“告诉你我是谁又当如何?你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吗?”

杨广疑惑道:“你似乎很关心吐谷浑。”

“历来的战争,都是不义的。你此番进攻吐谷浑,劳民伤财不说,凡你过处,疲了知府、州府不说,更是扰了百姓,我身为西北百姓,难道不能发发一己之感慨?”

“行!当然行!只要美人高兴,要怎么样都行。只是一点,你得多笑笑。你看你笑起来,当真是暗淡了山河。”

兰真闻言正色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是什么下场,皇帝陛下不会不知吧?”

杨广却是不怒反笑,笑得肆无忌惮,几乎要笑出眼泪来,捂着肚子颤声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有你相伴,哪怕只是吵吵嘴,朕这一路上也不寂寞了!”

兰真一跺脚,回转身直直向前走去,那两个宫女忙追了上去。

4

五月,杨广的大军到达了化隆。杨广在此检阅了军队,并召开了军事会议,听取了吐谷浑军队的数量、动向等有关情报,布置了作战方案,准备大举进攻吐谷浑。为了鼓舞士气,他命大军在化隆拔延山开展一次规模宏大的围猎,猎场长达二百余里。这一带山林广大茂密,藏有虎、豹、狼、熊、鹿等,数量很多。杨广亲挽雕弓,跨龙驹马,加入了围猎队中,驰骋山林,射取了不少野兽。其他王公、将军、士兵一个个争先恐后,要在皇帝面前一展身手。最后猎得的野兽堆积如山,杨广龙颜大悦,犒赏三军,万众三呼万岁,地动山摇。杨广及众嫔妃个个心花怒放,认为这是将要大获全胜的好兆头。

丽妃娘娘圣眷优渥,艳冠群芳,盈盈站在一身戎装的杨广身旁,用她柔美至极的声音道:“皇上的狩猎功夫真是举世无双!就算是天下间最厉害的猎人,也只能是皇上的手下败将。”

杨广捻着黑髯高声笑着,一侧目瞧见了不远处一身红衣的兰真,便道:“美人,说说看,朕为什么要在这里围猎?”

兰真别过脸不理他。杨广心情很好,走近她身旁轻声道:“说说看嘛!说对了,朕答应满足你一个愿望。”

“当真?”

“君无戏言!”

兰真来了兴头,看着杨广道:“‘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皇帝陛下在这里大举围猎,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鼓舞士气和愉悦心神,据我猜测,你应该还有一层深意,那就是你以古代贤君自居。想必你的大臣们都知道,狩猎是古代贤王明君们必不可少的一项政治活动。《周礼》中说:‘春蒐、夏苗、秋弥、冬狩(不同季节对打猎的专用词),皆因田猎讲武事也。汉武帝就十分热心于打猎。建元三年他在长安打猎时,曾专门召见大文学家司马相如,要他为自己的打猎作赋吟诗,以颂其德。”兰真看了看杨广,“我想陛下应该是十分在意秦皇汉武的所作所为,既然汉武帝爱好打猎,那陛下自然也要步其后尘。”

杨广这回是真的震撼了。想他泱泱大隋,什么样的美人才女他没有见识过,却没有一个有眼前这位这般才貌俱佳的。如果她不是女子,他一定会封她个官当当的。

这样一来,他倒舍不得这么快打破她这个谜题了。他有耐性等下去,他会慢慢等,等着谜题解开的那一天。他相信,结果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陛下得说话算话!”

“啊?哦,当然!说吧,你要什么?”

“退兵!”

“什么?”

“退兵,将大隋的十万大军撤回去,不再进犯吐谷浑。”

杨广先是一愣,紧接着大笑了两声,之后却是令观者胆寒的冷厉,“看来朕真是待你太宽厚了!自汉朝始,便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军国大事,岂是你一个女人能随意干涉的?”

“陛下错了,我可不是你的后宫。”

“朕若想让你是,你即刻便是。朕若不想让你是,下一刻你就会成为最下贱的女人,连最肮脏的乞丐都懒得多看你一眼。”

“是!你是天下之主,你可以瞬息间主宰别人的生死。只是你别忘了,君无戏言是你自己说的,要实现我一个愿望也是你说的。你这样出尔反尔,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那又如何?这整个天下都是朕的,朕想怎样就怎样,你区区一个边塞女又能奈何朕?”

“我是奈何不了你,可我会瞧不起你,从骨子里瞧不起你!”

杨广吹胡子瞪眼看着兰真,一副立时想要将她捏碎的模样。一旁的众臣全都屏了呼吸,低下头弯下腰不敢作声。令众人恐惧的静默向四周蔓延开来,却没人敢打破这静默。

这样的时候,丽妃娘娘曼妙的身影轻轻走近杨广,柔声道:“皇上,气大伤身,丽儿又要熬上几回燕窝汤才能补回来呀?别生气了啊,不值当的。”说着香喷喷的软臂已经温柔地缠住了杨广,将气冲冲的他带下了山。众臣这才轻轻呼出了那口气。

七天后,隋军到达西海郡(今青海西宁)长宁谷。此时从鄯州、西海郡至金山(今大通娘娘山)的地盘上,扎满了隋军的万千军帐,帅旗摩天,金鼓相闻,铁骑纵横,战云弥漫。这时杨广已知伏允已经率众拒守覆袁川。进攻覆袁川需渡大通河,炀帝命朝散大夫黄亘主持修建大桥,自己带上后宫嫔妃、王公大臣登上了金山。

金山林木葱茏,异花遍地,奇洞隐约,山泉四奔,风景绝佳。杨广不由得心旷神怡,便在金娥池下设宴,招待嫔妃和群臣。时日天气晴朗,芳草无穷,盛宴就摆在初夏的佛坪台。山珍海味,穷极所有。这时,宫女献上轻柔曼妙之舞,大乐师万宝常奏“万邦谐和”之乐,杨广心中十分快意。

坐在角落里的兰真也被万宝常的乐声所动,不由得听得入了神。几年前去大兴城时,虹姨曾跟她讲过万宝常的事。这万宝常也非等闲之辈,他在大隋文帝时就任宫廷乐师。当时朝中的另一位大音乐家郑泽以黄钟为基调,制成乐典,献给文帝,其音如洪水滔滔,势不可挡。文帝听后征求万宝常的意见,万宝常不客气地说:“这是亡国之音。”文帝听了很不高兴,就命他演奏自编的乐曲。万宝常的乐曲比郑泽的乐曲低两个律调,乐声雅淡柔和。文帝听了还是不太满意。其实万宝常在音乐中表达的是“张弛有度,教化万物”的治世思想,可惜文帝听不明白。但此人名气很大,所以到杨广继位了还在宫中任首席乐师。

杨广每宴必叫大臣饮酒赋诗助兴,这次也不例外。他看了看角落里端坐出神的兰真,起了身,开始作起了诗。

先作《示从征群臣》诗一首,以叙此次远征的感怀:

肃肃秋风起,悠悠行萬里。

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

岂合小子智,先圣之所营。

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

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

北河见武节,千里卷戎旌。

山川互出没,原野穷超忽。

撞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

千乘万旗动,饮马长城窟。

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缘严驿马上,乘空烽火发。

借问长城侯,单于入朝谒。

浊气静天山,晨光照高阙。

释兵仍振旅,要荒事万举。

饮至告言旋,功归清庙前。

如果以诗而论,杨广这首诗写得不错。他将几年来的“文治武功”都包含进去了,要净天山的浊气(匈奴人称祁连山为天山),为民伐罪,冠冕堂皇,群臣三呼万岁,称颂不已。

兰真冷眼看着这一场热闹,心里却非常想念虹姨。虹姨啊虹姨,你是不是还在临津渡等我?

接着就有大将史万岁等赋诗应和,这一天君臣尽欢,不亦乐乎,兰真却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默默地拿起眼前的酒杯,灌下了肚。她一路跟着杨广,原指望着能有一线生机,可以挽狂澜于万一。也因此,一路上颇费了些心思,奈何徒劳无功。眼见着离伏俟城越来越近,杨广的十万大军却丝毫不见回转之意。

怎么办?要怎么办?能怎么办?

“皇上!皇上!不好了!丽妃娘娘晕倒了!”

这时,老监一声尖厉的呼喊响彻佛坪台。杨广立时叫来了太医,谁想太医抢救无效,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丽妃娘娘香消玉殒在这金山之上。

杨广悲痛万分,亲自祭奠。这件事给杨广西征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也从此始,金山便有了娘娘山之称。

杨广心怀悲情从娘娘山上下来,准备当日渡过大通河。当御马行至新修的桥中时,大桥突然从中断裂,杨广差点落入滔滔的大通河中。炀帝龙颜大怒,立斩主管修桥的朝散大夫黄亘及督役者九人。其后接事之人哪敢怠慢,立即连夜动工修复,终于修成了一座可供千军万马过河的大通桥。

兰真来到大通桥前静立的杨广身旁,看他又恢复了初时的状态,心里不禁发急。

“皇帝陛下,这些天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还是要继续往前吗?古来将士出征,向来遵从上天的警示。丽妃娘娘突然暴病而亡,新修的河桥突然从中断裂,这可都是不祥之兆。”

杨广凝神瞧着桥下汹涌的大通河,似是不为所动。兰真还欲再说,杨广突然开口道:“这趟西征,让朕失去最宠爱的丽妃。如果不是为了攻灭吐谷浑,丽妃也不用随朕出征,自然就不会死。这债,朕得找伏允讨回来!”

兰真听了这话,心知再劝已无望。她捋了捋被河风吹到脸上的头发,看着杨广的侧影道:“那对不起了尊贵的汉家皇帝!我不能让你带着十万大军去伤害吐谷浑的子民!得罪了!”

杨广听着有异,待反应过来,已被兰真用一条红丝软鞭缠住了脖子。紧接着,四周围过来成群的军士。

“退后!”

“我只有一个要求,马上退兵!”

“你到底是什么人?”

“都到这会儿了,我是什么人有那么重要吗?”

“朕要是不退兵呢?”

兰真紧了紧手上的力道,“我的红鞭,可勒死过草原狼!”

“姑娘,你这样铤而走险,不但达不到目的,而且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看你年纪轻轻的,何苦?快放下鞭子,皇上兴许还能饶你一命。”太仆卿杨义臣近上前来,一脸诚恳对着兰真道。

“我不信你们会不顾皇帝的死活。大不了我与你们的皇帝一起跳进这大通河,这样你们总会退兵吧?”

此言一出,大隋的众臣和将领们着实慌了。他们面面相觑,全都将目光重新对准了兰真,个个急红了眼,却似乎无计可施。

杨广却絲毫不见慌乱,不但不慌,反而笑了,笑得狂妄,“朕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动朕。你们都听好了,朕如果真死在她手上,你们不用理会朕,立刻发兵伏俟城,给朕踏平吐谷浑!”

“皇上!”

“皇上!”

兰真的慌乱清楚地传给了杨广,他笑得更大声了。“慕容兰真!伏允的女儿,吐谷浑的公主!说起来朕和你还真是有缘哪,当年在紫微宫里咱们的一面之缘,不想却在这塞外续上了。”

兰真一个愣怔,看着大笑不止的杨广。乘这机会,站在军士后面的隋军将领张寿突然射了一支暗箭,兰真听到放箭的声音,一个躲闪,箭身擦过她握着红鞭的手,血还是很快染红了她的手。这当口,围在前面的几十个军士已经涌上来,后面的士兵也在此时冲了过来。前后受敌,兰真甩起红鞭上下齐用,还是顾得了前面顾不了后面,一会儿工夫身上已是几处血道。隋兵越来越多,兰真渐处劣势。

半个时辰后,兰真终于承受不住,半跪在了地上,立时隋兵涌上前捉住了她。

脱身的杨广俯视着被军士死死押住的兰真,她的眼里不见一丝恐惧,反而是一股凛然之气。哈!这小妮子!杨广不禁又笑了。他扭扭脖子,甩甩手腕,蹲下身子,一把扯掉她脸上的红纱,看定兰真,“胆子倒是不小!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就敢挟持朕!你是跟天借的胆吗?”

兰真怒目而视,不肯开口。

杨广高声道:“你不是怕朕伤害你们吐谷浑的子民吗?那朕就让你亲眼看看,朕的铁骑是怎么踏平你们的铁卜加草原的!你的红鞭可以勒杀草原上最凶猛的狼,却杀不死朕。知道为什么吗?”

兰真扭过头不愿看他。杨广却丝毫不以为意,继续道:“因为朕是天子!连老天爷都会向着朕!”

“你也别太得意!你不杀我,那就等于给我留下无数次再杀你的机会!”

杨广闻言却是挑眉一笑,“行啊!咱们拭目以待!”

5

吐谷浑这头,收到消息的伏允已在覆袁川集结了五万兵士,据险而守。杨广渡过大通河之后,就在河畔扎下皇帝行营。又一次召开御前军事会议,命令内史元寿向南面金山驻军,东西连营三百余里,从东面包围吐谷浑,并防止吐谷浑从东突围;命令兵部尚书段文振在北面雪山(祁连山)驻军,连营三百里;命令太仆卿杨义臣在东面琵琶峡驻军,连营八十里,南接元寿,北连段文振;将军张寿在西面泥岭驻军。各路大军把吐谷浑军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伏允困守覆袁川,眼见隋军铺天盖地,像铁桶一样将他包围在内,心急如焚。这样的时候,虹衣突然来了,一脸疲惫,素和昌陪着她。一进帐门开门见山道:“兰真被杨广抓了!这会儿还身陷隋军阵营!”

伏允倏地坐起,看见她身后的素和昌,他眼中闪过一道愤怒的火焰。连日来的大小数十战,几乎耗尽了他的精神。转念,盛怒变成无言的颓唐,他默默地坐回了虎皮榻。

“什么时候的事?你们怎么会和隋军遇上?”

虹衣往前一步道:“两个多月了!临津渡时,兰真一个人出了客栈,说去走走,便再没回来。几天后,我却在河厉桥上看见了她。虽然远远地看不真切,但她的一身红衣十分显眼。照当时的情形来看,她应该是陪在杨广身边。我担心兰真,一路远远跟着,因为不能靠太近,每到一个地方都是刚能赶上隋军的尾巴。”

伏允眼神一冷,“她在杨广身边?”

虹衣憔悴地点点头,“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尽快救她出来。根据我在大兴城这几年听到的坊间对杨广的说法,此人喜怒不定,常有大臣无缘无故被杀。兰真实在危险!”

伏允静默着,面色越来越暗,眼神紧盯着地上一处,却似没有焦点。

虹衣看他这样,心里发急,回头看向素和昌。素和昌会意,上前两步站到伏允面前,沉声道:“大汗莫急,素和昌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救兰真公主脱险。眼下我们与隋军数十战,都吃了败仗,依末将之见,大汗需早做打算。”

“哼!我才不怕他楊广呢!尽管放马过来!我就不信了!”

素和昌正待再劝,浇河王白素求见。伏允急忙起了身奔向帐门,握住正进得门来的白素的双臂,急道:“你怎么赶来了?可是伏俟城被攻了?”

“大汗不用担心,伏俟城有宿杰布将军守着,暂时无虞。我和钟石商量后,乘着夜色偷偷出城赶来的。大汗!隋军已经包围了覆袁川,您快乘夜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走?你是要我背负千古骂名吗?杨广包围了覆袁川又怎样,大不了一死!”

“大汗,你的性命维系着我吐谷浑的国运兴亡,别人可以轻死,大汗可万不能轻生。今为非常之时,需以非常之谋。我有一计,可保我吐谷浑的一线命脉,万望大汗采纳。”说话间已磕头再三。

见伏允不说话,白素接着道:“我愿代大王留守覆袁川,以拖住隋军人马。万望大汗为吐谷浑万年计,切切珍重!”

伏允沉默着,却始终不肯点头。素和昌见情形也劝道:“大汗,浇河王说得不错!您一身系吐谷浑的国脉,怎可以身犯险?大汗在,吐谷浑王国在!”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虹衣也上前一步道。伏允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这是你的心里话?”

虹衣一脸憔悴,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你是兰真的父亲,你是吐谷浑的国主,你是这方土地上世代生生不息的万千草原百姓生存之所系。你是你,却又不是你。你身上流着吐谷浑大汗的英雄血,就没有资格意气用事!”

伏允看着她,有好半天没有动弹。

“素和昌!兰真就交给你了!”

“大汗放心!末将拼死也会护公主周全!”

伏允点点头,虹衣拿过架子上的黑色披风,轻轻替他披上了。他没有再逗留,大步向帐外走去。经过素和昌身旁时,他很快地说了句什么,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帐门。

斯夜风高月黑,覆袁川的军营中悄悄走出了十几匹快马。人噤声,马衔枚,马蹄上包着毡片。这一小队人马十分熟悉地形,他们越沟过壕,利用地形掩护,几经迂回,终于冲过了隋军的警戒线和包围圈,然后放马向西奔去,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暗夜中。

6

第二天,夏日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将覆袁川和川后的车我真山照得一览无遗。随军探马向杨广禀报,说在车我真山之顶,有吐谷浑可汗指挥作战。王旗立在身后,仪仗整齐,王者衣甲鲜明,护卫众多。军中有识者认为此人就是伏允无疑。杨广一听大喜过望,即命勇将屯卫大将军张定和率兵前去活捉伏允。兰真立在一旁,心头笼上无尽的担忧。自从在化隆逼杨广退兵未果被捉后,她的手脚全被套上了镣铐。即便如此,杨广似是要实践当初的信誓旦旦,非要将她一直带在身旁。不做什么,就只是让她看着这一切,看着他怎么打败她那英雄的父汗,看着他怎么将铁蹄踏遍吐谷浑的草原。

如他所愿,她都看到了。她看到了泣血的金露梅,看到了黑沉的天空,看到了流泪的阿妈,看到了哭泣的孩子,看到了绝望的女人,她什么都看到了。只是几天的功夫,她觉得自己就像油锅里来来回回无数趟,滚水里进进出出无止尽,她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感觉呼吸都有些难为。

她真愿自己死了。

她像一只折翅的雀儿,被杨广囚禁,只等着一个结果。至于是什么样的结果,也许只有天知道。

现在,她心里所有的牵念只化作一个声音———父汗,您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张定和与副将柳建武飞马来到车我真山,果然看见山头之上有伏允的旗帜高高飘扬。伏允冠戴整齐,坐在一块大石之上,从容挥旗指挥。半山腰有不多几名吐谷浑士兵挥刀呐喊。隋军高声呼喊,令吐谷浑人快快投降,但伏允和部下大声嘲笑隋军,说有种的上山来决一雌雄。张定和勇冠三军,见此情境,怒火中烧,立即下马拔出腰刀,冲向山顶,柳建武和亲兵大呼:“请将军披甲!”他不屑一顾,更加勇猛地向山顶冲去。他想亲手擒获伏允,立下盖世之功勋。谁知刚冲到半山腰时,突然有上千名弓箭手从埋伏的山沟中跳了出来,引弓怒射,箭如雨下,张定和当即中箭身亡。

吐谷浑军士欢呼雀跃。突然的变故让稍后紧跟的柳建武怒发冲冠,他身先士卒,高声呼喊着直奔伏允。谁想没打上三个回合,就砍下了伏允的人头。未料被俘的吐谷浑士兵冷笑不止,此时方知真正的伏允已在天亮前突围逃走,被砍了头的只是一位穿着伏允盔甲的普通王爷。柳建武一听才知中了伏允的金蝉脱壳之计,大失所望,但也无可奈何。此时的伏允已沿着青海北的隐蔽小道,直向西北奔去。

不久,由吐谷浑仙头王率领的另一支大队伍也被隋军包围,双方鏖战多日,吐谷浑军无法突围,仙头王无奈之下只得率十余万众投降。

至此,杨广亲征吐谷浑的战役基本结束。

但余波未平,杨广派光禄大夫梁默等率轻骑追擒逃亡的伏允。梁默向西北穷追,以为伏允逃跑时只有十多人,他插翅难飞。梁默犯了轻敌之过,吐谷浑地域广大,伏允逃跑中一路有不少吐谷浑人前来保驾,而且在布哈河方向还有可用的军队。伏允熟悉地形,他选一处梁默必经之路,重兵埋伏。梁默果然中计。看到山沟、山顶突出冒出无数吐谷浑兵,挥刀呐喊,梁默只得拼死作战,终被吐谷浑了包了“饺子”,隋军无一生还,作战中伏允亲手杀死了梁默。

消息上报到杨广这里,倒让杨广对伏允刮目相看。紧接着他派出比梁默更有作战经验的卫尉卿刘权。

“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杨广看了眼坐在角落里失去自由的兰真,挑眉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梁默全军覆没,足见你们的军事潜力还很强,朕可不会让你们吐谷浑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想我大隋十万精兵,要打下吐谷浑,尚需费这许多波折,如果朕这次不作彻底铲除,只怕是后患无穷。”

兰真扬扬嘴角,“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只是,你没有想过将吐谷浑收为属邦,却只是一味地赶尽杀绝,你的胸怀,你的气度,不过尔尔。”

“哈!你不用激朕!这一路走来,你心心念念的,全是你们的草原王国。告诉你吧,朕这次西征吐谷浑马上就将大获全胜,你就等着陪朕走进你们的白兰殿,喝朕的庆功酒吧!其他想法最好就此作罢,不然,朕只会让伏允死得更难看!”

卫尉卿刘权领兵出伊吾道(从今甘肃安西镇经祁连山到青海湖之道),追击伏允,途中遭遇吐谷浑军,经过一番激战,在青海边俘虏吐谷浑人数千口,乘胜追至伏俟城,将隋的旗旌插满了伏俟城城头。刘权则奉杨广的命令,率兵越曼头、赤水,最后攻破十二世吐谷浑王拾寅建立的白兰王城(今都兰香日德镇)。宣告了杨广亲征吐谷浑大获全胜,战争结束。而此时伏允早已逃到柴达木,途中集结了数千部下,进入党项羌的领地。

杨广扫平了吐谷浑心中十分高兴,他觉得这次远征就是效仿周武王巡狩之古礼,但臣下们好像还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需加点拨。他向很有学识的给事郎中蔡徵說:“自古天子有巡狩之礼,而江东南朝的那些皇帝们为什么都爱敷脂粉,坐深宫,不出来和百姓们见面,这是什么道理?”蔡徵回答:“这就是他们的王朝不能长久的原因。”杨广听了内心大悦。

庆功宴已经在准备着。杨广住进了王宫,坐在金狮胡床上,看着金碧辉煌的白兰殿,不由赞叹,“人人都说吐谷浑盛产金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兰真啊,到朕身边来!来坐坐这个只有你们可汗才可以坐的金狮胡床。从今往后,你和朕共享吐谷浑的一切,包括这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还有你们草原子民的顶礼膜拜。”

兰真只是站在白兰殿门口,身旁是两个寸步不离的宫女。她静静地看着金狮胡床上高坐的杨广,眼里却是青海般的宁静。

“就在刚刚,你杀了他们的父亲、他们的儿子、他们的丈夫,这样一群草原子民的顶礼膜拜,你受着不怕做噩梦吗?顶礼膜拜下的身体里,装着一颗颗恨你入骨的心,你也觉得荣耀吗?”

“历来打天下,哪有不死人的?一将功成还万骨枯呢,更何况朕是皇帝,天下的主宰!你这不过是妇人之仁,过几天就好了。等喝过了今晚的庆功酒,你就将成为朕的女人!”他慢慢起了身,走下那十二级石阶,缓缓走向兰真,在她两步开外站定,目不转睛看着她道:“这一路上朝夕相处,知道朕为什么没有要了你吗?”

兰真心里一惊,别过脸不看杨广。杨广一把捉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着他:“朕就是在等这一天!等拿下吐谷浑的这一天!庆功宴上,你将是上天赐给朕最好的奖赏!没错!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哈哈哈!”

看着杨广狂妄的笑容,心里闪过无尽的酸楚。她一直在等的,竟是这样的结果吗?

与此同时,宫外的虹衣和素和昌混迹在伏俟城混乱的人群中,等待机会救兰真出王宫。只是,王宫戒备森严,二人根本没有机会混进去。

正苦无办法,却在王宫门口看到了小燕的身影,领着几个大隋的宫女。二人尾随她们来到了城南酒坊,素和昌等在门口,虹衣进了门,佯装买酒,慢慢凑到小燕身边。

小燕差点惊呼出声。虹衣忙悄悄握了握她的胳膊,凑到她耳边快速道:“找个机会到里间!我等你!”说罢慢悠悠地转了转,进了里间。

不一会儿,小燕果然进来了。

“您可算回来了!我……”

“小燕,咱们长话短说!兰真怎么样?你和她能见上面吗?”

小燕用力点点头,“能见上!公主现在被关在自己的房里,今天晚上,她就要成为汉人皇帝的妃子!连个婚礼都没有,公主太可怜了!”

虹衣一惊,抓住小燕的胳膊道:“听着小燕!没有功夫多说了!告诉兰真,我和素和将军正在想办法救她!今晚的庆功宴就是最好的机会。你让公主说身体不舒服,然后回自己的房间。剩下的,就交给我和素和将军!”

看着小燕呆呆的样子,虹衣握住她的双肩,沉声道:“你只记住一个,让兰真找机会回自己的房间待着!明白了吗?”

作者简介:李卓玛,中国作协会员,现任青海省互助县文联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吐谷浑王国》《瓦蓝青稞》《拉仁布与吉门索》等,作品发表于《青海湖》《雪莲》等文学刊物。《吐谷浑王国》获青海省第七届青年文学奖、第十一届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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