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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弗洛伦斯:一个博物馆长的四十年

2018-09-10薛茗

新阅读 2018年9期
关键词:安德森小姐画家

薛茗

美国康涅狄格州旧莱姆镇(Old Lyme),莱姆街96号。

这是一栋三层的希腊复兴式住宅,大门口的四支白色立柱托起一座三角墙楣饰,淡黄色的外墙与墨绿的窗框配在一起,看起来十分淡雅恬静。

这栋房子原是弗洛伦斯·格里斯伍德(Ms. Florence Griswold)的住宅。她一生未婚,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弗洛伦斯小姐”。从1899年起,弗洛伦斯小姐将自己的房间出租给外来的艺术家。在此后近四十年时间里,这里陆续住过几十位画家,弗洛伦斯小姐的家也成为美国印象画派的诞生地。弗洛伦斯小姐过世后,这栋房子变成了博物馆。

博物馆馆长杰夫·安德森(Jeff Anderson)来到一楼的餐厅,打开灯。还有十分钟博物馆才开门,此时屋里没有人。安德森走到餐桌旁,静静地端详着屋内的画作。

餐厅东侧的门上是美国印象派大师查尔德·哈萨姆(Childe Hassam)的作品《浴者》(ca. 1901)。壁炉上方一张狭长的画是亨利·珀(Henry Rankin Poore)的作品《追狐》,画里的二十几个人都是在弗洛伦斯小姐这里住过的艺术家:另一位印象派大师威拉德·梅特卡夫(Willard Metcalf)把画架支在沙滩上写生,光着膀子的哈萨姆手拿画笔,向骑马赶过来的加拿大画家兼作家亚瑟·海敏(Arthur Heming)点头致意。并不宽敞的餐厅被三十八幅油画包围。这些画并没有被装入画框挂在墙上——它们都是画家用油彩直接画到墙壁和门板上的。

这些画似乎是从这个房间中生长出来的。它们营造出一种奇特的、令人着迷的氛围。这种氛围让人坠入这栋房子一百多年前的美妙时光——在女主人的热情招待与陪伴下,每个人都感到舒适与放松,这里的生活被画笔和油彩所滋润,日光停留在画布上,空气里弥漫着威士忌和烟草的味道,画家们喜欢在席间高谈阔论、插科打诨,在经历了漫长的冬季后,所有人都在尽情享受新英格兰夏日的欢愉。

安德森依然记得四十一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站在餐桌旁,被这间绝无仅有的屋子深深震撼。

1976年,23岁的安德森从纽约的一所研究生院毕业。在导师的推荐下,他申请了弗洛伦斯·格里斯伍德博物馆的工作。其实那个时候,这里还不叫博物馆,只被当地人称为弗洛伦斯故居。安德森第一次到这里面试的时候,就立刻被女主人的故事所吸引。

弗洛伦斯小姐诞生在一个富庶的家庭,她的父亲是一位船长。然而,在她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家庭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1899年夏天,画家亨利·兰杰(Henry Ward Ranger)租下了弗洛伦斯小姐的一间房子,在周围写生作画。从那以后,陆陆续续有很多画家来到这里。弗洛伦斯小姐把卧室租给画家们当宿舍或画室,还把放农具的仓库改造成工作室。虽然当时这栋房子破损严重,亟待修缮,弗洛伦斯小姐的经济状况仍然捉襟见肘,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接待艺术家的热情。

海敏在一本回忆录里描述了他第一次到弗洛伦斯小姐家里时的情形:门铃按不响,也没有人来开门,推开大门进去,木头阶梯已经破损,墙皮严重脱落,几只猫在褪了色的地毯上打滚,壁炉旁边放着一架已经生了锈、一根弦也没有的竖琴。弗洛伦斯小姐亲自来迎接他,并安排他和其他的画家们一起享用午餐。在餐桌上,弗洛伦斯小姐先是假装责备哈萨姆早晨砸碎了她的玻璃窗,然后颇为自信地说:“你们都在这儿,多么美好的夏天!今年我会赚很多钱,冬天的时候我要把房子修一修——厨房要一个新灶台,地毯要换,家具也是,窗框和楼梯全部都要漆一遍。到那时这栋房子一定棒极了,不是吗?”她的话将餐桌的气氛推向高潮,每个宾客都像沐浴在阳光中。这时,画家威廉姆·罗宾逊(William Robinson)轻声对海敏说:“几年前弗洛伦斯小姐就是这么说的!可怜的小姐,她的经济状况差极了。不过她似乎真的相信一切能够东山再起。天知道!”

安德森十分敬佩弗洛伦斯小姐。他知道,那个时代的女性不能拥有独立的工作。原本富足的弗洛伦斯小姐在遭遇困境时,勇敢地敞开大门,靠向画家收取租金维持生计,保住了自己的房屋。弗洛伦斯小姐没有出众的容貌(事实上,她第一次接待艺术家时已经将近五十岁),但她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她乐观、热情,并且总是在帮助别人(小到收拾房间,大到牵线说媒)。她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充分显露他们的艺术才华,好像反而弗洛伦斯小姐是来探访这些艺术家的客人。

虽然弗洛伦斯小姐家的条件并不算好,但每年來这儿租她房子的艺术家络绎不绝。这些艺术家也适时地回报着女主人:帮她修缮房屋,打理花园,装饰客厅,并在她临终前筹集资金,保住了这间房屋,让弗洛伦斯小姐可以在这里度过完整的一生。1903年,画家阿尔彭思·将杰斯(Alphonse Jongers)为弗洛伦斯小姐画了一幅肖像:她穿着一袭白裙,正在抚奏一架竖琴——琴弦完好,琴身闪闪发亮。

在安德森看来,这不只是弗洛伦斯小姐的故事,也不仅仅是美国印象画派的故事——这是一个美国人的故事,一个勇敢、乐观、具有奉献精神的美国人的故事。

安德森决定接手这份工作。他回到北加州湾区的家里,把自己的东西打包运到四千八百多公里以外的旧莱姆镇。年仅23岁的安德森开始担任弗洛伦斯博物馆的馆长。虽然头衔听起来响亮,但他也是这里唯一的雇员。博物馆没有钱,当地的志愿者看护着这栋房屋。除了一些老人以外,几乎没人会来这儿。

安德森的工资少得可怜,根本租不起镇子里的公寓,于是他就住进了弗洛伦斯小姐楼上的一间卧室,每天出了卧室就进办公室工作。房子需要修缮,他就自己动手刷油漆,做木工活,给银器抛光。除此以外,他还要策划展览,设计画册,申请基金,寻找捐赠人,为房子四周土地的产权和当地政府讨价还价。

安德森不是本地人,他刚到这儿的时候一个人也不认识,但他非常善于与陌生人打交道。安德森将这种自信归功于少年时期的成长经历。他12岁时,奶奶鼓励他外出打工赚点零花钱。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越来越多的人搬到湾区居住,市郊新建起许多房子。安德森从商店里买了油漆和刷子——他打算帮人们在马路沿上写门牌号,方便邮差、警察或者消防员看到——漆一个门牌号收一美元。每天下午放学后,奶奶把安德森放到一条街上,然后开车离开。安德森自己提着油漆桶,挨家挨户地敲门。几年过去,安德森在不断与陌生人交谈以及靠自己劳动赚钱的过程中,变得非常自信。弗洛伦斯博物馆董事会会长回忆刚上任的安德森找上门来时的情形,他说,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极为友善,他会撸起袖子、脚踏实地地干事,他能够完全赢得你的信任。

虽然起步艰难,但安德森觉得比起在大型博物馆工作,自己在这里有更大的自由度和发展空间,可以锻炼各方面的能力。他安慰自己说,最多干两年,然后就回加州。结果,他在弗洛伦斯博物馆待了四十一年。

在这四十一年里,弗洛伦斯小姐的家从一个只拥有几张印象派油画的旧房子,变成了一个全国著名的故居博物馆。安德森从一个光杆司令,集结出一个拥有20多名员工和200多位志愿者的工作团队。1993年,这里被定为国家历史地标(National Historic Landmark)。2001年,安德森说服了康涅狄格州的一家保险公司将他们收藏的190幅新英格兰艺术家的作品全部捐赠给弗洛伦斯博物馆。此外,他还筹来两千美元的捐款,用这些钱恢复了花园昔日的容貌,修建了教育中心,以及一个占地880平方米的、设计颇为现代的展览馆。此后每年,安德森和策展人会在宽敞的展厅里安排囊括从美国经典绘画到现当代艺术的各种展览。2016年,安德森获得了新英格兰博物馆协会颁发的终身成就奖。

安德森认为自己一直带着六十年代美国人的某些气质——有些反叛,有些理想主义,希望去看这个世界,并通过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和改变。那时的安德森并不是一个沉迷于书本或博物馆的乖巧少年。青春期的叛逆加上六十年代兴起的“反文化运动”让他渴望离开家乡。他听摇滚乐,看地下刊物。他相信,如果要找到真正的自己,必须到更远的地方去。在弗洛伦斯博物馆,他发现了一片可以发挥自己潜能的土地。安德森回忆说,尽管事业的起步让他兴奋,但每天他都深陷孤独。身边没有与他年龄相仿的朋友,接触到的都是比他成熟得多的人。为了对抗孤独,也为了寻找自己,安德森过起了“双重人生”——白天他是文质彬彬的博物馆馆长,晚上他到纽约或者纽黑文的酒吧听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四十多年过去,时间消解了生活中的种种困惑与迷惘。当安德森的两个妹妹嘲笑他越来越像一个“新英格兰佬”时,他一点也不介意。安德森说,除了家,人的一生会发现一些地方,并在这些地方找到最本真的自己。六十四岁的安德森笑着说:“至少现在,我不怕别人知道我夜里到那些摇滚酒吧泡整个通宵了!”

虽然安德森热衷于弗洛伦斯小姐的故事,并且深知这栋房屋的特殊价值,但如何让人们走进博物馆、愿意聆听这个故事,是安德森面临的最大挑战。

一切从改变人们对博物馆的理念开始。在安德森看来,博物馆不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它应该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就如同镶嵌入餐厅的那些油画一样,随时随地,自然而然。

他搬了几把凉椅——就是美国人夏天都会摆在自家后院的那种木头椅子——放在河边。这些出现在公共场合的私家物件,像催化剂一样让人们放缓脚步。大家喜欢坐在椅子上,看着阳光把卢坦恩特河水染成金红色,白鹭和天鹅藏在河岸芦苇丛中,弗洛伦斯小姐淡黄色的屋子就在身后,还有绿色草坪坡顶那栋白色的现代展览馆。有时椅子被占满了,人们就坐在草地或树根上。安德森说,或许你想回味一下刚刚看过的展览,或许你想和你的朋友聊天,或许你打算和家人一起在草地上野餐,甚至你只是心情不好,需要找个地方待一会儿,这些都可以成为来博物馆的理由。

当脚步慢下来,人们去注意河水、橡树、草地和花园的时候,也会注意到日光的变化、花朵的芬芳和四季的交替。这恰恰是当时吸引印象画派的艺术家来这里的原因。初夏,玫瑰爬满藤架,花园里盛开着金盏菊、薰衣草、风信子和野百合。一位老妇人把画架搬到花园旁边,手拿调色盘开始写生。她并不是什么专业画家,她只是一名普通的游客。每到星期天,安德森便从库房里搬出画具和颜料,如果访客突然有了画画的兴致,就可以自取,画完了再还回去。老妇人身上穿的工作服也是跟博物馆借的,上面已经被前人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颜料的痕迹。在弗洛伦斯故居外面的草地上,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手拿画板,席地而坐。不经意间,安德森复制出一百年前艺术家在这里拥有过的美好时光。

大家都说安德森是这座博物馆的灵魂。但安德森自己却说:“我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好像有一种魔力在里面。”他喜欢站在幕后,把取得的成绩归功给别人。四十年过去,他仍然像刚到博物馆时一样,事必躬亲,随时准备挽起袖子干活——萬圣节那天,他抱着一筐苹果站在大门口,发给来参观的孩子们;被请来给亲子活动助兴的农场老板离开去吃午饭,他便替人家照顾卡车里的小动物,招呼前来拍照的孩子和家长;圣诞节前夕,他和志愿者们一起采购节日用品、装饰圣诞树。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魔力,安德森感到自己的职业和弗洛伦斯小姐存在着某种联系。弗洛伦斯小姐的所作所为,为他诠释了一个博物馆馆长的使命——把自己奉献给别人,让每个人都感到大门是向他敞开的,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

对于安德森来说,他的生活已经和弗洛伦斯博物馆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他说退休后最怀念的,是在博物馆里随时碰见熟识的人、和他们打招呼聊天那种街坊邻居般的温情。从弗洛伦斯博物馆退休后,安德森会和一家文化机构合作,帮助他们继续探索和发现美国本土的艺术家以及他们的工作室。安德森说,自己对艺术家的故居和工作室非常着迷,渴望去挖掘它们独一无二的价值——就像当年弗洛伦斯小姐的餐厅带给他的震撼一样。

受到父母的影响,安德森从小就喜欢历史和艺术。童年时期,安德森常常和家人到加州的森林公园露营。夜幕降临,营地中间燃起篝火,向导会在篝火旁给大家讲故事:有时是这个地方的历史,有时是这里的传奇人物,有时是神话传说。这是年幼的安德森最喜欢的时刻,他甚至曾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向导。对他来说,营地如同一个剧场,向导可以在篝火与夜色的陪伴下,尽情地沉醉在人文与自然交汇的美妙时刻,并把这种快乐的体验分享给别人。安德森没有成为向导,但弗洛伦斯小姐的房子成了他的营地与舞台。他总说自己如此幸运,能够和这样一段精彩的历史相遇。

更幸运的是,安德森用四十年的时光,把这栋古老的房屋唤醒,将女主人不平凡的一生和美国印象画派的故事向人们娓娓道来。

(作者系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研究员、美国加州大学(UCLA)人类学博士、独立纪录片制作人、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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