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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榆林:小壕兔水污染调查

2018-09-05刘畅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34期
关键词:被淹泥浆内蒙古

刘畅

“你在村的那一边,我在这沙梁梁上站,月月看见那污水在侵犯,村民们还胡盘算。沙梁梁上看得远,看整个小壕兔土特产。”吴彦荣自己编了个小调,咏叹自己家乡小壕兔乡近些年来,因矿井水外排、工业泥浆污染,导致饮用水变质、农地被淹、人畜患病的遭遇。本月初,已被证实的污染在进行调查和整改,但仍难解村民日常生活的燃眉之急。

惊人的发现

乡村无灯的夜晚伴着犬吠,令吴彦荣如坐针毡。耕地被淹,他按乡里的办法开荒自救,今年7月却以“涉嫌非法占用农用地”被拘留,又由村民联名保出来。在看守所里待了8天后,他被剃了平头,感觉皱纹爬上了脸,消瘦不少。顶着委屈和再被关进去的担忧,他每日仍带记者寻访受灾村民,考察被矿井水淹没的草场。4年多来,他发现自家,乃至乡里受灾的过程,正如每日黑夜沉默地降临,先于不经意间投下阴影,随后便掀起洪流,将大地席卷。

陕西榆林小壕兔乡特拉采当村放羊的妇女对自家损失的羊一筹莫展

“我家北面地势最高,之前收成好,每亩地能挣2000块钱。”吴彦荣家位于掌高兔村的最北头,也是陕西榆林小壕兔乡北界的一部分,与北边地势更高的内蒙古鄂尔多斯相隔一条公路。小壕兔乡地处毛乌素沙漠南缘,属风沙草滩区,蒙语意为“不大的水草处”。虽是沙漠,湖泊不多,但浅层地下水丰富。原先当地人在沙地里刨个坑,水就漫出来,直接舀起来喝。那水被称作“桃花水”,物产都靠它滋养。“榆林人穿得新,跑得快,肚里净装些大白菜”的说法,仍在村中的老人口中流传,当地人过着种玉米为主兼而放羊的生活。

近些年来,工业、农业用水增加,村民在各家院中打起压井取水,年轻人也大多外出打工。如今全乡17个村1万余人,大部分只剩老人、儿童留守,其中掌高兔村的常住人口不到四成。吴彦荣是少数的例外,他40出头,此前打工不顺,回家务农,成为掌高兔村当下最年轻的成年劳力。

算上租来的地,吴彦荣家此前种有90亩玉米,养着300多只羊,日子过得不差。他原來头顶留着时髦的半长头发,喜爱自拍,也喜欢各处旅游。而从2011年开始,几乎遍布全乡的油气工人钻井的身影出现在他家农田旁,四五年前又逐渐增多。“我家周围3口气井中,最近的距我家的地只有500多米。”吴彦荣记得,在一两个月间,工人们直起井架,钻井采集天然气。“他们用卡车拉开一袋袋纯碱和纤维素,调成泥浆,在钻头扎入地下时一同灌入。钻完后,泥浆就埋在井场旁1米多深的坑里。”

吴彦荣如今将自家边上的掩埋地挖开,黑色的土仍混着刺鼻的气味。但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些黑泥的危害,也没有立即体会到自己生活的变化,直到2015年。

“2015年雨大,秋天临收玉米,地里的水猛然涨起来,最深的地方有1米多,我发觉不对劲。”吴彦荣说,自他爷爷起,他家的地从没被淹过,他便趁放羊时,循着水浸的痕迹,一路寻到北边公路对面的沙地里。他看见一个大排污池旁有数个小水塘,曾经放羊的坡地已被淹没,估计水深有数米。坡上的沙蒿泡在水里,变得灰白。“排污池的防渗布破破烂烂,池子周围有水塘,再远些就没水了,想必是池里的水渗到四周,又从低洼处漫出来。”

那个大排污池属于内蒙古境内图克镇的母杜柴登煤矿。矿上工人讲,当时煤矿尚未正式投产,产煤量小。但沙地的特质是几乎没有储水能力,流来的水都会渗漏,污水池的水向地势低的地方蔓延。而吴彦荣得知,沿着陕蒙的交界线,内蒙古一侧,母杜柴登煤矿东南面有门克庆煤矿,西南面有巴彦高勒煤矿,当时都已运转。

吴彦荣那时只是把见闻告诉乡亲,并未立即向村里反映,他盘算当年的玉米已长成,虽损失了近三分之一,仍盼望第二年水能退。与此同时,村里的井打出的水开始发黄、呛人,漂着油花,洒在地里放一会儿,就有一层黄渣。“我们烧开了喝,但烧开后,水却像小米粥一样。盛水的铁盆,隔几天就有一层黄色沉淀。”吴彦荣发现,羊也开始拉稀,得了以前极少见的尿结石。

等到2016年,地里的水还没退,他家北边的70亩地,再也无法耕种。“煤矿就像算好了,每隔两个月,下游的水渗得差不多了,他们就再排一次。”吴彦荣是村七组的小队长,他带上自己的组员找到村里,村干部随他们查看被淹的农田和水池,获知是积下的雨水和上涨的地下水,他们只能挖水渠自救,把水排走。

孟风在被淹死的沙蒿旁,沙地上覆有一层混着煤渣的黑泥

“但上游最高处比下游高十几米,因为沙质的原因,看似地里没水,水却从地下渗到水渠外了。地是湿的,根本没法种。”吴彦荣发现,不但临近排污池的农田被淹,村中远离公路的地里,低洼处也有水渗出,平均每户减产两成左右。吴彦荣的地种不成,放羊的草场也被淹没,他从内蒙古境内的村里租下地势高的草场,仍无法弥补经济损失,他跑到母杜柴登煤矿打工,却只干了三个月,便无法坚持。“矿井用水非常多,井下哗哗的水声,像下雨一样阴湿,我的衣服每天都是湿透的。”

那些水仿佛都到了地上。转过年,仍挖水渠,可不仅大部分玉米地仍泡在水中,连吴彦荣家都险些被灌进污水。乡里让农民在水淹地旁开荒自救。而老人平日洗菜做饭,放羊时蹚过漫出的污水,手脚等频繁接触水的部位屡屡患上严重的湿疹或不知名的皮肤病,皮肤起泡、溃烂,沾水便瘙痒难耐。羊也染上类似的“羊痘”,口蹄处起泡、瘙痒,乃至溃烂生蛆,不治而亡。每户病死十几只羊,成为全村的普遍现象。

见向乡里反映无果,吴彦荣决定上访,便同村民在乡里收集证据,当来到南面一处高坡时,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

北面而来的洪流冲毁草场的围栏,淹没高地的气井,污水滚着黄沙,漫过1公里长的柏油马路,在掌高兔村内绵延数公里。柳树拦腰没在水里,水面平静时,竟有成群的野鸭游荡,又有白鹭落在枝头。

跨省治理之争

“要是有外排的情况,我简直要把我的手指头剁下来申冤了!”8月初,当我首先来到内蒙古一侧寻访煤矿的排污情况时,图克镇的一位书记信誓旦旦地对我表示,可以带我在陕蒙交界的地方核查污水流过的现状。我随他前往图克镇与掌高兔村交界处。

“我姥姥家就在掌高兔村。自古以来,小壕兔乡有五条从内蒙古流到陕西的河流。直到三四十年前,降水减少,河流消失,上下游的村民把曾经的水道开垦为农田。而近些年降水增多,内蒙古境内的农田也有被淹的情况,我们组织重挖水渠。”这位书记认为,雨大是沙地里出现水池和径流的主因,而古河道已不在,由内蒙古向陕西排水无从谈起。他指着一段由内蒙古通过来,在陕西境内未挖通的水管告诉我:“陕西不挖水渠治水,怎么能赖我们?2016年天降大雨,水漫到小壕兔乡,那年年底这条水路才与陕西挖通,去年他们又把水沟堵上了。”

当地降水集中在七八月,过往的公开报道显示,近年来榆林地区降水增多。水多源于自然,而采矿产生的矿井水,煤矿的解释是,他们收集还来不及,不可能主动“浪费”。在省界十多公里外,母杜柴登煤矿董事姚广华带我参观排污池,它们在吴彦荣所见排污池的西侧,位于煤厂对面。

矿区外不见煤渣,污水池正在改建。池壁和池底加增三层防渗布,并用水泥做成垫层,成为永久的防渗池。“其实这样的池子叫作应急蓄水池,只有临时调水时才蓄水,而且轮流储水,不会全部蓄满。”姚广华说,他们煤矿的矿井水在地下经过处理后抽上来,都运往化肥厂,做化工用水。即使如此,化肥厂的用水仍供不应求。“之前池子里的防渗布一年换一次,有渗漏的情况,不过渗不到陕西境内。”

内蒙古唯一承认外排的煤矿,是位于母杜柴登煤矿西南的巴彦高勒煤矿。“以前确实存在过汛期水多,为保证矿井安全,不得不向外排水的情况。”煤矿的工程师王文带我参观矿区,他们的污水经处理后,导向北面十多公里外的景观湖。在排污池南边的沙地,起伏的沙丘上满是沙柳,他指着低矮处一片长草的平地,“那里就是之前被淹的地方,我们已经给了农民赔偿,現在生态已经恢复”。

“有些村民就是想骗赔偿,为什么别人的地种得好好的,偏偏他们的不行?”图克镇的官员将对面村民的反映视为贪欲,但煤矿似乎并非如此清白。

当我从陕西一侧进入巴彦高勒煤矿面对的沙漠,在煤矿西南3公里处,见到另一番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河水干涸后,河底枯草腐烂的气味,沙土堆成大坝,两侧尚有成排的沙柳泡在水中,成片地枯死、变白。蒸发掉的水塘里,盖着一层白霜。

“那些沙柳可是我们一棵棵亲手种的!原先可苦了,谁不种罚谁钱。我上小学时就早上拿着铁锹,带上馍,和我妈到沙漠里挖坑种沙柳,那时动不动就刮沙子,我们一种就种一天。”带我见证水淹情形的人是煤矿对面小壕兔乡特拉采当村的孟风,他年纪比吴彦荣小,却显得十分苍老。他告诉我,清朝时,这里仍是沙漠中的点点绿洲,他们的曾祖辈为躲避饥荒,寻找绿洲里可以食用的植物籽,北上来此定居,并逐渐将蒙古族赶到更北面去。上世纪70年代的固沙造林持续了十多年,此地的生态得到彻底的改善。

陕西榆林,大牛地气田

外排的矿井水把两代人的努力冲毁了。一份内蒙古环保厅的文件显示,巴彦高勒煤矿于2014年投入运行,煤矿的实际涌水量远超环境评测时预测的水量。因无法将所有矿井水均排入景观湖中,多余的矿井水溢流,进入下游的水库,村民们的林地和玉米地由此被淹。

“2016年时,水越排越多,林地被淹了百十来到上千亩。村民们跑到煤矿门口闹,煤矿找到我们村,丈量被淹的林地,跟村民们签下合同,相当于把林地租下专门排水。”孟风说,一年的合同每亩730元,两年的合同每亩1460元,他去年和煤矿签了两年的合同。“但两年来,一共就给了我一半的钱,还有些人都没有拿到钱。”

吴彦荣知道特拉采当村获得过赔偿,也希望有补偿。而当我将图克镇官员的说法转述给他时,他一脸苦笑地领我来到他家被淹的地里。地中不见水,却很湿润,覆着一层裹着煤渣的黑泥,其间长着野草,野草间可见枯死的玉米秆。最严重的一片地里,寸草不生。几公里外,虽然他见到的排污池已被新的防渗布覆盖,但池外仍有被盖住的排污管和阀门。一份内蒙古环保厅的文件表明,与陕西接壤的3家煤矿的矿井水向外渗流,会沿地势顺着自然形成的沟渠向小壕兔乡漫流。资料显示,此煤矿曾在2017年因“向周边低洼地存在外排行为”被处罚。

煤矿的问题在一场行为艺术后,得到曝光和转机。

“很多城里人以为农村山清水秀,像农夫山泉广告里的大自然一样诗意,但其实真正的农村十分残酷。”来自深圳的艺术家“坚果兄弟”曾在北京搜集雾霾,制成雾霾砖。今年5月,他在网上发现小壕兔乡村民举报中石化污染的内容,证实村民的饮用水水质异常,便希望用1万瓶农夫山泉水瓶装满当地的饮用水,带回城市展览,呼吁人们关注农村的水污染问题。他来到当地后,在吴彦荣的帮助下,买来300多箱农夫山泉瓶装水,找十几名村民用一天半时间把矿泉水换成村中的饮用水,装满1万瓶,辗转运到北京和西安。6月20日,“农夫山泉超市”在北京开始展览,获得社会广泛关注。

展览开幕次日,榆林市环保局发布立案调查小壕兔乡掌高兔村水源污染问题的通报,其中要求“全面排查邻近内蒙古3个煤矿的村庄的水源、土壤污染,以及生活污染源,对污染问题协调内蒙古进行修复,并对违法企业严厉查处”。小壕兔乡对面的3家煤矿被叫停整顿,而半个多月后,榆林市环保局称,已开凿总长200公里的排水渠,对3个煤矿的疏干水进行导流。

然而,阻断、疏导矿井水只是整治水污染的一部分。吴彦荣和孟风等村里的年轻人,根据井水变质的时间,推断天然气井旁随地掩埋的泥浆才是水污染的罪魁祸首,外排的矿井水只是加速了污染的扩散。他们对饮用水的污染来源和治理更加忧心忡忡。

污染源的疑团与担忧

本刊记者采访期间,吴彦荣开车带我在陕蒙之间穿梭,气井随处可见,在荒漠里、在林间,如一个个红色的十字架。小壕兔乡处在大牛地气田上,从十多年前开始,由中石化华北油气分公司集中开采,逐渐成为向北京、山东、河南、内蒙古等地供气的主力气源地。采气一厂的工人说,此地的单井产量下降很快,要靠不断打井维持产量。这些年下来,仅掌高兔村便有78口气井。

吴彦荣在自家地里见到的工业泥浆,是钻井时的必需品,具有强碱性,对地表环境污染很大。而钻井工人透露,正像吴彦荣在自家地里看到的,以往处理泥浆的做法是挖一个坑,底下铺层塑料布,倒入泥浆,待液体蒸发或渗透到地下后盖层沙子,或把石灰和水泥倒进坑里搅拌,再用沙子覆盖。直到2015年,全国才陆续施行“泥浆不落地”的做法,挖完井后把泥浆拉走、处理。

已埋的泥浆却未运走,在“坚果兄弟”的展览将水污染问题引爆前,也仍有就地掩埋的情况。“我们的村民直接参与挖土,还向村里提出质疑,却仍无济于事。”孟风告诉我,他们的怀疑暂时无法得到官方的支持。

在“坚果兄弟”来小壕兔乡前,从陕西省环保投诉管理系统里看到的回复,已经查明,饮用水的铁、锰含量超标。但属于基值高,与天然气开采无关。榆林市环境监测总站也曾化验小壕兔乡里两口气井产生的泥浆,化验结果符合污水排放标准,而中石化华北油气分公司提供的水基钻井液组成报告也显示,泥浆中不含铁、锰元素。

但这样的结果连采气一厂的员工都难以说服。“水质报告里会包括甲醇、凝析油等项目吗?”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员工向本刊介绍,小壕兔乡所在的气田属于低压、低渗透率的气田,需要通过人工的方法压裂井底周围的岩层,在岩层里制造裂缝,让更多油气顺裂缝进到井里,才具有开采价值。“但就像用不锋利的刀切很脆的西瓜,石油公司不能完全探测地下岩层和裂缝,无法保证其他地方不产生裂缝,也就难以确保有毒物质不会扩散。”

这位员工说,用于压裂的强酸性压裂液也很危险,但作业在两三千米以下,只要不排到地面上,就不会造成地表水污染。我采访期间看到准备采气的气井旁有两个铁罐,橡皮管从井里深入罐内,压裂液直接排回罐内,施工完后运走。可当地村民反映,直到2014年后,这些罐子才陆续拉走,拉走时许多罐子已经空了,外面排出灰红色的液体。2016年年底,陕西省环保督察组也曾通报,大牛地气田大平探8井试气废液罐下方无围堰,涉嫌环境违法。

面对水污染事件曝光后的层层质疑,小壕兔乡内的气井被要求停工,水质检测和安装净水设施的工作一并展开。榆阳区宣传部8月6日通报,国家生态环境部环境规划院环境风险与损害鉴定评估中心已完成全乡17个村、87个取水点水样的采集、化验,正在进行水质监测,之后还要开展重点水样点补充采集、化验工作,最終水质报告将于9月底完成。打200余米深的深井、安装净水器和供水管网的工程也同步进行,全乡已安装净水器2000余台,吴彦荣、孟风各自所在的村庄,以及另4个村庄的观察井已建成,后续打井和建管工作,预计9月6日前完成。

吴彦荣家已用上净水器,但他告诉我,村民对政府的解决措施普遍不满意。“安上净水器也是治标不治本。过些日子,深井水仍受污染怎么办?我们的水质这么差,城市里净化自来水用的滤芯会不会堵,堵住后污染岂不更重?滤芯坏了,我们是否换得起?庄稼和羊所需的水,以及土壤污染的问题,也没有解决。”而当他看到在本刊采访期间,已有气井恢复生产,他甚至怀疑,“水质监测的结果那么晚才出,是不是在拖延时间?”

孟风带我在他们村里转,地广人稀,玉米地和草场一望无际。本刊寻访期间,打深井的工地上空空荡荡。他与失语的母亲相依为命,仍用自家的泵打水。我来到他家,老人见我拿起舀子看里面浑黄的水,激动地比画,发出“啊啊”的叫喊,仿佛静谧的乡村里唯一的声息。

(文中王文、孟风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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