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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工厂

2018-08-28王开TextbyWangKai

今日辽宁 2018年3期
关键词:刀盘徒弟筒体

◎文/王开 Text by Wang Kai

记得那次访谈结束前,马超师傅引我到车间门口,共同欣赏他们用焊枪和钢板焊接的钢铁侠。那是一个真正的钢铁侠,威武,昂首挺胸。我觉得,它就是眼前这位马师傅的工人形象,也是一代代无数奋斗工厂一线的工人形象。他们传承着父辈的教诲,有着钢铁般的身躯和意志,为国家民族擎起中国制造的旗帜。

父亲的工厂

“别人走别人的,你不能走。厂子现在困难,以后一定能好!”马师傅望着相册里的父亲,那个倔老头儿的声音如在耳畔。

在马师傅的记忆里,父亲那一代人的工厂是漆黑的大房子,车间里黑乎乎的,光线很差。因为封闭不严,冬天四面透风,手脚皴出大裂口,那也没人叫苦,抡着大锤照样干。实在冷得受不了,地中央生起大焦炉,煤烟混合着铆焊烟,飘荡在车间里,呛人得很。中午吃饭时,大伙儿围着大焦炉子热饭盒,嘻嘻哈哈说笑,全然不在乎工作环境的恶劣。夏天闷,车间里没有一丝风,闷得人浑身汗水湿透。湿了干,干了再湿,一件跨栏背心根本看不出本色。因为一年四季车间里乌烟瘴气,熏得手脸都是黑的,晚上回家洗漱,盆里的水也跟着黑。

马师傅说,父亲那一代人对工厂感情深,干啥不讲条件,再苦再累也能承受,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20世纪70年代,工厂也没什么高精尖设备,需要整形样板,找角度什么的,拿着硬纸壳、大萝卜抠,抠完了再比对。马师傅亲眼看着父亲深更半夜不睡觉,怀里抱着个大萝卜,翻来覆去折腾。铆焊车间任务重,干活全靠出力气。比如,要平整一块铁板,别的招没有,一色儿抡大锤咣咣砸,硬生生将钢铁材料砸得光滑平整。由于噪音太大,父亲和工友们说话要放大嗓门喊,喊到上了年纪,耳朵都喊背了,退休回家后,干脆啥也听不着。那听了大半生的砸大锤声,竟成了遥远的回望。

马师傅记得最深的一件事,是厂里动不动就搞大会战,父亲经常好几天不回家。有一次,父亲连续四天三宿没露面,可把马师傅的母亲吓坏了,赶紧去车间看看咋回事,见马师傅父亲正瞪着熬红的眼睛奋战,悬起的心才放下来。

马师傅的母亲也和他父亲一样,都是沈阳重型机械厂工人,不同的是,父亲在铆焊车间,母亲在标准件车间。马师傅的母亲16岁就进工厂,在标准件车间当了一名车工,专门车螺丝杆,工作又忙又累。马师傅和哥哥就上了街道办的托管班。有时候,马师傅不爱去托管班,就赖着父亲,跟着父亲去车间玩。长期的耳濡目染,他竟然喜欢上了铆焊工作,喜欢看着焊枪焊接材料时四溅的火花,喜欢那些硬邦邦的钢铁被父亲和工友们驯服,变成各种机械的形状。

“既然看什么都有趣,不念书了就进工厂吧。”父亲说。

马师傅幼年顽皮,三天两头逃课。父亲碍于他不好好上学,提前办理退休手续,让儿子顶替自己,拎起大锤,端起焊枪。

马师傅端起渴慕已久的工具方才明白,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在学校,马师傅最讨厌的几何和数学,在铆焊工作中应用得最多,也是万万离不开的两门学科。比如,要求你做一个圆柱体,上面再焊个件,又用数学,又用几何。你不会这些,就没法准确无误地对接那些各种形状的零件。

马师傅傻眼了。

就在马师傅为难时,父亲出现了,三下五除二就算出来。

马师傅目瞪口呆,彻底钦佩大字不识几个的父亲。他知道,这个倔老头身怀绝技。于是,年轻的马师傅拜了两个师傅,一个是亲生父亲,另一个是言传身教的王师傅。在两位师傅的指点下,马师傅仅半年就可以独立作业了。

马师傅说,父亲那一代人对工厂感情深,干啥不讲条件,再苦再累也能承受,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

“溜圆儿”杂技

一块十几公分厚的钢板,它怎么变成圆的?又怎么能做到在圆体上焊接各种形状的部件?

马师傅的工作极大地吸引了我这个外行。他跟我聊天时,我的目光多半看着休息室外面那个大圆柱体,它在那里缓缓转动。实际上,这件看着好玩儿的事情,技术难度非常大。比如说,钢板卷曲成圆柱体的过程中,它不一定受力均匀形成同心,反而可能由于多种因素的作用,半径出现偏差。这样子,下一个环节的组焊也跟着有误差,一个差一点,最终的结果是报废。如果想让圆柱体没有误差,需要一遍遍地压磨,用马师傅的话说,叫“溜圆儿”。

钢板不是丝绸,可马师傅就有本事像小孩子在大街上轱辘铁圈儿的游戏一样,让一块块钢板乖乖地听指挥。

马师傅简单通俗地介绍他“溜圆儿”的绝招。练就一身卓越的本事,非一朝一夕之功,它需日久天长的摸索、实践,总结分析方可达到。它要你耐得住寂寞,吃得起苦,忍得住穷,受得起知识的挑战。多年来,马师傅自认文化水平不高,后天的弥补就是在实践中勤学、多练、好问,慢慢积累下来,马师傅的“溜圆儿”功练成了,赚来了“筒体专家”的美誉。

然而,曾几何时,“筒体专家”陷入过彷徨、犹豫。那时候,他几度想像逃离学校一样地逃离工厂。假设他一念之差走人,北方重工必定少了一位“筒体专家”。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国企陷入困境,具体到马师傅的北方重工,辛辛苦苦干几个月开不出资,即便开资,也只有一千多块钱。到了这地步,工人和工厂感情再深,也要屈服于柴米油盐的现实,陆续地,工人们悄然离去。每离去一拨人,马师傅的心理就被冲击一回,渐渐地,也冒出走人的念头。出去的好哥们回厂里找他,拉他去投奔新企业观摩,企业主也乐意留下他,承诺每月三千多块钱的工资。那丰厚的薪水诱惑得马师傅活了心眼,但他是个孝子,辞职这么大的事要和父亲商量,争取老人家意见。谁知,马师傅一提这茬儿,倔老头果然急了,便说出“别人走别人的,你不能走”那句话。

后来,马师傅想明白了,父亲这么说,不单纯是建国初期的老工人对工厂感情深厚,也有他的见识和经验——重工装备制造自身存在市场周期,上下波动是正常的,只不过,这次的寒流之猛,令人难以招架。父亲这么一拦挡,马师傅改了主意,听了父亲的话,留了下来。

国企改革重组后,马师傅的地位和作用凸显,成了组焊车间的“宝”,挑起组焊车间的大梁。此时,马师傅的名声在外,想挖他的企业更多。他们通过各种渠道联系马师傅,许给丰厚的工资待遇,但这些企业无一例外地碰了钉子。无论条件多优厚,马师傅就俩字——不去。

说到这里,我问马师傅:“外面至少给你高于现在一倍的工资,你为什么还不去呢?”马师傅憨笑道,我这一百来斤和这个组焊班捆在一起了,往哪走?再说,公司评我当劳模,又让我当班长带徒弟,一个工人能有这荣誉,爹妈祖宗都跟着乐。要是我一拍屁股走人了,成啥事儿啦,人终究得讲良心么。

多年来,马师傅自认文化水平不高,后天的弥补就是在实践中勤学、多练、好问,慢慢积累下来,马师傅的“溜圆儿”功练成了,赚来了“筒体专家”的美誉。

师徒为父子

马师傅喜欢他的那帮徒弟,他说那帮小子个顶个成器。马师傅夸徒弟,真不是虚张声势。他的弟子一拨又一拨,带出来一个就被领导相中调走一个,转岗后管理班组。要么通过集团内部、省市举办的技能大赛脱颖而出,上电视,上报纸,风光得很。徒弟们也感谢马师傅,对他敬重有加。马师傅不同他的上一代,属技术开放型。他改革创新的看家技术,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徒弟们,扶持他们早日独立。

事实上,组焊工种在重工行业是出了名的艰苦。为了培植新生力量,集团公司实行委培制度,然而成果却难如人意——每年毕业委培生百八十号人,可来车间一看,转身就走的占多数,坚持下来的,基本是家里条件差的孩子。在青黄不接的极端情况下,北方重工甚至远到黑龙江等地招工。

因为招工的难,马师傅对留下来的徒弟视为珍宝,上岗第一天就问,你们爱学不,想学不?徒弟说爱学,这是门技术,是艺就养人。马师傅乐了,把小青年们当作自己儿子,手把手地教。

刚学的徒弟,都从“溜圆儿”起步,溜不好,筒体废了,气得徒弟们直急眼。马师傅见状,安慰徒弟不要急,精心点拨,这里放点劲儿,那里加点东西,徒弟们依师傅的指点做了,筒体果然成了同心圆。

徒弟汪洋第一次对盾构机的刀盘,总是超差二三毫米。刀盘在盾构机中起着先锋作用,在前进中搅磨岩石,传输给后面的设备运出地面。刀盘对不准确,磨损得快,一旦坏了是大麻烦——盾构机在地下作业,刀盘一罢工,进退无路。汪洋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为超差焦急、束手无策。马师傅告诉他,放样稍大点,尺寸找好、电焊的电流电压、焊接的顺序、以哪个为基准等等需注意,边指点边实践。汪洋聪明,反应快,跟着师傅认真学,一点点摸索,对出的刀盘终于合格了。之后,汪洋干了三个刀盘,两个前盾,没有一个跑差,合格率百分之百。

马师傅待徒弟呵护有加,但却亏欠两个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妻子。他最不愿提及的话题,也是这两个,一问到此,马师傅就吞吐,或者三言两语敷衍过去。

马师傅的母亲心脏有毛病,眼睛也不好,后来患了青光眼。马师傅因为忙,照顾不上老人。母亲常年住在大儿子家,他探望老母,只能趁着周末,匆匆见上一面。母亲生病住院,马师傅忙得脱不开身,就让妻子陪护。母亲住了二十多天院,他只去伺候一回。

谈到妻子,马师傅愧疚得愈发少言寡语。原来,马师傅和妻子结婚后,一直膝下无子。马师傅感到遗憾,但比妻子开明,常常安慰她,说这是老天爷定的,担着呗。只要咱俩好好活,乐乐呵呵一辈子也不错。再说,咱有那么多徒弟,好好栽培着,权当儿子养。他们出息了,咱也跟着沾光。

(“聊家风”栏目由本刊与辽宁省文化资源建设服务中心联合主办)

(责编/石国)

Our Plant

Ma Chao, a master worker of the Northern Heavy Industry (NHI),who followed his father’s steps,has become one of the standard-bearers of making in China. But he does it with his iron bulk and will.

Ma’s parents were both working at the NHI. His father was a welder while his mother worked at the standard component workshop. For many times Ma accompanied his father to the plant when he was a child.His early experience played an important part in his devotion to welding. He took a fancy to the welder gun, from whose muzzle sparks spewed to all directions. He liked the way a piece of iron was transformed by his father and uncles into a desirable shape. So it came as no surprise when Ma became an NHI worker. He apprenticed under two masters, one being his father, the other master worker Wang, whose teaching included both words and actions. With the two masters as his supervisors, he was able to work on his own in less than half a year.

Even in dealing with a steel plate, as hard as it might be, Ma is able to change it into a certain shape he desires, as if it were the loop played by a street boy.According to Ma, such a skill couldn’t be accomplished overnight and it would take days and even years before such a unique skill to be acquired by an inexperienced worker. During this process, apart from practice and thinking, he had to face challenges such as loneliness, tedious work, poverty, and the lack of knowledge.Ma thought himself uneducated. He decided to make it up by diligence,practice, and learning. Now he has became a well known “cylinder expert” at NHI.

Apart from his “looping,” his attention is focused on his apprentices. He says that none of them will not become a qualified worker. To help them become independent workers earlier than scheduled, he shares with them whatever innovations he has made. In return his apprentices treat him with deep respect and gratitude. (Trans. by G.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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