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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野行

2018-08-16

南方周末 2018-08-16
关键词:郊野出游旅行

熊景明

父亲小时候的故事最有趣的一则,是大家庭中十来个少男少女组成“花子旅游团”出游。春风暖,蚕豆熟了,原野在召唤。口袋里没什么钱,厨房米缸中偷一小袋米,拿个铜罗锅背上,于是乎装备齐全地出发了。上世纪20年代,昆明人口不到十万。在这个孩子王的带领下,这群“离家出走”的小叫花子,半个时辰就出了城。小河里逮泥鳅,捉虾,田里偷蚕豆,有米有锅,这就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

城市一圈圈扩张,等我到了他们那个年龄,郊野不再“伸手可及”。小学、中学每年组织的春游是我们一年之中最重大的节日。满怀欣喜地盼望,头天晚上兴奋得难以入睡。出游皆步行,排着队、唱着歌的兴高采烈至今难忘。归程通常筋疲力尽,草鞋或手工缝制的布鞋不耐远路,拖着被磨起泡的脚,一拐一拐走回家,兴致不减。多年后看到美国画家Norman Rockwell的画,“郊游归来”:小女孩手上拿着植物标本,头上的花蔫了,人也蔫了。似曾相识,我不由会心地笑起来。

1950年代中期进入初中,班集体旅行多了名目,踏青之外,还有四月四植树节,期末旅行。植树节一律去滇池边泳滩“海埂”,一人发一小捆柳条,土里一插,浇点水就完事了。有个同学告诉我,如果将柳枝倒过来栽,芽朝下,长出来的就是垂柳。看着周围枝条柔情一般下垂的柳树,我当然都如此办理。种树要不了多少功夫,湖岸寻找彩色小石头令我们乐此不疲。浪花拍岸退去的时刻,阳光下五彩石砾闪烁,捡到“宝石”的女生大呼小叫。男生在水里游泳,岸上打侧手翻,做出各种试图引入注目的动作。

我们曾经到西山华亭寺住过两晚,暮鼓晨钟在山间回荡撼动心灵的感觉终生难忘。也曾在大观楼旁的小岛上已被收归国有的旧时官僚私宅“庾家花园”住过。印象中从早到晚就忙于准备三餐,在老师的指挥下下,户外生火煮饭,湖边淘米洗菜。这些平时被我们厌恶的活计变成愉快的游戏,男生女生争相表现。此行的高潮是湖中划小船,“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迎面吹来凉爽的风”,一切都是真实的写照,感觉自己就是电影里那群美丽的少年男女。

那时所有的外宿旅行都得自己背上行李,来回步行。已经不记得我们这些十来岁、瘦廋弱弱的小女孩怎么对付过来的,只记得每次都是父亲替我打背包,外面裹上他当年做公路查勘时用的一床防水“油布”。初中二年级策划期末旅行时,大家觉得去公园、庙宇太平凡,决定去滇池边的渔村“柳林”住上一星期。我们的班主任,美丽、出身世家的生物老师金韵华是全班同学的女神,受到金老师的差遣就像得奖。这回中头奖的是班长、威望仅次于金老师的一位男生。他任大厨,我和几个女生做他的下手。至今我对他满脸汗水、抄着大锅铲炒菜的样子还有印象。

下学期开学,不见了班长,老师说他到北京上学去了。男生尤其难以接受他的不辞而别,他曾像个万能的大哥哥一样照顾同学。有个男生家中发生变故没钱吃饭,班长在同学中凑钱给他买饭票。将近半个世纪后我在巴塞罗那见到他。他说在柳林那些天,一直想告诉我他要走了,却未能开口。他常常去我家附近足球场踢球,在我家门口兜来兜去,希望碰到我说声再见。我却没有出现。

上高中后学校不再组织郊游了,那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革命年代,并非要上战场去打败国家的敌人,而是要举国上下拼了命地超过他们,老人小孩亦不例外。学校周末不放假,在校园中由花园改成的菜地上耕种;农忙季节下乡劳动,帮助农民割麦子之类。从没拿过镰刀的孩子累得半死,农民看着七长八短的麦茬和一地麦粒心疼。

1970年代中期,我们已经成人,城市里有配了杂粮的粮食供应,吃不好,能吃饱。我遇到一群乐山乐水的朋友,逢周末,骑自行车出游,“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此外,一道听音乐,读诗,学古文,学英语,游泳,打羽毛球。父亲笑我们乃叫花子养鹦鹉,苦中作乐。

当时我以为全国城市的年轻人都和我们昆明的生活方式差不多。1970年代末去到广州,才知道“人各有志”。表弟星期天早上5点钟起床,骑自行车去郊外买鸡,令我奇怪之极。我们在周末一定睡个懒觉,做点约伴骑车冲向郊野之类闲事。怪不得表弟妹面色都比我们红润。

当年的玩伴各奔东西,每想起他们,心里响起那支歌: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友谊虽然没有地久天长,故乡山水永远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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