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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堂

2018-08-13岑燮钧

百花园 2018年12期
关键词:干活儿寡妇活儿

岑燮钧

在我们周塘,最被人暗笑的要数周孝忠了。

周孝忠是我的远堂兄弟,我们互称“老堂”。读小学时,他成绩一般,有点儿憨。初中没考上,就跟了他爹做木匠。木匠是力气活儿,十七八岁时他就长得腿壮胳膊粗,有了络腮胡子,也不剃,一张毛脸。

后来发现,他胸口也有毛,直连到肚脐眼儿。人说,这样的人叫青龙,很厉害的。

可是,与他一般年纪的人都成家了,他却还单身一人。按周塘人的说法,这个时候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干活儿都没劲儿了,而他却毫不在乎。那時,木匠活儿已渐渐没落,他们家正对着周塘街,就开了个酒类批发部。薄利多销,生意很好。隔不了几日,就有大卡车开来。他卸货,一身汗!

终于,他也有了女人,而且不止一个,只是都不是本地人,也没吹吹打打过。我疑心是他爹舍不得钱,因为老木匠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精明人。

能够白得女人,那是最大的便宜。

可是,他身边的女人总待不长,短则一月,长则半年,就逃走了。各种传言都有,有说女人吃不消的——那倒是应了青龙之说;也有人认为他是个木头人,就知道干活儿,女人自然不喜欢他;而又一种奇怪的说法是,他到了夜间,是个瞎子,看不清人影;而终于归于一致的看法是,他那活儿不行!

活儿不行也得过活。他依旧忙着送货,夏天还赤膊上阵,露着一身壮肉;胡子越来越长,卷曲着,汗水湿透裤腰。女人们背后替他可惜:“看,没个女人,像野人!”

老木匠过世了,老娘也如他一样,眼睛看不大清。一幢三楼三底的大住宅,没装修,窗台下露着黄砖;院子里堆满了酒箱,污水横流。他着实需要一个女人来打理。这个女人出现了,是个外地寡妇,比他大七八岁。她倒是死心塌地跟着他,却没个孩子,到底有后顾之忧。于是,孩子也出现了,是抱养的,还是个男孩儿。这是不容易的。孩子长得很好看,肤白,眼大。若是城里人家,他必是帅气而且洋气的,可被他们一养,拖着鼻涕,脸蛋画花,小脚上套着一双不知什么年代的老虎鞋,土死了。

他干活儿更有劲儿了。女人们不知是同情还是戏耍他,见了就说:

“孝忠,你儿子好可爱哟!”

“呵呵,是吗?”他含糊应答。

他总是很忙,难得抱一抱儿子。就是抱了,也不得体,自己赤着膊,全是汗水,都把孩子弄脏了。

他的女人该是快绝经了,脸上沟壑纵横。好在孝忠是大胡子,也不打扮。两个人一样显老,却抱着个嫩嫩的小孩儿,显得有些滑稽。

老娘去了,人却多了,寡妇把自己的孩子从老家接来,先是一个女儿,后来又一个儿子。

周孝忠没有言语,他只是闷声干活儿。除了送酒,也送桶装水,他有的是力气。很多男人,像他这年纪,腆着个肚子,一身粉嘟嘟的肉。周孝忠的肉,都是肌肉,他没肚子。

有人说道:“孝忠,干吗这么辛苦?搓搓麻将,歇歇算了。”

“不会搓麻将,闲着也是闲着……”孝忠讷讷。

他一转身,有人就笑道:“真是个死脑子,不知是在为谁干活儿,就是百万家产,还不都给人家!”

他卸货,做苦力,有人劝道:“生意这么好,雇个人得了,太辛苦了!”

“出身汗舒服,做人做人,就是做(干活儿)嘛!”

这话传开,有人又笑道:“做人做人,他可做出一个人来?”他们一边搓麻将,一边喷云吐雾,笑得更开心了。

周孝忠只管自己干活儿,也不掺和别人的事。寡妇的女儿考上了大学,是要很多钱的那种,寡妇问他读不读。

“读!考上了大学哪有不读的道理?家里的钱都是你管着,你看着办好了!”

寡妇的儿子不争气,在学校里把人打伤了,赔了一万多元医药费。他也没犹豫,赔就赔了。

“孝忠,总是拖累你!”寡妇说了一句良心话。

“我自己不花钱,总得有人替我花钱——你管好孩子!”

周孝忠简直是个铁汉子,从不生病。一个麻将鬼得了肺癌,周孝忠说:“要是跟着我干活儿,他不会得病。”

满满话,讲不得。不久,周孝忠大病一场。有人说:“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倒形。”周孝忠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原来茂盛黑亮的胡子像一蓬断茎的乱草,焦黄而生涩,头上甚至有了白发。不到伤心,人是不会这样的。

因为他儿子淹死了!

周孝忠正在送货,一听说儿子出了事,连车都不要,飞也似的跑来。其实还是电瓶车快,可他总觉得,自己比车猛。

人已围了很多,七嘴八舌出主意,让周孝忠抓住孩子的脚,倒背着,倒水。周孝忠直跑得脸如猪血,还是回天乏力。到医院时,人已青紫,医生摇摇头,周孝忠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蜡白。

批发部关门了好几天。了了事,送了几个要紧的货,周孝忠总觉得没力气。人萎了,就像那东西——那东西不听话,就像一条烂死蛇。

一时,风言风语不少,大家都觉得这事蹊跷,莫不是寡妇……

停了一个月,他才出来走走。大家都安慰他:“孝忠,不要太难过。”他摇摇头,眼睛发潮。

寡妇说:“要不,我们再抱一个……”他还是摇头,说:“人没福,就是养一条狗,都会丢!”

他喝上了酒,跟寡妇老拌嘴,半夜三更查账,死抠,越来越像老木匠。吵了半年,寡妇走了。

生意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就像萎了的人。

他又做起了木匠活儿。做什么,做棺材!这一回,大家觉得他神经有点儿不正常了。他哈哈笑着:“生不了,养不了,独卵光棍,死了总得找个地方!”

有一回,我去买酒,不见人,就走到里面喊他。“谁啊?”一回头,发现他竟从棺材里坐起来,我不由一惊:“你这是干吗?”

“睡在棺材里,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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