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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鸽子

2018-08-10赵菱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小雅鸽子羽毛

赵菱

我十岁的时候,对鸟类喜爱得着了迷。

我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片湖,湖边生长着高大的柳树,在柳树和湖围成的小小世界里,常常会飞来各种各样的鸟儿。

我常猜想鸟儿们把家安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回到家后,推开树皮做的门,鸟儿会忽然脱下灰色的羽毛外套,变成有着大眼睛的调皮女孩,坐在小小的松塔凳子上喝茶。

我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能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鸟儿!

那天傍晚,我走到湖边,忽然看到在我前面有一只绒球般的鸟儿,它有着深灰色的羽毛,一跳一跳地向前走,两只脚爪红得像花瓣一样可爱,翅膀展开时露出珍珠般的白色斑点。

那是一只胖乎乎的鸽子。

奇怪的是,这只鸽子不像平时我看到的鸟儿那么机警,看我走过来,它只是傻乎乎地张开翅膀,挣扎着往空中飞一下,然后就笨拙地落下来,慌乱地在地上走着。

我试着向前走了几步,鸽子看到我,慌乱地眨动着黄褐色的眼睛。它的眼皮薄薄的,每眨动一下,眼珠就透出更湿润的光来,像人一样富有感情。

我很惊奇,我还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过一只落在地上的鸟儿。

我又往前跑了幾步,鸽子被惊飞起来,歪歪扭扭地飞了几秒钟,又落下来。

我忽然意识到,这只鸽子似乎飞不高,如果我飞快地跑去追,也许可以追上它。

这个念头一下子激励了我,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向鸽子追去。

在奔跑的过程中,我身后的湖水、树木和田野像浸在清水中的一张彩色图画一样,渐渐地失去了原有的鲜艳色彩,逐渐变成单调的黑白,呼呼地从我眼前飞驰而去,铺展在我面前的道路也变成了灰白色。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我的眼中只剩下那只深灰色羽毛上洒落着珍珠般白色斑点的鸽子。

我不停地奔跑着,追着鸽子跑过一条田间小路,跑过一片快要成熟的大豆田,跑过一块种满了辣椒的菜园。终于,在辣椒田边,我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那只已经飞不起来的鸽子。

我双膝跪在泥土地上,泥和汗布满了我的脸。鸽子扑棱棱地在我怀里挣扎着,拼命地扇动翅膀,一下一下地扑打着我的脸,把我的脸打得火辣辣的疼。

我的眼睛被鸽子的翅膀打得又酸又疼,眼泪不禁扑簌簌地落下来。但我心里欢喜极了,心怦怦地跳着,跳得比鸽子扇动的翅膀还厉害。

“我有了自己的鸟儿啦!”我听到自己心底有一个声音快活地喊着,“而且这鸟儿是我自己拼尽全力捉到的!”

我浑身泥土地抱着鸽子,像抱着一件我亲手寻找到的珍宝,兴奋地跑回家。

我东转转,西转转,在院子里给鸽子寻找合适的窝。最后,我决定把那只肥胖的兔子抓出来,暂时委屈它和母鸡们住在一起,然后把我的鸽子十分珍惜地放进去。

我蹲在笼子前,望着那只鸽子,怎么看也看不够。它的眼睛亮得像小小的宝石,翅膀上的花纹既柔软又鲜明,无论用怎样的画笔也画不出这么精致的图案来。

我端来清水,喂小米和麦仁给鸽子吃,鸽子低头啄了几颗麦仁,从喉咙深处发出咕咕的低沉叫声,像有一支羽毛在轻轻地搔着我的心一样,那声音让我快乐得简直要飞起来。

鸽子在我家养了两天。

第三天傍晚,我在胡同里捡桐树花,从胡同尽头走过来两个和我一样大的男孩子,蔚远和润生。

蔚远有一张青蛙般的大嘴巴,爱说爱笑,什么秘密在他心里也藏不住。润生正好和他相反,胆小害羞。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人却是最好的朋友,整天形影不离。

蔚远看到我,远远地喊:“小雅,你是不是捉到了一只鸽子?”

我骤然一惊,想都没想,本能地说:“没有!”

“我听到有人说,你捉到了一只鸽子。”蔚远向我走来。

“没有!”我脱口而出,脸热得发烫。

“如果你捉到了,就还给我们。”蔚远说,“那是我们养的鸽子,翅膀被剪掉了一半,所以飞不高。”

我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我能奔跑着追到这只鸽子,原来它的翅膀被剪去了。

“是你捉到的吗?”蔚远紧紧追问。

“没有!”我使劲摇头,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有人要把这只心爱的鸽子从我手中拿走。

蔚远和润生对视了一眼,然后,他们把探究的目光又齐刷刷地射向我。

他们的目光像透明的火焰一样,烧得我差点跳起来。正当我控制不住身体的时候,蔚远冲润生使了个眼色,他们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蔚远的眼神让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我心里闪电般地闪过一个念头:蔚远知道我在说谎,他一定不会就此罢休的。

我浑身一下子变得冰凉,心突突地跳着,拼命地对自己说,快喊住他,告诉他鸽子是我捉到的,我愿意还给他。

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调动所有的力气让自己发声,嘴唇却只是费力地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胡同尽头走去。

蔚远和润生的身影消失了。

我在胡同口慌乱得团团转,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回家赶紧把鸽子藏起来。

我飞快地跑到笼子前,脑海里紧张地思索着要把鸽子藏在哪里。

我跑到书桌前,拉开中间的抽屉,不顾鸽子的挣扎,把它硬塞进去。鸽子不高兴地叫着,脚爪使劲地抓着抽屉,发出刺耳的抓挠声。

我蹲在书桌前,一只手按在抽屉上方,一只手托着抽屉底,像在抱着鸽子一样,小声安慰它:“求求你,别闹了,我已经说过你不是我捉到的,一定不能让他们看到你!知道吗?”

过了一会儿,鸽子的抓挠声听不见了,我吓了一大跳,生怕鸽子被闷死,连忙拉开抽屉,把低垂着脑袋的鸽子抱出来。

鸽子很不高兴,不时地发出低沉的咕咕声,可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的心像着了火似的,在家里到处搜寻可以藏鸽子的地方。

大衣柜、鞋柜、澡盆、妈妈的饰品盒,我通通都试了一遍,没有一处合适的。我急忙跑到厨房里,把锅碗瓢盆都拿出来研究了一番,不是担心鸽子被妈妈不小心煮进锅里,就是害怕不怀好意的猫会把鸽子当一顿美味点心吃掉。

无奈之下,我抱着鸽子跑到院子里,看到了乔迁进鸡窝里的兔子,这只兔子正被母鸡们围着评头论足,可怜兮兮地垂着长耳朵,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我眼前一亮,赶紧把兔子转移到它的窝里,又轰开多嘴的母鸡们,草草地把鸡窝收拾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我的鸽子放了进去。

鸡窝顶上有一个四方形的窗口,我探头一看,鸽子看得清清楚楚!这怎么行?我赶紧跑到房间里,扯了一条大花布床单,把那个窗口盖得严严实实,这才松了一口气。

做完这一切,不知怎么的,我心里越来越害怕起来,担心蔚远和润生再次找到我家里来,于是,我跑到大门外,远远地向胡同尽头张望。

果然,不一会儿,高个子蔚远和矮个子润生大步向胡同口走来。

我吓得心怦怦地跳着,连忙躲在一棵粗壮的桐树后,紧紧地盯着他们的脚步。

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根本没注意到我,直接快步走进了我家里。

我一下子紧闭住双眼,呼吸都快要停止了。我身边没有镜子,但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我的思绪乱作一团,慌得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心里一个劲地祈祷着,千万不要让他们发现我的鸽子,千万不要!

可是,不到十分钟,我听到了从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接着,蔚远和润生出现了,他们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笑容,蔚远的手里抓着那只鸽子,鸽子的翅膀张开来,空中飘着一片轻盈的灰色羽毛。

那片羽毛轻飘飘地在空中飞了一會儿,然后沉重地落在了地上。

羽毛落地的重量,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像在我心中重重地击了一下。

我感觉眼前一片黑暗,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惊恐像猛兽一样紧紧地攫住了我。

我立刻想到,明天去上学时,蔚远一定会在班里添油加醋地对同学们说我的坏话。

“你们以后都不要和小雅玩了!她是个小偷,偷了我们的鸽子还不承认,她是个说谎精!”

我的眼前浮现出蔚远那张幸灾乐祸的脸,青蛙般的大嘴巴得意地一张一合,尽情地嘲笑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我的双手和双脚都僵硬得像木头做的一样。吃晚饭的时候,我的双手根本转不过弯来,忽然失去了以往的柔软和灵敏,筷子拿在我手中像有千斤重。

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在嘴里嚼啊嚼,都嚼成菜泥了还咽不下去。

“小雅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脸怎么这么红?”妈妈疑惑地问。

我支吾着说自己困了,就逃到床上,用被子蒙起头,把自己埋在漆黑之中。

但即使什么都看不到了,我耳边仍有无数个声音在尖利地喊:“小偷!偷鸽子的家伙!偷了鸽子还藏在鸡窝里,心眼多坏啊!我们都不要理她了!”

我紧紧咬住被子的一角,连哭都哭不出来,心里绝望地喊,我完蛋了!再也不会有人喜欢我了,人人都会讨厌我,知道我是个爱贪便宜的小偷了!可是,那鸽子真的是我捉到的,如果再多给我一点点时间,让我仔细想一下,我会愿意把鸽子还给他们的。

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了。

我整个身体瘫软成了一张大饼,在床上不停地翻滚着,身上焦躁得滚烫滚烫。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噩梦,等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时,发现第二天已经可怕地到来了。

我必须去上学,一进班就会看到蔚远和润生,面对我根本不敢想象的场景。

吃早饭时,我的双手和双脚,还有喉咙都僵硬着,一点东西也咽不下去,我的胸口像压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阻止着我吞下任何东西。我眼睛盯着白米粥,心里万分期盼着自己的头忽然像爆炸一样疼起来,或者肠子七扭八扭地扭在一起,疼得让我直不起腰。实在不行,就让我的双脚疼痛得抬不起来,这样我就有理由不用去上学了。

可是,我的身体此刻壮得像头牛一样,除了咽不下去饭,没有丝毫痛得可以让我不去上学的迹象。

我的脸色难看得像被人直冲鼻子打了一拳,我带着鼻子受伤的歪斜感觉一步步向学校艰难地挪去。每走一步,我心里的惊恐就增添一分。一路上,我的眼前不停地浮现出一幕幕同学们嘲笑我的画面,每一个画面都羞愧得足以让我往地洞里钻一万次。

我终于走到了教室门口,迈着沉重的双腿费力地跨到教室里,胆战心惊地等待着蔚远和润生狞笑着向我走来。

昨晚,躲在漆黑的被子里,我已经想好了我应该承受的下场:如果他们一起嘲笑我,我向他们说完“对不起”后,就会跳进我每天上学路过的那片湖里,让湖水来洗去我身上的“小偷”印记,让我来世变成一只鸟儿,这样,我就不会整天仰望天空,渴望自己能把鸟儿抱在怀里了。

我幻想了无数个蔚远和润生会尽情讽刺我、侮辱我的画面,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像完全忘记了那件事一样,连看都没有多看我一眼,蔚远与往日一样和同学说说笑笑,润生一声不吭地趴在课桌上画画。

这一天,我在惊慌失措中竟然平静无波地过去了。

日子一天天流水般地滑过,没有人嘲笑我,没有人提起过“鸽子”,没有人说出任何与“小偷”相关的字眼。

我战战兢兢的心终于慢慢平息下来,也不再想要跳进湖中变成鸟儿了,心里没有重负的时候,我感觉当一个小孩还是比当一只鸟儿更有意思。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忽然有一天,班里开始热烈地讨论起“鸽子”的事情来。

我的老毛病一下子发作了,这下比上次更厉害。一听到“鸽子”二字,我立刻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变得无比僵硬,头和屁股像被点了穴一样,麻木得一动也不能动了。只有耳朵还是好好的,周围人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蔚远,你们养的鸽子是公鸽子还是母鸽子?”有同学问。

“不告诉你!”蔚远狡黠地笑着说,“要不你们来猜吧,猜错的人要给猜对的人带好吃的!不管带什么好吃的,都要分我们一半,哈!”

同学们觉得好玩,纷纷跑过来猜。

“别闹,让润生来记,猜公鸽子的同学用红笔写上名字,猜母鸽子的同学用蓝笔写上名字!”

全班同学都去竞猜他们养的是公鸽子还是母鸽子了,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望着我面前的课本,课本上的字密密麻麻,我分明都认得,却一个字也看不清了。

我木木地坐在座位上,心里像失去了所有东西一样空荡荡的。我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空心人,被风一吹就会轻飘飘地飞到天上去。

我真希望自己被风吹走,再也不要坐在“鸽子,鸽子”的声音乱飞的教室里了。

放学了。

我背着书包,脚底下像踩了棉花,轻一脚重一脚地走着。

快走到湖边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小雅!”

我慢慢地回过头,看到蔚远和润生向我走来,蔚远脸上带着往日那种调皮的笑容,润生双手合拢,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东西,珍宝似的呵护着。

他们走到我面前,爱说话的蔚远没有作声,不爱说话的润生却开了口,他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说:“小雅,你看!”

他缓缓张开双手,我惊奇地看到,在他的手心里有一颗浅玫瑰色的鸟蛋,玉石般洁净光滑,里面蕴藏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是母鸽子!”润生笑着说,“这是它下的第一颗蛋。我们说好了,孵出小鸽子来就送给你!”

我的心一颤,低下头来看着那颗珍贵的鸟蛋。

湖水在我们身边悄无声息地流淌着,睡莲开出了鹅黄的花,草丛里的青蛙低低地叫“呱呱,呱呱”。我仿佛看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只浅灰色羽毛的小鸽子,正掠过一朵朵洁白如雪的云彩,轻盈地从湖面上空飞过。

我的眼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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