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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舌兰从岩石中长出

2018-08-09张菡芝

南风 2018年22期

图/ 张菡芝

文/ 水生烟

我觉得我就像蝴蝶,是黑色的毛毛虫变的,而哥哥才是蜻蜓。

1

林小布第一次围观情敌打架,是在十三岁那年,两个男生在小树林里约架,双方没有争吵,却闷声地动了手。风吹树叶沙沙响,远远近近的蝉发出声嘶力竭的鸣叫。

林小布的表姐就站在她身边,十六岁的姑娘低头抠着手指上的指甲油。林小布摇着她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催促:“快让他们别打了!”

表姐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担忧,却没有吭声。

林小布急得跺脚,又苦于不知怎样相劝,因此丢下表姐转身便跑。回家之后的林小布仍旧忐忑不已,埋怨着表姐没有及时阻止他们的冲动对峙。

那时的林小布哪里懂得,青春期男生心理与情感上的躁动,又哪里是旁人能够阻止得了的。而长大之后的男生,应该不会再用拳脚的方式寻求解决办法了吧?林小布想,这是她近乎同时收到陈衍和陈楚河的微信时,从心底里忽然冒出的想法。她没有回复他们。

22岁的漂亮女孩,已经见识过了示好的眼神和言语,那些经验和女孩子与生俱来的敏感成就了她对情感的解读与感知能力。

第二天,林小布去医院看望祖母时,又见到了那两位穿着白大褂的实习医生。陈衍的个子快有一米九了吧,林小布暗暗地想,陈楚河要比他矮一些,林小布的视线微抬,便看得到他笑得光芒万丈的脸。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来时,五月初夏的阳光正穿过走廊里的玻璃窗,将明亮与微暗共同锻造的光块印在地面上。

同样挺括、洁净的白色,让陈衍显得愈发沉静白皙,却使皮肤古铜的陈楚河看起来又黑了三度。林小布翘起了唇角。彼时她正经过走在后边的陈楚河身边,她的笑容落在他的眼底,说不出是存心或者无意,他的脚步晃荡了一下,窗外恰好来了风,白大褂的一角便轻轻拂到了她的裙摆上,呈现出细微而隐秘的交织。

他在她去给祖母倒痰盂的路上拦住了她。她向一旁躲出两步,抬眼看他,“你干嘛?”

他歪着脑袋看她,她才看清他笑起来时左颊有一个酒窝,他问:“你刚才为什么笑?”

她斜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继而转过头去。阳光落进来,大幅大幅的明亮,光线挪移,她眯起眼睛,却有笑容忽然漫上来,像潮水一波一波漫上沙滩,留下小鱼小虾白贝壳,小螃蟹的脚爪,在平滑白沙上留下印记。细致又隐秘。

2

陈衍和陈楚河是同时认得林小布的。那天陈楚河开着车,副驾上坐着陈衍,他们停在人行道前,一位摇着轮椅的阿叔正吃力地移动在斑马线上,绿灯变了红灯,阿叔却才走到马路中间,他急躁起来,双臂奋力地摇动着车轮。

林小布就是这时从马路的另一边跑了过来,她的蓝白条纹T恤和背带裤,以及跳荡的马尾,在奔跑中愈发显得青春又明媚。

她对等待着的车主们躬身致谢,然后快步将阿叔推过了马路。陈楚河扶着方向盘,缓缓地开动了车子,扭过脸,看见她正笑着挥手与阿叔说再见。

等到陈衍和陈楚河到了实习的医院,居然在病房里见到了林小布。

陈楚河握笔记录的手,便不写字了,他看着站在床边的林小布,问:“早上双腿不方便那人,你认识?”

林小布头也不回地回答:“不认识。”她正探身想要将祖母的头部垫高些,可惜她的力气小,已经很努力,却仍旧没能做到。

“我帮你。”陈楚河将查房记录放在床头桌上,弯下身去。

帮祖母调整好了一个舒适的高度,林小布才回过头来,说:“谢谢。”

陈楚河笑起来,“不用谢,”他说:“如果你愿意,以后随时叫我。”

林小布抬起眼睛,他的目光清澈,看起来满含真诚。可是她还没等说出感谢的话,他却贱兮兮地轻声补充一句:“你这样的女孩子简直就是我的理想型。”

林小布于是红了脸,刚想斥责一句,却有一道嗓音从身后响起,“轻佻!”

她吓了一跳,扭头看见陈衍沉静的脸。他的声音里仿佛有着某种威严或震慑力,他看了陈楚河一眼。陈楚河微微垂下了眉眼,却对着林小布指了指自己的胸牌,上面有他的名字:陈楚河。林小布忍不住笑了。

五分钟后,陈楚河又来了。他说:“真高兴认识你,林小布。”他告诉她,他刚从护士站找到了她的资料信息,他说着,笑容就溢了满脸,像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他跟在林小布身后,对正要出门的她问道:“你要去哪儿?”

“医生办公室啊。”林小布回答,俏皮地问:“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那你需要我帮忙吗?”陈楚河跟了过去,林小布的乌黑马尾荡啊荡,在病房门口的拐角处,因为躲闪同病房的病人家属,陈楚河一侧身,林小布的发梢刚好扫在了他的眼睛上,他轻呼了一声,林小布转过脸,清澈的眼珠看着他,眼神中像是隐隐有着笑意,“怎么了?”

“我……”他忽然觉出了脸颊上的一抹热烫,自心尖耳际处生发,“我可以追你吗?”

“不可以。”她红了脸,快速回答一句,拔腿就走。

“嘿!”陈楚河又低声轻呼着,追了上去,“我是说真的。”

林小布并不回答,走了几步之后方才头也不回地问他,“你不怕你哥骂你轻佻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哥?”陈楚河眼中的光彩像是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如同云彩遮蔽了日月星光。

林小布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继续向走廊另一头走。走出了十几步,她转过头,陈楚河没有追上来。他仍旧站在原地,若有所失的,有些落寞的模样。

林小布有些诧异想,不是他自己在走廊里喊那个高个子男生哥哥的吗?怎么了?

3

陈楚河宣布了他要追求林小布的豪言壮语之后,却迟迟没有展开行动,这让林小布凭空生出了许多微妙的期待和失望。

林小布的父母从外地回来时,惊异地发现祖母居然多了两个亲孙子。他们以穿着白大褂的实习医生身份,在祖母的病房中公私兼顾着。任谁也不难看出其中缘故。

林妈妈私底下对林小布说,觉得还是哥哥陈衍更稳重,谈吐间专业知识也丰富,相比之下陈楚河的不安定因素便多了些,她曾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病房外边的天台上,忧心忡忡地低垂着脑袋。林妈妈说:“表面上嘻嘻哈哈的一个人,背后却是这样,有点分裂呢。”

林小布对妈妈的话上了心,再见不到陈楚河时,便跑去天台,他竟然真的在那里。

推门的声响让陈楚河扭过头来,伸食指抵在唇上,“嘘!”

他指着栏杆上的鸟儿给她看,“是来自远方的鸟儿在这里歇脚。”他轻声说,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

“你怎么知道?”林小布坐在他身边,问道,“也许这里就是它的家呀。”

陈楚河摇摇头,说:“这个城市里有很多鸟,但这种花色和体型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常常到天台上来?”

“是啊,”他看着她笑,“这个城市的鸟儿就和这里的人一样多。”

林小布不知道怎样应答,她觉得说这话时的陈楚河一点儿也不快乐。她在裙子的口袋里摸到了两颗巧克力,便递给了他一颗,另一颗剥进了自己嘴里。

陈楚河接过那颗糖,孩子似的在鼻端闻了闻,却没有剥开,他把它握在掌心,然后站起身说:“我先走了。”

“喂!”林小布跟着站起身。巧克力融化了,唇齿间一片甜腻香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拦住他,却莫名地觉得耳根发热,于是掩饰地伸手指了指空空的栏杆,“你看,它飞走了。”

陈楚河笑笑,“我也要走了,不然一会儿我哥又要骂我轻佻。”

“和女孩子说话就是轻佻吗?”

“别的女孩子或许不是,但和你估计不行。”

林小布轻而易举地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歧义,她急恼地红了脸,抢白了一句:“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本身很轻佻吗?”

陈楚河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大步离开了。

林小布忿忿地回到病房,陈衍正坐在祖母床前,见到林小布进来,便将手里削好的苹果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祖母,另一半递到了林小布面前。

“我不吃。”林小布怒气未消,闷闷地回答。又觉得这样的语气不该是对着陈衍的,因此笑了一下,努力缓和了语气,说:“我有些胃疼,不想吃。”

“严重吗?”陈衍的目光中流露出关切来,“我找点药给你?”

“不用不用!”林小布慌忙摇手,为自己的拙劣借口懊悔不已,“一会儿就好了。”

陈衍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一转脸却见陈楚河站在门口,“有事吗?”

林小布看着陈楚河,却发现他根本不看自己,他对陈衍说:“哥,爷爷打不通你的手机,他让我们晚上回家吃饭。”

陈衍应声出门后,祖母洞察一切地冲林小布眨眼,说:“小布喜欢的是那个黑小子吧?”

林小布嘟起嘴巴,委屈巴巴地嘟哝:“可是我觉得他有点躲着我。”

奶奶笑起来,“小孩子的游戏,就是一个躲着一个追着,才更有趣呀。”

林小布忍不住笑了,“可是,在后面追着的那个人会不会很丢脸?”

“弃权才丢脸。”奶奶说。

4

陈衍是在奶奶出院那天向林小布发出看电影的邀请的,因为当着家里人的面,林小布一时不知所措,她看向奶奶,老人家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而林妈妈说:“去吧,小布,年轻人不要总呆在家里。”

陈衍转过脸,对林小布露出沉静微笑。林小布扭脸四顾,没有见到陈楚河的身影。

林小布没有去赴约。她打开电脑想要继续刚写了两百多字的毕业论文,这时却一个字都憋不出来。脑子里一遍遍滚动播放着天台上陈楚河说过的话。他若即若离的模样。如果没记错,在他们刚刚认识的那个下午,他就说过要追求她的呀,怎么,说说而已?难道,他真有着陈衍所说的“轻佻”?不,林小布想,他不是。他的性情本应是热烈爽朗直来直往,但为什么他又会是如今这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林小布拿过了手机,而陈楚河的号码便在这时显现在了手机屏幕上。

“你在哪儿?”他的声音很轻。

“家里。”林小布答。

陈楚河的声音便有些急躁起来,“你怎么能骗他呢?”

“我没骗他!当时我就没答应,之后他也没有再确定过我的意见。”林小布辩解着。

陈楚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无奈地说:“林小布,他和我们不一样。”

当时的林小布完全不能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她只知道之前的耿耿于怀正从心底缓缓地漫上来,她说:“陈楚河,我要见你。”

陈楚河不答话时,她冲动又急躁地说:“你不是说你要追我吗?”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说:“你别让我哥一个人呆在外边。”

“为什么?”

“因为……”陈楚河迟疑了一下,终于回答:“因为二十五年来,他第一次主动约会一个女孩。”

林小布不知怎样应答,一时怔在了那里。

“明天,明天我们再见面,好吗?”陈楚河说:“对不起,小布。”

后来的林小布想起当时他说的这句对不起,觉得如同风筝线,不知道风会将它席卷多远,同时也不确定它能不能撑过此去经年。

只是当时的自己,只要一想到可以一整天与他呆在一起,已经无法抑制心底的雀跃。

5

林小布到达电影院时,电影只剩下十几分钟就要散场了。陈衍仍旧等在入口,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忧伤。“对不起。”林小布愧疚地快走几步,说着路上打好了腹稿的拙劣借口,“对不起,家里有点事儿来晚了。”

“没事。”陈衍脸上的忧伤敛去,唇角竟泛起一抹笑容,他问:“是奶奶的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林小布只有顺杆爬的份儿,“是啊是啊。”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连连呸了几声,暗叫童言无忌。

“我们就不进去了吧,已经快散场了。”陈衍拦住想要向放映厅冲的林小布,笑着说:“我们改天再来。”

林小布觉得自己的眼睛在那一刻突然瞪得很大,几乎瞪到了眼眶外面,好在陈衍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径直走在前面,出了电影院。

走在路上时,初夏的夜风有着丝丝寒凉,拂在林小布的手臂上,陈衍一声不发地脱掉自己的外套,披在林小布的肩上。

林小布用力地咽了口唾沫。他的衣服上有着清新的类似植物的香气,他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话,嘴角动了动,却又作罢,只是微笑着转过头去。林小布看着路灯下他沉静温暖的侧脸,心里忽然想,这是多好的男生啊,可惜自己喜欢的不是他。是的,天大地大,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最大。

喜欢一个人,就是可以对他无限包容、言听计从,比如第二天上午陈楚河打来电话,说:“你再等我一下,医院这边有点事。”

林小布应了。本来他们约好的是十点钟,此时她已经出门,漫无目的、百无聊赖地走在路上,夏日的阳光毫不吝惜热量,林小布走到一棵树的荫凉下,不想再走了,公交车晃晃悠悠停下来时,林小布没有犹豫地跳上了车。公交车又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她发了张街景照片给陈楚河,“忙完了跟我联系,你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

半小时后,公交车驶离了市区。林小布眼见大片大片青绿的稻田,远处的青山和日光下耀眼白亮的前路。

林小布下了车,踮着脚走过了一段田埂,入目处竟有小桥流水,红蜻蜓小心翼翼地停在尖尖禾苗上,歪着脑袋看看她,又不慌不忙地飞走。

林小布坐在水边等着陈楚河,闲着无聊,便碎碎念地发了微信给他,“总觉得蜻蜓有种不慌不忙的气质,优雅、沉静,但蝴蝶就显得有些张扬,内心像是有着抑制不住的慌张。”

陈楚河的回复:“我觉得我就像蝴蝶,是黑色的毛毛虫变的,而哥哥才是蜻蜓。”

林小布编辑了一行字,却又逐字删除。那行字,他因此无缘得见——“可我喜欢蝴蝶啊”。

大约一小时后,陈楚河来了,隔着一块稻田喊着她的名字,大力挥舞着胳膊。远景中的白云、蓝天,触手可及的秧苗尖刺刺地摩擦着小腿,林小布站起身,“我在这里!”她大力摇手,踩着田埂向陈楚河跑了过去。

林小布跑得快了,田埂又窄,她停下来时一步没站稳,差点跌进水田。陈楚河慌忙扶了她一把,低沉的嗓音就在她的耳际,打趣道:“是刹车装置出了故障吗?”

林小布轻轻地笑了,她觉得身体里一上午积攒下的太阳的热度,在这个时刻全部迸发了出来,热烫从心底发散出来,熏蒸出额上的汗粒和脸颊上的红晕。她掩饰着向他的身后看了一眼,“这算是狭路相逢吗?”

陈楚河不说话,却拿出一顶米白色的渔夫帽,替她戴在头上。

林小布笑起来。帽子有点大,她走在他前面,迎着风,便伸出两只手按在帽子上,忍不住咯咯地笑。傻乎乎地一直笑。裙摆被风扬起来。

他们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她问他名字的来历,“是因为你爸爸喜欢下象棋吗?”

“不是我爸,”他答:“是爷爷,我出生的时候,他刚好在院子里下象棋。”

林小布笑起来,“这也太不走心了吧?”

陈楚河没笑,他的眼睛望着远处,从身边拾起一块圆石,用力地投掷出去,看石块在水面上激起涟漪。

林小布扭头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的光芒时而跳荡时而黯然。他说:“我哥,他有跟你表白吗?”

林小布摇摇头,宁静地看着他。他轻皱着眉头。林小布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终于忍不住说:“不是我们俩……互相喜欢吗?”

陈楚河没有回答,沉默许久之后说出的话,却让林小布在一瞬间有了想要动粗的冲动。他说:“可是怎么办?陈衍他喜欢你啊。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发现他关注一个女孩子。”

6

两天后,陈楚河约林小布一起吃饭,林小布见到他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很雀跃,虽然他的关注点仍旧奇怪,他问她:“我哥找过你吗?”

林小布看着他比古铜色还要深两度的脸,莫名觉得好看,额发略长地遮着额头,她笑眯眯地不答话,却用手指轻轻的拨拉了一下他的头发,笑着说:“和两天前比,是黑与更黑的区别呢。”

陈楚河笑起来, 像纵容小孩子一样,任由她的手指调皮地缠绕、轻扯着他的头发。

“我还想和你去郊外。”林小布嘟哝着,撒娇似的,问:“好吗?”

陈楚河没有回答,又问:“我哥没有找过你吧?”

林小布摇了摇头。于是他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林小布抓住了他的胳膊,晃了晃,有些央求地说:“陪我去吧,好吗?”

陈楚河笑着,应了。

他们约的是午餐,为了方便林小布,陈楚河选的餐厅在她的学校附近,而他自己却要骑着单车往返一个多小时。陈楚河匆匆离开时,林小布从背包里掏出自己喜欢的巧克力,替他塞在衣袋里。她不知道等陈楚河回到医院后,从衣袋里掏出巧克力,已经变成半融化的可可脂。尽管如此,空闲时坐在天台上的陈楚河,仍旧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纸,孩子似的小口小口很珍惜地吃掉了它,心尖里也弥漫了丝滑甜意。

他不知道林小布说了谎。陈衍给她打过电话,他问她是不是曾在近郊住过,那里有树林也有河水。他问她是不是有差不多年龄的姐妹,那个短头发的姑娘沉静又安宁。林小布愣愣地回答着,是啊是啊,那时候我和表姐一起住在奶奶家。

林小布不解其意地问:“怎么,那时候你就认识我?”

陈衍笑着并不答话,于是林小布斟酌了一下又问:“那,你是认识我表姐?”

陈衍没有回答。

7

周末,陈楚河和林小布又坐着公交车去了郊外。这一次他们的座位紧挨在一起,不知是因为车窗里灌入的清爽的夏风,还是女孩飞扬的发梢,或者不过是车窗玻璃裁切后的阳光,柔和地照在她的额角、脸颊,一切的一切,细腻、温存又明亮,于是那些盘桓在他心底多年未曾出口的心事,终于在那一刻,涌到了唇边。

陈楚河和陈衍是堂兄弟,父辈中陈衍的父亲是最优秀突出的一个,这似乎直接奠定了陈衍在祖父祖母心中的地位。又因为陈衍身体不好的关系,多得家人关照,幼年时的陈楚河因此学会了用调皮闯祸来获得关注。初中一年级,陈楚河的父母离婚,各自重组家庭后,是陈衍的父母接纳了他,他为此感恩,顽劣性情收敛不少。是在那一年,陈衍与人在小树林约架,导致先天性心脏病发作。手术室外祖父打了陈楚河一巴掌,他认为一贯沉静稳重的陈衍做出这样的事,全是因为顽劣弟弟的影响,他责怪他没有照顾好体弱的兄长。陈楚河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却只是一声不吭。他并不知道哥哥与人打架的过程与缘由,当时他正在河里游泳,因为捉到了一条长着红色鳞片的鲤鱼而欢欣不已。

两年后,陈衍看起来似乎与健康人无异,那时,陈楚河参加校篮球队,一天下午有队员生病,陈楚河看着场外身高一米八七的陈衍正蠢蠢欲动,便怂恿他上了场。陈衍不过略一迟疑,而后奔跑、跳跃、传球,竟很快地乐在其中。他自己也忘了医生关于不能做剧烈运动的嘱咐。那天晚上,陈衍再次病发,住进了医院。那是他有生以来住院最久的一次,绵延了整个秋冬。

陈楚河看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行道树,轻声说:“我对我哥持有的负罪感,从未有过消退,尽管哥哥和伯父一家,从来没有对我有过指责,但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我甚至想过,如果我哥需要我这条命,我也愿意给他。”

“所以,其实你根本是为了陪哥哥,才读的医科?”

陈楚河低下了头。林小布看着他被风拂起的浓黑头发,轻声说:“其实你可以用读医科的分数,去读任何你喜欢的专业。”

“我做不到。”陈楚河说,“多年的惯性,让我觉得我应该照顾他。而且,本来他恢复得很好,如果不是我拉他打球,也许他不会病发。”

许久,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林小布终于轻声开口,“哥哥已经长成大人了,弟弟却还停在小时候。”她摇了摇他的手臂,央求似的,说:“楚河,你忘记那些事吧。”

陈楚河忽然转过脸,将额头抵在林小布肩上,声音低低地说:“我根本不想当医生,小布,我多想做一个自私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他抬起头,看着林小布的眼睛,“可是,当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女孩的时候,刚好就听见他在向医生咨询。”

“咨询什么?”

“他的病。他可不可以谈恋爱、结婚生孩子。而无论医生怎样回答,都无异于对我判处了死刑。”他看着她的眼睛,“因为我和他喜欢的是同一个人。小布,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林小布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脸漫无目的地看向了车窗外面。车轮颠簸,没一会儿,窗外入目处忽然出现大片的向日葵花田,密密匝匝的金黄花盘扑面而来,林小布忽然握住了陈楚河的手臂,指着窗外,有些突兀地说:“哪一处不是新天新地啊,楚河,我们逃走吧?”

林小布转过脸,他的眼神热切,有着从未有过的光芒。她笑起来,忽然发觉,一切欢欣与喜悦只在此时此地,再无其他。

8

回程的公交车要拥挤许多。陈楚河原本和林小布坐在一起,后来陈楚河给一位老人让座后,便拉着拉环站在过道里,又有乘客一拥而上时,他便离她的座位渐渐远了。

林小布扭头看他时,总会刚好撞见他的目光。他望着她笑,漆黑的瞳仁明亮又清澈。仿佛一个温存对视便飨足,林小布笑着转过脸去。

进入市内的某一站,林小布再回过头时,却没有找见陈楚河的身影。她站起身,视线慌慌地掠过手臂和人头,仍旧没有看见他的身影。脑子里快速思考了一下,将头探向车窗,才发现他正站在车下,公交车缓慢移动,渐渐加速。他站在车尾,笑着看她,轻轻挥着手。

不知为什么,林小布的眼泪一下子就溢满了眼眶。

林小布于是明白,逃跑计划不过一场浪漫假想。但她再没有想到,陈楚河居然一个人逃跑了。

两天后的凌晨,林小布接到了陈衍的电话,刚刚接通,他出口便问:“陈楚河和你在一起吗?”

刚从深睡中惊醒的林小布有些急恼,“他怎么会和我在一起?”

回应她的是陈衍少有的急躁,他问:“他有和你说什么吗?比如他打算去哪儿之类的话?”

林小布愣怔了一下,忽然睡意全无,大声问:“他去哪儿了?”

陈衍凶了她一句:“我知道的话还会问你?”

林小布扁了扁嘴巴,忽然哭了起来。那一刻她恍然大悟,陈楚河误会了,陈衍根本就不喜欢她,一点儿也不。单从他对她说话的语气中已经全然体现。比如陈楚河,他就不会这样凶她,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陈楚河的微信在第二天下午抵达了陈衍的手机,“哥,我去了我一直想去的地方。一切好,勿念。”

陈衍将截图发给林小布看。而林小布等待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他发给自己的消息。

她发给他的所有信息,如同落花浮水,全然失了行踪。哪怕她骂他:你个傻瓜,二百五!又哪怕她苦口婆心碎碎念,他始终没有回复。

两个月后,在一本地理杂志上,林小布看到了一组照片,取景地是雅鲁藏布江沿岸,页面上方有着小小的摄影师照片。看不清眉目与神情,但她直觉那是他。于是她开始关注他。下一期中,她仍旧看到他的作品,在一组龙舌兰花的图片中,附着一首巴赫曼的诗歌:

时间之箭轻轻搭在太阳弓上

当龙舌兰从岩石中长出

在它上方你的心将在风中摇晃

并与时间的目标同步

她按照上面的ID,找到了他的微博。她没有想到他的微博简介会这样直白而又简单:林小布的陈楚河。在现实维度,他固执地回避情感,却在另一维度,承认了心有归属。他只发过一条微博,来自几个月前:因为遇见了她,忽然就想认真去过下半生。配图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花田。

初秋的烈烈艳阳,穿透了玻璃窗,落在她的臂膊和裙摆上,她却全然不察。她在用文字给他讲述一个故事:地点是许多年前的小树林,有着先天性心脏病的男孩正倔强地挥动拳脚,与晚自习后拦截了女孩的男生打架。让他心动的那个安静女孩,正在不远处看着他,忧心忡忡地抠着手上的指甲油,他为此不遗余力,直到轰然倒地。因为自卑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后来他没有再联系她,却从来没有忘记。直到有一天,他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妹妹,林小布。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向她打听她的消息。

这些,当然是陈衍说给林小布听的。在那场谈话的末尾,林小布忍不住问:“陈楚河呢,你们打架时,他在哪里?”

“在不远处的河滩里摸鱼。”陈衍笑起来。

林小布觉出了眼睛里的热辣。这一道时间和空间的谜题,如果当时没有因为那条红色鳞片的鲤鱼,他们会不会早就相见、结识、圆满?

谁知道呢。林小布低头看杂志上的图片,页面上有着植物的特征简介:

龙舌兰,十年或者几十年才会开花,形成世界上最大的花序,高达7-8米,白色或者浅黄色的铃状花朵,多达几百朵。开花后母株会枯死,因此被称为世纪植物。

他拍到了龙舌兰开花。

她在等着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