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部

当地时间1月14日，黎明破晓前。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佩里斯市的居民，大都还在沉睡之中。

一个瘦小的女孩带着从父母那里偷来的一部已经停机的旧手机，从家里的窗户悄悄地跳了出去。跑出一段距离后，她慌张地拨出了手机唯一能连通的号码——911报警电话：“我和我的兄弟姐妹被我们的父母囚禁，请救救我们……”

接到报警后，河滨县警察迅速与女孩接头，由她带路来到位于市郊的家。这是一座看起来很平常的低矮房屋，有暗黄色的外墙和锈红色屋顶，以及四个房间。

听到敲门声，女孩的母亲刘易斯·特平打开大门。看到警察，她似乎感到困惑而意外。

特平家脏乱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恶臭。警察发现，这里一共有12个年纪不一、严重营养不良的孩子。其中，有3个孩子被用链条和挂锁牢牢拴在床上。这些瘦骨嶙峋、脏兮兮的孩子们一见到警察，立即围上去，说着“我饿”。

随后，河滨县警局以酷刑罪和危害儿童罪将现年57岁的戴维·特平和49岁的刘易斯·特平夫妇逮捕。

1月18日，法院开庭。特平夫妇穿着由公诉人提供的黑色西装，未经梳理的头发油腻而凌乱。他们坐在满是记者的法庭里，神情茫然。他们被指控犯下12项酷刑罪，12项非法拘禁罪，7项虐待成人罪以及6项虐待儿童罪。作为父亲的戴维·特平还有一项额外指控——检察官认为他曾猥亵过一个不满14岁的女儿。两人均拒不认罪。

在儿童保护专家盖勒赫看来，这是一桩特殊的犯罪，因为由双亲对多名孩子施暴的案件并不多见。并且，在针对儿童的家庭暴力犯罪中，嫌疑人多被指控“虐待罪”而非“酷刑罪”。他认为，“酷刑罪是基于将长期、严重的虐待行为叠加后作出的判断。”

2月24日，法庭将再次开庭。若所有罪名成立，两人或将各被判处94年有期徒刑。

“一桩特殊而恶劣的犯罪”

警局在逮捕特平夫妇后，于次日发布通告，并于18日举行新闻发布会，向公众透露了部分案件细节。

在突击检查特平夫妇位于佩里斯市的这栋房子外，警察还曾前往这家人在穆列塔市的旧址调查。河滨县地区检察官麦克·赫斯特林在发布会上表示，警方调查结果显示，尽管并不清楚特平夫妇开始施虐的具体年月，但能够确定的是，对孩子们的虐待从这家人还住在德克萨斯州沃斯堡市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那时，特平夫妇和子女分开居住，两人时不时为孩子们送一些食物。

“一开始这对夫妇只是对孩子们疏于照顾，但慢慢地，这种疏忽演变成了严重的、普遍的、长时间的虐待。”赫斯特林说，“这是我办案多年来见过最恶劣的堕落行为。”

在这个大家庭里，特平夫妇为孩子们制定了严格的规则，核心是服从和惩罚。

诸多“禁令”包括：一年中，他们的洗澡次数不能超过一次；洗手时，他们手腕以上的部分不能接触到水，否则就会被认定为“在水中玩”；尽管家中散落着玩具，但这些包装完好的玩具是为了“考验”孩子们，他们并不被允许玩玩具；为了切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系，特平夫妇坚持让13个子女遵守日夜颠倒的作息；他们被迫在白天睡觉，在晚上保持活跃，以接受由父母进行的家庭教育……不遵守这些规则，孩子们就要接受惩罚：被绑在床上，不能自由活动。

在沃斯堡时，特平夫妇曾使用绳索捆绑子女，将他们固定在床上。被绑在床上时，孩子们不能够上卫生间——父母让他们直接排泄在床上。

一次，一个被绑住四肢的孩子通过扭动的方式从绳索中逃脱。在这之后，工具由绳索变成了铁链和挂锁。除了被除了被限制人身自由，惩罚还包括施以拳脚暴力、绞住喉咙。在众多子女中，最受父母针对的是长女，她常常被打到体无完肤。

在特平夫妇眼里，随着孩子们的成长，他们变得越来越“叛逆”，越来越需要管教。因此，孩子们被拘禁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

此外，这些孩子每天只能得到非常少量的食物。特平夫妇在食物上对自己很慷慨，但是严禁孩子们享用自己购买的食物。有时，他们将买来的苹果派和南瓜派故意放在柜子上，诱惑陷入饥饿的孩子们。他们眼巴巴地看着，但被禁止品尝到这些“美食”。由于饥饿，男孩们常常在天黑后跑出院子，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

在食物上被这对夫妇“善意对待”的只有最小的女儿。年仅2岁的她，能够幸运地吃饱。

由于长期缺少营养，特平家的孩子们大都发育迟缓，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的多。警察刚见到特平家子女的时候，以为他们都还未成年。之后，医院出具的报告吓了他们一跳——有7个成年人。他们最初以为报警的女孩只有10岁，事实上她已经17岁。特平家最大的女儿已经29岁，体重却只有37公斤。

“在这样的情况下，孩子们身心皆严重受损。”赫斯特林说，“不少孩子都认知力滞后，表现出因受到长期、极端的身体虐待而造成的神经损伤。”

警察解救他们时，曾询问报警的女孩他们家中是否有药物，女孩完全不明白他们的意思。这13名子女在四年里，即使生病，也没有看过医生，更从未看过牙医。有孩子甚至不知道“警察”指的是什么。赫斯特林说：“他们缺乏基本的生活常识。”

然而，警察发现，特平家的两只狗看上去受过良好训练、待人友好，个个健健康康。

案件曝出后，特平夫妇受到声势浩大的“讨伐”。他们的公设辩护律师大卫·曼彻曾在1月18日开庭结束之后，公开说道：“我的委托人（在宣判前）应该被推定为无罪，这一点非常重要。这个案件将在法庭中審判，而不是在媒体中审判。”但他也承认，为遭受如此多项重罪指控的特平夫妇辩护，“将是一个挑战”。

隐匿罪恶的“私立学校”

在17岁的女孩出逃前，从来没有人发现特平夫妇的黑暗秘密。河滨县公共社会服务局主管苏珊·冯察贝恩称，女孩报警是执法机关“首次介入此事的机会”。

2014年，特平夫妇以351000美元的价格买下这栋位于佩里斯市一个小社区里的房子。前几年，他们曾住在同样位于河滨县的穆列塔市。在搬来加州前，这家人曾在德州居住了十余年。

在佩里斯市这个不大的社区里，邻里间一般都有所往来。然而对于特平家周边的邻居来说，这个深居简出的家庭行踪神秘，从不参与社区活动。特平家的院子干干净净，没有自行车，也没有任何玩具，只有偶尔长到五寸高的杂草。

特平家究竟有多少个孩子，对于住在附近的人来说，是一个谜。邻居密立根戏称特平家是“吸血鬼家庭”：她曾见过孩子们几次，这些皮肤苍白的孩子常常在晚上出现。还有不少邻居以为这家人并没有孩子。

曾有邻居问特平夫妇，为何很少看见孩子们。两人和善地解释道，他们选择让自己的孩子接受嚴格的家庭教育，因此孩子们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家里学习，很少出门。尽管这个理由有些勉强，但邻居们也就打消疑虑，不再多心。

掩盖罪行的正是特平夫妇口中的“家庭教育”。戴维于2014年获得了州政府的许可，将他们所居住的房子注册为一所名为“沙城堡日校”的私立学校。在加利福尼亚州共有1500余所私立学校，它们的经营许可并非由州教育部发放，并且，它们不受到任何机构的监管。这些学校只需要向州政府上交一份写有学生数量、教职员工和管理人员信息的宣誓书。

不少人在案发后，质疑私立学校所谓的保密性。加州州教育部随后发布声明解释，称其“没有监督、巡视和监视私人学校运行情况的权力”，并补充道：“全日制私立学校必须在州政府注册，并记录入学者信息。在私立学校就读的孩子，不必再在公立学校接受强制性的义务教育。”

在2014-2015学年，戴维·特平为6个子女注册入学。次年，另外6名孩子进入沙城堡日校的学生名单。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儿子——他在社区大学上学，但这也并没有给他带来自由。母亲严格限制他在学校外的行踪，一下课就把他带回家。注册记录显示，戴维是沙城堡日校唯一的教师，学生全部是自己家的孩子。

戴维的父母告诉美国广播公司（ABC），特平夫妇是虔诚的基督徒，孩子们所接受的家庭教育，内容主要是大段背诵《圣经》中的章节，有的孩子甚至被要求尝试将《圣经》整篇记忆。尽管如此，警方否认了在社交媒体中甚嚣尘上的“宗教驱动说”。河滨县警局发言人费洛斯表示，特平夫妇的犯罪动机并不明确，两人在审讯时常常对警方的问题表示出“困惑”。根据目前的调查，并没有任何确切证据表明他们对子女的囚禁和施暴是出于宗教信仰。

此外，尽管教育部门和社会组织无权监察私立学校，这些学校必须经过州或县、市地方消防部门的年度检查。然而，加州林业和消防部、河滨县消防局和佩里斯市消防局发言人，都未回应特平家是否曾经接受过消防检查、检查中是否发现异样的质问。

“幸福的大家庭”？

对于家人以及与这个大家庭有所接触的人来说，特平夫妇对孩子的虐待行为让他们震惊而不解。

刘易斯和戴维一直是一对“亲密爱人”。33年前， 16岁的刘易斯和24岁的戴维相爱，两人都来自西弗吉尼亚的普林斯顿市。刘易斯之妹特蕾莎告诉《每日邮报》，在刘易斯父母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戴维说服刘易斯所在的中学允许她离校，“绑架”了她。

“如果你和我私奔，嫁给我，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戴维对刘易斯说。

随后，这对年轻的爱侣驱车1000英里，一路私奔到德克萨斯州。刘易斯的父母察觉后，立即报警。被抓住后，刘易斯和戴维并没有被拆散，而是在家乡结婚。据戴维父母所言，这对夫妇在婚后“受到上帝指示”，要生许多孩子。于是，这个家庭不断地添加新成员。

特平夫妇Facebook联合账号的背景是一家人依偎在一起的合照。所有人都穿着相同的T恤，女孩们都长发披肩，男孩们则都和父亲一样留着“锅盖头”。账号发布的动态里，有不少合照和视频：在迪斯尼乐园，在拉斯维加斯的猫王教堂……孩子们总是带着甜蜜的微笑。

刘易斯的姑姑说：“看着这些照片，你会认为这真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

不过，账号的更新定格在了2016年7月。

尽管孩子数量众多，特平夫妇也从未抱怨过经济压力。为一家顶级国防承包商工作的戴维，是一个年薪14万美元的工程师，刘易斯则是家庭主妇，负责照顾孩子。特蕾莎一直认为姐姐过着富裕的生活：“她有不少房产，好几辆车。”

然而，早在2011年，特平夫妇宣布自己破产，债务高达50万美元——一个对于他们来说，几乎无法偿还的数字。他们雇佣了一位家庭破产律师，伊万·特拉罕。特拉罕回忆和他们的接触，认为他们“礼貌而友好”。

“尽管我从未和孩子们见面，但经常听到特平夫妇充满爱意地提起他们。”特拉罕从未料想自己的委托人会是可怕的施虐者，“我一直以为他们很爱自己的孩子。”

多次主持特平夫妇“婚礼宣誓”，扮作猫王的司仪来普利对这个大家庭“印象深刻”——刘易斯和戴维曾多次“重申婚礼誓言”，以示对爱情的坚定。近几年来，特平夫妇曾在拉斯维加斯的猫王教堂举行过三次“婚礼”。他们穿着婚纱和礼服，在司仪的玩笑中手拉着手，目光紧锁彼此。尽管仪式已经重复举行多次，戴维在起誓时仍然声音颤抖，几度哽咽。

在2015年，最近的一次宣誓中，13个孩子都到场了。10个女孩穿着紫白格的裙子、白色长袜和鞋，3个男孩则穿着黑色礼服，打着紫色的领带。

来普利形容这是一个“幸福而温馨”的家庭。虽然孩子们看起来很瘦削，但他们教养很好，非常听话。在父母宣誓完后，他们手舞足蹈，鼓着掌，看起来非常快乐。

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戴维的父母在看到新闻前，称对此事一无所知。虽然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和儿子儿媳谋面，老人时不时与他们通电话，不过并没有机会和孙子孙女们说说话。

戴维的母亲贝蒂相信一定“另有隐情”：“我们感觉媒体报道有失偏颇。”在她眼里，特平夫妇非常在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家人在外出旅行时，为了防止孩子们走丢，特平夫妇会给他们穿上一样的衣服，并且按照年龄将孩子们排列起来。作为父母的他们，则分别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和最后方，以保证所有的孩子都在自己的视线里。她说：“这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家庭。”

刘易斯的家人在震惊的同时，感到一丝无可奈何。

三十年前的那场私奔似乎损害了这对新婚夫妇和女方家庭的关系。婚后，這对夫妇一直过着“非常隐秘”的生活，和家人保持着有限的联系。

“二十多年来，刘易斯和戴维就是这样，不太和亲戚来往。”刘易斯之妹伊丽莎白说，“我们对此习以为常，难以产生怀疑。”她多年来都希望这对夫妇能给自己一个和侄子侄女的见面机会，“哪怕是Skype视频也好”，但都遭到拒绝。

几年前，刘易斯的父亲曾经买好机票，想要去探望刘易斯和她的家庭。“他买好票，想要给她一个惊喜。父亲打电话给她，告诉她自己要来了。刘易斯却说，不要来。”伊丽莎白说。在自己的父母去世时，刘易斯甚至没有出席葬礼。

尽管如此，他们料想不到隐匿在隐秘和疏远之后的，是虐待。

在德州读大学时，伊丽莎白曾和姐姐、姐夫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特平家的孩子还不多。“我知道他们非常严格，但我从未发现任何虐待迹象。”

特蕾莎告诉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自己时不时会和姐姐联系。作为阿姨的她，一直很担心孩子们的体重：“我经常和刘易斯说，‘天啊，孩子们太瘦了。但她常常一笑而过：‘好吧。你看大卫也是又瘦又高。孩子们会和他一样的。”想到孩子们的遭遇，特蕾莎流下了眼泪。“我们和所有人一样感到震惊、愤怒、受伤。”

刘易斯同母异父的弟弟比利是最后一位与刘易斯有过联系的家属，他也没有从刘易斯的话中感受到任何异常。在接受《每日邮报》采访时，他回忆起刘易斯曾说，打算买一辆校车来接送孩子们，并且想再要第14个孩子。

13名“孩子”的治愈之路

在一位反儿童虐待的专家看来，特平家这个成功出逃的17岁女孩的反抗“不可思议”，这个行为也被河滨县警察盛赞为“充满勇气”——被长期压迫、施暴和恐吓的儿童，常常不敢与父母对抗。

事实上，她并非孤胆英雄：这场逃跑计划，由她和自己的三个兄弟、一个姐妹历时两年，共同精心策划。她在出逃时，曾带上另一个姐妹。然而这个跟在她身后的女孩内心几番挣扎，最终还是屈服于对父母的恐惧，选择返回家中。姐妹的离去，打乱了逃跑计划。但女孩说，自己和兄弟姐妹都非常希望获得自由，她因而坚持继续执行原计划。

不过，对于特平家的13个孩子来说，重获自由只是开启新生活的第一步。

被解救后，孩子们简单吃了一些食物和饮料。随后，6个未成年的孩子被送往河滨大学医院的医疗中心，7个成年子女则在克罗纳地区医疗中心接受治疗。

克罗纳地区医疗中心的卡马普博士告诉ABC，他们观察到，这7个成年子女之间存在着一根无形而紧密的联系纽带，这是长期与外界隔绝的人重回社会后非常自然的应对方式。该医疗中心CEO乌弗较为乐观：“这7个孩子非常友好，非常合作。我相信他们充满希望，未来能变得更好。”

然而，孩子们之前的遭遇常常使得医务人员陷入沮丧的情绪。乌弗告诉ABC：“病人常常会受到医务人员情绪的影响，他们能判断出负面情绪。由于医生和护士是这13名孩子在与外界互动时首先接触到的一批人，所以我们正尽量挑选乐观积极的医疗团队。”

对于医疗团队来说，照顾特平家的孩子并不容易。“这是一种非常私人化的感觉。看到同为人类的他们受到如此折磨，实在令人心碎。”乌弗说，“这种心碎的感觉持续跟随着你。医疗团队中，曾与这些孩子有过交流和互动的人，在上周几乎未眠。半夜梦醒时，忍不住想到他们，总是心生担忧。”

在这13名“孩子”在医院完成治疗、得到康复之后，儿童保护服务机构和成人保护服务机构将继续照顾他们。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