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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圹

2018-07-24余同友

福建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海深斧头木匠

余同友

1

当管着丧事一应程序的老胡给自己套上丈二长的白麻孝布,又递过岳父李忠实的亡灵牌位,由一群人前引后跟地走出门时,陈海深知道,自己终于还是成了为岳父最后暖圹的人。

“暖圹”是瓦庄这一带的风俗,就是长辈过世下葬时,要由下一辈一位男丁提前一夜睡在即将安放棺材的墓地里,这样子,亡灵就不会在阴间受寒受冷了。暖圹的人选,有儿子的当然是儿子,没儿子的就由女婿代替,具体是哪个儿子或哪个女婿就由家里人商量了,但说是这样说,其实,还是由下辈男丁中最有福气的那一个去暖圹,据说,有福气的去暖圹,也能给亡人找个有福气的人家转世投胎。

本来,陈海深从打工的海城赶回来奔赴岳父的丧事时,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为岳父暖圹,因为,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李忠实有两个女儿,老大李翠兰,老小李翠红,陈海深从排行上说,是小女婿,在他上面的是大女婿侯伍一,排行大小倒不是主要原因,重要的是,侯伍一在城里搞建筑小包工头,家里三层洋楼盖起好几年了,去年又买了一辆小轿车,在城里还买了一套商品房,算是一个成功人士。相比起来,陈海深就要寒碜得多,这位以前瓦庄手艺最好的木匠现在海城做室内装潢工,家里还是三间平房,更不要说在城里有房有车了,所以,这个事几乎没有商量的,就是由侯伍一去暖圹了。侯伍一也满口答应下来了,在城里的他打电话回来说,准备在傍晚时开车赶到瓦庄,可是到了晚上八点了,他还没到,这边李翠兰一遍遍打电话去催,侯伍一开始不接电话,最后突然回复说,回来不了啦,工地上有事离不开。

听说侯伍一又临时回不来,李翠兰和李翠红这俩姐妹一下子脸都绿了。陈海深知道她们为什么有这副表情。李翠兰是气愤自己丈夫关键时刻不给她面子,他说工地有事离不开,十有八九是谎话,主要的是不愿吃那苦,十一月的天气,一个人在坟地里露宿一晚上也实在是够呛的,侯伍一已经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苦了,想必是临时又打了退堂鼓。而李翠红呢,却是担心陈海深会不会接下这个任务。她一听说姐夫侯伍一临时变卦,就立即把目光转向了在灵堂另一边默然坐着的陈海深,迅速向他这边走来。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陈海深知道李翠红要说什么,他站起来挪了几步,挪到了门外一个偏僻的角落。

李翠红说,求你了,就最后求你这一回。

陈海深摇摇头。

李翠红惊讶而愤懑地说,陈海深,你就这样狠心?

陈海深摇着头说,不是,不是你求我,你不用求我,既然侯伍一不来,我是肯定会给我师傅暖圹的。陈海深特意强调“师傅”这两个字,一来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他回来就是冲着师傅回来的,二来,也是提醒李翠红,他现在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

李翠红愣了一下,然后小声说,好,我跟胡叔说去。

陈海深看着李翠红把老胡拉到一边说话,不由得又看了一眼灵堂下安睡着的师傅李忠实,师傅的脸上盖上一沓黄表纸,已经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了,只是一双手还露在外面,陈海深看着那双手,那是双老木匠师傅的手啊,他在心里说,师傅,你会不会不乐意我这个没出息的徒弟来给你暖圹啊?

2

暖圹之前要“安魂”。老胡让响器班子响了一阵,《目连救母》中的调子,像哭喊也像叹气,响器一响,来吊丧和看热闹的亲戚、邻居们都噤声了。

老胡郑重地再把陈海深身上的孝布拉拉整齐,又把李忠实的牌位正了正,燃了一炷香,对着李忠实的遗体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香炉上,随后一脚踢翻了一直点在李忠实睡着的板床下的那盏油灯,喊了声,安魂喽!走了启!

李翠兰姐妹俩走在前,一人打着一只白灯笼,陈海深捧着灵牌紧跟在后,响器班子分开两边,吹的吹唢呐,敲的敲小锣,这回的曲子却是《丹凤朝阳》,有点欢快,最后跟着的其他亲朋,也有打灯笼的,也有打手电筒的,也有用手机晃出点亮光的,反正现在也改革了,是那么个意思吧,大家一齐往村路上走。

一走上村路口,没了村庄人家的灯光,天地之间突然黑了起来,风一阵阵地吹,把面前的两只白灯笼吹得火苗一抖一抖,陈海深忽然觉得心里非常凄惶。

老胡在喊,安魂了哦——安魂了哦——魂归南山了——

老胡是在为亡人喊魂,亡人安葬之前,要到亡人常走的地方把他失落的魂魄安放好,由为他暖圹的人带到墓地里去,这样他到了阴间才不会失魂落魄。师傅的魂魄就要由自己帶回去了,陈海深这样想着,脸上紧了又紧,他低了头,躬着腰,两手把师傅的灵牌越发抱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子,师傅的魂魄就容易归附了上来似的。

转了村路,转了池塘,又绕着村子走了一圈,最后又走到了家门口,响器班子停了响,人群一下子松散开来,他们在等着主家今晚的最后一个议程:请在场的人吃消夜点心。老胡又赶去厨房里打招呼说,赶快把甜酒煮茶蛋上到桌子上,每人一碗盛上来。一般这个时候是丧事中最热闹的,有些人家要请戏班子唱戏,请放电影的放几部片子,可是李忠实家就单单请了一个响器班子,这让大家有些失望,老李家又不是请不起啊,侯伍一怎么这么小气?他们议论着。

陈海深知道,这倒错怪了侯伍一了,这肯定是师傅临走的时候交代的,不要请什么戏班子。师傅其实是个好热闹的人,之所以不请戏班子,是因为他看了几次别人家办丧事时请的戏班子表演队,就老叮嘱,他殁了的时候绝对不请这样的戏班。他有一次和陈海深扯闲篇时说,现在这些戏班几乎不唱戏了,全是唱流行歌曲,唱唱也就算了,大多是年轻的小姑娘露胳膊露大腿露肚脐露后背,有一次,隔壁窑庄的一个人家请了个戏班子,那些女的唱着唱着竟然脱得一丝不挂。陈海深知道这也是常有的事,他问过戏班子的老板,老板说他们也没办法,唱那样的老戏根本就没有人看,不露点,唱死了都没人来看,热闹嘛,办丧事的人家不就是要热闹吗?要来人多多的,所以只能这样了。

说到底,师傅是个要脸面的人。陈海深不想吃东西,他就披麻戴孝呆呆地坐在院子前的角落里,有人来问他要不要吃一碗,他摇摇头,也不说话。

几个常和师傅来往的老人见了陈海深说,咦,这个女婿还真像李忠实呢,你看,形象就像全了。

立即有人围了过来,打量着陈海深说,还真是像,动作神情都像,李忠实有福了,魂归其位了啊。

有一个老汉上来拍着陈海深的肩膀说,伢啊,你岳父临走前一天我还去看他的,他就说了,他别的什么也不想,他就要一个贴心的人给他暖圹,安了魂,入土为安啊。

陈海深点点头,嗓子里却像塞了一个东西说不出话来,他只好又点点头,他看见自己点头的影子在墙上被放大摇晃着。

等到吊丧的和帮忙的人都走了,也已经到了十点多了,陈海深站起来,拿了一只白灯笼,就往后山墓地走。

走到院门口时,李翠红叫了一声,哎,带上这个。她说着,挟了一捆稻草撵过来。现在在瓦庄找一捆稻草都不容易了,因为没有养牛的了,田里收割后的稻草多是就地烧掉了事,李翠红能拿来这个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她是怕陈海深晚上受凉。

陈海深把稻草捆接了过来,挟在胳肢窝下,他望了望李翠红,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也没说。他越过李翠红的头顶,又望了一眼堂前安睡着的师傅,转过身,走了,把李翠红丢在背后的黑影子里。

灯笼一晃一晃的,稻草捆在胳肢窝下吱吱地响。一离开院子,走到野外,凉气突然就袭上来,晚上看来还是有点冷,陈海深挟紧了稻草捆子,稻草捆子暖暖的,有点像以前李翠红暖暖的身子。

3

陈海深和李翠红是在三个月前离婚的,他们离婚时,李忠实就被查出了肺癌,医生说他过不了半年了,他们就商量着不把离婚的事告诉家里人,他们俩都知道,要是李忠实知道他们俩离了婚,说不定半个月都挨不了。

陈海深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李翠红离婚,估计李翠红也没有想到。陈海深初中毕业才十五岁就到了李忠实家做學徒,一做就是三年。陈海深学手艺时,一切还基本按着旧的规制来,三年里,徒弟几乎吃住全在师傅家,师傅家的事就是徒弟的事,遇到不上工的日子,陈海深就给师傅家挖茶棵,挖菜地,砍柴火,师傅的小女儿李翠红比他小三岁,一直喊他哥哥,做这些农活时,两个人总是一前一后相伴着。

挖茶棵时,有时会从茶树底下窜出一条斑斓的蛇,吐着长长的蛇芯子游走,李翠红会吓得尖叫起来,陈海深总会准时出现,把长虫赶走,而吓软了的李翠红再也不敢一个人单独做事,就和陈海深合挖一垄,他们俩一个挖这边一个挖那边。

一边挖,李翠红就一边考问陈海深,什么无腿走天下?

陈海深说风呀。

什么出生笑哈哈?

陈海深说太阳啊。

什么睡觉不合眼?

陈海深说天上的星星呀。

什么张口不说话?

陈海深明知道答案,可他看着李翠红的样子,就装作想不出来。李翠红得意地说,笨啊,天上的月牙子啊。

就这样,到陈海深学徒期满时,十五岁的李翠红眼里已经完全容不下别的男人了,心中只有这个哥哥,陈海深办了谢师酒要回到自己的村子里当自己的小木匠时,她一个人跑到后山上哭了一上午。

几年后的一天,陈海深在外做手艺经过瓦庄,遇见了李翠红,李翠红见了他立时脸红了,也不像以前那样喊他哥哥,而是转过头去,靠在一棵树上把树皮抓出一道道伤痕,肩膀一耸一耸,脸上满是泪水。

陈海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这年冬天,就有媒婆受陈海深父母的委托到李忠实家提亲了,第二年春天陈海深和李翠红就结了婚。

陈海深现在还能记起结婚那天的情景。结婚那天,师傅特意送了他们一张吃饭的小桌子,木材是山里的好檫木,红殷殷的,闻得到木头的香味,做工更没得说了,全是用榫头卯起来的,没有一个铁钉子,桌子面刨得光滑滑,上了清漆,能照得出人影。李翠红对他说,这是她爸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慢慢打出来的,花了心思的。师傅倒是没说什么,他亲手把桌子搬到来运嫁妆的拖拉机上,像是对陈海深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夫妻凑在一张桌子上,就好好过日子,好好吃饭。

那张桌子还在,可是师傅不在了,自己也不和李翠红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陈海深把胳肢窝下的稻草捆又挟紧了些。走着走着,抬头看,墓地到了。

4

墓地离村庄不远,就在后山上,可以看得见村庄里的隐隐的几豆灯火。

陈海深在白天来过墓地,他陪着负责看风水的地理先生架了罗盘,由地理先生划了一块地方,就和请来帮忙的村里人一起挖出了坑穴。那个时候,还计划着是侯伍一来暖圹,陈海深特意将坑挖得深一些,又往坑里多扯了些芝麻秆垫了进去,这也是有讲究的,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本来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但他多垫了些芝麻秆,也是怕侯伍一晚上会冷。

陈海深把灯笼挂在坑穴上方的一根树枝上,又把稻草均匀地撒在芝麻秆上,做好这一切后,他轻身地跳到了坑穴里,轻轻地躺了下去。稻草与芝麻秆吱吱地叫了一阵后就不再作声了。

还好,坑穴挖得深,又垫了厚稻草,并不十分冷,陈海深想,师傅以后就睡在这里了,而且要长久地睡在这里了,他应该睡得惯吧?想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什么来的,他是来为师傅暖圹的呀,师傅以后长长的年月在地底下过得好不好都靠他这一晚上了。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脸上又紧了紧。虽然自己看不清自己这时脸上的表情,但他能想象得出来,因为他在师傅的脸上曾看到过这种神情。

那一年夏天,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子突降暴雨,山上起了蛟(这里人把泥石流暴发称作“起蛟”),半山腰猛地冲出一股洪水,带着泥沙、石头、树木,把山脚下一户人家连窝端掉了,住在屋子里的三个人被埋在泥石流下。这家唯一幸存的儿子请师傅去做棺材。天气炎热,急需棺材,又一下子要三口,东家急,师傅也急,但师傅安慰东家说,不急,不急,两天后全部给你打出来,不耽误亡人入土为安。师傅硬是带着他两天两夜没合眼,锯,刨,钉,拼,时间那样紧急,他还不允许有一丝一毫马虎的地方。那时,陈海深基本出师了,也能独立承揽活了,他就和师傅俩一人打一口。等他完工了,师傅用手从头到尾摸着棺材的内壁,摸着摸着,师傅的脸就黑了,说还有好几处毛糙,有木刺,赶紧地用砂纸打平了。陈海深说,我怕时间来不及,那一点点毛刺就算了吧。师傅看了他一眼,不说话,自己噌地一下钻到棺材里,拿着砂纸去打磨刮擦起来。陈海深见状赶紧也拿着砂纸跟了去。一切完工后,交了货,东家千恩万谢,师傅脸上却始终是一种平静的表情,那种平静又不像是往常的平静,而是像大冬天里,大雪覆盖了整个山山岭岭,只一个人在雪地里北风中慢慢走的那种平静。

离开东家时,师傅郑重地在亡人遗体前烧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领着陈海深回家。回家的路上,陈海深困得厉害,走路都在打瞌睡,可是师傅的脸上还是那样平静而又肃穆,好像对某种东西特别敬重,但这敬重又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说出来,他只是一步步稳扎扎地走在山路上。那天晚上,陈海深别的都记不清楚了,他就记得师傅脸上的那种神情,当时,他很奇怪,平时温和的师傅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神情?

现在,他觉得,自己脸上就是和师傅当年一样的神情。

5

后半夜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云层里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四下里好静,陈海深睡不着,他侧耳倾听着墓穴外的动静。

墓地周围有些老坟,有些暖圹的害怕一个人在荒野里睡一晚上,就会叫些人坐在墓地边上陪着。据说,上次还有个暖圹的人,请了三个人陪他,结果四个人在墓地里无聊,就凑到一起打了一夜“惯蛋”扑克。李翠红先前也问过陈海深要不要请几个人去墓地陪他,他很生气地摇头说,陪着做什么?一堆人闹哄哄的,那还叫暖圹?

陈海深不怕黑夜,早些年和师傅一起出去做工,走夜路是常有的事。每天做完活计,吃完晚饭,师徒二人就上路了。师傅手提着一把短斧走在前头,陈海深挑着一担子锯、刨、尺等木匠家伙跟在后面,陈海深曾让师傅把斧头也放在他挑的行李担中,师傅笑笑说,那不行,这是规矩,你懂不懂?

师傅告诉陈海深,木匠的斧头脑上有神灵。

那是个有月亮的晚上,师傅说着,亮起那把短斧,指着斧头前端。月光下,斧头亮光闪闪,真像一个活物。师傅说,斧头神是木匠们的神,会保佑木匠,走夜路时,鬼怪见到斧头神就会自动让路。木匠们如果遇上不吉祥的事情,斧头神也会提前预告。

怎么预告呢?它又不会说话啊。陈海深问。

师傅用手指头做了个指栗子,轻轻地磕了一下陈海深的头,怎么能对斧头神不敬呢?我爹对我说过,有一次他到一个东家家里做活,东家要嫁女儿,让去给打嫁妆,我爹架了木工凳,钉牢了第一块木板,抡起斧子准备砍第一斧时,斧子突然飞了出去,飞到院子外,我爹捡了斧子,对东家说身体不舒服,改天再来,过不了两天,那户人家的女儿得暴病死了,你说灵不灵?斧头怎么不会说话呢?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会说话,只不过你听不懂罢了。

师傅说到这里,猛地停下,陈海深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看四周,师傅却轻声笑着,说方便一下吧。就背过身,一边尿尿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过路生灵,过路神仙,在下有所打扰,实属无奈,敬请谅解。师傅像念戏文一样,好玩极了,陈海深也便转过身,学着师傅念个不停,对着路边的草木嗞嗞地尿一大泡。

这样想着时,陈海深好像听到了嗞嗞的声音,他警觉起来,仔细听听,嗞嗞啦啦的声音越来越响,就在他的头顶上方似的。他坐起来,四下看看,却看见原来是灯笼里的煤油烧完了,灯芯正在做最后的燃烧,火花扑闪了几下,终于灭了。

他重又躺了下来,心里头还有些怦怦地跳。要是有把斧头就好了,可是现在,作为一个木匠,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拿过斧头了,现在的木匠已经用不上斧头了。不仅是斧头,过去木匠用的墨斗、刨子、手拉锯,全都用不上了。师傅的手艺后来在村子里再也用不上了,家具都是从家具店里买,就是自己打家具,木板都是买好的木工板,木匠只要把它放在电锯下锯一锯,用钉子钉一钉,用胶水黏一黏,再贴上各种木纹纸,刷上漆,就成了。

村子里用不上木匠手艺时,陈海深才到城里去做起装潢的。刚到城里时,他也不适应做一个新木匠。现在的木匠几乎不需要手艺,过去在师傅那里学的刨工、锯工、榫工,现在全用不上。后来,慢慢适应了,他几乎都要忘记师傅教他的那些手艺了。

有一年,他在城里接了好几家活,忙不过来,师傅听了后主动来给他帮忙。可是师傅搭了车来到县城,到了现场,看着陈海深啪啪啪用汽钉枪打钉子,只几下就钉好了一块面板,他就不敢动了。师傅像是一个犯了错误被罚站的小孩子,左转右转,转了好一会儿,暗自摇摇头,默不作声,当天下午一个人又回到瓦庄。对了,那次师傅是背了一套木匠工具去,手里还拎了那把短斧的。那也许是师傅最后一次拎他的短斧吧,后来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师傅拎着斧头削、劈、砍各种木板的样子了。

师傅的那把短斧还在不在?陈海深想,等下葬时,一定要把那把短斧找到了,放在师傅的身边。斧头上的神是木匠们的神,做了一辈子木匠的师傅怎么可能临了却没有木匠神护佑着呢?

6

山里的岚气在升腾,陈海深觉得岚气就像一只长脚猫,悄无声息地从山谷里往山腰爬,到了天亮时,它就会爬到山脖子上,等着太阳出来后才慢慢走开。

满山的岚气中,陈海深有了困意,他想安安心心地睡一会儿,把师傅的这一块睡觉的地方捂得暖暖和和的,口袋里却忽然一阵阵振动,是手机,李翠红发来一条短信:冷不冷?要不要送件厚衣服给你?

陈海深想了想,回了四个字:不冷,不用。随后,他就关了手机,他不想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打扰他和师傅的这个最后的夜晚。可是,这一振动却把他的睡意撵走了,他有点责怪李翠红,虽然李翠红是一番好意。

我是和李翠红离婚的人了,还有没有资格为师傅暖壙?师傅在地底下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我?陈海深后悔自己太急了一点,要是等到师傅安葬好后再去办离婚手续就好了。

离婚是陈海深坚持要离的,李翠红其实是不想离的,可她又放弃不了她做的那事,她只有选择离婚。

陈海深到城里做装潢时,李翠红也就跟着他出去打工,他做大工,她做小工,虽然辛苦,但小日子也很和美。问题出在侯伍一发财了后,李翠红像突然从一场睡梦中醒来,她认识到世界上原来有两种人,一种叫穷人,一种叫富人,穷人遇到富人,她的心理就十分不平。她在心底里原是十分看不起这个姐夫的,又没读过书,又长得像个胖蛤蟆,却偏偏在村里盖起了洋楼买起了小车,李翠红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后来,有一年过春节,姐妹俩回到李忠实身边,李翠红的姐夫侯伍一在喝了酒后,吹着大气,在酒桌子上教训李翠红夫妻俩说,像你陈海深这样做工,一辈子也没有翻身的机会,致富从来不是靠自己的勤劳,而是要靠别人的勤劳,让别人为你赚钱,比如,我侯伍一现在下面有三十号人,每人每天给我挣二十块钱,我就得了六百块钱,而凭你一个人做,做死了也没有六百块啊。

侯伍一说了这番话后,李忠实当时就黑了脸,但大正月里他也不好说什么,他就和陈海深喝酒,把侯伍一撇在一边再也不理他。

但李翠红却好像突然开窍了,她明白了侯伍一的这一道理之后,就一心要当老板,当老板才能让别人为你赚钱哪。她拿着和陈海深几年下来省吃俭用的积蓄,先开了一家小饭店,没人去吃饭,饭店亏了。又开了一间服装店,撑了三个月又关门了。她又再接再厉,开了一家水果店,结果水果烂了一筐又一筐,陈海深天天晚上吃苹果当饭,后来看到苹果就要吐。陈海深以为她这下子可以歇手了,没想到,她又找到了一条路子。

邻村的人在海城开洗头房,一个个全发了,李翠红去考察了几天,回来就要去开洗头房。那个来钱太快了,招一个小姐一年就能赚三万,招几个小姐一年轻松赚十几万,她这样对陈海深说。

陈海深吃惊地问她,你知道那些小姐是做什么的?

李翠红说,不就是做那个事的?又不是我做,你紧张什么?

陈海深就一句话,不行,赚再多的钱也不开那个店。

李翠红急了,不开店怎么盖得起楼买得起车?

陈海深说,非得要盖楼买车?没有楼房小车就不能过日子了?

李翠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她说,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男人,人家都在想方设法赚钱,就你天天甘心做小工。

陈海深摇头说,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李翠红没搭理陈海深,她偷偷找姐夫侯伍一借了钱,也在海城开了一家洗头房,第一个月就挣了一万多块,她高兴地打电话让陈海深去店里看看。

陈海深就抽空到了海城,按李翠红给的地址到了她的店里。那店开在洗头房一条街上,一色逼窄的小房子,都半开着蒙上了粉红色玻璃纸的玻璃门,几个女人露着光腿,斜着眼睛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浓重的香水味里,陈海深看见李翠红正收着一个男人递过去的钱,嘴里说着慢走慢走,下次再来啊,下次有更漂亮的妹子呢。他还看见,那些光腿女人们面前摆放着一张小桌子,正是多年前,他和李翠红结婚时,师傅打给李翠红做嫁妆的,后来他們搬新房有了新家具,这个桌子就收起来不用了,没想到李翠红把它带到了海城来,带到这里来派上用场了。

陈海深在店门口站住了,他大叫一声,李翠红,你出来!

李翠红出来后说,陈海深,你以为这是瓦庄田畈上啊,大喊大叫的,一点素质都没有。

陈海深挥挥手说,你马上给我关了这个店。

李翠红说,什么,关店?你疯了,这么赚钱的事到哪里找去?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吧?

陈海深说,关店,关店,马上给我关店。

李翠红说,你说关店就关店?不关,不关。

陈海深说,你关不关?我再问一遍,你关不关?

李翠红说,我说了,不关,不关就是不关。

陈海深跺跺脚甩下一句话,不关店就离婚。他说完就走了,连夜又坐火车回去了,他心里惦记着第二天还有一户人家要打鞋柜呢。

就这样,两个人闹了半年,谁也不服谁,陈海深坚决要求离婚,三个月前两个人就把红本子换成了绿本子。

离婚三个月了,陈海深经常忘记自己已经和李翠红离婚了,他以为她还是他老婆,有好几次,他在城里看见卖丝巾的小摊,都掏出手机就要给李翠红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买一条,因为以前李翠红最喜欢围丝巾,陈海深在城里给她带一条丝巾回去她会高兴好多天。临到拨到最后一个号码时,他才想起来,他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而那张小桌子在海城,正被另外的人用着。

师傅要是知道我们离婚了,他会说什么呢?陈海深对着夜空长吹了一口气。这时,他隐约听到有鸡叫的声音在村庄里浮动,鸡鸣三更了,他摸摸身底下,稻草秆被捂得有一些温热了。

7

起来,起来了,你还真睡得安稳啊。

陈海深听见有人叫喊,这才睁开眼,早晨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也金水一样镀在墓穴上方那个人的身上。他这一觉睡得真沉,他爬起来摇摇头,像是要把一脸的阳光摇下去,他看清喊他的是地理先生。

地理先生是隔壁庄子上的,和师傅是老交情,陈海深当徒弟时就认得他了,他喊了一声,叔,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地理先生愣了愣,说,海深啊,是你昨天晚上暖圹的?

陈海深点点头说,是啊,是我。

地理先生拍拍自己大腿,那我可真害了你了,不是说是侯伍一暖圹的吗?

陈海深说,他临时工地上有事来不了,我昨晚上就来了,怎么了,叔?

地理先生咧着嘴笑着说,嗨,我这是做了错事了,昨天我以为是侯伍一暖圹。你知道不?你岳父其实最想你给他暖圹,我知道他的心思,可这个事我又不能明说,昨天听说是侯伍一暖圹,我就故意把墓穴坟向取歪了一点,这不算数,今天晚上还要再重新暖圹,我知道他侯伍一顶多只会在这里待一晚上,他一走那就只有你暖了,这还不是为了遂了你岳父的愿嘛。

陈海深说,那我今天晚上还要重新暖一晚上?

地理先生说,是啊,你不愿意?

陈海深说,愿意,叔,我愿意的。

地理先生说,好,帮我重摆个罗盘,我要给这个老家伙找个好地方睡觉。

陈海深爬上墓穴,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他看见天边的朝霞很好看,朝霞下的村庄也很好看,从村庄边走来一个女人,她围着丝巾,陈海深觉得那个女人的样子也很好看,他决定等她来到他身边时,要对她笑一笑。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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