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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画本一律?
——从元代诗书画大家赵孟頫说起

2018-07-13黄柳慧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成都610000

名作欣赏 2018年32期
关键词:诗中有画古意诗画

⊙黄柳慧[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成都 610000]

在中国古代的诗画理论中,“诗画一律”是占主流的。这也是中国艺术重神轻形在诗画方面的反映。中国古代诗歌以抒情诗为主,绘画则以“神韵”为最高准的,强调精神境界的传达。中国画所表达的最深的心灵是“深沉静默地与这无限的自然、无限的太空浑然融化,体合为一”。“中国画以书法为骨干,以诗境为灵魂”,在此基础上,诗画的靠拢是必然趋势。唐人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曰:“书画异名而同体。”自北宋苏轼在《书邹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诗中提出“诗画本一律”,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画意》中提到“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后,诗画异体而质同的理论大倡,至赵孟頫而得到全面实践。但诗与画,原本就是审美范畴截然不同的品类,夸大二者共处,一味混融,并不利于诗歌绘画的发展。细究赵孟頫的诗歌和绘画创作,绘画素养使其诗歌不自觉地关注画面效果,离其所推崇的汉魏晋唐气象尚远。虽然“诗中有画”,却非佳作。

一、“诗中有画”有损诗境

钱锺书曾云:

元人之画,最重遗貌求神,以简逸为主;元人之诗,却多描头画角,唯细润是归,转类画中之工笔。松雪常云:“今人作画,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吾所画似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与其诗境绝不侔。

钱锺书援引赵孟頫与元代诗人贡性之的咏春题材诗作为例。赵孟頫《松雪斋集》卷五《东城》绝句如下:

野店桃花红粉姿,陌头杨柳绿烟丝。不因送客东城去,过却春光总不知。

贡性之《涌金门外见柳》:

涌金门外柳垂金,三日不来成绿阴。折取一枝入城去,使人知道春已深。

钱称“赵设彩纤秾,贡诗着语简逸,皎然可辨,几见松雪放笔直干耶!东坡所谓‘诗画一律’,其然岂然”,实为行家之语。

但有趣的是,赵孟頫在诗歌创作中并未主张追求“设彩纤秾”“诗中有画”的纤丽风格;相反,他在创作中学习汉魏晋唐气象,推崇汉魏晋唐重情性、重神韵的诗歌特质,对于元诗“宗唐得古”,形成“雅正”的时代风貌有巨大推动作用。其古诗深婉沉挚,颇有魏晋遗风:

美人隔秋水,咫尺若千里。可望不可言,相思何时已!庭树多落叶,日夕秋风起。……(《美人隔秋水》)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罪出》)

但一旦在诗中描摹景致,却多有“设彩纤秾”“描头画角”之感,对色彩、细节敏锐非常,繁复的意象甚至影响诗歌情感的连贯。如:

二月江南莺乱飞,百花满树柳依依。落红无数迷歌扇,嫩绿多情妒舞衣。金鸭焚香川上暝,画船挝鼓月中归。如今寂寞东风里,把酒无言对夕晖。(《纪旧游》)

同是改朝换代后追忆旧日,南唐李煜只用一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似轻实重,惊心动魄尽在不言中。赵诗却摄取多个意象,从花红柳绿的自然之景到美人歌舞,再到“金鸭焚香川上暝,画船挝鼓月中归”,全诗如一帧帧流丽婉转的彩图,喧嚣喜人。但纷杂涌来的意象、丰富的典故,都冲淡了诗人表达的流畅与诗歌的气韵。

身为诗书画兼擅的全才,赵孟頫在绘画上的造诣公认最高。而诗歌作为时间艺术,在空间的传达方面先天不足,以诗歌写景、再现景物必然有所缺憾,丹青圣手的职业视野使他不自觉地希望能够弥补一二。因此,主张“高蹈魏晋”“必守唐法”的绘画大师,出现了与画境“绝不侔”“描头画角,唯细润为归”的诗歌。这种画面效果,除了上文的傅色、工笔细写的手法外,还包括光影相称、讲究空间结构等手法。例如“山光艳桃李,涧影写松竹” (《偶记旧诗一首》)、“夕虫鸣阶砌,孤萤炯丛薄”(《庆寿僧舍即事》),诗中明暗相称,色彩随时间变幻,极富画意。而对于空间布局的引入,以这首《清河道中》为例:

扬舲清河流,开篷素秋晓。斓斑被崖花,委蛇顺流藻。天清去雁高,野阔行人小。故园归有期,客愁净如扫。

这首诗歌可以跟赵孟頫诗论相近的好友戴表元的《舟中望紫岩》对看:

近山如画墙,远山如帚长。我从云中来,回头白茫茫。惜去乃尔觉,常时自相忘。相忘岂不佳,遣此春怀伤。飘洒从何来,衣巾湿微凉。初疑雨风集,冉冉游尘黄。无归亦自可,信美非吾乡。登舟望东云,犹向帆端翔。

戴表元仅仅用首联勾勒两岸之山,简洁明了,全诗一气呵成。赵诗却如镜头般精准捕捉景象:先是小舟在河中初发,晨景可人,河岸上山花斑斓,随河水、水草蜿蜒一路;然后视野推远,诗人以“天”“野”为无边的大背景,以“天”之“清”来突出雁飞之高远,以“野”之“阔”来反衬行人之微小。郭熙《林泉高致》中提出了山水画法的“高远”“深远”“平远”的“三远”透视法。其中,“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恰如“天清”句,“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恰如“野阔”句。如此,以山水画构图之意展现诗中景象,诗如画,亦写出了画中的错落感、层次感。论诗中有画,赵诗无疑胜出,但就诗歌品格而言,戴诗沉挚流畅,气高格古,赵诗可谓“描头画角”,格局和感染力都稍逊一筹。

诚然,如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所言,人们无法否认各种艺术都力图互相转接效果,并在相当程度上取得了成功。但无视艺术特质,一味混融,是不可取的。从赵孟頫的创作实践看,诗画并非一律;他们或可互相借鉴的领域,是有限的。“诗往往有很好的理由把非图画性的美看得比图画性的美更重要”。一首诗之所以称之为好诗,有可能是在“立象尽意”后兼具画意,但片面追求诗中有画,甚至无意中突出诗歌描摹景物的功用,往往更容易陷入舍本逐末之境。

二、“画中有诗”,“古意” 拓展绘画表意功能

赵孟頫之诗,总体上并未从他的绘画素养中借力,但赵孟頫之画,可谓融合诗意、书意,于诗歌和书法的意趣提升品格,全以寄兴写情之意旨,以求神逸气趣之所在。与宋人以理念为立脚,以真实物象为基础,以求神情气韵之所到者,大不相同。明代张丑称赵孟頫“下开元明神逸之门”。

在绘画理论上,他提出“作画贵有古意”和“以书入画”;二者皆舍弃“外师造化”的绘画传统,寻求更高级的精神表达。“古意”的核心论述如下:

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

此外,还有与“古意”密切相关的言辞,例如:“唐人善画马者甚众,而曹、韩为之最,盖其命意高古,不求形似,所以出众工之右耳。此卷曹笔无疑,圉人太仆,自有一种气象,非世俗所能知也。” 可见,赵心目中绘画最高准的,在于颇具“气象”“命意高古”。学界对“古意”的解释,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将其看作时间概念,解释为“古风的意趣”;二是将其看作美学概念,即古朴、萧散的风貌。在这一点上,徐建融在《近世与古意》中作了有意义的探究,他认为,赵孟頫倡导古意在于以追摩唐宋文人正规画的画法作为修养途径,同时以古人绘画的形似性,矫正近世以苏东坡、米芾为代表的文人画的非绘画性,目的是要振兴具有士大夫气度的文人画。具有“古意”的绘画,既不是纯绘画性,又非纯非绘画性的“墨戏”,而是“结实而简率,严谨而萧散的‘工笔意写’”。在保证扎实绘画技巧、尊重造型的前提下,用优秀笔墨来抒写适意的主体精神,与前代以优秀笔墨去展现造型对象截然相反,却与诗歌“诗言志”“诗缘情”不谋而合了。

“古意”绘画理论的提出和赵孟頫丰富的绘画实践,加之其“荣际五朝,名满四海”的影响力,一方面,他为绘画找到“向上一路”,使其成为能够抒写士大夫胸中逸气的笔墨游戏。在这个程度上,绘画终于取得了与书法、诗歌同样的地位。另一方面,他一洗前代文人画疏忽技巧,仅限于梅兰竹菊的弊病,全面提升了文人画品质,将绘画对象扩展到山水画。由此,士大夫不再视绘画为“余事”,大批文人开始钟情于丹青,画家主体为之一变,从而引发了绘画史上根本而深远的转变,造就了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种灵气” 的杰出画品。赵孟頫之诗,却多少被其绘画削弱,未能自成一家。这恰与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形成鲜明对比:王维作为画家,其历史地位飘忽不定,其画作为典型文人画,不在当行本色之列。但其一流诗人的地位是公认的。王摩诘之诗,因为融合画意、禅意,在盛唐高手林立中独创一脉,妙绝千古。或许巅峰之处,只容得下一技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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