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清

记得小时候，天一热起来，我就问太姥爷，什么时候做凉皮？他坐在门槛上捻着麻绳子，不理我。我拉他的钥匙绳，他急忙用手捂。再问他，他指指南园子说：“土豆一开花就做。”我说：“太姥爷，天都热了，做凉皮吧。”我让他看我的手：“太姥爷，你看我都冒汗了。”这时候，他慈祥地笑起来，白胡子一颤一颤的，象征性用手背在我额头碰一下，顺着我的话茬说，“妮妮都冒汗了？”我点头认真回答：“嗯。”“太姥爷明儿就做。”他边说边吃力地拄拐站起来，把捻好的麻绳搭到院里的小矮墙上。

妈妈把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洗净了，哗啦啦倒在木头槽里，合上盖。槽子两头有把。妈妈将连着刀片的把手转动起来，一会儿就把土豆切成了碎块，然后倒进石磨孔里。家里那头小毛驴被蒙上眼睛，套上笼头开始工作。小毛驴绕着磨一圈圈地转，白色的土豆浆就流进磨下的大桶里。土豆浆汁细腻如奶，飘散出甜丝丝的味道。

爸爸把土豆粉浆提到屋子里，再把水烧开。太姥爷系上了大皮围裙，往土豆浆里倒开水，一边倒，一边轻轻吹桶边围绕的蒸汽。那神色，像個严谨的工程师。这时候因为怕太姥爷分神，大家绝不敢说话。因为做凉粉需要用开水把土豆粉汁液烫得一半熟一半生才行。而这没有绝对的标准，全靠感觉和经验。烫好土豆粉后，太姥爷用一个大铁勺子用力地搅桶里的土豆粉汁。想不到年迈的他还有如此爆发力——臂上的肌肉绷紧，勺子在桶中转得飞快，桶中旋涌白色漩涡，壮阔的画面使我想起动画片《哪吒闹海》。细一看，桶里的粉浆已经有了变化，成了乳白色。太姥爷舀一点出来，又慢慢倒回桶里去。他细细地观察流速和勺子上挂了多少粉浆。然后，妈妈便赶紧递上一个大铜盆——这家伙什叫粉旋子。

庄严的时刻来了，太姥爷舀大半铁勺粉浆进粉旋子里，然后将粉旋子啪一下扔进滚开的大锅，手不停地旋转开水锅上的粉旋子。转着转着，只见他突然一用力，一眨眼的工夫粉旋子在翻花的水里就洗了个开水澡。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嗖的一下，就把粉旋子提了起来，不偏不倚地将粉旋子里的东西放进了妈妈端着的大凉水盆里。再一看，一朵白色的“荷叶”已盛开在凉水盆——莹白透明，令人馋涎欲滴。

我赶紧撒丫子跑进黄瓜架，摘一根大黄瓜。因为早晨刚刚下过雨，我把黄瓜顶端的花和瓜身的刺一抹，就递给了妈妈。妈妈啪啪两下，再咔咔几刀，凉皮和黄瓜都已成块成条。她把已切好的凉皮和黄瓜放进盘里，倒点酱油、醋和麻油，拌一拌，递给我。那边太姥爷还在上演魔术大戏，我这边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已经大快朵颐。凉皮的那个筋道，没合适的词儿可以形容，只有吃过的人才最清楚那种感觉。再就着咔咔脆的黄瓜，只能叹一句“夏天太美好了”。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来，觉得那一刻潇洒自信的太姥爷，很像华山论剑时桃花岛主黄药师。

至今，年近四十的我在夏天最想吃的依旧是儿时那碗凉皮儿配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