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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娘子

2018-06-26王刚

民族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枣红马大安小桃

王刚,水族,生于1980年12月,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五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山花》写作营第一期学员,贵州作家协会会员。2013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民族文学》《厦门文学》《短篇小说》等报刊杂志。

师娘(niāng)子是花嘎的土话。此处的“娘”读第一声,与“师娘(niáng)”相去甚远。“师娘(niáng)”是对师父妻子的称呼,而“师娘(niāng)子”则类似于女巫或神婆。在贵州西部这个边远的村庄,师娘子是一种很古老很神秘的职业,介于阴阳之间。在人们看来,师娘子是人与鬼神的信使,打通了人鬼之间的界限,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干师娘子这一行的,往往是些有点傻有点呆有点痴有点神经质的女人。她们生活在最阴暗最潮湿的角落,犹如黑色的蜘蛛褐色的壁虎。不过,陶三娘却是师娘子中的另类,她曾是花嘎最美的女人,没有之一。人们都说,陶三娘不是吃错了药,就是昏了头,要不怎么会干师娘子这一行呢?要知道,师娘子算不上正常人,如同幽灵,半人半鬼。人们除了找师娘子求求神,占占卜,抽抽签,驱驱妖,捉捉鬼,几乎没人会主动与师娘子来往。师娘子与大家的关系,似乎仅仅在于一笔交易。一个拿钱,一个做事,如此而已。就像电影里那些杀手,雇主拿钱,杀手杀人。不同之处在于,师娘子不杀人,而是杀鬼杀妖杀魔。做完事,拿钱走人,没有多余的交集,甚至不会多说一句话。事情就这么奇怪,几乎所有人都离不开师娘子,大到生老病死,小到鸡毛蒜皮,都得找师娘子点化点化;可几乎所有人又都嫌弃师娘子,唯恐避之不及。

按习惯,往往只有那些身体或大脑有某种缺陷且被神灵附体的女人,才有可能成为师娘子。女人被附体后,就成了神灵的坐骑,一切行动听指挥。只要被神灵附体,再普通的人也会变得不平凡,让人高看一眼。也就是说,大家敬畏的不是人,而是骑在人体上的神。也许,神灵是个又聋又瞎又丑的老太婆吧,要不她怎么总青睐那些看似不正常的女人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可是,轮到陶三娘,神灵怎么瞎了眼?花嘎最美的女人居然当了师娘子,这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陶三娘为什么会干这一行?这是花嘎的一桩悬案。对此,人们的说法稀奇古怪:有人说是因为她怀上了她公爹陶远光的种,有人说是因为她丈夫陶大安的命根被废,有人说是因为神灵附体,有人说因为受到盛婆的蛊惑,还有人说因为当师娘子可以不必下地劳动,动动嘴巴就来钱……

那么多年过去了,陶三娘的故事还在花嘎流传。在人们的讲述中,陶三娘骑着枣红马,从蒲公英飘扬的小路上一跃而过。

陶三娘原名小米,年轻时人称豆腐。

花嘎人读书少,形容人往往就地取材。陶大安个矮,肤黑,皮糙,就叫黑铁。陶大安的妹妹陶小梦,脸蛋胖,屁股大,就称皮球。小米肤白光嫩,吹弹即破,父母又恰好是做豆腐的,就叫豆腐。小米的哥哥龙大草,又高又胖,有点智障,吃东西不知深浅,被称为猪头。

小米十八岁那年,由豆腐变成了桃花。说起来,这称号与癞子老师有关。癞子老师大名杨德邦,是个下乡知青。听人说,他刚到花嘎时,脸蛋嫩得可以掐出水。几年后,他变得皮粗肉糙,黑头黑脑,没了半点城市气息。他说花嘎口音,穿花嘎土布衣,跟花嘎人一样干活,一样吃喝拉撒。不过,癞子老师還是保留了一些习惯。比如每天早晚端着杯子,蹲在屋檐下刷牙,满嘴白沫。花嘎人看不惯,说他嘴骚,他也不当回事。要知道,那时候的花嘎人是不刷牙的,几乎人人满口黑牙黄牙。每当癞子老师张口说话,满嘴白牙发亮发光,格外引人注目。除此之外,他还喜欢看书,有事无事,手里总拿着一本书。这让人们很佩服,说他是文曲星,是秀才,是先生。也有看不惯的,说他是一条虫,书虫。后来,村小学缺老师,乡里让他到学校当了民办教师。人们之所以称他为癞子老师,是因为他的脑袋上横着几道高高凸起的青紫疤痕。他平时总戴着一顶帽子,小心翼翼地捂着疤痕,像捂着一个秘密。听说,那些疤痕是“文革”期间挨斗留下的。而他之所以挨斗,是因为红卫兵从他屋里搜出一大堆古书。还好,他们没有把他当大毒草连根铲掉,只是敲破了他的脑袋。

许多年前,一个春光灿烂的日子,癞子老师夹着一本唐诗,从小米家门前经过。房前屋后的桃花开得正好,如云似霞,灼灼如火。说来也巧,小米恰好从窗子探出头,笑盈盈地看着满树桃花。一向榆木的癞子老师如遇狐仙,死死盯着小米的脸,呆了,痴了,良久叹出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巧上加巧的是,王婆恰好经过,听到了那句话。王婆是大名鼎鼎的媒婆,虽然不识字,但巧舌如簧,有过耳不忘的本领。据说,没有王婆说不成的媒。只要王婆愿意,哪怕想要天上的嫦娥,她也能哄下来。王婆意味深长地看看小米,又看看癞子老师,笑眯眯地走了。没多久,那些大字不识的庄稼汉们都在反复念叨一句话:人面桃花相映红。他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揣测意思。猜来猜去,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小米的脸红得像桃花。小米的脸为什么像桃花呢?这说明她害羞了。她为啥害羞呢?说明她看上癞子老师了。大家欢呼雀跃,为破解这一暗语兴奋不已。于是,有人提议,小米不再叫豆腐,改叫桃花吧。

那时候的小米,正值女儿家最黄金的年华,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吧,小米是一块肥肉,身后跟着众多疯狗。疯狗们为了吃到肥肉,可谓绞尽脑汁,怪招迭出。东村的狗栓,经常出现在龙家磨豆浆的石磨旁,驴子一样推着那扇沉重的吱嘎吱嘎的石磨;西村的陈水牛,经常帮龙家犁地,担水,割草,放牛,背柴;北村有名的歌王左蚕豆,经常爬到小米家后面的山上,一首接一首地唱火辣辣的情歌;南村的杨老虎,有点痞子气,扬言小米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谁敢打小米的主意他就揍谁……这些后生们,肚子里放着同一把算盘:第一个把红旗插到小米的战壕上去。

谁也没想到,小米竟看上了呆头鹅似的癞子老师。自从癞子老师站在窗外,说出那句话后,她仿佛被施了魔法,不可救药地喜欢上那个人。特地提一句,小米把癞子老师称为“那个人”。那个人不愧是教书的,牙齿如白银,舌头似弹簧。“人面桃花相映红”,这话说得真好,比唱歌还好听。这样的话,那些大老粗打破头也想不出来。他们牙如黑煤,舌如木头,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豆腐豆腐,他们的嘴巴除了会吃之外,还能干什么?吃,吃,吃,连牛马也知道吃呢。那个人不一样,他说她是桃花,是桃花啊。桃花桃花,多好听,多美,多洋气。多年以后,已经嫁给陶大安成为陶三娘的小米还会想起那个桃花盛开的下午,那个人恰好走到了她的窗前,她恰好探头去看桃花,那个人恰好念出那句让她终身不忘的咒语。

小米的父亲龙富贵,个高,脖长,体瘦,背驼。有人叫他龙驼背,也有人称他骆驼。也许是常年磨豆浆的缘故吧,龙富贵臂膀畸形发达,一拳就能把石头砸个坑。龙富贵对女儿的管教相当严厉,叫往东就不能往西,叫吃饭就不能喝汤。小米自小就怕龙富贵,怕他那一砸一个坑的铁拳。龙富贵的老婆姓杨,名叫金花。杨金花似乎是为了反衬龙富贵,个矮,脖短,体胖,长着一双眯眯眼。有人叫她胖婶,也有人称她冬瓜。对女儿的教育,龙富贵动手不动口,杨金花则动口不动手。杨金花无数次警告小米,女娃娃家,得夹紧自己的腿。宁愿丢命,也不能失身。如果裤子被人拉下去,这辈子休想再拉上来。

有人借题发挥,说小米把腿夹得连条缝都没有了,连绣花针也插不进去。

文盲多如牛毛,一抓一大把。村委根据乡里的指示,以村小学为主阵地,组办了扫盲班。村小学的几个民办老师负责上课,白天教学生,晚上教村民。

天黑后,教室里的煤油灯渐次亮起来,一人一盏,或两人共用一盏。灯光散发出蛊惑的光芒,引来黑压压的飞虫。虫子嗡嗡乱叫,如一架架小型战斗机,拼命往玻璃上撞。虽然关了窗,关了门,但仍有虫子从缝隙钻进来,满屋子乱窜,见灯就扑。每一盏灯下,落满了虫子黑色的尸体,发出刺鼻的焦臭味。学员们乱七八糟地坐在座位上,有拉鞋垫的,有抽叶子烟的,有奶孩子的,有说笑话的,有大声骂娘的……打打闹闹,吵吵嚷嚷。脚味,汗味,屁味,煤油味,肉臭味,胭脂粉味,叶子烟味……混在一起,简直就是一锅大杂烩。老师讲课的时候,学员们照样干自己的事情,左耳听右耳出,根本不当回事。有的甚至把头埋到桌子里,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面对这些油盐不进的家伙,老师们大多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他们站在讲台上,照本宣科,有口无心。有什么办法呢,不是不想“扫”,而是“扫”不了。用老师们的话说,你见过母猪上树吗?没见过,是吧。那就对了,就算你是神仙,也不可能把一大群猪赶上树吧。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癞子老师就是这个例外。癞子老师有点呆,做事一根筋,钻牛角尖。轮到他上课的时候,他下苦功,出死力,认真备课,拟写教案。如果学员没有达到要求,他就不厌其烦地讲解,一遍不行,再来一遍。学员累,他也累。学员们意见很大,吵闹,吆喝,说笑,叫嚷,走动……故意对着干。癞子老师毫不妥协,该吼就吼,该骂就骂。他挺直脊背,巍然站立于讲台上,高声大气地讲课,试图压住下面的吵闹声。由于用力过度,他的嗓子都撕裂了,声音沙哑破碎。不只如此,他还给学员们布置作业,要求学员不仅要动嘴读书,还得动手写字。学员们笨手笨脚,怎么也摆弄不了小小的笔杆,写的字像鸡脚叉叉。癞子老师走到学员中间,一一握住他们的手,点撇竖横捺,一笔一划地教。学员并不领情,经常故意刁难。有的说,杨老师,你给我们讲个故事,我们就好好听课。癞子老师也不推辞,讲就讲,三国西游,鬼怪聊斋,张口就来。有的说,杨老师,你给我们唱首歌,我们就好好写字。癞子老师张嘴就唱,《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我的祖国》等,倒也像模像样。有的说,杨老师,你吹一曲笛子。说吹就吹,癞子老师抽出笛子,干干脆脆地吹起来。不得不承认,那笛声悠扬婉转,很是好听。还有的学员说,杨老师,如果你学几声狗叫鸡鸣,我们就真佩服你了,你以后说什么我们就干什么。癞子老师略一思索,撅起嘴巴喔喔喔,张开嘴巴汪汪汪,引来一阵阵快活的笑声。

跟其他学员不一样,小米是个例外。大家闹哄哄的时候,小米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那个人。她看他浓黑的剑眉,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子,厚眼镜片后那双间或发出亮光的眼睛,尤其是他那张说个不停的嘴巴,还有闪着亮光的牙齿。那个人唱歌,她就好好听歌;那个人讲故事,她就认真听故事;那个人吹笛子,她的心就随着笛声飞扬;那个人学鸡叫狗叫,她就厌恶地看着周围笑得前俯后仰的人们。那个人叫读书,她就认认真真地读书;叫写字,她就一丝不苟地写字。当那个人握住她的手,教她摹写点横竖撇捺时,她的眼睛格外明亮,忽闪忽闪的,如两颗星星。

渐渐地,有人发现了小米的异样。小米不知道,当她盯着那个人的时候,有多少眼睛盯着自己。女人们最善于捕风捉影,私下里叽叽咕咕,播散着各种猜测。男人们很不平,尤其是看着癞子老师握着小米的手写字时,恨不得拍死他,像拍死一只嗡嗡嘤嘤的苍蝇。小米从没想过,她在无意之中,已经把那个人推到了多少人的对立面,使他成了他们的仇人。

有人打趣小米,问她为啥总盯着癞子老师,他脸上又没长花。小米答非所问,说癞子老师的嘴巴好用,舌头厉害。

问的人笑起来,说,莫非,你用过?

小米的脸红了,瞪了问的人一眼,说,你才用过。

问的人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小米撇了撇嘴说,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们的嘴巴只会吃饭喝酒,吃肉吃菜说粗话。人家杨老师的嘴巴还能说故事,吹笛子,唱歌,说人话。

癞子老师的处境变得很不妙。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癞子老师上完扫盲班,打着电筒回去,半路跳出几个蒙面人,将他塞进尼龙袋子,拳打脚踢。第二天,癞子老师出现在人们面前时,鼻青脸肿,脑袋整整大了一号。有人问他怎么回事,他红着脸说,不小心被马蜂叮了。

大年底,癞子老师站在村小学的操场上,为众乡邻写对联。

花嘎人看重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每到年底,他们都会买来红纸,请癞子老师写上几副春联。癞子老师能写一手好字,点是点,撇是撇,捺是捺,有一种顶天立地的精气神。更难得的是,癞子老师好说话,来者不拒,分文不取。集市上也有卖对联的,但对联内容大同小异,字也缺乏个性。癞子老师则尽量满足不同要求,他总是耐心地詢问求字人,根据他们的需求拟写对联。浓黑的字,大红的纸,搞一副贴在门上,看上去喜庆,心里也有奔头。

那天的太阳真红,又大又圆,看上去又干净又新鲜。教学楼的瓦盖上,三三两两的褐色麻雀蹦跳着,叽叽喳喳地叫着。操场边的椿树落尽了叶子,稀疏的枝干上站着几只黑色的乌鸦,一动不动,铁铸一般。操场中央摆着一排长桌,长桌上摆满了平平整整的红纸。墨已经磨好,散发出好闻的墨香。身穿中山装的癞子老师沐浴着金色的阳光,站在长桌边上,悬腕握笔,目光如电。人们按先后顺序排成长队,一个一个来,谁也不准插队。如果谁不听招呼,癞子老师会板着脸,毫不留情地把他请出去。大家都知道,癞子老师比较拧,大道理多,只得顺着他。怎么说呢?他就那牛脾气,还能与他对着干?

小米来得早,却捧着几张红纸,挪到了队伍的尾巴上。长蛇缓缓向前移动,小米却一点也不着急。她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看房顶上的褐色麻雀,树梢上铁铸的乌鸦,还有那轮白晃晃的太阳。风从耳边跑过,她仿佛听到了来自天际的悠扬鸽哨。

日头渐渐升高,渐渐坠落。求字的人捧着对联陆续走散,只剩下几个稀疏的人影。就连那些吵闹的麻雀,铁铸般的乌鸦,也不知去了哪里。癞子老师的动作变得舒缓起来,每写完一副对联,他总要微微抬起头,看看金黄的落日,伸伸胳膊,扭扭腰杆。小米觉得,癞子老师似乎站在一个大舞台上,像一团金黄的火焰。

其他人陆陆续续走光了。偌大的院子,只剩下小米捧着红纸,站着癞子老师的面前。癞子老师揉了揉眼睛,忽然失去了提笔挥洒的自如,变得局促起来。他看见,穿着红衣捧着红纸的小米踏着余晖,款款走到面前,不禁心跳加速。看着面红耳赤的癞子老师,小米反而平静下来,她把纸放在桌上,扑哧笑道,杨老师,不认识我啊,我会吃人?癞子老师镇定下来,看着小米说,你要写什么?说吧。

没多大工夫,对联就写好了。小米看着红纸上的字,咬着嘴唇,没有离开的意思。癞子老师问,怎么?不满意?

小米摇摇头,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想请你写两个字。

说吧,别说两个,十个,一百个,我都帮你写。

小米没有作声,癞子老师催促道,你说,我写!

小米低下头,轻轻说,就写两个。

写哪两个?你说啊。

小米咬咬嘴唇,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心,低声吐出两个字:桃——花。

小米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癞子老师。癞子老师的手颤抖了一下,把纸接过去。他打开纸,发现被折叠成四格,是四个字的位置。他提起毛笔,顿了顿,问,写两个桃花吗?

小米抿嘴笑道,你傻啊,写两个桃花干啥?

可是,另外两格写什么呢?癞子老师问道。

小米说,你傻啊,后面两格落你的名,说明这字是你写的。

后来,那个十八岁的下午成了小米最美好的回忆。她的阴谋得逞了,那个人不仅写了“桃花”,还在后面落了“德邦”。

拿到字后,小米决定给那个人做一双鞋垫。那时候,姑娘中流行拉鞋垫送鞋垫的风气。姑娘有了意中人,往往会亲手做上一双鞋垫,送给意中人,以表爱慕之情。姑娘们煞费苦心,充分发挥她们天才想象力,在鞋垫上绣上各种各样的图案,以表达她们隐秘的心事。比如,有的绣并蒂莲,有的绣双飞鸟,有的绣鸳鸯,有的绣玫瑰花,有的绣……可以说,一双鞋垫就是一封情书,一封写给意中人的情书。不过,小米与她们不一样。小米决定绣字,一只绣“桃花”,一只绣“德邦”。小米觉得,只有这样一双独一无二的鞋垫,才配得上那个人。

小米把写着“桃花”“德邦”字幅压在枕头底下,像藏一个天大的秘密。夜深人靜的时候,她点燃煤油灯,把字幅取出来,仔仔细细地看。点撇横竖捺,一点一点刻进心里。渐渐地,那几个字完整了,变得清晰起来。看着看着,那些字竟仿佛动起来,站起来,走起来。朦胧的灯光中,字幻化成那个人的眉眼,一点点向她靠近。她的呼吸急促,紧张地向四周看看,赶紧把字幅藏起来。

准备材料,制作袼褙,画样剪纸,裁剪布料,拉线绣字。小米小心翼翼地做,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她做得很仔细,如果有一点不满意,立刻推倒重来。小米不像其他姑娘,当着众人的面拉鞋垫。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守着如豆的煤油灯,悄悄把心事拉进鞋垫。她不愿意让人看见,那可是她这辈子的第一封情书啊。

小米想,等鞋垫做好后,一定要挑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把鞋垫送给那个人。

小米无数次想象过那样的场景。那个人接过鞋垫后,一下子瞪圆眼睛,傻愣愣地看着她。她低头笑笑,叫那个人试一试。那个人却没有笑,他脸色严肃,郑重其事地将鞋垫举起来,对着月光看了又看。“桃花”“德邦”四个红色的大字闪闪发光,仿佛四朵热烈开放的花朵。那个人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忽然泪流满面,小心翼翼地将鞋垫插进腰间,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的脸,慢慢向她逼近,猛然将她搂进怀中……

龙富贵一直有块心病,儿子龙大草快三十了,还没讨上老婆。

咋看上去,龙大草又高又壮,像一株挺拔的白杨。可稍一深究,人人都能看出龙大草的弱智。首先体现在吃饭上,萝卜酸菜豆腐,死牛烂马耗子肉,只要能下口,他生冷不忌,大有把自己撑死的豪气。其次体现在说话上,一句简单的话,龙大草要断成几句,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不止说话慢,走路也慢,像头老牛。这样一个男人,哪个姑娘会看得上他?

龙富贵托王婆说了几次媒,都以失败告终。龙富贵对王婆说,不是说没有你说不成的媒吗?老子告诉你,如果你能给大草说下对象,我会把你当菩萨,供到神龛上去。如果你只会吹牛逼,老子就找把锤子,把你的招牌砸个稀巴烂。

有心病的不止龙富贵,还有铁匠陶远光。陶远光有三个儿子,个个都跟他差不多,肤黑,皮糙,个矮。老大老二几年前娶了妻,生了子,分户单过。老三陶大安不让人省心,已经二十七八了,还是条光棍。按理说,陶大安虽然模样差点,但身子骨结实,算得上一等一的庄稼汉,找个对象应该不会难到哪里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谁不想找个能干活的?如果陶大安有自知之明,眼光低一点,找个媳妇不在话下。问题是,这家伙没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他放出话来,除了小米,谁都不娶,七仙女也不行。几年来,为了讨小米的欢心,他像一头忍辱负重的牛,长年累月地为龙家干着脏活重活。小米从不正眼看他,但这小子脸皮厚,活照干,饭照吃,撵不走,骂不动。陶远光见儿子对小米如此着迷,只得找到王婆,求她撮合这门亲事。陶远光许诺,只要王婆能够说动龙家,他定会奉上大红包。陶婶并不喜欢小米,她觉得小米太妖,但陶大安已经走火入魔,除了小米无人能救,也只好表示赞同。陶婶叹着气说,有什么办法呢?就当给大安买颗还魂丹吧。

王婆选了个好日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撑着伞去了龙家。王婆对龙富贵夫妇说,马走马路,车走车路。以大草这条件,如果不走点偏路,恐怕只能一辈子打单身了。龙富贵和杨金花急了,他们就这样一个儿子,如果讨不上老婆,龙家岂不断了香火?龙富贵叫杨金花炒了几个好菜,给王婆倒上好茶,斟满酒,求她帮忙想办法。王婆吃好喝好,张家长李家短地扯了半天,卖够了关子,这才提出了换亲的主意。王婆说,只要龙家将小米许配给陶大安,她就叫陶家把女儿嫁给龙富贵。龙富贵夫妇有点迟疑,他们觉得陶大安长得糙,配不上小米。一直以来,他们希望小米能嫁户好人家。事实上,他们已经看中了乡政府上班的一个小伙子,正谋划如何搭上关系呢。

王婆看穿了龙富贵夫妇的心思,冷笑说,你们难道没听到村里的传言?小米亲口承认,她用过杨癞子的舌头,还说那舌头很好用呢。

杨金花说,王婆,饭可以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讲。

龙富贵涨红了脸,骂道,王婆,你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嘴。

王婆冷笑说,纸包不住火,这事谁人不知?上夜校的时候,小米跟杨癞子眉来眼去,全村人都看见了。有一次,我看见杨癞子站在你家楼下,瞪着眼看楼上的小米,还说句什么人面什么桃花什么相映红。杨癞子对小米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你们再不下决心,小米就要被杨癞子拐走了。那癞子有什么好,不就会画几个鸡脚叉叉吗?能当饭吃,还是当水喝?庄稼人嘛,图个啥?有吃有穿,平平安安,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陶大安哪点不好?矮点黑点怕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看人家多能干,耕田犁地,收麦打谷,哪一样拿不起来?这样好的人家,打着灯笼都难找,还等什么?

他婶子,就没有其他办法了?杨金花小心翼翼地问。

王婆沉下脸说,有,有,那就让大草打一辈子光棍吧。

龙富贵咳了几声,说,他婶子,陶家真愿意把女儿嫁给大草?

王婆笑了笑,你说呢?只要你们同意,这事包在我身上。

龙富贵看看杨金花,杨金花看看龙富贵,双双点了点头。

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刚刚过去,桃花还没绽开,陶家和龙家就举办了婚事。一顶花轿把陶小梦抬到了龙家,一顶花轿把陶三娘抬到了陶家,换亲仪式圆满结束。村里人说,这叫黑铁砸豆腐,猪头啃皮球。

小米结婚那天,癩子老师没有去吃喜酒。他站在山顶,捧着小米送给他的鞋垫,看着龙家的瓦房,泪流满面。那只鞋垫,是小米嫁人的前一晚送给他的,上面绣着两个字:桃花。

另一只鞋垫,小米自己留下了。

那只鞋垫也绣着两个字:德邦。

小米嫁给陶大安后,人人都称她为陶三娘。

换亲的第二天,陶婶溜进新房,瞪大眼睛,来回扫视洁白的床单。陶婶看了又看,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白床单干干净净,一丁点血迹都没有。陶婶急了,一把扯起床单,走出家门,放在阳光下,仔细查看。看来看去,还是没有发现梅花状的血迹,却发现一些斑斑驳驳的淡黄色痕迹。陶婶伸出舌头舔了舔,咸的。陶婶马上明白过来,那是眼泪的味道。

陶婶阴着脸走进屋子,瞥了一眼正在扫地的陶三娘,沉声说,大安家的,活先放一放,跟我来。

陶三娘跟着陶婶走进里屋,陶婶说,把门关上。陶三娘把门关上。陶婶又说,把门闩上。陶三娘捡起门栓,把门闩上。陶婶哗啦啦抖开手里的床单,朝陶三娘晃了晃,沉下脸说,大安家的,这是怎么回事?陶三娘看着白色的床单,低声说,妈,我不懂你的意思。陶婶把床单使劲抖了抖,提高声音说,什么?你不懂?我看你懂得很。陶三娘说,妈,我真的不懂。陶婶盯着她的脸说,大安家的,你是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陶三娘说,妈,你到底要我说什么?陶婶忽然扬起手,将床单高高举起,怒气冲冲地吼道,我问你,床单怎么没有血?

血?什么血?陶三娘颤声说。

陶婶冷笑一声,你不懂?你把事情都做了,还不懂?

妈,你别乱说。

我乱说?你看看,这床单白得像一张纸,这说明什么?别以为我是瞎子。我问你,是不是杨癞子?

陶三娘说,妈,你别,别乱嚷。

陶婶说,我乱嚷?你与杨癞子那点破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就搞不懂,那癞子到底有什么好?你这小狐狸,你把什么事情都做了,还有脸嫁进我们陶家?你都这个样子了,还嫌弃大安?还好意思淌猫尿?

陶三娘说,妈,别乱嚷,我没有,真没有。

陶婶指着床单说,这是什么?你昨晚为什么哭?大安配不上你?你舍不得那癞子?放不下那个烂人?我们陶家亏待了你?你还有资格哭?不行,我得把事情告诉大安,让大安休掉你。

陶婶拔开插销,拉开了屋门。陶远光闯进来,拦住她说,你要干什么?陶婶望着陶三娘说,我说这货不可靠,你们父子偏把她当宝,这下好了,娶回个敞口子货。陶远光伸手捂住陶婶的嘴,望着陶三娘说,大安家的,你去忙吧,别听你妈乱嚼舌根。

陶三娘低着头,捂着脸,侧身跑出屋子。

陶三娘跑远了,陶远光这才松开手。陶婶气呼呼地说,陶远光,你疯了,要捂死我?陶远光呵斥道,别瞎嚷嚷,你怕别人听不见?闭上你的臭嘴。甭管她破不破,只要能生儿子,不就结了。如果休了她,你儿子怎么办?

这件事情,谁也没有告诉陶大安。熬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娶了个仙女,陶大安如掉进了蜜罐,哪里还有工夫理睬其他事。他无暇顾及陶婶的脸色,对陶三娘百依百顺,当姑奶奶对待。他像一条狗,成天围着她打转。估计陶三娘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帮她摘下来。就算陶三娘要他杀人放火,他肯定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有一次闲聊,陶三娘说起她家的桃花,说桃花春天像云朵一样,在屋前房后飘动,连空气都充满了花香。陶三娘随口一说,陶大安就上心了,在屋前房后栽了十几株桃树。陶大安对陶三娘说,再过几年,你就可以像以前那样,坐在窗前看桃花了。

结婚不久,陶远光召开家庭会议,对家里的事情做了安排:陶婶体弱多病,主要负责打理家务,煮煮饭,做做菜;陶远光是铁匠,得花大量的时间打制铁具,再把铁具装进箩筐,背到集市出卖;田地里的活主要交给陶大安和陶三娘。分工完毕,各做各事,该挣钱的挣钱,该干活的干活。

没过多久,陶婶就发现了问题。名义上,陶三娘跟着陶大安去地里干活;事实上,陶三娘只是走走过场。陶大安疼老婆怕老婆,实在太过分。庄稼人嘛,娶妻干啥?不外乎生儿育女,种田种地,打理家务。陶大安倒好,娶的不是妻,是菩萨,捧着供着。凡是重活苦活,陶大安往往一人包干,决不让陶三娘挨边。下雨的时候 ,他叫陶三娘撑着伞站在旁边,看着他做事。天晴的时候,他让陶三娘找个阴凉的地方老实待着,他却独自冒着烈日忙活。

其实,陶三娘并不怕干活,但她拗不过陶大安。陶大安有一股蛮劲,只要他决定的事,陶三娘只能无条件服从。陶大安常说,你给老子好好待着,这点儿活,还不够老子一个人干。陶三娘怕他生气,更怕他犯浑,他怎样说,她只得怎样做。

陶婶很不满,曾拿这事敲打过陶三娘,叫她别当自己是少奶奶。陶大安知道后,瞪着斗鸡眼,恶狠狠地对陶婶说,少管闲事,老子想让她当少奶奶,她就可以当一辈子少奶奶。

大概一年后,陶三娘产下一丫头片子,取名小桃。小桃的出生并不容易,接生婆使出浑身招数,才将她掏出来。陶三娘被弄得死去活来,几乎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女儿被掏出后,她成了一张干瘪的皮。

孩子哇哇大哭,陶婶似乎没有听见,而是盯着陶三娘说,怎么是个无用的?

陶三娘刚产了女儿,身体轻如一片枯叶。她转过眼,不敢和婆婆对视。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在风中翩翩起舞。陶三娘嗅到了风中的香味,她知道,桃花开了。那些桃树,是陶大安为她种的。那时候,她刚嫁进陶家不久,陶大安把她当手心里的宝。她记得,那个老实的男人一口气种了十二棵桃树,挖坑培土,种植桃树,累得满头大汗,却没有说一声累,只是看着她笑。那时候,她抱着手臂站在温和的风中,看着那个挥汗如雨的男人,心里有了某种暖意。她甚至觉得,就连他那双丑陋的斗鸡眼,都不那么难看了。

孩子越哭越凶,陶婶没有看一眼,而是仰起干瘦的脸,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说,怎么是个无用的?顿了顿,她忽然转过脸,盯住陶三娘说,大安家的,你说,你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陶三娘不說话,眼睛空空地看着楼板。

陶婶又说,大安这兔崽子,眼睛瞎了,偏要看上你,还把小梦也赔了进去。你看看,我们家小梦多有本事,已经给你哥生了个大胖儿子。你再看看你,有什么用?人在做,天在看,女人脏了,老天都不保佑。

陶三娘闭上眼,觉得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挑断了筋骨,刺进了骨头。自从她进了这个家,这个老女人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她。她的脸上永远带着某种高高在上的神气,眼睛望着斜上方。她现在懂了,在这个成了精的女人眼中,她根本没有什么秘密。这个老女人看她的时候,眼睛里仿佛钻出千万之手,将她扒得一丝不挂。这能怪谁呢?只能怪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换亲的头一晚,她不该去见那个人。

那天晚上,她拿着做好的鞋垫,偷偷去见那个人。星光下,松树林,小河旁,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她是一个溺水的人,而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疯狂地亲他,咬他,掐他,捶他。后来,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他们赤条条抱在了一起。以天为证,以月为媒,她要成为他的女人,哪怕就一夜。

疯狂之后,她冷静地穿上衣服,把那只绣着“桃花”的鞋垫举到月光中,交到他手里。她忍住眼泪,笑着对他说,“桃花”就交给你了,“德邦”我留下。说完,她转身就走,害怕自己稍一犹豫,再也迈不动脚步。他拉住她,不让她走。他说他可以带着她,逃出花嘎,逃到城里去。他拽着她的胳膊,眼睛熠熠生辉,闪烁着热烈而又诡异的光芒。她心一软,差点放弃了挣扎。可是,她立刻硬下心来,张嘴咬他一口。他惨叫一声,松开了手。她一把推开他,飞快地跑进苍茫的月光。踢踢踏踏,踢踢踏踏,林子里发出了杂乱的响声。她恍惚听见身后传来的叫喊声,还有他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她紧咬牙关,像一只逃命的鸟,拼命飞向天边弯钩般的月亮。她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以奔跑的姿势跑向呜呜咽咽的唢呐声。她本以为,有了那一夜,哪怕嫁给陶大安,也能撑过这辈子了。她哪里知道,这竟成了她的死穴,被婆婆捏在手里,就像捏住了蛇的七寸。

陶大安提着刀,准备宰鸡炖汤,被陶婶拦住了。陶婶说,杀什么鸡,喝点蛋汤就对得起她了。不知是说对得起陶三娘,还是对得起刚出生的婴儿。陶大安就失了神,刀子当的一声掉到地上,长叹一声,双手抱头,蹲在屋檐下。

几天后,陶婶买了香,买了纸,去了吴王山的求子庙。当她从庙里回来时,皱巴巴的脸上开成了花。她点了三炷香,插在神龛前,叫陶三娘跪下,絮絮叨叨地说,大安家的,你给我好好听着,我已经为寺庙捐了钱,给菩萨烧了香,请神灵保佑陶家。我告诉你,菩萨已经答应了,送给我们陶家一个儿子。你给我记住,好好待在家中,别出去招惹是非。

从那以后,陶三娘就很少外出。偶尔出门,怀里总抱着小桃,身后要么跟着陶婶,要么跟着陶大安。就这样待了一段时间,陶三娘觉得自己快憋坏了。陶远光几乎不在家,他要么去铁匠铺打铁,要么背着背篓赶转转场(即从一个集市到另一个集市,周而复始)。陶大安早出晚归,去田地里卖命,干着永远干不完的活。家里就只剩下陶婶和陶三娘,还有几个月大的小桃。陶婶越来越懒散,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坐在屋檐下。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瘦得像根干柴棍,动一动就喘气。小桃哭的时候,陶三娘一个人顾不过来,她也懒得搭把手。她总是眯着眼,直勾勾地盯着陶三娘。陶三娘觉得脊背发凉,仿佛趴着满背的蛇。偶尔有人上门,如果是女的,陶婶爱理不理。如果是男的,病恹恹的陶婶仿佛获得神力,小眼睛死死盯着陶三娘,闪着凶狠的光芒。

陶三娘觉得自己快疯了。冷冰冰的屋子如同牢房,她是囚犯,而陶婶是看守。终于有一天,她斗胆对陶婶说,她要回娘家看看父母。陶婶眯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这才答应了她的请求。陶婶叫来陶大安,要他亲自把陶三娘送过去。陶婶还说,三天后,陶大安会亲自上门,接她回来。

陶三娘抱着小桃,跟着陶大安走出家门,走上了那条久违的小路。许久没出门,小路已经开满金黄色的蒲公英。有的蒲公英已经长满细小的褐色种子,种子上长着一簇白色绒毛。再过一段时间,白色绒毛就会带着种子随风飘去,四海为家。陶大安瘦小的背影走在茂盛的草丛间,像一截会移动的枯树桩。陶三娘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有点恍惚。她想,要是自己是一朵蒲公英,那就好了。

她看着那截木桩,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陶三娘抱着小桃走到龙家大门边时,恰好碰上抱着儿子的陶小梦。

陶小梦看了她一眼,撇撇嘴说,你来干什么?陶三娘说,小梦,我来看,看看。陶小梦说,看什么?陶三娘说,看看你们,看看我爹我妈。陶小梦说,那就好,只要不看别人就好。陶三娘说,小梦,你别乱说,我还能看谁?陶小梦努努嘴,指了指不远处的村小学。陶三娘勉强笑着说,小梦,你想多了。

进屋后,陶三娘看见龙富贵站在堂屋里,弯着腰压豆腐。他将豆浆倒进一个白色布袋,用布条扎住袋口,使劲推压。陶三娘知道,这是做豆腐至关重要的一环,只有把豆浆的水分榨干,才能形成一大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压豆腐很讲究功夫,要拿捏好力度。龙富贵是个做豆腐的高手,他的豆腐有一股韧劲,取下薄薄的一块,摇来晃去,也不会断裂。看着弯腰使力的龙富贵,她不由鼻子发酸,真想像以前那样,帮爹压一次豆腐。她抱着小桃,走到龙富贵的身后,叫了一声爹。龙富贵用力压了几下,这才缓缓回过头来。她赶紧摇着小桃说,小桃,小桃,叫外公。小桃当然不会叫,她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子。龙富贵说,怎么过来了?陶三娘一愣,说,来看看,看看你们。

龙富贵不再说话,他转过身,将一块大木板抬起来,放到布袋上。随后,他弯腰抱起一块大石头,放到木板上面。陶三娘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将石头木板拿开,打开布袋,就能看见一整块方方正正的豆腐了。

堂屋的角落里,龙大草正在推磨,发出轰轰隆的声响。龙大草虽傻,却是把推磨的好手。推那么重的石磨,他却脸不红,气不喘。杨金花站在磨边,灵活地从盆里舀起豆子,准确地喂进磨眼。石磨的四周,汩汩冒出乳白色的豆浆,大雪般飘落。这场景,陶三娘很熟悉。她还没出嫁的时候,经常与大草配合,一个推磨,一个喂豆子。听着轰轰隆的声,她觉得手掌发痒,真想放一次豆腐。她抱着小桃走过去,叫道,妈,你抱孩子,我来换你。

杨金花说,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陶三娘说,没事,就是,就是过来,看看,看看。

杨金花说,好好带孩子,不用你换。

大草停下来,放下磨把,凑到陶三娘的面前,拍手笑着说,小,小米回来了,小米,小米,推磨,推磨,我们,一起推磨。

小米,小米,好久没人这样叫了。陶三娘心中一热,摇了摇小桃,轻声说,桃子,叫舅舅。大草伸出手,摸摸小桃的脸,笑着说,叫,叫舅,叫舅舅。

陶小梦咳了一声,大草吓了一跳。陶小梦说,龙大草,还不赶快推磨,天色不早了。大草赶紧走回磨边,抓住磨把手,轰隆隆的声音响了起来。

陶三娘站不是,坐也不是。她忽然发现,这屋子里没有她的位置。她抱着小桃站在屋子中央,不知手脚往哪里放。这时,她想起她以前的卧室,低声说,妈,你们忙,我去屋里奶孩子。她抱着小桃,逃一般穿过了木门。进屋后,她这才发现,她的屋子已经变成杂货铺,摆放着坛坛罐罐,大袋小袋。她四下看看,没有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她和小桃晚上睡哪儿呢?

这时,小桃大声哭起来。她机械地拍打小桃的背,转身退出屋子。龙富贵还在压豆腐,大草还在拉磨,杨金花还在喂豆子。陶小梦抱着儿子,仰面坐在椅子上,表情悠然自得。

小桃还在哭,怎么也哄不乖。陶小梦不耐烦地说,叫她别哭,会吵醒我儿子的。杨金花小跑过来,摇了摇小桃,连声说,别哭,别哭,别吵醒弟弟。小桃不依不饶,越哭越有劲。杨金花说,这孩子,哭得真凶,怎么办?龙富贵走过来,闷声说,先带她出去转转,不哭了再回来。

陶三娘抱着小桃,走出龙家大门。说来奇怪,刚走出大门,小桃就不哭了。陶三娘转过身,打算回去,小桃又大声哭起来。陶三娘只得抱着小桃,沿着长满金黄色蒲公英的小路,漫无目的向前走。小桃瞪着黑豆般的眼睛,看看这,看看那,发出嘎嘎的笑声。走着走着,陶三娘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村小學的大门口。

这时,两个民办教师从学校里走出来。陶三娘悚然一惊,转身要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两个民办教师跑到她的面前,笑嘻嘻地拦住她说,陶三娘,是来看癞子吗?他去镇上参加考试,你进来等等吧。陶三娘赶紧说,不是,不是,只是路过。他们越发笑得厉害,喘着气说,对,对,是路过,是路过。陶三娘不想废话,她赶紧转过身,抱着小桃往回走。她刚走了几步,忽然愣住了。她赫然看见,陶小梦站在路中央,冷冷地瞪着她。

陶三娘抖索着嘴唇,低声说,小梦,小梦,我。

陶小梦吐了口唾沫,高声骂道,骚货,狐狸精。

陶三娘瞪大了眼睛:小梦,你骂谁?

陶小梦说,谁接话,我就骂谁。

陶三娘说,小梦,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陶小梦说,少废话,老娘不是瞎子。

陶小梦,你别太过分了。陶三娘气极了,身子抖索起来。

陶小梦扯起嗓子吼道,你能做,我还不能说?老娘刚刚打了个盹,你就屁颠屁颠跑这儿来了。滚回去,别出来丢人现眼。我哥好欺负,老娘可不好惹。

哇的一声,小桃大声哭起来。

走,我们走,我们走。陶三娘哭着说。

陶三娘抱着小桃,低头跑过长满蒲公英的小路,一直跑过龙家大门。她流着泪,抱着嘤嘤哭泣的小桃,跑上了村口的石桥。她万万没想到是,她刚走到石桥这头,就看见“那个人”从桥那头走过来。他穿着的确良衬衣,显得精神焕发。陶三娘低下头,想找个洞钻进去。那个人大步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轻轻喊道,小米,小米,小米。

陶三娘惊恐地看看四周,低声呵斥道,让开!

那个人不让,急切地喊道,小米,小米。

我不是小米,小米死了。

那人又喊,桃花,桃花。

桃花死了,我不是桃花。

陶三娘使劲推开他,落荒而逃。

大概又过了一年,陶三娘生下第二个孩子,取名小菊。

接生婆刚把孩子掏出来,陶婶就急不可耐地搬开两只嫩藕似的小腿。只看了一下,陶婶就愣了,她把婴儿往床上一扔,骂道,活见鬼,又是个没用的。

陶三娘连生两个“没用的”,彻底惹怒了陶婶。陶婶认为,陶三娘不守妇道,导致陶家跟着遭殃。她整天阴着脸,见鸡骂鸡骚,见猪骂猪脏,见狗骂狗作。陶远光再也拦不住她,她成天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把陶三娘的老底翻个底朝天。她甚至不再避讳其他人,只要遇上聊得来的,她就会从头到尾数落陶三娘,并加入许多自行发挥的东西。可以说,陶三娘就是陶婶嘴里的菜,有事没事总要嚼上几口。时间长了,陶婶的话渐渐钻入陶大安的耳朵,如同咒语,让他开了窍。鸡骚了脏了,不会生儿。狗骚了脏了,不会生儿。猪骚了脏了,不会生儿。那人呢?自然而然,也生不出儿子。陶大安想不明白,那样好看的老婆,为什么就生不了儿子?难道她也脏了,骚了?渐渐地,陶大安迷上了赌博,爱上了喝酒,还学会了发脾气。有人说,陶大安撞邪了,变成了脾气火爆的斗鸡。

老实人往往一根筋,钻牛角尖。陶大安就是这样的人,他天天想着“破鞋”,很痛苦,很纠结。他瞪着血红的斗鸡眼,见狗问狗,见鸡问鸡,见猪问猪,见人问人。对大安提出的问题,狗不语,鸡不鸣,猪不叫,但人却回答了。有人笑嘻嘻地对他说,你老婆没脏,也没骚,但她被别人破了。陶大安问,破了?是什么意思?人们又笑了,破了都不懂,破了是被人搞了。

陶大安喝了半斤酒,提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赶。那瓶里还剩半瓶酒,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陶大安一边走,一边喝,走到家门口时,他忽然扬起手,把酒瓶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陶三娘提着猪食桶,正在往猪盆里倒汤水。两头黑猪埋着头,摇着尾巴,吃得津津有味,发出欢畅的咀嚼声。陶三娘放下猪食桶,看着黑猪想心事,她想,等猪长大了,一头宰了吃肉,一头卖了补贴家用。对了,给小桃小菊做一身新衣,陶大安也做一套吧。正想着,被突如其来的破碎声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了醉醺醺的陶大安,不由嗔怪道,大安,你砸瓶子干什么?

陶大安不说话,瞪着血红的斗鸡眼,一把抓住陶三娘,甩到肩上,踢开门,扔到床上,厉声吼道,你说,是谁破了你,谁破了你?陶三娘吓坏了,她怯怯地爬起来,抓住陶大安的手,低声说,大安,别听别人嚼舌根。陶大安甩开她的手,啪地一巴掌抽到她的脸上,厉声吼道,告诉我,是谁破了你?

陶三娘跌坐在床前,鲜血从嘴角流下来。她抬起脸,满脸泪水,低声哀求说,大安,别听别人乱说。大安,你相信我,我会给你生儿子的。

生儿子?可能吗?女人脏了,连菩萨都不保佑。

不知道什么时候,陶婶站在门边,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陶大安举起手,巴掌带着风声,落到了三娘的脸上。骂道,骚货,你说,是谁破了你?

陶三娘躺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模糊视线中,她第一次发现陶大安原来这样高大,他像一座山似的压在自己的身上,巴掌挥舞得密不透风。

陶三娘挨了几巴掌,反而不哭了,她猛然弓起身子,将陶大安掀个四仰八叉。她一下子站起来,披头散发,活像聊斋里的女鬼。她俯视着陶大安,发现他那样矮,那样小,那样丑,像个侏儒。

“砰”的一声,陶三娘感觉脑袋挨了重重一下,缓缓倒下去。恍惚中,她看见陶婶提着一根铁棍 ,狞笑着俯视着自己。

狐狸精,骚货,反了你,还敢打男人?陶婶破口大骂。

陶大安翻身跳起,骑到她的背上,抓住她的头发,拳头冰雹般砸下来。

陶三娘不再挣扎,她想起几年前那个遥远的夜晚,想起了那轮高悬天空的如钩的弯月,漫天的星光,寂静的松林,潺潺的小河,还有那个人扭曲变形的脸,冰冷刺骨的月光,呜呜咽咽的唢呐声……各种景象,一闪而过。她不再哭泣,有了那个夜晚,她也不枉为女人一次。那个夜晚是她这辈子的底气,哪怕一无所有,她也能挺过去,熬下去。她不再哭泣,反而笑起来。她的笑声越来越大,轰轰作响,回荡在天地之间。老娘就脏了,老娘就骚了,老娘就被人破了,老娘就是愿意,谁管得着?

陶大安抓起一根凳子,劈头盖脸地砸下去。

一声巨响,陶三娘恍惚看见汹涌的红色液体扑面而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也许,我就要死了。陶三娘想。

这时,陶远光猛然冲进来,一把拽住陶大安的胳膊,骂道,妈的,你疯了?

陶大安嚎叫一声,将凳子砸到地上,向门外跑去。

陶婶喊着陶大安的名字,追了出去。

陶远光蹲下身,伸手试了试陶三娘的鼻息,将陶三娘从地上抱起,放到床上。

模糊中,陶三娘感觉到那只大手捏了捏她的奶子。

不久,村里开始流传陶三娘克夫的谣言。

有人说,陶三娘是狐狸精转世,男人见了她就迈不动脚。有人说,陶三娘擅长采阳补阴,谁搞她她就采谁。男人被采后变得萎靡颓废,流年不顺。相反,陶三娘采取精华后,就会越来越妖艳,越来越媚人。还有人说,陶三娘是白虎,下面一根毛都没有,这样的女人如狼似虎,一般男人驾驭不住。这样的女人,只有青龙能克,青龙遇上白虎,定会行大运,达到天人合一的妙处。普通男人遇上白虎,往往会被吸干阳气,神思恍惚,疯疯癫癫。就如陶大安,居然叫李麻子踩他的命根子,这不就是因为睡了白虎吗?

那是个落日西沉的黄昏。陶大安喝了几碗老烧酒,闷闷地出了门。他踩着血红的阳光,走过杂草丛生的小路,游荡到了村边。村口那棵大枫树下,一群人围成一圈,正在推牌九。他们见到了陶大安,兴高采烈地喊到,黑铁,黑铁,过来试一把。当庄的是李麻子,此人满脸麻子,身材粗壮,是个赌钱专业户。大凡赌的场合,几乎都可见李麻子的身影。这李麻子牌技高明,会出老千,人称老狐狸。李麻子抬起头,目光扫过陶大安鼓鼓的荷包,眯着眼笑起来。

陶大安哪里是李麻子的对手,没几个回合,陶大安的钱就全部进了李麻子的荷包。陶大安赌红了眼,非要再来一盘。李麻子轻蔑地笑道,赌?你拿什么赌?

陶大安摊开手,大声叫道,谁有钱,借我一百块,我还一百五。

东村的侯玉虎掏出几张票子,朝陶大安晃了晃,說,我只有五十块,可以借给你,但你得还七十五。

陶大安一把将钱抓过去,不耐烦地说,知道了,七五就七五。

赌局又开始了。陶大安瞪圆了眼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咬着牙把钱全部押上去。李麻子眯着眼,气定神闲地发牌。周围的人摇摆着手臂,大声叫喊着,开,开,开!

陶大安又输了。李麻子笑容满面,把钱抓起来,往兜里揣。陶大安急了,叫道,别走,再赌一盘。

李麻子撇撇嘴说,还赌?你拿什么赌?拿命赌?

陶大安又伸出双手,对周围的人嚷道,谁有钱,借老子两百块,老子还三百。

周围的人看着他,死一般寂静,谁也不说话。

借老子二百,老子还四百,不,还五百。

村北的左蚕豆站出来,大声说,黑铁,你要说话算话?我借你二百。

少废话,把钱拿来。

左蚕豆掏出一把钱,陶大安猛然扑过去,闪电般把钱抓到手里。

没有什么意外,陶大安又输了。他站在人群中央,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李麻子拿起钱,吐了吐口水,仔细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装进兜里。他慢条斯理地洗牌,发出刷刷的声响。周围的人看着他,脸上流露出羡慕向往的神色。

陶大安怒气冲冲地叫道,不行,赌,再赌!

李麻子摊开手,摇了摇头,笑了。

陶大安嚷道,别小看人,老子家有两头大猪,折合成钱,再赌一把。

李麻子眼睛放光,挥了挥手,对大家说,此话当真?请大家做个证。

陶大安说,大家听好了,如果我输了,就把两头猪让给李麻子。

人群吵嚷起来,纷纷举起手,表示可以作证。

结果可想而知,陶大安又输了。李麻子洗好牌,放进荷包里,对陶大安说,走吧,去你家赶猪。陶大安不说话,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李麻子伸手推了推他,走吧,你难不成想反悔?陶大安忽然跳起来,掏出生殖器,对着李麻子撒了泡尿,笑嘻嘻地说,要钱没有,屌有一根,要就拿去。

李麻子冷冷地看了看那根缩头缩脑的家伙,轻蔑地撇撇嘴,说,那样小,难怪你老婆被人破了。算了,把你老婆叫来,让老子好好干上一盘,猪就不要了。

周围的人哄然大笑,有的还吹起了口哨。

陶大安涨红了脸,咆哮着朝李麻子冲过去。李麻子侧身闪过,陶大安收不住脚,摔了个狗吃屎。李麻子一把将他提起,使劲摔到地上。陶大安四脚朝天,像只哇哇乱叫的青蛙。李麻子运脚如风,闪电般踩住陶大安的命根,如踩一棵小草。“妈呀”一声惨叫,陶大安卷曲着身子,杀猪般叫了起来。

土医生张华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挽回陶大安的命根子。张华佗说,陶大安的命根子毁了,他做不成男人了。听了张华佗的宣判,陶婶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号啕大哭。

陶三娘抱住她的腰,想把她扶起来。没想到,陶婶猛然转过身,将一口浓痰吐到她的脸上,骂道,骚货,狐狸精,这下你高兴了,你满意了!

粘稠的痰沿着陶三娘的脸颊,慢慢滑落下来,啪的一声掉到地上。

一只母鸡跑过来,闻了闻痰,摇摇头,转身跑了。

十一

陶大安日益变得懒散。男人跟公鸡差不多,只要被阉割了,就不会争强好胜,不会喔喔打鸣,不会气势汹汹往母鸡背上跳。陶大安就是这样一只公鸡,自命根废掉后,他没了野心,没了血性,没了狠劲。他把田地里的活路一股脑儿丢给陶三娘,当起了甩手掌柜。从此,他的世界只剩下四个字——吃,喝,赌,睡。

陶大安每天起床的时候,陶三娘已经做好饭,炒好菜。陶大安趿拉着宽大的拖鞋,歪歪斜斜地坐在饭桌边,眼睛也懒得抬一下。陶三娘赶紧舀好饭,递到他的手里。陶大安懒懒地吃饭、喝汤、喝酒,旁若无人。吃着吃着,陶大安会把碗往桌上一摔,骂道,妈的,这饭比屎还难吃,是人吃的吗?你这骚货,想毒死我?陶三娘什么也不敢说,泪花在眼睛打转。小桃小菊躲到一边,满脸惊恐,簌簌发抖。陶远光有时会说陶大安几句,但似乎作用不大。陶婶则坚定站在儿子一方,说陶三娘真没用,连饭都做不好,真是个败家娘们。

陶三娘似乎成了哑巴,整天埋着头,做着永远做不完的活。陶大安罢工后,家里劳力不够,陶远光只得丢下铁匠活,与陶三娘一起下地。陶三娘常年穿着一件黑衣,陶远光也穿着黑衣,两人走在一起,常常被人误认为是两口子。村里人见了他们,常常故意喊道,老陶,你老两口下地啊?陶远光就骂,狗日的,你狗眼瞎了。说话的人也不恼,反而笑得越发放肆,似乎大有深意。陶远光无招,只好装聋卖哑。类似的话多了,陶远光变得恍惚起来。看着面前一身黑衣的儿媳,竟觉得她好像就是自己的老婆。

渐渐地,陶三娘觉得情况不妙。她越来越害怕陶远光,这老家伙,经常有意无意碰她的手指,碰她的衣服,碰她的大腿,甚至碰她的屁股。陶三娘害怕别人说闲话,害怕陶婶看出端倪,害怕被骂骚货狐狸精。她小心翼翼地躲着他,防着他,但他却如影随形,根本甩不掉。有时候,他竟然用一些不荤不素的话暗示她。陶三娘脸红心跳,假装不懂他的意思。事实上,陶三娘心知肚明:他想搞她。

陶三娘想起了杨金花说过的话,女人只要把腿张开,这辈子就什么也不是了。陶三娘下定决心,必须夹紧自己的腿。她甚至想,如果他敢对自己下手,就用石头打破他的头。陶三娘万万没想到,她的决心顶不上一个屁,陶远光没费多大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把她搞了。

那个最让陶三娘耻辱的下午,陶三娘和陶远光在比人还高的包谷林里锄草。头顶烈日炎炎,一丝风也没有,只听见林子里传来知了干燥的鸣叫。陶远光说,太累,歇会儿吧。陶三娘就收了锄头,坐在包谷林下休息。陶远光说,饿了吧,吃点东西。陶三娘抓起一个馒头,闷着头啃起来。陶远光倒了一杯水,递给陶三娘,说,别噎着,喝口水,慢慢吃。陶三娘懒得跟他废话,就把水接过来,一扬脖子,全倒进喉咙。喝完水后,她又啃了几口馒头,却感觉脑袋有点发昏。她觉得脑袋越来越重,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倒在包谷林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在身上使劲,猛然睁开眼睛。她骇然看见,陶远光伏在她的身上,如同一只老狗,吭哧吭哧喘粗气。他丑陋的老脸完全变形,狰狞恐怖。陶三娘想推开他,却觉得浑身無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老狗在身上卖命,流汗,轰然倒塌……

杨金花说得不错,女人的裤子一旦被拉下去,就再也拉不上来。从那个下午开始,陶三娘就成了陶远光的地,有事无事就犁上几垄。陶远光“上”了陶三娘后,变得极为霸道,他想犁就必须给他犁,他想上就必须让他上。家里,路上,田地里,只要没人,他就要上陶三娘。陶三娘本想拒绝,但根本没用,他一把抓住她,如捉一只小鸡。起初,陶远光尚心存畏惧,只敢像猫样偷偷腥。渐渐地,他的胆子越来越大。有一次,陶婶外出串门,陶大安在隔壁睡觉,他竟然一把放倒陶三娘,三下两下剥光衣服,骑上去大干特干。陶三娘躺在地板上,惊恐地看着天花板,只希望他赶快完事。陶远光说,怕什么,狗日的已经成了废人,你早就是老子的人了。

陶远光“上”陶三娘,从来不采取什么安全措施。他就像个豪放的农夫,遇上一块肥沃的土地,胡乱地把大把的种子撒进地里。至于种子发不发芽,这与他无关,这是地的事情。陶三娘叫陶远光小心些,但他根本听不进去。他还说,怀上好,正好给老子生个儿子。这话让陶三娘很糊涂,自己是陶远光的儿媳,生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他的儿子?

多少次,陶三娘想跑出陶家,去找“那个人”。她无数次想象,如果能够见那个人,她一定要不管不顾地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可每一次,到了最后的关头,她却打消了念头。有什么用呢?听人们说,那个人已经参加民转公考试,成了公办教师,被调到了镇中学,娶了个洋气的女教师。他发达了,还会记得她吗?她这副鬼样子,还有什么资格走到他的面前去?

不久,陶三娘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怀孕了。

十二

万般无奈之下,陶三娘只得去找盛婆。

盛婆是个孤寡老人,长年累月穿着黑衣,浑身上下弥漫着阴森鬼气。听人说,盛婆十八九岁的时候,父母把她卖给了一个姓盛的地主,抵三十块大洋。盛婆嫁给那个大自己四十几岁的老头后,本以为可以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不想却生不出半个儿子,遭到了地主的鄙弃。地主当着她的面,把一个更年轻的姑娘领进了家门。无奈之下,盛婆只得离开盛家,东奔西走讨生活。为了混一口饭,盛婆浆洗过臭衣服,服侍过生脓疮的病人,死皮赖脸向人乞讨,甚至被人卖进了妓院。后来,盛婆从妓院逃了出来,又饥又饿,病倒在花嘎村路口,被一个叫龙婆的师娘子遇上,收留了她。几年后,盛婆忽然变得疯疯癫癫,胡言乱语。龙婆却说,盛婆被神附了体。后来,在龙婆的指导下,盛婆拜了师,过了法,成了一名真正的师娘子。盛婆用当师娘子挣来的钱,不仅养活了自己,还为龙婆养老送终。

据说,盛婆有一双通天法眼,能看见到处游荡的鬼魂。人们碰上“不干净的东西”(多指撞上鬼魂等),往往选择向盛婆求助。盛婆穿黑衣,戴黑帕,念咒语,行大法,布下天罗地网,追拿妖魔鬼怪。盛婆捉住牛鬼蛇神后,把它们装进罐子,密封起来,贴上符咒。从此以后,可保主家太平无事。盛婆还会抽签算命,占卜吉凶,化解不幸。总之,如果遇上无法解决的事情,只需到盛婆那里付几块钱,盛婆就会用她的慧眼,看穿他们的前世今生,为他们指点迷津,让迷路的人找到方向,让地狱里的人看到天堂。

多年前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陶三娘惴惴不安地坐在盛婆面前。昏暗的屋子角落,黑色的盛婆正襟危坐,像一只挂在墙上的蝙蝠。盛婆沉默许久,忽然伸出黑色的爪子,抓住陶三娘的手。盛婆的爪子冰冷如铁,寒气源源不断地侵入陶三娘的体内,五脏六腑,心肝血液。陶三娘禁不住战栗起来,如寒风中发抖的树叶。神婆微闭着眼,眼缝里闪出凛冽的寒光,仿佛刺穿了陶三娘的身体。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盛婆终于放开陶三娘的手,垂下眼说,不好,你被鬼怪附体了。陶三娘“砰”地跪下去,掏出了所有的钱,颤声说,盛婆,救我。

盛婆是怎样拿掉陶三娘肚子里的孩子的?最普遍的说法是,盛婆用一种叫“夜关门”的草,捅掉了陶三娘的孩子。

夜关门是一种很神奇的药草。这种草的花白天开放,晚上闭合,所以称之为夜关门。一般人很难遇上这种草,它们仿佛长了脚,能够到处游走躲藏。只有具有超常法力的师娘子,才能嗅到它们的蛛丝马迹,将它们逮住。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盛婆用棕绳将陶三娘死死绑在床上,蒙上她的嘴巴,蒙上她的眼睛,脱掉她的裤子,开始清除“鬼怪”。神婆念念有词,将一根夜关门使劲捅进陶三娘的下体,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搅来搅去。陶三娘像只被开膛剖腹的青蛙,蹬腿(无奈被捆住),张嘴(无奈被蒙住),抓手(无奈被绑住),睁眼(无奈被蒙住),只能用头碰床,发出 砰砰砰的响声。盛婆不为所动,嘴里念个不停,动作越来越快。忽然,一团血红的人形肉体噗哧掉了出来,像一只红色的小青蛙。盛婆将红色青蛙扔进一盆事先准备好的水中,那红蛙掉入水中后,忽然四肢跳动,张着嘴巴,拼命地往上抓,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一会儿,红蛙沉入水中,水面恢复了平静。神婆的脚下,那盆水像血一样红。

第二天晚上,天地墨黑一片,连一粒星光都没有。裹着头巾的陶婶只露出两只眼睛,闪进了盛婆家里。昏暗的煤油灯下,盛婆头顶黑帕,身穿黑衣,脸色暗黑,微闭着眼,坐在床头边的凳子上,嘴巴微微翕动。陶婶进去后,她头也没抬一下,只是伸出鳥爪子似的手,指了指床上的陶三娘。陶三娘盖着厚厚的棉被,露出头发凌乱的脑袋。陶婶抖抖索索地走过去,站在床边,低头看着陶三娘。一天不见,陶三娘仿佛缩水了,只剩下干瘪的一张皮。她眼睛紧闭,脸红彤彤的,嘴唇呈紫黑色。陶婶壮着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一下子缩了回来。烫,如同火炭,如同烧红的铁块。这时,陶三娘张开满是裂口的嘴巴,发出一阵呻吟。随后,她开始扭动身体,踢被子,抓头发。陶婶束手无策,拿眼睛去看盛婆。盛婆却置若罔闻,低垂着头,嘴巴一张一合,低声嘟囔着什么。

陶三娘的动静越来越大,腿脚并用,乱蹬乱抓,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陶婶吓坏了,一把抓住盛婆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她,她,怎么办?盛婆抬起头,眯眼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阴惨惨地说,神灵附体,她被神附体了。陶婶吓坏了,忙问怎么办?陶婶闭上眼,念了几句稀奇古怪的咒语,叹息说,她与神灵有缘,老身可以帮她一把。说完,摊开双手,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陶婶大骇,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放进盛婆的手掌中,鞠了个躬,猛然转过身,逃出了盛家。

陶三娘在盛婆家住了下来,与人不人鬼不鬼的盛婆娘共处一室。盛婆采来一些花花草草,熬了一大罐臭气熏天的热汤,给陶三娘灌下去。喝了药汤后,陶三娘又拉又吐,肚子几乎被翻了一遍。吐过后,拉过后,陶三娘安静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陶三娘慢慢恢复过来。但人似乎变呆了,脸色苍白如纸,整天直着眼,一句话也不说。盛婆告诉她,她已经被神灵附体,得“过法”。“过法”就是指被神附体后,需要找一个有道行的师娘子做师父,指导其修炼法术,最终成为合格的师娘子。

盛婆为陶三娘过法之前,让陶三娘对着祖师爷,行了拜师礼。盛婆说,陶三娘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徒弟,她帮她过了法后,她得为她养老送终。

陶三娘出师那天,全村人都来看热闹。盛婆在地板上撒满红火炭,清瘦的陶三娘赤着脚,披着长袍,衣袂飘飘,踩着火炭载歌载舞。火炭烧肉的嗞嗞声不绝于耳,人们甚至嗅到肉被烤焦的味道,不禁咋舌动容。定眼去看陶三娘,只见她脸色平静,似乎豪无痛感。跳过之后,盛婆叫人拿来一块烧红的犁铧口,用铁钳夹着递给陶三娘。陶三娘接过犁铧口,把赤脚伸进铧口,如同穿鞋。一股更加浓郁的烤肉味在空中彌漫开来,人群大惊失色,两股战战。陶三娘却面如桃花,神采飞扬地吟唱着神的经文。有人用碗端来了火炭,放在陶三娘的面前。陶三娘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用手把火炭抓起,放进嘴里咀嚼,如吃鲜美的大餐。围观的人大惊失色,面如土灰,陶三娘却依然笑意盈盈,艳若桃李。

十三

陶三娘真正显露身手,是在侯玉虎的婚礼上。

侯玉虎结婚那天,厨子一大早就忙开了。浓郁的香味引来成群结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盘旋在侯家上空。狗们全体出动,拖着长长的红舌头,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人们一大早就爬起来,男女老少,披着衣趿着鞋,三三两两地向侯家走去。不一会,侯家热闹起来,有的洗菜,有的淘米,有的烧火,有的劈柴,有的宰鸡,有的喝酒,有的打牌……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小孩子们跑来窜去,不时引来几声呵斥。唢呐匠憋足了劲,鼓着腮帮子,吹奏着欢乐的曲子。

大概十二点,酒席开始。吃酒席要讲规矩,由管事点人入席,管事点到谁,谁就入席。管事没点到的,只能干瞪眼。管事请人入席挺有讲究,先请帮忙的,然后请年长的、辈分大的、或重要客人,再请其他人。来者都是客,无论男女老少,决不能漏掉一个客人,否则,会伤了主人家面子。侯家的客人实在太多了,有的人空着肚子等了几个小时,还是没有机会上桌。他们三三两两地站着,伸长脖子,翘首张望,身子摇来摆去,如风中茅草。突然,意外发生了,只听“咚”的一声,一个叫杨小牛的小伙子像半截麻袋,一头栽倒在地上。

人们骚乱起来,有人喊到,不好,有人撞鬼了。

杨小牛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咔嚓声。人们把他抱起来,只见他直翻白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下又一下地抽搐着,脸色苍白,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来。人群顿时大乱,围着杨小牛,喊的喊,叫的叫,嚷的嚷,跳的跳,窜的窜。那些胆小的妇女或孩子,吓得哭出声来。狗们夹着尾巴,汪汪汪乱叫。几个人围住杨小牛,掐他的人中,翻他的眼皮,叫他的名字,有的甚至把嘴凑上去,要给他做人工呼吸。侯玉虎及家人更是急得跳脚,慌成一团。要知道,办喜事闹出人命,那是非常不吉祥的。

慌乱中,忽听有人高声叫道,闪开,让我来!

人们回过头,只见陶三娘衣袂飘飘,大步走来。人群鸦雀无声,自然闪到两边,让开一条道,看着陶三娘走到杨小牛身边。

陶三娘蹲下身,伸手试了试杨小牛的鼻息,大声叫道,不好,是洋叉鬼上身,快,捉只公鸡来。

有人马上抓来一只公鸡,交给陶三娘。

陶三娘吩咐几位壮汉,抱紧杨小牛的腰,托起他的头,用棍子撬开他的嘴巴。她提起鸡,朝空中晃了晃,嘴里念了几句含混不清的咒语。随后,她将鸡头压在木块上,抓起菜刀,手起刀落。鸡头惨叫一声,猛然弹跳起来,落到地上。陶三娘扔掉刀子,将汩汩冒血的鸡脖子使劲塞进杨小牛的嘴巴。那鸡被杨小牛咬住,翅膀乱扇,双腿乱蹬,鸡毛四处乱飞。杨小牛的脖子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人们说,那是洋叉鬼在喝血。不多大工夫,鸡就丧失了挣扎的力气,变得僵硬起来。陶三娘把鸡从杨小牛的嘴巴里使劲拔出来,扔到地上,发出扑通的声响。有人把鸡捡起来,发现已经变得僵硬,如一块石头。不到一分钟,鸡血就被喝干了。

陶三娘叫人打来一碗水,烧了几张纸钱,扔到碗里。她念了几句咒语,将碗里的“法水”洒到杨小牛的脸上。杨小牛呻吟几声,睁开了眼睛。

陶三娘反手扔掉水碗,对大家说,没事了,鬼被驱走了。

人们欢呼起来,好了,好了,没事了。

陶三娘救杨小牛的事,被人们一遍遍传诵,越传越奇。有人甚至说,陶三娘赶到时,杨小牛剩下一口气。陶三娘睁开天眼,看见几只青面獠牙的鬼附在杨小牛的身上,有的啃头,有的拉腿,有的绑手,有的掐脖子。万分危急之际,陶三娘及时出手,用鸡血喂饱饿鬼,然后再用法水驱逐,终于赶跑了那些鬼。多险啊,再晚一点点,杨小牛将血尽而亡,成为一具骷髅。

因为救了杨小牛,陶三娘一举成名。从那时起,陶三娘走村串寨,为人们消灾祈福,占卜算命。那些年,陶三娘业务繁忙,收益颇丰,不仅用挣来的钱撑起了败落的家庭,还承担起了赡养盛婆的费用,一直到盛婆终老。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陶三娘当了师娘子,在家里的地位扶摇直上。有了神灵护身,陶婶再也不敢对她使脸色了。陶远光也变安分规矩,不敢再把她当地。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就连陶大安,虽然改不了喝酒赌博的坏脾气,但也不再对她动手动脚了。

人们说,陶三娘当上师娘子后,终于过上了幸福生活。

十四

陶三娘养了一匹公马,枣红色,无一根杂毛,像一团火。

枣红马健壮异常,油光水滑,行走起来如一阵风。枣红马通人性,叫它走就走,叫它跑它就跑,叫它停就停。有人说,那马真他妈善解人意啊,简直就是陶三娘的情人,与她形影不离。还有人说,那马不就是癞子老师吗?仔细看看它的眉眼吧,简直是一个模子倒的。于是,人们不说陶三娘骑马,而是说骑癞子。每次看见陶三娘,他们就说,快看快看,陶三娘骑着癞子来了。

每逢赶集之日,陶三娘总要梳洗一新,骑着同样梳洗一新的枣红马,风一样奔向集市。到街上后,陶三娘把马牵到阴凉处,让它休息吃草。枣红马通人性,无需用绳子拴在树上,它也不会乱跑。据说,枣红马之所以不乱跑,是因为陶三娘安排了几只小鬼,替她照看着枣红马。不过,其他人却有不同的说法。他们说,癞子老师怎么可能会乱跑呢?它可是陶三娘的男人啊,撵都撵不走。

集市上的人渐渐多起来。来自各村的师娘子汇聚街头,坐在集市的入口处,拿着签筒,等待顾客的光临。师娘子们大多非老即丑,一律身着黑衣,头缠黑帕,手握签策,眼睛半开半闭,像冷硬的雕像。陶三娘却是另类,她头光滑,衣服鲜艳,手握签策,眼波流淌,笑盈盈地坐在街头。

师娘子们不喜欢陶三娘。陶三娘坐在哪里,她们就会远远避开,仿佛她带有瘟疫。这不怪她们,要怪就怪陶三娘,谁叫她长得那样妖气?简直就是一只狐狸精。她坐在哪里,哪里就会聚集起一堆人,把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围观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是男人,他们伸长脖子,拼命地往陶三娘面前凑,巴望近一点,再近一点。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陶三娘粉白的脸,饱满的胸,恨不得啃上几口,摸上几把。陶三娘并不怕,人越多,她的声音越甜,笑脸越灿烂。她扬起手中的签策,看着其中某个男人,说,这位大哥,抽上一签吧,妹子给你掐算掐算。

陶三娘给男人们掐算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她不像其他师娘子,面无表情,声调冰冷,三言两语,收钱了事。与之相反,她非常注重与抽签者的交流沟通。直到很多年后,那些老去的男人还能回忆起她说签的情景。她眨巴着大眼睛,柔声叫他们挨着自己坐下,让他们从签筒中随意抽出几支签。抽完签后,陶三娘打开他们抽的签,张开红艳艳的嘴巴,开始进行解说。她微微勾着脑袋,时不时抬一抬下巴,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顾客。说签的时候,陶三娘的手指没有闲着,而是时不时点一点顾客的额头,点着点着,顾客就痴了,呆了。点完后,他们还不愿意离开,于是再抽一签,再请陶三娘继续点。说签说得兴起的时候,陶三娘的腿就会动起来,时不时碰碰顾客的腿。碰着碰着,有的顾客就上瘾了,有事无事,总要找陶三娘掐算掐算,碰上一碰。当然了,陶三娘可不是白点的,白碰的,要收费的。不过,男人们哪怕勒进裤腰带,怎么说也要找陶三娘掐算一回才甘心。这样一来,陶三娘的生意就特别好。她的摊位前,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师娘子们看不惯陶三娘的作派,说她亵渎神灵,靠卖“人”挣钱。“卖人”是委婉的说法,她们巧妙地换了一个字,既有暗示性,也好说出口。那些找陶三娘掐算的男人,几乎都占过她的便宜,无数的人碰过她的大腿,无数的人摸过她的奶子。有人还说,陶三娘不是神附体,而是狐狸精附体,她需要和不同的男人上床,采阴补阳,才能维系魔力。这话传到陶三娘的耳中,她冷笑着说,就算老娘是狐狸是骚货是妖精,又惹谁招谁了?有本事,她们也去当狐狸精嘛。

陶三娘说这话的时候,陶家正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败。别说只是几句风凉话,就算天下刀子,也挡不住陶三娘挣钱的决心。陶大安已彻底成了废人,整天提个酒葫芦,时而哭,时而笑,时而疯跑,时而乱骂,时而乱摔东西。人们都说,陶大安完蛋了,他躲在酒中,再也不肯走出来。陶婶生了一场大病,喝了几大罐草药汤,却没有多少起色。说话如敲锣打鼓的她,渐渐变得安静起来。她很少出门,常常坐在屋檐下发呆,满头白发丝丝抖动,俨然已是个老太婆。陶远光依然干着田地里的活,但自从身边少了陶三娘,他干活的劲似乎全没了。田地里长出的庄稼稀稀疏疏,面黄肌瘦,还不及杂草茂盛。他扛着锄头走在小路上的时候,总是佝偻着背脊,像个死了老婆的鳏夫。人们惊异地发现,他一下子老了许多,几乎已经成了老头子。

值得一提的是,小菊小桃入了学,成绩都不错。有人劝陶三娘,女娃娃家,读啥子书?读来读去,还是人家的人,何必花那个冤枉钱。陶三娘脸上的微笑没了,变得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男娃可以读,女娃怎么不能读?我不但要让她们读,还要送她们到镇上,到县里。问话的人摇摇头,皱皱眉,叹息几声,走了。

有人抓住了“镇上”这个词,说陶三娘死性不改,还惦记着癞子老师。癞子老师不就在镇上吗?陶三娘要把女儿送到镇上去,这说明了什么?看来,陶三娘旧情未了,要把自己送上门去。看来,陶大安又要戴绿帽子了。出乎意料的是,小菊小陶小学毕业后,陶三娘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的决定:直接把她们送进了县城。

有人惊呼,天啊,这得花多少钱啊!

有人疑惑,她到底要干啥?怎么不去镇上?

陶三娘不解释,不争辩,骑着枣红马,风一样跑过杂草丛生的小路。

她的背影,仿佛一朵飞扬的蒲公英。

十五

白天,陶三娘在集市摆摊,抽签算命。晚上,陶三娘骑马赶场子,帮人家驱邪叫魂,抓鬼捉妖。有人说,陶三娘不怕鬼,鬼却怕她。还有人说,那匹枣红马真是成精了,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目光如炬,运蹄如风,像一舞动的火。多少个寂静的夜里,人们听见由远而近的哒哒的马蹄声,就会嘟囔一句,陶三娘回来了。

陶三娘为人家收拾家里,有一套固定不变的模式。一般情况,主人家要在堂屋里摆上桌子,桌上放一斗米,米里面插着香,还插上几张折叠的纸币。纸币大多是十二元。如果主人家阔绰些,也可以是三十六元,甚至一百二十元。陶三娘做完事情,钱归她所有。主人家至少还得准备两只鸡,条件好的,可以多准备几只。陶三娘在堂屋里念经的时候,手里提着鸡,从主人的头顶扫过来,扫过去。有时还要划破冠子,用鸡血来驱邪。事情结束后,这鸡就歸她了。陶三娘家的鸡笼里,关满了从各家各户拿来的鸡,大小胖瘦,争奇斗艳。还有,得准备干竹片,准备干粉(把米炒熟,然后碾成粉末),以作打粉火用。陶三娘手持火把,叫一人端着干粉紧跟其后,她一边念经文咒语,一边抓起干粉打到火把上。干粉遇上火,腾起一阵阵旺盛的火焰,发出令人沉醉的米香。陶三娘就这样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扬起干粉,打遍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粉火能烧尽屋里不干净的东西,驱走隐藏的鬼魂。粉火所到之处,鬼魔无处藏身,拼命逃窜,发出声声惨叫。那种时候,你千万别站在门口,否则逃窜的鬼会撞到你的身上。打扫完毕,陶三娘在门的正上方贴上一道草纸画的符咒,那符咒上面还盖有鲜红的印章。鬼怪看了那些符咒,就不敢靠近半步,从此主人家太平,大吉。

陶三娘做事的时候,枣红马被安置在一个干净的地方,惬意地吃料喝水。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枣红马是不能怠慢的,必须奉为上宾。大家都认为,不把枣红马安顿好,陶三娘就不会安心办事,不会拿出全部法术。有人调侃说,枣红马就是癞子啊,谁惹得起?

做完事后,陶三娘走到枣红马身边,亲昵地拍拍它的脸。枣红马半跪前蹄,让陶三娘骑上去,然后起身,一溜烟离去。看着陶三娘骑着枣红马远去的背影,人们就笑,妈的,这癞子真他妈懂女人。

不得不说,陶三娘确有过人之处。要不,怎么能让一匹马如此通人性?村里人普遍认为,陶三娘是花嘎有史以来最好的师娘子,其他师娘子能做的,她能做;其他师娘子不能做的,她也能做。比如,她敢于封杀人人害怕的干痨鬼,这可是大多师娘子想做却不敢做的。

干痨鬼是什么样子?没人见过。传说中,这种鬼瘦骨伶仃,四肢枯瘦,眼如枯井,脑袋硕大,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但这种鬼牙齿锋利,快如利刃,能轻易破开人的血肉、骨头,钻进人的身体游走。在乡村的白天黑夜,干痨鬼在风里飘飘荡荡,无形无色无味,寻找着可以附体的人。干痨鬼爪子尖利,形如钩子,能轻而易举勾住从它身边走过的人。无论老少,无论男女,只要被撞上,它就毫不留情地钻进你的身体,灵活自由地穿梭于你的血脉,大块吃肉,大口喝血。也就是说,人被干痨鬼附体后,就成了它的食物。干痨鬼幽灵般潜伏在人体内,喝血吃肉吸骨髓,但却看不见,摸不着。渐渐地,患者变得干瘦如柴,咳嗽不止,胸痛咳血,呼吸困难。当病人血肉被干痨鬼吞噬完毕,也就成了一把骨头。

干癆鬼更可怕的地方还在于,人死了,鬼却不死。干痨鬼把人弄死后,它会从人的嘴巴、鼻孔、耳朵等处钻出来,然后又附到死者的家属身上。也就是说,一人被附体,全家都遭殃。所以,在花嘎村,只要谁家有人被干痨鬼附体,几乎是没人敢与之交往。师娘子虽然可以收鬼,但一般的师娘子却不敢收干痨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怕就怕收鬼不成,反害其身。而陶三娘,却敢对付这种可怕的鬼魔,当然,收这种鬼的费用也高得让人咋舌。

多年前,有人曾目睹陶三娘封杀干痨鬼的情景。村东的秦大娘被干痨鬼附体,勉强撑了两年,成了一具干柴棍。秦家人拿出重金,请陶三娘上门收鬼。陶三娘骑着枣红马,风一样赶到秦家。此时 ,秦大娘还未断气。须知,封杀干痨鬼很讲究时机,如果患者已经断气,那鬼就会立刻从体内钻出来了,封杀也就没了作用。必须抓住时机,在病人即将断气那一刻,果断出手,将鬼封杀于人体之内。陶三娘瞥了一眼枯瘦如柴的秦大娘,立刻叫人们把蒸熟的糯米端来,只留下一人打下手,其他人全部退出。陶三娘披头散发,念念有词,请神做法。秦大娘气息将断来断之际,陶三娘果断出手了。她三下五除二撕开秦大娘的衣裤,用冒着热气的糯米封住她的嘴,眼,鼻孔,耳朵,肚脐眼等。片刻工夫,干痨鬼的出口全部被糯米封死,陶三娘累得满头大汗。干痨鬼被封住后,在尸体里到处疯狂奔跑,寻找出路,发出悲惨的呜呜声、嘶喊声、嚎叫声。过不了多久,干痨鬼就会被憋死(也许是累死,饿死)在尸体里,从此主家太平。

据说,封杀干痨鬼伤身伤神,还折阳寿。每次收完干痨鬼,陶三娘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每做一次,她几乎都要大病一场。

十六

师娘子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她们看着陶三娘打马而过的背影,恨得直咬牙,希望她忽然从马背坠落下来,跌断腿,摔断手,折断腰,碰破脸。私下里,她们说她是贱货,母狗,白骨妖,狐狸精,美女蛇,吸血鬼……有人甚至扎了一个形如陶三娘的稻草人,往稻草人的胸口上扎满了针。不过,陶三娘没工夫理会,她忙,确实忙。她像一个大明星,骑着枣红马赶场子。抽签,算命,降妖,伏魔,捉鬼。没办法,她需要钱了,太需要钱了。一大家人的开支,盛婆的养老费,小菊小桃读书的费用,都得靠着她。她只能骑着马,跑,跑,不停地跑。看着陶三娘的背影,有人冷笑着说,这女人疯掉了,早晚得弄出点事情来。

没过多久,陶三娘果然出事了。

事情是这样的。陶三娘前往五六十里之外的天门村,帮一户姓陆的人家收拾屋里。陆家女主人患了怪病,整天披头散发,到处乱跑。有时候,她甚至脱掉衣服,拍打着两个沉甸甸的奶子,对着过往的人嬉笑。陆家人找到陶三娘,声称只要她能捉到鬼,愿意付一百二十元,加两只大公鸡。陶三娘立即带上签策,骑着枣红马,冒着烈日赶往陆家。那天的天气有点反常,风不大,但却嗖嗖有声,如鞭子抽过脸庞。太阳亮晃晃的,像一面硕大的镜子,一动不动地照着大地。陶三娘紧赶慢赶,终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赶到了天门。她把枣红马拴在树上,叫人给马端来食料,顾不上休息,立即着手准备晚上的法事。枣红马一反常态,心神不宁地站在树下,伸着长长的脖子,对着天边冉冉升起的月亮,时不时发出几声忧伤的长啸。

陶三娘披长袍,上香,念经,杀鸡,占卦……按部就班,该做啥做啥。月亮升高了,又大又圆,但不够明亮,看上去昏黄朦胧,仿佛一块古老的铜镜。晦暗不明的月光中,陶三娘有一种奇异的美。长袍飘动,婀娜多姿,像一株柔软的柳树。面部显得模糊,似乎很严肃,似乎又充满了亲切动人的笑意。人们站在四周,借着夜色的掩护,眼睛疯狗般往她身上扑。

陶三娘念了经,跳了舞,像往常一样,拿起火把打粉火。陶三娘手持火把,念着经文咒语,满屋子乱窜乱跑,追杀妖孽鬼怪。她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手敏捷的小伙子,端着一盆干粉,如影随形。陶三娘脚步如风,身如闪电,时不时反手抓起干粉,猛然摔到火上,火把立刻腾起熊熊火焰。这种事情,陶三娘做得多了,从来没有出过半点纰漏。那天晚上,当陶三娘满屋子乱窜时,忽听后面有人喊,不好,起火了。人们闻声望去,赫然看见陶三娘刚跑过的那间屋子,腾起了半人多高的火焰。

刹那间,人们叫喊着,乱哄哄地朝着火的屋子跑去。陶三娘趁乱跑出陆家,跳上马背。枣红马撒开四蹄,如一道闪电,跑进了昏暗的月光中。

陶三娘骑着枣红马,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回头望望,身后除了影影绰绰的树木,什么也没有。陶三娘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风声呜呜咽咽,夹杂着几声隐隐约约的狗吠。陶三娘打了个寒颤,看了看自己和枣红马伶仃的影子,感到某种刻骨铭心的悲凉。多少年来,她骑着枣红马走南闯北,不知走过多少夜晚,从未有过半点恐惧。可那天晚上,她站在昏暗的月光中,忽然感到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她赶紧伸出手,习惯性地去摸袋子,那里装着她的签策。那副签策是盛婆传给她的,已经历经几个师娘子之手,有一种让鬼怪害怕的神力。可以说,签策不仅是她吃饭的家伙,还是她的保护神。可是,那个诡异的晚上,当她的手摸着袋子时,一下子愣住了。袋子空空如也,签策竟然被弄丢了。

陶三娘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沿路返回,寻找签策。陶三娘叫枣红马转身,枣红马不安地踩着步子,梗着脖子,嘴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死活不愿意掉头。陶三娘急了,狠扯马绳,狠声呵斥着,硬生生把马的脑袋拉回来。枣红马只得驮着她,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走进晦暗不明的月光。

陶三娘睁大眼睛,如电筒扫视着路面。枣红马心事重重,缓缓地往回走,一下又一下踩进深不可测的月光之中。銅镜似的月亮越发显得锈迹斑驳,孤零零地挂在空中,让人觉得仿佛走进了远古时代。风时不时嚎上一嗓子,摇晃的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奇迹终于出现了。当走进一片小树林时,陶三娘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赫然看见,签策躺在小路中间,闪烁着黄色的光芒。陶三娘喝住马,一跃而下,跪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捡起了签策,仿佛捡起一片片金子。

枣红马骚动起来。它竖起耳朵,扬起脑袋,四蹄不停地晃动,嘴里发出阵阵急促的喘息。陶三娘仍然跪在月光中,捧着签策,一动不动。枣红马把脸伸到她的面前,把粗重的喘息喷到她脸上。陶三娘猛然惊醒,纵身跳起来,收起签策,打算上马离开。可是,已经迟了。几条壮汉从林子里跳了出来,叫着喊着骂着,把她和枣红马团团围住。

天门人抓住陶三娘后,把她吊在一棵大树上。村里人一起出动,笑着闹着叫着,如过盛大的节日。陶三娘神色漠然,眼睛越过人群上空,去看高空中的月亮。月亮很亮,她甚至看见了月宫里的桂花树,看见了嫦娥 ,看见了玉兔,看见了砍树的吴刚。人们叫她,喊她,她却置若罔闻,仿佛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几条汉子站在四面,用长木棍捅她。她仿佛成了一只鸟,飞来飞去。他们兴奋地叫喊着,她却死死闭着嘴巴。他们气坏了,捅她的力度加大,速度加快,她如同转马灯,在人们的头顶转来转去,引来一阵阵喝彩声,吼叫声,口哨声。

玩了半天,他们累了,丢下了棍子。这时,几个灰不溜秋的师娘子站出来了,鸟爪子似的手指着陶三娘,骂她是骚货,是狐狸精,是母狗,仗着脸蛋漂亮,打着师娘子的旗号,坑蒙拐骗,骗吃骗喝骗钱。她们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发出一阵阵叫骂声。陶三娘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盯着身下那几张变形狰狞的老脸。忽然,她张开嘴,口痰如子弹射出,差点射进了某个大张着的嘴巴。嘴巴的主人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几步,撞到其他人的身上,这才稳住阵脚。那人是天门的师娘子,忽遭这一击,气得哇哇叫。她憋足劲,张开嘴,猛然跳起来,将一口浓痰朝上射去。不过,口痰没有飞到陶三娘的高度,就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啪嗒掉了下来,砸到她前面的地上。

天门村的人决定换一种玩法。他们把陶三娘放下来,绑在树干上。她不是喜欢玩口痰吗?那大家就陪她玩玩吧。他们闹哄哄地围着陶三娘,朝她吐口水。他们憋足气,嘟起嘴巴,忽然张开,口痰就子弹般飞出去。每一个人的嘴巴,就是一个枪口。面对枪林弹雨,陶三娘始终紧闭嘴巴,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她昂起头颅,直着眼望着天上。

玩够了陶三娘,天门人决定玩一玩枣红马。他们吼叫着,高举皮鞭,一下又一下,抽打马背马屁股。每一鞭下去,都会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红伤疤。他们边打边看陶三娘,陶三娘却不看他们,始终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这态度让他们很愤怒,很没面子。妈的,这臭婊子,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们丢下鞭子,凑在一块商议了几分钟,找到了另一种玩法。很快,有人捡来干柴,烧起了一堆火。有人拿来铁块,扔到火堆里。黑色的铁块躺在火中央,慢慢变红,完全变红。一条黑汉用夹钳把铁块夹出来,如持着一把火,笑嘻嘻地朝枣红马走去。枣红马使劲缩脖子,拼命撅蹄子,无奈被棕绳拴住,无法脱身。黑汉举起铁块,准确地摁在枣红马的背脊上,发出嗞嗞嗞的声响。枣红马一声惨叫,身子猛然弹起,蹿到空中,如一张弓。焦糊的肉香味弥漫到空中,引来铺天盖地的麻雀。枣红马扑通跪倒在地,脑袋伸向空中,泪如大雨滂沱。陶三娘猛然张开嘴,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吐出一块血红色的东西,像一团火,闪电般飞向人群……

后来的一天,陶三娘骑着马走到村口,意外地碰上了癞子老师。癞子老师站在路中央,伸出双手,拦住了陶三娘。陶三娘看着衣冠整齐的癞子老师,一下子呆住了。癞子老师呆呆地看着陶三娘,看着她夹杂着伤痕的脸,看着她稀疏的已经掺杂银丝的头发,看着她凹陷的枯井般的眼睛,嘴唇抖动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陶三娘拍拍马背,面无表情地说,让开,我要赶时间。

癞子老师低声喊道,小米,小米!

陶三娘呆了一下,低声说,你认错人了,我是陶三娘。

说完,猛拍马背一掌。

枣红马一声嘶鸣,抬起马蹄,缓缓向前走去。

癞子老师站在原地,看着她踽踽独行的背影,就像一朵飘零的蒲公英。

十七

一晃,几十年就被大风吹走了。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盛婆死了,陶婶死了,陶远光死了,陶大安死了,枣红马也死了。陶三娘一一为他们办理丧事,将他们安葬在吴王山上。其中,枣红马死于一种奇怪的病。不知从何时起,枣红马身上的毛大块掉落,皮肉一块块溃烂,溃烂处蠕动着一条条白蛆。枣红马痛苦难忍,不要命地乱跳乱蹦,怎么也停不下来。陶三娘找了不少兽医,试图把枣红马救过来,但都没用。枣红马越来越消瘦,脾气越来越坏。皮毛几乎落尽,皮肉溃烂发脓,散发出恶臭。枣红马忍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下去了。它挑了个黑漆漆的夜晚,将脑袋撞向了石墙。那时候,整个世界沉入沉沉子夜,人们都睡成了死人,谁也没有听见马圈里的惊天一响。第二天,陶三娘去给枣红马喂食时,才发现枣红马四肢伸直,躺在一滩乌黑的已经凝固的血迹中,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它的脑袋破碎不堪,脑浆喷溅到墙上地上,面目模糊难辨。陶三娘一把抱起血肉模糊的马头,使劲地摇晃着,张了张嘴巴,却一点声音也哭不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两个女儿都有了好的归宿。小桃考取了师范,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被分配到县一小教书,并嫁了个公务员,小日子过得逍遥滋润。小菊中专毕业后,嫁了个包工头,开了家酒店,住上了高楼,可谓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陶三娘老了,满脸褶子,不再美丽。每逢赶集,她还会揣着签策,拄着拐杖去集上。她坐在集市口,手握签策,神色严肃,沉默如同颜色剥落的雕像。赶集的人来来往往,谁也不看她一眼。这年头,还有谁抽签算命呢?那一套早過时了。那些上街算命的师娘子,几乎已经死光。小菊小桃和她说过多次,家里不缺那几个钱,别出去丢人现眼。陶三娘却说,如果不去集市上坐坐,她总觉得不踏实。

小桃小菊打算把陶三娘接进城里,享几天福。好说歹说,舌头都磨破了,陶三娘就是不去。她坚决地拒绝了女儿们的请求,独自居住在花嘎的老房子里。她总是闲不住,在房前屋后种了白菜、包谷、辣椒、西红柿等,还栽了很多桃树。

小桃说,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跟我们进城?

小菊说,妈,你一个人住在这破房子里,算什么事嘛。

小桃说,你不跟我们走,人家会戳我们的脊梁骨。

小菊说,对啊,妈,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我们考虑考虑……

陶三娘咧着嘴笑,不说话。逼急了,才摇着头说,不去,不去,等我老得动不了,你们再来吧。

又过了几年,陶三娘生了病,再也无法打理自己的生活。小桃小菊开着轿车,回到了花嘎,要把她接到县城去,接受检查治疗。按小桃小菊的意思,陶三娘年事已高,经不住颠簸折腾。这次去了之后,就让母亲住在县城,不再回来。

收拾东西的时候,她们看见了一个竹签筒,里面插着破损发黄的签策。小桃一把抓出来,打算扔掉。陶三娘急了,一下子从竹椅里坐起来,颤声喊道,别扔,别扔,这东西得带走。

小桃说,妈,这东西已经成古董了,还留着干吗。

陶三娘说,我说留着就留着,万一哪天遭难了,我还可以摆摊算命,找几个救命钱。

小菊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妈,你真逗,都什么年代了。

陶三娘沉下脸说,带走,如果不带走,我就不去。

小桃说,好吧,妈,听你的,还不行吗?

按照陶三娘的意思,小菊小桃耐着性子,仔细清理家里的东西。陶三娘说了,凡是能带走的东西,她都得带走。有什么办法呢,人老了,就成了小孩子,跟她没道理可讲。带吧,能带的就带吧。只要她高兴,只要她进城,想咋地就咋地。

屋子的角落里,站着一只颜色灰暗的大柜子。自从小桃小菊记事起,柜子就在那里。听说,那是母亲出嫁的嫁妆。柜子上挂着一把大锁,柜面上落满了灰尘。小时候,陶三娘常会打开柜子,从中抓出一把瓜子或几颗糖果,放到小菊小桃的手里。那时候,她们对柜子充满了好奇,觉得里面藏着无穷无尽的好东西。现在,她们终于打开了柜子,却发现里面装满了旧衣服。有一些衣服,竟然是她们小时候穿过的,又小又丑又破,但却干干净净。

掀开衣服,她们发现柜子的角落里放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小盒子,上面挂着一把小锁。轻轻一拉,锁就断开了。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躺着一只鞋垫。

鞋垫已经褪色了,上面依稀可见两个字:德邦。

那时候,正是春天,陶三娘躺在大竹椅上,面容枯槁,头顶的桃花正开得如火如荼。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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