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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源头的那滴水

2018-06-19刘醒龙

党建 2018年6期
关键词:赤水岷江沱江

刘醒龙

面对母亲河,每个中国人都会心潮澎湃。试想,长江源头清澈的一滴水,从格拉丹东冰川开始流动,穿过崇山峻岭、水乡平原,直至汇入汪洋大海,其情其景何止妙不可言?

所以,当有一个可以亲眼验证的机会摆放在面前,任谁都不会舍弃。2016年年初,《楚天都市报》邀请我领头带上其他几个人,来一趟“万里长江人文行走”时,我连一秒钟都没有迟疑就答应下来。

日子分一年四季,这场行走跨越一年,季节上却只有春夏秋三季,实际上,还是在可可西里补全了大雪纷飞的冬季。能将一条江走透,将浩如烟海的江面,走成美人秀目一样的极小水汪,还能够不时地与古往今来的人事撞个满怀,至今想来仍觉得难以置信。

在整个行程中,印象最深刻最震撼的是从川江到金沙江。万里长江的这一段,蕴含了太多东西,内涵之丰富,也只有长江浩荡方能赐予。古代史、近代史,自然的、历史的,人类起源和人类的现代化,都可以在这一带的山水中见识。

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想象在川黔滇三省交界处的十万大山中藏着数不胜数的河流。汽车向前进,转眼之间就会跨过一条河流。若是在别的地方,肯定是由于河流的弯曲,而使道路不得不重复跨越,在河流上来回走了十几遍,到黄昏落日,一问当地人,或者一看地标,还是早起清洗过睡梦的那条河。在横断山脉中向着长江源头行走,几乎不可能将同一条河流跨过两次。在一条河流边深深吸上一口高度新鲜的空气,等到如醉如痴般不舍地呼出来时,有可能人已经到了另一条、具有另一番景象的河流。

在个人的阅读经历中,乌江、嘉陵江、岷江、赤水,沱江和金沙江,每一条都是何等的雄奇,从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可能,在短短三天之内,能亲手捧起每一条江的江水洗净满脸尘埃,能用每一条江边的激浪做元素强化疲惫已久的筋骨,包括无比景仰地享受每一条江水滋润生长的物产,无限陶醉地聆听每一条江水与四周群山共鸣所产生的仙境里的音响。

至于这大水与大山合奏的乐章,或许还能分辨出原因。

在嘉陵江,波涛微微送上来的旋律里,细细密密地编织着绵绵不尽的倾诉。我相信这是由于重庆的缘故,我也相信别人也会相信我的相信。如果不是由于重庆,嘉陵江就不会千般亲密、万般依恋地将自身流放在无数轻舟画舫、大厦高楼之间。在这样的倾诉中,嘉陵江最令人愁肠寸断的是抗战时国之将破,家已半亡,那一群群流亡在这江两边,将《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唱到泣血的爱国学生和热血青年。

在乌江,曾经用很长时间来犯一种太多人都犯过的错误。这错误很美妙,也很悲壮。几乎从读书识字时开始,一群群的少年都会将课本中西楚霸王项羽自刎的乌江,认定为地图上这条唯一的乌江。安徽和县那叫乌江的地方,即便知道了,也亲眼看过了,与以涪陵为长江入口的乌江相比,情感上会有一种不讲道理的蛮横,以为还是上与嘉陵江隔山为伴、下与白帝城依水为邻的乌江,加上四周的峭壁悬崖绝岭,才更般配那位盖世英雄。乌江真的美妙悲壮,不是项羽的,而是那支名为中国工农红军的队伍,以血肉之躯强硬地征服这条从未被征服过的河流。从此,乌江的湍急没有变,乌江的狂野没有变,但自湍急与狂野的深处,弥漫起凝重与庄严。

在嘉陵江和乌江上游的岷江,那天在高场水文站,工作人员用500公斤重的铅鱼儿从几十米深处取回岷江江底的流水。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人所无法看透的江底,那几近清明的水,怀着诗一样朦胧的温情。长江之长,远远超过一个人的命运,江油李白,眉山苏轼,在岷江上是何等英姿勃发,等到成为黄州苏东坡,当涂李太白,水还是长江之水,人却发生巨大变化。

那被红军接连四渡的赤水,似乎从此就晕头转向了。曾经写过赤水,那流眉懒画,吟眸半醒,与天同醉的模样,能让似轻薄低浅的云,竟然千万年不离不弃!分明貌合神离的雾,坚守着千万年有情有义!所谓赤水,正是这种醉到骨头,还将一份红颜招摇于市,一步三摇,撞上高入云端的绝壁,再三弯九绕,好不容易找到大岭雄峰的某个断裂之缝,抱头闭眼撞将进去,倾情一泄。有轰鸣,但无浑浊,很清静,却不寂寥。狂放过后是沉潜,激越之下有灵动。一条河,能够成就三大美酒,树已微醺,石也微醺,微醺的还有泉、水、雾、云。

山和水的殊途同归,云与雾的天作之合,注定要成就一场人间美妙。舒展如云,神秘像雾,醇厚比山,绵长似水。谁能解得从赤水到沱江,这使人心醉的万种风情?山水有情处,天地对饮时。是说要醉就要醉到沱江那种地步,不管不顾,看到长江了,哪怕眼前乱山堆成了山,巨浪如惊天雷,也要像一棵棵榕树那样,将沧桑青石和岁月老墙揽在怀中。又似美人暗自饮了半盏,碎步上前,将云水般的腰肢与胸脯,轰轰烈烈地投入爱河,乾坤颠倒,阴阳转折,将万种柔情尽情溶化,三生三世,不改初衷,为着一生一世,波澜壮阔。

赤水一醉是沱江,沱江一醉就到金沙江了。

在宜宾的合江门广场一块铁制的地标上,铭刻着金沙江、岷江从上游来此交汇成长江。我们的行走是从下游长江而来,去理解作为上游的金沙江,还有比金沙江更上游的雪原与冰川。三江分割的三座山上各有一座塔,宜宾人说,从天上看,这三座塔的倒影正好重叠在三江口正中。长江万里,最伟大的业绩是将万水千山化为共同能量。

曾经设想,在长江源头,如果有一朵雪莲花,那就将雪莲花作为长江上自己走得最远处的美丽记号。也曾预感,在长江源头,如果有一块冰碛石,那就将冰碛石作为长江上自己脚步最高端的坚硬存在。还曾想到,在长江源头,哪怕只是一根草,也要将其珍藏起来,种在心里,成为矢志不移、生生不息的力量。

终于来到从一开始就想来到的地方。

终于将这处叫沱沱河的地方尽收眼底。

我们这样的万里奔走到底想看什么,并且最终终于看见了什么?如果不问,那就没有问题。如果问了,也会有问题永在。如果问了又问不出答案,那才是我所坚持的必须走上一万里,直抵长江源头的意义所在。

所以,长江之源可以是地理源头。

所以,长江之源可以是科学源头。

所以,长江之源可以是文化源头。

一滴水最懂得一滴水,一条江最懂得一条江!

一切的源都是一样的,我们真的懂得我们的源,那时候我们也将真的懂得长江之源。

若我們的欲念过于贪婪,将万里长江之水当作上苍慷慨的礼物,长江源头的第一滴水,就将是肃杀的警示。

还有这对第一滴水命题的争吵与纷扰,既真有如此一滴最早的水,那滴水也从来就不属于我们!

在长江源,最初的那滴水是献给太阳的。

最远的那滴水是献给月亮的。

最高的那滴水留给了带头飞过唐古拉的斑头雁。

最重的那滴水已被野牦牛踩进格拉丹东冰峰。

最快的那滴水属于海拔6621米处的雪雹。

最慢的那滴水属于海拔5395米处的雪花……

(本文原载作家出版社新版散文集《上上长江》。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王锦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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