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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心

2018-06-18章缘

湖南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小蝶奶奶

章缘

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她不看我,满布血丝的眼睛空洞无神,那里曾经泛起泪花,曾经有憎恶和恐惧,现在平静了。难道她已经绝望?那个过去对她呵护备至的我,竟然把她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哪里都不准去。

我给她喝了点水,把面包凑近她,她先是拒绝,后来张开嘴咬了一小口,困难地咀嚼,却咽不下去。

从白日到黑夜,到如今东方染上一抹血色,晨曦竟如晚霞,我们都没有真的合眼睡去。整整十三个小时,我逼她倾听,要求她补充,她无法抗拒,因为疼痛,更因为恐惧。在我们的合作下,故事完整了,开始可触可感,闪耀令人流泪的刺目光芒,就像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两双疲累充血的眼睛无法直视。真真假假,一切都那么令人绝望。

一、十一个小时前,好的恋人

我是一截炭黑的腐木,上头亭亭长着小蝶这株蝴蝶兰,洁白无瑕的五枚花瓣当中,探出翘卷的紫红花心,如此冶艳,像一个女人张开嘴,伸出长长带钩的舌头。小蝶的吻是致命的,当她深吻你,你全身的感官就只余唇舌那一点,从那里直升天堂或地狱,因为天堂不应有肉欲,而她的吻勾起的是炽热焚身的欲望。你不知道上帝怎么能造出这样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说要出去买感冒药和香菇荠菜粥,一个小时了,还没有回来。我全身发烫,头如千斤重,卧在床上,等待。打她手机,没接。三次后,放弃了,她最讨厌我一直打手机。“男人不需要一直盯住他的女人,如果他是个男人的话。”她总是以各种方式暗示我的不够男人,“南方的男人”,她这样形容。我不喜欢她用这个词,仿佛她已阅男无数,足以辨识其中的地域差异。

过去一个月,我们只见了两次面,两次都在吵架。一次是热吵,因为重开工作室的资金来源问题,她餐后甜点还没吃便拂袖而去。一次是冷战,一见面她神色匆忙,说只能喝杯咖啡,待会儿还要上课。上课,老借口,也是最难揭穿的借口,因为她的学生多,上课时间有固定也有随机,在城里各处跑来跑去,像花蝴蝶扑来沾去,约会只能是见缝插针。但我记得,我总是有太好的记性,而一个好恋人不能老拿过去跟现在比。我记得,以前为了能跟我多待一会儿,她会跟学生取消上课,用各种理由,一边在电话里语气无奈地再三道歉,一边对我挤眉弄眼。有几次她其实就骑坐在我身上不忍稍离,我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她屏住气息,不让声音出现丝微波动。作为一个舞者,她擅长控制呼吸和肌肉。当年的我多让此刻的我嫉妒。但一个好恋人不能善妒,即使嫉妒的是过去的自己。当她用上课作借口,仿佛跟我见面是一种不得不为的义务,或许还不如上课,因为上课有钱可拿,而在我这里,无论是金钱或欢愉都已近枯竭,我无可避免再次坠入沉默的深渊。我的沉默又一次激怒了她。我们瞪着桌上逐渐冷去的拿铁,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视线不再交会。这样过了一刻钟或更久,我突然起身,在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之前,匆忙走掉。我无法再目送她离去的冷淡背影,外八字,矫健有力充满自信的步伐,如此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一个男人总在为女人伤心,总在觉得委屈,这种情绪,似乎坐实了南方软男人的名声。然而,爱情无关坚硬,它是柔软如泥、黏糊糊的一团心事。新闻上说有新生婴儿,心脏畸形地长在体外,可以清楚看到它的血肉和跳动。我的心也挂在体外,一无障蔽,这让我特别脆弱。

我们在一起已经七年了,分过一次手,和好后,一直没法回到原来契合的状态。血痂掉了,皮肤上留下淡淡不平整的疤痕。事实上,和好后,我们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勉力跟着老剧本走。

大门的弹簧锁开了,我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一个小时又二十七分钟,不过是一条街外的药房,两个路口外的闽南粥铺。

她走进房。“我买回来了,快起来吃吧,一天没吃东西了。”

“吃不下。”

“吃不下你还让我出去买?大热天的,你看我一身的汗。”

她把我的手拿起,放进她胸口,那里滑腻起伏。我睁开眼睛,她穿着一件粉红恤衫,胸口是咧嘴笑两个圆圆黑耳朵的米老鼠,世间乐园之极的迪斯尼,已经来到了这个城。我的手就在米老鼠的耳朵后,汗水浸出她胸衣的轮廓。

“你不吃,我先吃了哦,晚上,要出去一下。”

又要出去?说好了今天在这里陪我。我坐起,她促狭地看着我,“起来了吧?”

我坐到餐桌上,看她取出两碗粥和两碟小菜,腌黄瓜和花生米,两罐青岛纯生,一包烟,还有一包卫生巾。

“那个来了?”

“嗯,早上来了。”

我松了口气。心情一松,我就愿意讲话。

“怎么去那么久?”

“遇到一个朋友。”

“谁?”

“哎,说了你也不认识,是黛比的前任,以前他常到我们那里去的。”她打开啤酒,拿来两个杯子,“不冰的,你可以喝一点。”

她向来不喝常温啤酒,说像喝药,现在因为我生病,竟愿意陪我一起喝。

“你那个闺蜜,不是要结婚了吗?”

“是啊,我们就是聊到她的婚事嘛,她给每个前任都发了帖子,他问我那个对象是做什么的。”

“这个前任又是做什么的?”

“卖红酒的,跟朋友合开了一个酒庄,在安福路,我们不是在那一带逛过?”

红酒。丁小蝶喜欢红酒,喜欢进口红酒手冲咖啡意大利面拿破仑派台湾电影这些小资文艺范儿。我嗅到了危险,嗅到出轨。她从不喝常温啤酒,这是故作体贴,心虚。

“能喝几百块钱一瓶的波尔多,又何必喝几块钱的青岛?”

“知道就好。”她瞪了我一眼,“生病了不静养,还胡思乱想,明天我可是一天的課,别想我再来伺候你。”

丁小蝶总是对的,即使不对,也有她的理由。当她看着我,那双明媚如秋水潋滟的眼睛看着我,我因为无能让那美永远为我停留而悲伤,而当她用一种天真无辜小动物般的眼神看着我,她就还是十七岁,那个我初识的她,我失去理性、愤怒和自尊,那充满胸臆的强烈感情只能是我要好好守护她。

再怎么说,她是我的初恋情人。

我对那碗粥一点胃口也没,把啤酒喝了,吞了几颗退烧药,又回床上躺着。迷糊中,感觉小蝶一直走来走去,收拾着什么,碗筷撞击声,讲电话,压低着声音笑……突然惊醒,四周一片漆黑,胸口一阵强烈的恶心,连忙起来到厕所,趴在马桶前,身体剧烈抽搐,恶臭的混合物从胃里沿着食道上涌,从喉咙哇地喷射出来,满喉热辣辣的酸味。平静下来后,漱了口,到厨房喝水。

餐桌收拾干净了,那件米老鼠恤衫搭在椅背上。她是换了衣服出去的。我拿起恤衫深深嗅闻,仿佛从那熟悉的汗味和香水味里,足以查知她的行踪。但是,我既非柯南也非福尔摩斯,不过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男人。我哇地一口又呕出来,伴随的还有鼻涕和泪水,全呕在了米老鼠的脸上。

“所以,你跟他出去了?”

她沉默。长时间保持相同的姿势,她现在恨不得跳起来活动筋骨吧,她向来是个静不下来的人,但她没有求饶。还没有。

“说!”

“你知道那就是玩玩。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你没有权利这样对我!”

“你也没有权利那样对我。”我说,此刻我是如此冷静,只是在作一次总检讨罢了,之后,什么都不重要了。“你还想离开这里吗?你想尽快离开,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她咬住下唇,额头冒出冷汗。

二、八个小时前,肉色壁虎

不管小蝶曾经跟哪些男人在一起,不管有多少男人曾经迷恋过她,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当小蝶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她的美还深藏如种子,我就已经在那里了。小蝶从小女孩到成熟女人,这过程是由我见证的,随着她的成长而永远消失的纯真脆弱,无邪的甜美,只有我曾经看过,并且永远珍藏在记忆里。我所了解的小蝶,比别的男人多了一层面貌,我知道那花是怎么开成的。

然而了解小蝶的过去,并不代表能掌握她的現在和未来。在爱情里如果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对彼此的了解并不保证爱情,有时正因为不了解,才让相处充满了神光闪闪的吸引力。过去这几年,小蝶蜕变成一个独立成熟、充满好奇和精力的女人,在上海这个大都会里如鱼得水,尽管我努力追赶,有时只来得及见到鱼尾击水溅起的水花,她深潜入水,无影无踪。有时我觉得,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她。

了解也好,不了解也罢,她就是我的宿命,是上天安排给我最大的功课,或者,也是最后的功课。她在我身上种下的魔咒,恐怕只有死亡能解除。

那年我大三,回苏北老家过年,已经不太适应老家冬夜的寒冷,屋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暖炉,给奶奶烘脚。我站在家门外抽烟,看着这个曾经踏过千百回的石板路小巷,百无聊赖。熟悉的街坊邻居,死的死,走的走,有几户人家搬了,大门落了锁,没有新人迁进,砖墙缝里生出一茎茎的杂草。听说这里快拆迁了。我想着是不是该早点回学校,那里毕竟是上海,有的是地方去,这里连买杯咖啡都难。这时天刚擦黑,守着老家的老人们有天光时就不点灯,只有巷尾一盏路灯挣扎地亮起,光线一闪一闪不稳定,就在那暧昧的闪闪烁烁中,一个女孩远远向我走来,像是什么电影的开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丁小蝶,十七岁,扎着马尾,身形瘦小。大概是因为被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盯着看,她板着面孔腰杆挺直。小巷的窄仄这时显出好处来了,她再怎么垂着眼睛板着面孔,从我身边经过时,就像电影里给了个特写镜头:脸庞微红,发丝拂在耳边,耳朵像月光下的贝壳,颧骨高,嘴大,两道天然的粗眉,一钩个性分明的下颚弧线,俏皮微翘的下巴,整张脸就像一朵正在绽放的白色小雏菊。这长相,摆在石板路小巷未免太有棱有角,只适合上海那种洋气的地方。

她已经走过,一米两米,十米二十米,背挺得很直,走路是外八字,墨色打底裤,一件及膝的雪色长毛线衣,豆沙红的毛线帽,两颗毛线球在脑后不安分地摇来晃去。她不像是这里的人,就跟我一样,格格不入。六十米七十米,就在她即将消失在巷尾转角时,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的黑色大狗吐着舌头从后面扑上,我烟一扔跑上前,却见她转过身来抱住大狗: “豆豆,你跑哪里去了?我到处找!”

在她怀里的大狗,开始对着我汪汪叫起来,女孩抬头看我,眼睛水亮亮,眼神跟豆豆的一样,简单直接。

丁小蝶是跟着爸爸、继母回爷爷家探亲的,他们家很早就搬进城了,往年总是把老人接到家里过年,因为拆迁,这是在老宅子最后一个年,几个亲人都回来了。她是个舞者,十二岁时被广州的舞蹈学校选中,怀抱着成为一名伟大舞者的梦想,勇敢地上了火车,一天一夜去到了广州,住在学校宿舍里。因为离家远,也因为要出人头地,她总是起早贪黑开小灶练功,幸好是有天分的,成绩拔尖,正准备考上海的舞蹈学校。知道我来自上海,她的眼里突然燃起两簇火焰,一跳一跳。春节假期,我们天天在一起,她崇拜我这个大学生,无比向往上海的种种。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因为学习好,考到了上海的大学,但我的身边没有爱我和我爱的人,小蝶让我第一次有了当大哥哥的骄傲和满足。

我时常在网络上跟她聊,越聊越觉得她纯真可爱。学期中我省吃俭用存了旅费,一放暑假便去了广州,想着找个什么临时工。能不能挣到钱无所谓,就是个经验,我是这么跟奶奶说的。我读国际关系,准备考研,将来留在学校教书,毕业后的暑假,本来是特别忙碌的。我在一个同学家安顿下来,准备找到工作再跟丁小蝶联系。她并不知道我来,我想象着见面时的惊喜,这应该是小姑娘会喜欢的浪漫吧。

三天后,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广州的夏天燠闷难熬,房间里就一只风扇咔嗒咔嗒摇来摇去,湿热的空气在房里循环,身上都要发霉了。晚上我躺在单人床上,望着灰白的天花板发呆,那里有一摊黄色的水渍,像有人在白床单上尿床。我尿床一直尿到上小学,奶奶总是一面洗床单一面叨念,可怜这孩子就是没有爸妈在身边,心里不踏实。爸妈在美国,说是等我大点就接我出去,但他们一直没回来,后来还离了婚,各自婚嫁,估计已经忘了我。

此刻我心里也不踏实,半年不见,小蝶的模样已经模糊。我对她知道多少?为什么一厢情愿认定她?我试图回忆,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仿佛在老家门前巷子里,当那路灯闪烁时,并没有人向我走来。这时,一只肉色壁虎爬到那摊水渍中央,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久久,像得了白化症的蜥蜴,像萎缩版的恐龙,它显得如此胆怯,任宝贵时光溜走。脑门渗出的汗把我的头发弄得又黏又潮,脑袋已经胶在了有异味的枕头上,枕头胶在了坚硬的木板床上,我生生变成一具化石,上面长满青苔。

我翻身坐起。

找到舞蹈学校时,已经晚上八点,我并不期待这时能见到小蝶,只是必须有所行动,必须更靠近她的所在。香蕉般的弯月挂在天上,教学大楼一片漆黑,我梦游般往校园更深处走去,那里有灯光,有音乐,教室里有一男一女在跳舞。男的穿一件黑色背心,一条垂坠的宽裤子,女的穿紫色紧身衣裙,两条肌肉结实的光腿,黑色高跟舞鞋,一舞动起来鼓腾腾的胸部随之轻颤。男的数拍子,带着女的拧身向前,停步,后转,旋转倒入怀里。天气如蒸笼,两个人的衣服都黏在身上,贴出身体的线条如半裸,地上雨点般一滴滴汗渍,他们一遍又一遍,不嫌烦不嫌累,女的倒在男的怀里的时间越来越长,男的让她站起的动作越来越慢……

我不懂舞蹈,但这快和慢、松和紧的节奏,有种莫名的吸力,把我的魂魄吸了过去,附在男舞者身上,帅气十足把她拥进怀里。才半年不见,小雏菊长大了,那些原本直硬的线条,都在血肉充满后有了温柔的弧线,她的脸庞圆润,汗湿后闪闪发光,眼睛还是那么亮,无所畏惧小动物的眼睛。

我轻敲窗玻璃,他们停步看向我。小蝶有几秒钟的犹疑,然后她绽开笑颜,跑向我这里。

在广州两个多月,我什么都不记得,好像走了一些景点,吃了肠粉艇仔粥,在长长队伍里跟人擦碰,突来一场骤雨时水漫过脚踝,那个热闹的南方大城,不过就是一个梦的场景,梦里踮着脚尖走来的是丁小蝶,穿着短裤和红色的人字拖,笑起来像荔枝白肉那么甜。广州的风也是甜的,我们像两个傻瓜,一直为一些无聊的事发笑。她的手又小又软,太阳穴上的汗珠沿着脸颊下滑,淌向颈脖,流入胸口。她的汗想必也是甜的。我心里涨满了,愿意此刻就死去。

离开广州的前一晚,感觉真的就像要死去。我怎么能跟她分离?仿佛是六岁时,在机场看着爸妈转过身的那一刹,仿佛是十八岁时,离家前奶奶抱住了我。我紧紧箍住她,她是那么柔软富有弹性,一碰触就通上电流,我很笨拙,试了几次才進去,而她一点也不害羞,学舞让她习于展现肢体美,尤其她专攻的是热情洋溢的拉丁舞,身体的每一寸都可以传情……床单洁白,她没有落红。她看到我愣愣的神情,温柔地解释,很多女舞者都不落红的,自幼习舞拉筋劈腿的关系。

“你倒记得很清楚!”她冷冷地说。

“而你都忘了。”

“记得又怎么样,看你现在怎么对我?我是囚犯吗?你这叫爱?”她难受地扭动着。

“不,你不是囚犯,我才是囚犯,我不想折磨你,只要你说实话,我受够了你的谎言。”

“如果你不是那么脆弱,我又何必对你说谎?”

三、五个小时前,葬心之舞

小蝶考上海的舞蹈学校,备取。听熟人说,如果能拿出五万元,就能保证录取。但是去哪里拿五万元?我刚考上研究所,只有微薄的工资,一点积蓄也没有。幸而老家拆迁,奶奶手上有点钱,我编了个理由,说骑车撞了人,住院开刀,医药费和赔偿金,跟她拿了八万元。这是奶奶的养老钱,但是爸妈都不在,老房子我不也有份?为了小蝶,一切行为都有充分理由。小蝶才十八岁,我等着她长大,当我的新娘。

我提议她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她嫌我是合租房,出入不便,在学校附近跟两个同学一起住,一起上学。小蝶的爸爸虽然愿意给她生活费,但上海的开销显然远超过继母的预算。我给她买最新款的智能手机,买衣服买鞋,放假时,我们把上海周边都玩遍了。小蝶年轻贪玩,心思活络,立刻适应了大都会的步调,学会了摩登时尚的生活方式,各种消费各种享受,她来者不拒。带她出去吃饭,她从不去那种老鸭粉丝小笼生煎的小吃店,喜欢去大餐厅,本帮杭菜川湘滇黔,日本生鱼韩国烤肉,尤其是梧桐道上和黄浦江边的西餐厅,说是情调特别好。她点起菜来从不考虑价钱,冷盘热炒点了一桌,还有比菜还贵的饮料,劝她几句,她就嘟起嘴来撒娇,让人一点办法也没。出行时,她还不爱走路,说跳舞已跳得脚很痛,坚持打车。我们两人的生活费加在一起,总是到月中就见底,剩下半个月特别惨淡,方便面或跟这个那个朋友蹭饭。下个月开始,手头有钱了,她又拉着我到处玩到处吃。从奶奶那里拿来的钱,很快就用尽了。

我又跟奶奶伸手,前前后后拿了十五万元。我没有如小时候对奶奶承诺的,认真工作挣钱奉养她,我跟她说,我的学业未完,留在上海才有未来,目前的条件,不可能接她来。但我无心读书,此时的小蝶出落得有如一朵娇艳的粉红玫瑰,她把皮肤晒得很黑,显得眼睛黑白分明更加灵动,笑时一口灿亮贝齿,浑身充满了甜美的性感,那种诱人清芬,只要一靠近就让人无法自拔。我的人生走上了另一条路,路标大字写着丁小蝶,我并不知道踏上这条路便不能回头,它带领我去的地方,在已知世界的另一头。一个我从不知道的我慢慢显影,我把奶奶丢在老家孤独一人,最后摔跤骨折住进了敬老院,而我也放弃了研究所的学习,它没办法给我所需要的金钱,再读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我必须寻找能挣钱的工作,我必须满足小蝶。

我做过几份工作,都做不久长,因为我的心不定,思绪总是飘向小蝶,想着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常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烦,被偷被讹或是丢车丢证,一有问题就找我,我总是撇下一切赶去救火。我牢记她各种癖好和习惯,尽可能保证她的舒适愉悦。她就是那朵天下唯一的骄傲的玫瑰,我付出什么,她只是接受,并未着意表示欢喜或感激,但我已被她驯养。我们的关系在一开始就定了调,我是给予者,她是接收者,小蝶有求于我,正表明了我的不可或缺。每天我发给她许多消息,晚上跟她电话热线,到了周末,我们就共度良宵。

“什么时候嫁我呀?”

“你拿什么娶我?”

我压在她身上,她的肌肤光滑如丝缎,饱满的胸乳紧贴我的胸膛,我吸吮她柔软的唇舌,欲仙欲死。一次又一次,像一个有酒瘾的人举起了杯,像一个挨饿的人面对一桌佳肴,她触动我内里最深最大的渴望。

就在我越发离不开越紧紧跟随时,小蝶开始滑脱了。我扑向她,抱住的只是空气,她的心在别处,有时流露不耐烦的神情。她说是因为忙碌。曾经,召唤两心相属的幸福感只需要默默对望,或是在街上散步时默契地牵起手,后来,我必须靠进入她才能得到那令人眩晕的极乐,再后来,她做爱时体温不再炽热,我就像贴着一尾鱼或一条蛇般徒劳。我们开始吵架。她威胁要离开我,我愤然答应。但是过不了几天,怨恨烟消云散,我想不起为什么要吵架,心里充满了失去她的恐惧。不管是清晨还是深夜,我总是立刻赶到她住处,求她开门,低声下气赔罪,直到她投入我的怀里,说着各种恋爱中人的傻话。我们疯狂地做爱,喝酒庆祝重获的幸福,她一醉就抱着我哭,说她爱我,这辈子非我不嫁。

我的工作没有起色,小蝶的学习却渐入佳境,受到师长的肯定,还收获了不少拉丁舞竞赛的奖杯,她雄心勃勃,准备在上海的拉丁舞界闯出一片天。她的人缘佳,身边常围绕着一群朋友,跟谁都能聊。她越来越能干,越来越独立,我们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那个夏天,只要一见面,她说的都是毕业舞展的筹备情形,把一首伦巴的视频来回播放,研究其中的舞步和情感。这曲伦巴由舞坛明星夫妻档编创,也是他们最成功的舞目之一,配乐《葬心》是电影《阮玲玉传》的主题曲,乐声凄恻,如泣如诉: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千不该,万不该,芳华怕孤单,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视频中,穿旗袍的女人,一忽儿在地上挣扎,一忽儿又被抛掷上天,就像个任人摆布的娃娃,许多的托举和旋转,她一次次扑向爱人,依依难舍。

青春无忧的小蝶,跳得出这么沉重的舞蹈吗?

“等着瞧吧!”她眉毛一挑,两腿直直伸过来,跨在我腿上,小腿肌肉分明,不是上粗下细直筒筒的萝卜腿,更不是一根棍子木渣渣的小鸟腿,而是有弧度曲线的女人腿。她炫耀地抬起拉直,丰实的大腿、弧线分明的小腿和绷直的脚背,优美性感地连成一线。但是我注意到她腿上大片的淤血,脚掌泛白,皮肤粗糙且正严重脱皮,几根趾头变形长着鸡眼。

“这是劳动人民的脚啊!”

她撇撇嘴,横了我一眼。“辛苦啊,你还老抱怨我没时间陪你。”

我跟小蝶一样期待着毕业舞展。她将在舞台上展现精湛的技艺,完成学业,接下来就是舞蹈老师了。她计划一方面继续参赛,打造耀眼的资历,一方面去舞蹈房上大班课,给学生一对一做私教,带学生比赛,一个月能有两三万的收入。她那么雄心勃勃,前途一片光明,我也要振作起来认真工作,再过两年,我们一定可以在上海建立一个温暖美满的家。她不会知道这两年的等待是多么煎熬,我屏气双手护着这花这蝶,生怕一不留意,花就被人摘走,蝶也飞得无影无踪。

我把头脸收拾得干干净净,穿上最好的衬衣长裤,皮鞋也擦得锃亮。如果能再高一点就好了,出门前,我在镜子前端详,不知是第几次闪过这个念头。但这样的身高配小蝶也还过得去,我这么想着,愉快地上了地铁。夜色中,舞蹈学校表演厅着了火般灯火辉煌,我带着一束花:鲜艳的马蹄莲、贵气的香水百合,还有淡雅的蝴蝶兰,它们被满天星和金雀草围绕,用一张仿英文报的纸张包起,系着简单的麻绳,显得非常洋气。这束花所费不菲,但我知道,舞台上的小蝶会希望有这束花的,它完全配得起她。于是我挺起胸膛,骄傲地步入表演厅。

我对舞蹈是门外汉,一心只等待小蝶上场。她终于上场了,穿着高衩旗袍,一忽儿在地上挣扎,一忽儿又被抛掷上天,托举和旋转,腰胯轻摆,动作那么柔媚,一次次投向那个修长的男舞者。那个男舞者……我见过,在广州,舞蹈教室。他们两人的舞步是那么缠绵,默契无间,他们的眼神交会,充满爱意。当然,这只是表演。为什么我的心一直往下坠?小蝶极少提到她的舞伴,我甚至不知道,舞伴是她中专的同学,两人一起考到了上海!

我一直以为,过去这两年,是我在陪伴着小蝶,但或许她的舞伴陪伴得更多?我以为小蝶描述的是我们的未来,但她的事业伙伴并不是我。

上台献花时,我看到小蝶化了一脸浓妆,粗黑的上下眼线,长翘的假睫毛,银色的眼影,大红的唇。她好像在笑,但看不出她是不是高兴见到我。她还在急促喘息着,汗水纵横淋漓,像刚做过爱。她收到许多花束,我的那一束可怜地夹在中间,完全看不见。

之后,我找了那个男的。他倒是很干脆,没有否认跟小蝶的暧昧,甚至说恋爱自由,相互吸引的两个人,有权做进一步的认识,“男未婚女未嫁呀!”我不敢相信世上有这么无耻的人,正准备拂袖而去,他却说:“认真说来,你才是第三者,我跟小蝶中专就在一起了……”

爱情在听到那句话时幻灭了,我并不是唯一,是二选一。小蝶的不忠,摧毁了过去两年多来我所相信的一切,她不过是个贪婪自私的女人,玩弄我于股掌之上。为了她,我抛下爱我的奶奶,放弃我作为大学教授或出国深造的梦想。初相识时,我是令她倾服的上海大学生,现在呢?我被她远远甩在后头,自尊被无情地践踏。

我拿頭撞墙,扇自己耳光,恨自己盲目,浪费了最宝贵的感情。小蝶哭着拦我,“你冷静一点,冷静下来,我没有骗你,请你试着理解,这不是什么选择题,他是我的舞伴,我们刚拿了那么好的名次,我不能这时候跟他拆伙,你知道舞蹈对我有多重要!”

我没有接受她的解释。她挽留我,只是基于不忍,如果这时我不率先转身离去,恐怕连她都会看不起我。

“千不该,万不该,芳华怕孤单……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春何在……”

我哼着这支曲子,她眼皮颤动。

“你那个舞伴呢?”

她还是不睁开眼睛。

“你那个舞伴呢?”我在她耳边轻语,犹如在说一句情话。当我凑近时,她强烈的气息让我差点把嘴贴上她的颊。在这个房间里八个小时了,没有晚饭,当然也不会有夜宵,我准备饿她几顿,但我自己也没胃口。

“他们会找我的!”她闭着眼睛像在梦呓。自幼习舞,她体能比一般女孩来得好,看起来疲累,但还没有要投降。“他们知道我来你这儿,不骗你。”

“你是说你的舞伴?或是舞伴们?”我冷笑。

手机都关机了,谁也不能打扰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这不过就是大上海千百个小区里的一栋楼的一间小公寓。窗门紧闭,开着空调,她大喊也没有人会听见,听见也没有人会管,这里多的是吵架的男女。大马路上的闲事都没人管,何况是家务事。此时此刻,不管是爱是恨,我们都只有彼此。

四、一个小时前,刺青蝴蝶

分手后,我继续在房地产公司卖房子,接了几个家教,开始计划回到学校。我的脑子好使,做事做人都不够灵活,还是回到书本吧。第一个月在忙碌中过去,如果一想到她,只怨恨自己有眼无珠。第二个月睡得比较好了,体重开始回升,有点沾沾自喜,原来我这么坚强,原来没有小蝶也不会怎么样。第三个月,我带客人看房子,闯了一个红灯,走错了大楼,谈错了价钱。晚上回到住的地方冲澡,水龙头一开,老公寓大楼水管咻咻尖厉地叫了几声,我听着那声音怎么那么无告,那么悲哀,眼泪就下来了。自此以后,水龙头好像就永远关不紧了。无来由地,我的泪水便下来了。堂堂一个男人!我真恨自己,但哭声却追着我不放。

我又偷偷关注小蝶的微博,去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徘徊,我又无心工作。我的脑海里充满了两个人的对话,一个是理性的我,细数她犯的错;一个是感性的我,重温跟小蝶在一起时那种欢快。小蝶或许不是一个专一、体贴的爱人,但她却能点燃我的激情,让我整个人活过来。

奶奶让我过年回去相亲。二十四五岁了,该找对象了,在老家,同学们都结婚生子了。那个姑娘比我小一岁,也是本科毕业,见面时,她跟我聊各种旅游的事,后来才知道她做东南亚的代购。她有对木瓜般的巨乳,沉甸甸的,坐在桌子对面,感觉就像排放在桌上一般,一张肉饼圆脸,长发披下来遮掉一半。我为了目睹那对巨乳,为了看到她的整张脸,继续跟她约会。过完年要回上海的那个晚上,我们约在了宾馆。

我真是倒尽胃口了。不是对她,她其实挺可爱,应该说无害,不会去搅动男人的心,让他变得可悲又可笑。我是对自己倒胃口。为什么我可以这样没有一丝真心诚意跟女孩交往呢?人家找的是结婚对象,我却在耍流氓。

但是我继续耍流氓。有人介绍对象,我来者不拒。最靠谱的一次是钢琴老师陈颖儿,福州人,纤细柔弱,戴一副细框眼镜,笑起来一对虎牙。雨天,我们合撑一把伞,走在高高的梧桐树下;晚上,我们去听免费的室内乐演奏,她告诉我为什么喜欢舒曼多过肖邦。我们一起去植物园和动物园,她喜欢新生的绿叶,绽开的花朵,小动物和大自然。我喜欢听她诉说生活里美好的琐碎,喜欢她纯净信赖的眼神,喜欢她关注并熟记我的癖好和习惯,尽可能保证我的舒适和愉悦。当她纤长有力的十指在我身上弹奏时,我告诉自己,这才是恋爱。

别在意你觉得感激,但不觉得兴奋,别多想一切是多么平静,小船已经泊进港湾。颖儿的父母邀请我去武夷山品茗,她还帮我介绍了一份像样的工作,她的舅舅在上海松江有工厂。她简直是个天使。

有一天,她如常地跟我在街上闲逛,买了一杯珍珠奶茶,插好吸管送到我嘴边,我突然问她: “你喜欢跳舞吗?”

“我不会,但是我喜欢看芭蕾。你想看吗?”

“我有两张票,国标拉丁舞全国锦标赛,一起去吧!”

在体育馆举行的拉丁舞比赛,我们坐在最前排,舞者们鱼贯而入,男的长身玉立,女的流苏亮片裸着背和腿。他们在舞池中央光彩夺目,眼神如火,比完一下场,整个人就矮了瘫了,脸上只有疲累。我感觉这就是爱情的真相。我必须目不转睛逼视这残酷的真相,最后一次确认。丁小蝶换了个舞伴,拿了季军。舞场上的她,搔首弄姿淫花浪蝶,我冷冷注视着。一年了。颖儿说的没错,拉丁舞太俗气。

去新职报到的前一天,我理了头发,换上颖儿帮我挑的西装衬衫长裤,在镜前端详,这时电话响了。我以为是房产中介或是招揽投资理财,但对方说她叫黛比,是丁小蝶的室友,想跟我见个面。我跟颖儿租了个一室一厅,马上就要开始新的工作,一切步上正轨,但是我说好,约在人民广场一家汉堡专卖店。

一个天使般的女朋友,一個有远景的工作,再加上穿着体面,我觉得自己分外有底气。但是我早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钟,像个白痴似的坐在店里喝可乐。黛比来了,挑金染红的大鬈发,牛仔衣裤松糕鞋,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腹,亮晶晶的脐环。

她开门见山。“我是小蝶的室友,闺蜜,死党,都是舞蹈学校的。她脚受伤了,挺严重的,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跳。你去看看她吧……”

我的心抖了抖,不知道是为了小蝶,还是自己。有件事我必须弄清楚。“是小蝶让你来找我的吗?”

她转了转眼珠子,“要不我怎么有你的电话?”

“她怎么不自己打电话?”

“她心情不好,你知道吧?你就这样把她扔下了,什么事都不顺利,没钱没男朋友。”

她说得好像是我的错,是我背弃了她。

“要我说吧,你是男人,男人就该有个男人样。小蝶她喜欢的人是你,你怎么就那么斤斤计较。我听她说过你,依我看,你还真是气量比较小,疑心病重。你想想,你没钱,没个正经工作,小蝶都愿意跟着你,你还信不过她?”

我满脸通红,又愧又气,想一走了之,但想到她说我气量小,便忍住了,问她要吃点什么。

她一笑,说: “小蝶很多人追的,她却忘不了你,你要是还有意思,抓紧吧!”站起来一扭一扭地走了。

这算什么呢?小蝶早就是过去式了,我现在有自己的幸福,能不好好珍惜吗?再说她那种脾性,这一年来肯定也没少过男朋友……我拿出手机,给颖儿发了消息,说会晚点回去,我想整理一下思绪。

我从人民广场一路走,一路想,竟然走到了静安寺。本来该在这里搭上地铁,转车回家去的,却又像梦游一般往华山路走。我一直走,停不下来,左一脚是爱,右一脚是恨,左一脚,右一脚,走出一行足印,歪歪斜斜,时大时小,左右,左右,不知终点在哪里,最后会停步在哪一只脚上。一路走到复兴西路口,那里有家开满串串葡萄般紫藤花的西餐厅,是小蝶喜欢的地方。我没有忘记小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没有一天忘记过她。

我打车直奔她家。她单脚跳过来投到我怀里时,就像广州那一刻的重现,我们紧紧相拥,又哭又笑,无法相信我们竟然会跟对方分开。

没有我的这一年,小蝶出落得更加性感成熟,也更加不羁。在我细心地照料下,她的脚伤完全康复了。过年时,我把她带回去见了奶奶。我们约定,不再重提旧事,过去就让它过去。但是,过去已经在那里,投下长长的阴影,即使再怎么笑怎么闹,我们各自有太多秘密。

我求索的是小蝶的一颗真心,小蝶再三说她已经给了我,但我怀疑她把心分成了好几部分,我没能得到全部。因为这真心的不可得,让求索更加迫切和无止尽。怎么对自己交代呢,如果我放弃?

我不愿去想小蝶在别的男人怀里的模样,是不是也那么性感,那么娇嗔,但我却像有强迫症似的一直想个不停,抱着她时,就突然软了。小蝶没说什么,起身穿衣。过了几天,再做,这次成了,我放心了。但是下一回,根本硬不起来。

“不想要我哦?”她故作轻松。

“怎么会?太累了……”

我累的时候越来越多。

上海房市有过几次大热,我也赚了几笔。学术生涯就不再想了,现在只想赚钱,买房子娶小蝶。小蝶想跟几个朋友开舞蹈工作室,问我能不能帮忙筹钱。我把存款都取出来,还跟朋友借了点,全给了小蝶。为了省租金,工作室开在一个杂乱的区域,出入都是下岗的大叔大妈,真的想学好拉丁舞的很少。工作室开了半年就关了。

小蝶却不气馁,还是忙进忙出,说会东山再起。她搬出我的公寓,说我们作息时间差太多,住的地方离市中心太远,还是跟黛比住方便。第一次去她的住处度周末时,她下厨煮意大利面,还熬了南瓜汤,嘴里哼着曲子,非常开心。我踱进她的房间,翻开她的棉被,嗅闻枕头;拉开衣橱,检查她的衣物;打开她的首饰盒,里头多了几个戒指和项链,从未见她戴过。床头柜里有全新未开封的安全套。我手再往里探,那里有几个散落的杜蕾斯。我拿起她的手机,苦于没有密码。手机响了,屏幕显示Jack。我揿下接通键,听到一声低沉的“小蝶,在干吗呀?”我屏住呼吸。对方又说: “想我了没?又生气了……”我挂了电话。

小蝶的厨艺不错,摆盘很讲究,桌上还有一瓶澳洲进口红酒,配两个高脚杯。我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定价八百元。现在喝得起八百元的红酒了。

“贤慧!什么时候嫁我?”

“哎呀,成家要先立业嘛,我会嫁给你的,领证不过就是几分钟的事。”

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怎么能又做饭给我吃,又跟别人在一起?如果她不爱我,可以提分手,但是她却口口声声说要嫁的人是我,等一下上床,她还要如痴如醉地吸吮我取悦我!

我想着各种恶毒的方式报复她。拍她裸照,发给她的学生,让她在上海拉丁圈混不下去,不,让她在互联网遍布的中国,再也别想平静地生活。我拼命灌她酒,她喝了大半瓶,把她抱起往床上一扔,她还在笑,自己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我跪在床上看她,她闭上眼睛,久久,睁开,疑惑地看着我: “怎么,哭了?”

“不要对我撒谎。你可以跟我分手,但是不要骗我。”

她坐起来,把恤衫慢慢套上。

“你是不是还有别人?”

小蝶看着我。

“我不会生气,也不会骂你,你坦白告诉我吧。”

小蝶舔了舔嘴唇,眉心一皱,突然流下泪来,哽咽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是真的爱你,可是,可是我又会被别人吸引,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她拉住我的手,“你不要跟我分手,我真的是……爱你的。”

我擦干眼泪,“那今天就说明白了,过去的我可以不管,但是从今天起,你丁小蝶认定我是你唯一的男人,你可以跟我分手,但是千万不要脚踏两只船。”

隔天,我们携手去了一家刺青店,小蝶在她的颈窝上刺了我名字拼音的缩写。我告诉自己,如果这一次她再花心,我会毁了她,只有毁了她,才能停止这折磨人的爱。

“那个钢琴老师呢?你怎么不回去找她?估計都嫁人了吧?你对她那么狠……”

她的话戳中我的痛处,我猛然探手抓去,她本能地一躲,但我只是撩起她的头发,食指按在那个我签名宣称拥有的刺青上,然后移到颈动脉,感觉她急促的心跳。

“我要尿尿。”她痛苦地说,“要尿出来了。”

“那你就尿出来吧,反正你不要脸。”

一颗眼泪猝不及防落下,“你说了这么多,问了这么多,对你有什么好处?没错,我是不要脸,因为我活着,我有感觉,天啊,我还年轻,我爱,我爱很多人,你也可以去爱别人,我从来没有拦着你!”

“你是说做爱吗?别把做爱跟爱混为一谈。”

她的眼光猛然发直,然后是水流到地的声音,淅淅沥沥,室内一时浓浓的尿臊味。她突然号叫起来: “你有病,你变态!赶快放了我,不然我跟你同归于尽!”

“想死,是吗?”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预订单。生命宝石。我跟她解释,美国的公司,三百克的骨灰,可以在高温高压下做出一颗钻石,据说心脏重量差不多就是三百克,但是烧成灰后可能就不够了。我摊开那张订单,上面清楚写着我在两个星期前付了订金,选了黄钻,取骨灰的日期就是明天。

之后,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

五、两个小时后,生命宝石

我突然浑身一颤,醒来。小蝶在椅子上垂着头一动不动,整个人像脱水严重即将枯萎的花。她是不是已经死了?难道我在神智不清时,动手杀了她?

我过去摸她,身体是温暖的,探她鼻息,她睡着了。她的手和脚都被勒出紫红色的印子,血气堵塞皮肤泛白,但她正熟睡着。她比我想象的坚强。

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活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憎可厌却又欲振乏力。我试过好几次,怎么样也无法挣脱小蝶的魔咒,有时觉得已经不爱了,找不到一点点爱意,就像遍地焦土,没有生命的迹象,但是那爱意却能反扑,春风一吹万物疯长,在没有丝毫防备时突然攫住我,我只能束手就擒。总是有那么一丝微弱的盼望,她会在转角处停步,回头。她一次又一次花心背叛,简直让我不知如何爱她;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真情也成了虚假。我们就这样过了七年,我以为只能这样,直到奶奶突然走了。

接到敬老院的通知时,我整个人都懵了。是的,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但我没想到她会死,会在我还未能奉养她的时候撒手而去。她等不及了,我这个心肝宝贝孙让她等得太久了。我为什么不能回到家乡跟奶奶相守呢?因为我要留在上海,守护一个花心的女人。我为什么没能读出博士,让奶奶脸面有光?因为我忙着赚钱给小蝶花。奶奶才是最爱我的人啊!我在奶奶灵前长跪痛哭。

灵前的白烛摇曳,习俗要守七个日夜的丧,现在只是在殡仪馆里简单设灵位,一束鲜花,一摞金纸,一把线香。我喃喃跟奶奶说着话,那些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话。我说,奶奶,小蝶您记得吧,您说她长得挺甜,我答应要赶紧娶了她,给您添个曾孙。实话告诉您,这个女人我可能娶不了,她不属于我,从没属于过我。现在我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真的是孤儿了,爸妈不要我,小蝶不要我,怎么您也不要我了?奶奶……我哭我所有的欠缺,所有的不可得,我哭我的自私,我的强求。

那个晚上,我睡在行军床上,半夜下身一阵温热,竟然尿床了。小时候老尿床,奶奶换裤子时,会轻轻打我屁股一记,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疼惜。奶奶对我,从来不会真的生气。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是没法生他气的,气也气不久长,只能接受现实。

小蝶说她从未拦着我去爱别人。的确。我们爱的方式太不一样了,她是到处吸蜜的花蝴蝶,是吹遍东西南北的野风,尽情体验和享受人生,我却诚实如树,不移不动,恪守爱情的古老信条。我们相互吸引,但不合适当恋人,勉强在一起,只会像旋风般拉扯着对方下坠。

空调好像停止了运作,房间里空气污浊,我打开窗,让早晨的空气和阳光透进來。该做个了断了,这次,是永别。我解开小蝶身上的绳索,她软绵绵靠着我,放倒床上,她头一偏,没有醒。她倒是放心呼呼大睡,不信我会杀她。南方男人不具备杀人的能力?不,谁都可以杀人。事实上,她用她那种不经意的花心,已经让我死过几次了。或是,我已经杀死自己数回了。

我到客厅抽了支烟,思索该如何动手。

我把浴缸的热水打开,浴室里很快就白烟腾腾水汽氤氲,就像广州那个湿热的夏天。小蝶在床上舒展着四肢,肮脏的衣裤玷污了干净的床单。我一直是个有点洁癖的男人。我三两下把自己脱得精光,然后剥她衣服。她睁开眼睛,茫然的眼神几秒钟后突然聚焦,开始挣扎,想要挣脱我的手。

“你想干嘛?不要,我不要!”

“最后一次了。”

我一把抱起她,踢开浴室门,把她沉进水里,她尖厉地惨叫,宛如匕首已经刺进心脏。水很烫,那是当然的,必须烫,我们需要大清洗。我随后进了浴缸,抱住她一起躺下。

“求求你,求求你……”

“嘘!”

我紧抱这个我深爱过的女人,一起熬受着滚烫的热水。没吃没睡,再加上这样烫皮的热水,感觉快要撑不下去,快要休克了。小蝶也一样,她潮红的脸色开始转白,冷汗涔涔,但我没有松手,她也没有再挣扎。就这样,一起死一回吧!

似乎看见,一只蝴蝶翩翩向我飞来,沾我的手背,沾我的鼻头……似乎看见,奶奶骨灰做成的生命宝石,在眼前闪耀黄瑩莹的光……

神智恢复时,水温已经可以忍受了,我抬脚看,烫得又红又肿。小蝶的头发散如水草,她也举起脚,习惯性地绷紧脚背。水温就是体温,不分彼此,我们没有说话,继续紧贴着,像亲人一样。等到水变凉,我们出了这浴缸,就不再有爱,也没有了恨。

谁也不欠谁。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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