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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侠软绵绵

2018-06-11林格

飞魔幻A 2018年5期
关键词:徐家

林格

楔子

那少年红衣潋滟,眉目精绝,手中挽着一缕黑发,笑眼深深地向我望来。

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刻却不得不强挤出一丝颇为狗腿的谄媚,道:“阿晏,你来了,你果真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或许是因为我的哄骗,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我一个胆小如鼠的农家女会胆敢冒犯他,是故几乎未经思考般,他便从容地自柳树梢头飞身而下,踏着满地月色,稳稳地落在我面前。

“绵绵,这次不闹嚷着要拿家中四十二路去骨刀将我剔骨除皮,挫骨扬灰了?”他话中戏谑,自顾自地找了竹椅坐下,“或者,走了旁的计策,在酒中下毒?”

他指的是我那唯一金贵的一套白瓷酒杯。我登时冷汗直冒,连连摆手否认:“哪里哪里,我哪里有这样的胆子。你是当今的大魔……魔道尊主,杀你,怎么也要把我这条命连带着搭上,我可不做这般亏本买卖。”

闻言,顾晏之撑着下巴,颇觉认同地点了头。我害怕再与他寒暄,正打算招呼门外武林侠士一拥而入,顾晏之却扬声叫住我。

——我回头时,他仰面将酒饮尽。愕然间,他却只露颊边深深的酒窝,一副天真稚气的模样,讨赏般问我:“既如此,你可欣然?”

我是很后悔自己的好心的。

世人在话本中,都是写闺中小姐救才子,成就一段佳缘。偏偏到了我这儿,掉在我家猪圈旁边的,却是一个横看竖看都不好惹的小混球。

那日我打村中市集回来,刚放下肩上的扁担,便有匕首挟风而来,直将我逼得软倒在地。我吓得抱头鼠窜,连声讨饶,脚下趔趄,正好跌到他身侧。红衣少年垂眼来看我,嘴中还不忘嘲了一句:“甚愚。”

我欲哭无泪,只得尴尬地笑着向他介绍:“我是、我是叶绵绵,这、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绵绵?”他愣了一愣,本来横在我面前的手刀堪堪停住。然后,他扶住我肩膀,“巧了。本座顾晏之,字远道。”

我不解,只来得及接住他软倒的身子。那是我与顾晏之的初遇。

很久以后我对他仍畏惧得很,那时他才告诉我,当时用来吓唬我的什么“内力隔山打牛,将人轰得五脏俱碎”“雪魄银针,刺之血尽骨溶”,都是他把最后一把匕首用尽之后临时挤出来的一套说辞。

按照他的说法,彼时他被正道八门合攻,一路逃到此地,已然很难动弹,若不用鬼话将我唬住,便是再受一夜冻,很有可能也就交代在了我屋中。是故他还强辩自己的欺瞒实则是为我着想——说这话时,他正嚼着一颗葡萄,笑嘻嘻地补充道:“若是见了我这般好看的人死在门外,你不是可惜得欲死,也是要被吓死的。”

我顿时后悔了自己的好骗,将葡萄剥得汁水四溅。

当时我怎么就信了这个红衣招摇、又满身是血的混球呢?还又惊又怜、战战兢兢地给他开药熬汤,不眠不休地守了三个昼夜。结果,顾晏之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掐了我的喉咙。若不是我解释得及时,现在只能在地下给他剥葡萄了。

我心有戚戚,试探着问了一句:“那、那魔——”

“不是说了吗!这里人多口杂,我还要养伤,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坏名传千里吗?叫阿晏便是。”

我訥讷地应了,又问:“那阿晏,你什么时候能——”

他将葡萄核吐在掌心,又百无聊赖般一颗颗将它们丢进桌上的破瓷盘里,笑道:“赶我走?”

我没敢说真心话,正窘迫时,却听得他声音清朗地道:“我养伤自然还需些日子。劳烦你颇多,这样吧,你既然帮我这般大忙,我便也圆满你一个心愿,且说来听听?”

顾晏之这般大发善心,我意外得很。但想着横竖是个死,天大的便宜自然是要占的,于是我撑了下巴,以少女怀春之心嗫嚅道:“其实、其实我所求也不多……邻街的徐家公子,我看实为良配。”

比救起顾晏之更让我后悔的,是顾晏之喷我满脸葡萄籽的失态。如果说救他至多是生死问题,那么他的失笑就纯粹是在质疑我人生的意义了——简直是个活生生的狠心大魔头!

我和徐生财打小青梅竹马,父亲未死时,我们两家便早早定下了婚约。每年逢年过节,我都会亲手剖猪给他们家送去,徐家夫人多少次说我聪明能干,是徐家的福气,只奈何徐生财心里一心一眼都是圣贤书,这才耽搁了我许多年。

若说我唯一有什么心事,便是想要早些嫁给徐生财,相夫教子,儿孙满堂,也可早早了了父亲传下来的屠夫活计,从此一心做羹汤,再不沾手那些个可怖玩意儿。

顾晏之实在是伤害了我的自尊,可我又不敢不理他——这天天在院子里舞剑弄鞭的小混球,若是真把他惹急了,还不知道我能不能保全性命呢。但我是铁了心不对他出声了,整日闷头做饭,低头扒饭,任由他把自己的风光事迹吹得天花乱坠,我愣是一句也不给他搭腔。

“我四岁习武,六岁就能将天魔心法前三重练得滚瓜烂熟,教中长老无人不夸我是当世英才。直至八岁,我已突破右护法所习五重功法,成了教主手下最得力的杀手。那一年我只身闯入天山派,将他门下九子杀得片甲不留;次年又遍访八大派,将轻看我的那些正派人士打得死死伤伤。

“后来教主忌我修为,竟下软骨毒废我武功。察觉之后,我便亲自将他们杀了个干净,之后叛出门去,自立为主。到我十六岁这一年,江湖上已无人敢挑衅于我。这次八门联合暗算,所谓正道,也不过这般龌龊,待我伤好,必要让他们明白,何为魔道,何为代价。”

我翻了个白眼。说是让我不准张扬的是他,结果把自己的事迹宣扬得最大声的也是他,敢情是是非非,都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我打算将沉默贯彻始终,顾晏之忽然探过头来,放软了半点声色:“真生气了?数数自己多少天没说话了?”我以为他知错,刚要有些心软,他却眉眼一弯,口中逗我,“生气也不过为难自己,这般想来,世上是没有比绵绵更划算的恩人了。”

——我发誓,如果时间倒流,我宁可跟快死的顾晏之同归于尽,也不要向朝气蓬勃的顾晏之找罪受。

收拾了碗筷,我咬牙切齿地扭头出去,顾晏之跟在我身后几步,笑道:“行了行了,别生气了,不就是嫁个人吗。你喜欢,我帮你便是。”

这小混球还真说到做到。

他不知哪里来的银子,隔日覆了面纱,便领我出去购置新物,什么妆粉唇红,什么锦缎绣面。我被绕得晕晕乎乎,怀里塞满了香气扑鼻的物什,一路上气喘吁吁,喷嚏还打个不停。

“阿、阿晏,别买了别买了,”我艰难地腾出手去拽他,“我用到下辈子都用不完……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银子!”

顾晏之这次没有笑我,只是转身来捏了我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地叹道:“有便宜还不占?你放心,”他压低身子,附到我耳边,“我别的不多,就只有的是银子。”说完,便垂眼继续看着那长长列着的单子,招呼裁缝置办。

我耐不住好奇,又挤出头去问他哪里来的这些女孩家秘密,他一笑,得意得紧,道:“自然是我那些部——”我没听分明,亦还没问他怎么比我还熟悉村子,比我还了解徐家的喜好,比我还会挑挑拣拣,他已自觉失言,无谓地别过头去。

我背对着他做了鬼脸,又见那头准备还需些时间,便先将怀中堆成山的妆粉锦缎放在一旁。尚没来得及伸个懒腰,我忽听得背后调笑声起,一时喧嚷不休:“徐兄,这不是你那未过门的娇妻吗?真是难得一见,今日不守着猪肉摊子,却来看新布了?”

“徐兄啊徐兄,上次去品花楼,你却还说什么囊中羞涩,看这未婚妻子如此阔绰,定是少不了你怜惜甚笃!诸位,下次我们可不能这样放过了徐兄……”

我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被簇拥在人群之中的青年,原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郎君。

上一次见他,已是两年前——徐夫人说他赶考繁忙,不便见客,又加上他不常出门,从未路过我摊旁——这时模糊的记忆与人重叠,我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上前几步,我磕磕巴巴地开了口,“生、生财,今日得闲了吗?最、最近可好?”

徐生财的脸涨红,泄气般随意将头一撇,几个“安好”便随意糊弄了我。

实话实说,我记忆里那个从来彬彬有礼,小时候还常常揽着我的肩膀一起捉蛐蛐、掏鸟窝的徐生财,此刻却真是陌生。

我如立针毡,满心瑟瑟,前所未有的羞恼混合着众人的哄笑和听不清切的打趣令我几近落泪。我扭头,下意识地要去找顾晏之——这个大魔头,铁定能把他们全都吓走。

彼时他正闲闲地坐在红木椅中,手中茶盖轻叩杯缘,轻抿一口过后,方才抬眼来看我。他的视线扫过外头的周遭人群,似笑非笑地道:“穷酸书生,满腹墨臭。”

将一袋银子甩在桌上,他毫不费力地一手将地上的妆物与架上的布匹搂在怀里,继而走到我面前,问:“是不是不能杀人?”

自然不能!我瞪大了眼。顾晏之应了一声,径直向前,众人见他笑中带有肃杀之意,纷纷退开。他回头招呼我一声,我便忙不迭跟在他后头。

走开几步,忽听得后头哀嚎一片,我猛地一瑟,眼前忽然被蒙住。紧接着,顾晏之平静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放心,死不了的。一群无礼之徒罢了,担心他们做什么。”

顶着两只硕大黑眼圈的顾晏之帮我把发髻挽好,又强行把坐不安分的我拽回来,细细地描了眉。铜镜之中,我那生来平凡的面孔依旧没有过分惊艳的影子,只是显然脱了些蛮俗,露出点乡野天真的娇气来。

——这个小混蛋,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拿着剑逼人梳妆打扮的。

按照顾晏之的想法,我与徐家早有婚约,又已及笄三年,徐家不过欺我一人当家,难言婚事,更难筹嫁妆,才一再拖着我,故而此番他带我置办齐全,又应了我盛大嫁妆,徐家若还敢辩言,便是理亏情亏。

我明白其中道理,却忽有胆怯。那是我十余年的梦,倘若真的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这年年岁岁的羞怯与深深欢喜,又如何自处呢?但我到底还是随顾晏之去了。

徐家大堂内,徐老爷依旧如往日那般慈眉善目,见顾晏之前我数步,不由得蹙眉问:“绵绵,这位是?”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顾晏之已抢在我前头道:“远房表哥罢了。”他拱手相笑,开门见山,“徐老爷,家妹父母早殁,身世悲苦,近日我方才寻到她的踪迹,自要替姨父姨母为她安排好终身大事。既然徐家与叶家婚约早定,依我看,不如趁着春日,将婚事办了吧——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可帮她张罗。”

徐老爷尚未开口,徐家夫人忽而凑到跟前来,细声细气地道:“绵绵的心我们是知道的,但生财忙于筹备乡试,过两年还要接管徐家生意……”

“夫人,”顾晏之陡然打断她,“你以为我是第二个好骗的叶绵绵不成?”

徐家夫人面上一冷,顾晏之倒放缓了语气:“乡试自可准备,我有几个得力部下,没入魔……没入我门下之前,都是些个举人、秀才的,待二人成婚,我自会举荐于你;至于生意,绵绵入了门,自会好好相待徐公子,对生意自然有益无害。退一万步,若是夫人仍旧担心,那顾某愿出黄金千两,自令公子多试多成。”

连我都觉得这番话说得周到备至,徐夫人却只连连摆手,不断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

按我一贯的性格,自是要让步的,可顾晏之一手将我拦住,我便像是握着了浮木,有了讨说法的底气。于是,我便也只低声叹道:“我自知身份平常,但这么多年,夫人这般耗着我,如果不是要圆了我的心愿,又是怎么个道理呢?”

最终,还是徐老爷拍了板。他接過顾晏之手中的百两白银和嫁妆册,勉力遮去为难的神色,应下了顾晏之咄咄相逼的“请求”。

我是这样容易满足的人,很快便也忘了那些难堪。只是,踏出徐府时与徐生财迎面碰到,恍惚间,我终于是无比清晰地从他脸上读到了与他父母无二的——那种谎言被拆穿的难堪,和不满我打破他们计划般的忿忿。

我还待细看,顾晏之手中不知何时抄来的折扇一开,恰遮在我面前。

“怎么这么不怕疼?你不怕难过,我倒怕你又变成个哑巴。你只记住,既然是你的愿望,我自会帮你完成。”

“不该看的,无需去看,我自会帮你解决。”

那一个月,全村的绣娘都很忙。

五十多位细细择选出来的绣娘忙得香汗淋漓,没能亲自经手的,便选来洗纱。除此之外,顾晏之还不知从何处招来大堆黑衣人,一箱一箱的锦缎丝绸往里搬。那时,我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

而他就那么嗑着瓜子坐在织坊中,时不时提醒某位绣娘莫要乱了针脚。那些鎏金的床帐红纱,鸳鸯枕、同心结,无处不彰显着这位有钱没处花的阔绰。

徐家提亲时,不过给了一把金锁,几纸书画,外加十两白银,顾晏之随手将银两放在我袖中,继而给每一位前来提亲的家奴十两赏金。在众人感激戴德的当口,他只摇扇吩咐:“自对你们少夫人好些,谁敢轻贱了她,日后便是要百倍偿还的。”

那时还无人把这句话当作真心,只以为他是个土财主,羡慕我的好运气罢了。

成亲前的最后一夜,他非要将我拎出来看星星。天知道那天乌云蔽天,我只能睡眼蒙眬地望着天流口水。又要睡着之际,他忽而将身后缀满明珠的凤冠戴在我头上。

看我被压得没了脖子,羞恼地瞪他时,他笑得风度全无。

他问我:“如今觉得开心了吗?觉得救了我,不亏本吧?只是可惜,我本想将长恒国明珠取来送你,这下怕是赶不及了。”

我虽然很想反口骂得他不敢再嬉皮笑脸,但不知为何,这一夜我空前惆怅,小心将凤冠摆好后,忧郁地坐在地上嘟囔:“我已经很满意了。虽然你很无理又很难服侍,我倒还是很感激你的。我也知道自己很好骗,但我不敢太唐突,又害怕他不喜欢我。你帮了我一个很大很大的忙,至少我从小的梦实现了。”

我以为这个感恩大会就要到此结束,准备趁机溜走时,顾晏之闭着眼睛,喃喃道:“我以前觉得,娶妻生子,甚是无聊,特别是有了牵挂,就难以成魔道之大业,实在不值得。”

这很符合这个小混球的性格,我理解地点点头,但出于半分朋友情谊,我还是祝愿了他一句:“现在是不是想法改变了?你迟早也会找到喜欢的姑娘,瞧你这样貌、这家财万贯的,少说也是个郡君、公主的,不然,你们武林中人,不是还有什么第一美女之类的嘛,依我看,你也是有机会的。”

顾晏之被我逗笑,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

“不,我现在更加相信,我不会娶妻生子的。

“比起每天跟着我提心吊胆,比起让我的妻子、孩子成为别人口中的恶人、小魔头,我倒是更希望他们能够在人世间过着平凡的人生,生老病死都随它去,至少是平安的。”

我忍不住被这过分温柔的语气吓到,心中腹诽:顾晏之,你这样真的很不魔头哎。

盘盘绕绕的心思还没来得及理顺,顾晏之忽然扭过头来看我,说:“你猜猜,现在你这小院子外头,埋伏了八门和我教多少高手?”

我登时汗毛倒竖:“啊?”

但随即他一笑,安慰道:“所以,你放心,等你心愿圆满,我自会马上与部下们一同启程离开,从此江湖不见。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苦心经营。”

锣鼓喧天的日子里,我被迎进徐府。

顾晏之一路随行,待到府门外,又广散银钱,叫众人纷纷向我道贺。我羞了个大红脸,幸好这时徐生财向我走来,他弯下腰,我顺势覆上他的背脊,他颤巍巍地背好我,跨过门前火盆。

前尘往事,昔日我心心念念的“生财哥哥”,从此是我的夫君。此前多少曲折,日后自会有命运偿还,这我是相信的,是故心中只有欣喜,并无担忧。

可徐生财并没有跟上我小步向前的步伐。

讶异中,我向后回望,忽而见街角另一顶喜轿在吹锣打鼓的欢庆中向徐府而来,轿帘掀开,原是知府嫡女,柳家小姐。她望我的眼神轻蔑,仿佛一准看透了我强求的姻缘。

我本该反驳的——我才是正房妻子,我才是十年婚约、一心相待。可徐生财背她时温柔的面孔,徐夫人亲昵的招呼,和同村人的窃窃私语、指向我的手指,都一一映示着:这场婚礼的主人不是我,我只是一场闹剧罢了。

徐夫人见我面色不对,这才转身来捂住我的手,分明是对我说,却句句对准顾晏之:“绵绵呀,你是不知,生财他前些日子不知和哪些混子起了冲突,竟极为不适,我和老爷想来想去,还得冲个喜气。但你也知道,你父母……唉,这且不论了,但柳家小姐心善,又与生财心悦,我们便合计着,将你们二位一同迎进门来。那柳儿是知府家的心肝,我们也不能委屈了她呀,想必绵绵你是明白的。”

“所以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

“所以呀,母亲、是母亲自个儿做了主!这么想着,你们共为平妻便是了!”

我其实也不全然是个受气包子,此刻再如何退让,也不能这般伏低做小,若不理论清楚,这亲事不结——嗯,缓结也罢,自然是要给我个齐全说法的。如此不打招呼便自作主张,将我放在何处呢?

可我还没作势甩开她的手,忽如临大敌般瑟瑟。周遭狂风大起,有杀意汹涌,不可止息。

是顾晏之。我从没见过那样子的顾晏之。他面上有如寒冰,不露丝毫笑意,左手执剑,右手握鞭,冷声问道:“徐生财,这个女人,你是铁了心要一并娶?”

徐生财或是笃定了他不会在我成婚这日闹事,想着敷衍过去便罢了,于是也梗着脖子不答,兀自迈过火盆。

顾晏之抚掌大笑:“好!有骨气!”

緊接着,铺天盖地的黑衣人涌入婚宴之中。伴随着数声厉喝,一众江湖人士忽也混入战场,其中一个青年侠士急声道:“顾晏之!你应了我们绝不在民家动手,日后再战,此刻反悔,当真孽障!”

顾晏之面上不知何时沾了血,他笑得放肆张狂:“骂得好——但我顾晏之杀人,何时需要时间和理由了?我步步退让,要全人心愿,可今日,便来一遭以杀止杀又如何,既是正道,且来取我性命吧!”

长剑当胸而过,徐生财将柳家小姐抵在身前,自己保下一命。顾晏之随即回身,挥出长鞭,尘土四溅,徐夫人被拽住脖颈,很快气绝。

那长剑抽出,他双手并动,袖中银针飞溅,中针的江湖剑士乍然软倒,拽住他衣袖的青年亦被他凝气一掌震飞。我愕然立在战阵中央,不曾被误伤,也不曾从这一切中晃神回壳。

直至徐老爷哀号一句,死死抱住徐夫人的尸首:“夫人啊!我造了什么孽,定的什么亲事,让我徐家娶了这样一个丧门星,才让你这般无辜惨死啊!”

我挡在了顾晏之的剑刃前,身后是瑟瑟发抖的徐生财。

其实我双腿打颤,一点也不怀疑他会就这么一剑把我刺个对穿。但比起继续这样无谓的杀戮和之后他人的指指点点,我宁可死在这里,或是能够以微渺的希望,就此制止他。

凤冠把我的头压得疼极了,又加上惊吓,所以我的表情着实不好看,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只是不断重复着“不要再杀了”。

他面上有斑驳的鲜血,身后肃杀之声仍不绝于耳,而他只是不动如山,许久后,吐出一句:“绵绵,让开。”

“他是我、是我……”我嗫嚅着,脑海中少年时徐生财雀跃的笑脸和方才待我的冷漠模样来回碰撞,末了只能辩解,“无论如何,求你看在我的、我的薄面下,留他一命。”

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恍惚回忆起,顾晏之一直待我很好。打从我救了他开始,除却最开始掐过我的脖子,之后又老是口头上欺我嘴笨,其余的生活琐事也多麻烦了我一点,他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依着我的。

我于是以为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可顾晏之欺身上前,径自拎起徐生财的衣领,将他拖拽数尺。我追在两人身后,身遭斗争不休的两派人马一时都寂静下来,各自执剑防备。

徐生财已濒临神志不清的境地,口中胡乱地向我道歉,求我救人。我虽是个实打实的屠夫女,却依然被这阵仗吓到,亦跟着拽住顾晏之的衣角。

而今他面容可怖,如地狱鬼神,却在望向我的片刻温软下来。

“你、你放过他吗?顾晏之,阿晏……停手吧,”我哀声道,“停手,我不嫁了。说到底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不忍心亲眼看他死在这里,阿晏,求求你,住手吧。”

可他似乎不为所动,于是我壮着胆子恶声恶气地道:“快把他放了!不然我就要用我祖传的四十二路去骨刀将你、将你剔骨除皮,挫骨扬灰了!”

——实际上就是宰猪刀而已。

闻言,顾晏之笑了。他生得真是好看,那冰寒的颜色消融过后,眉眼舒展,唇角挽笑,仿佛世间艳色只为他而存,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轻轻捂住我双眼,继而我耳边听得剑刃刺入皮肉的响动,他手臂不曾颤动分毫,声音亦平稳。

“我本愿你此生不见肮脏,不闻秽语,不历劫难,但我错算了自己,不过一介魔道,如何能以度生灵之心度你?

“是故你恨我吧,你恨我,方有善报,方可圆满,避开一切苦难。”

徐生财死了,我瘫坐在地,看着顾晏之携一众黑衣人飞身而去。

有少年侠士上前将我搀起,拘谨地递来手帕轻声安慰,而我坐对满室狼藉,一时间只能嚎啕大哭。

这少年名叫慕容羽。

那天我把鼻涕眼泪哭花在他外袍上,当时他没好意思告诉我,作为江南武林盟主兼首富之子,那件衣裳花了五百两真金白银。也幸好他没说,不然我铁定不跟他联盟,扭头就跑。

此后,慕容羽给我洗脑一样灌输顾晏之的恶徒行径。很快我们俩就同仇敌忾,常常一起把顾晏之骂得狗血淋头。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当真有了不知从哪来的“报仇”念头。

向为我出头、为我杀人的顾晏之——报仇。

我写了封信给顾晏之,约他一月后院中相见,这封信经由慕容羽之手转交。而这种一看就是陷阱的鸿门宴,顾晏之居然真的来了。

抬眼看到他立在柳梢之上,依旧是那身潋滟的红衣时,我实则是有些恍惚的。

我嘴里谄媚他是“天下待我最好的人”,心里却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一直到他将那杯毒酒一饮而下,我更加确定了这种想法。

可是,门外的江湖客并没有进来,四周静得我心慌,更觉得危险。

他说:“绵绵,我是被追杀、跟他们互相斗了十年的人,这么明显的埋伏,我会上当吗?”

我当下愣了,可他却接着说:“没关系,毒酒就毒酒吧,你陪我坐一坐,说说话。

“其实我这一生最痛苦的时候还有很多,譬如亲手杀了我的叔父,我的师父,教主的时候。我从小以为自己生为奇才,自有大用,但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把好用的刀,一只会咬人的狗。时间一长,他们甚至想要将我灭口,我便赶在之前把他们杀了。

“这江湖虽是阔大,但却实在没有一人好好待我。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但你有个好听的名字,亦是我见过最天真的人。我那时太累了,见着一个浑身都觉得讨喜的,应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

他伸手,指尖擦过我的鬓发,道:“你说要嫁,便嫁吧,我也从未想过以这般身份拥有你,只是容不得任何人糟践你的善良。这杯毒酒若是还偿还不够你的恨意,”顾晏之取下腰间的佩剑,静静地放在我面前,“便把那一剑刺回我身上。我是死过多少次又死里逃生的人,自然还是能活的,你不用愧疚得睡不着觉。”

我看见他唇角涌出血丝,狼狈的模样像极了我在院中初次见他的模样。可我心下竟有说不分明的、无地自处的泪意,只能讷讷地道:“我知道、知道你一直待我很好。”

“可我是个魔道中人,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他越过石桌,手掌轻轻从我面前拂过,“不要喜歡我,也不要记挂我,今次,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在模糊的记忆里,他曾将我搂住。我忘了他附在我耳边说了些什么,因着意识已然困顿。

醒来时,已是又一天的清晨。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也就从未曾离开。

也不知道我是走了什么运,总之慕容羽先是告别,之后没过半个月就打马归来,说是觉得我委实淳朴可爱,死活赖上了我。

我很委屈,很无奈,因为这个人比起顾晏之难伺候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我已经过了适嫁的年龄,他一个大男人赖在我家,简直是不知羞耻。

不过,看在他给的银子多得堆不完的份上,我忍了。

再过几年,我也就被哄哄骗骗地跟他成了亲。成亲后他像是变了个人,生怕我摔碰磕到,将我护得简直不知凡间事。我得承认,这于我而言,已是世间最好之归宿。也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那日顾晏之低声絮语中所说,恨他方有福报,究竟是怎样深沉的无奈。

只是,许多年后,忽然在慕容羽书案上翻到陌生的诗句时,我终究想起了回忆中的故人。那诗中头四句写: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我是个凡俗女子,不太通理诗文,只懂字面意思,却陡然落泪,不知何故。

其实我并非冷热不进的顽石,顾晏之待我如何,我心里是清明的,但那时的我,心中固执亦自卑,怎会相信他那般除却性子以外天神般的人物会对我动心?于是,我宁可恶声恶气,也从不表露一星半点,直至他将那杯毒酒饮尽。

若他不将我迷晕,若他不将话说得决绝,或许我跟他,便不会如此潦草收场,此生不见。可顾晏之竟连待我好也这样自作主张,但我却也找不出半点责怪来——他于我之忧心周全,我是不能比肩的。

后来我问起慕容羽,顾晏之究竟是何去处时,他瞪圆了眼睛,讶然道:“你不知吗?”

“那日我们埋伏他,虽未将他擒获,但一月后,他便毒发身亡,从此再未出没江湖。”

我曾去过顾晏之的墓。

他生前遭武林鄙夷,死后却平静异常。听闻他教门中人日夜守护,但我前去时,并无人阻拦。那墓碑朴素得紧,只笔走龙蛇,刻了名姓。我倚在墓碑旁瞧了一会儿,将袖中的红帕掏出来,放在他墓前。那是成亲时,笨手笨脚的屠夫女唯一亲手纺织的鸳鸯帕。

我其实也想同他说说话,可喉间梗塞难言,只得沉默。直至日落西山,我才颤巍巍地站起,拍拍那青石墓碑,低声道:“我走了,不再回来了。

“后来我常想着,或许一切都是你算好的。你步步经营,我这一生,终于是有了好结局。但你竟比我还愚,真叫我哭笑不得。

“我万不会辜负你的苦心,但如有来世,我一定在见你的第一面,就认出你。”

拾阶而下,有人出声叫住我,我抬眼看去,却是个黑衣打扮的女子。

“姑娘留步,墓碑之后,方是给姑娘看的。”

她大概也很郁闷,蹲了大半天,我怎么还没瞧见要看的。

于是,我颇卖面子又颇尴尬地绕回墓碑后,只见十个大字:

“宿昔梦见之,绵绵未归来。”

我笑了,眼中淋漓泪水不绝。

“顾晏之啊顾晏之,真是恶毒得紧,就这么怕我过得太开心,把你忘了吗?”

尾声

还有一件事,我当是要说的,那就是我与慕容羽的孩子五周岁时,曾收到的稀奇礼物。

在偏僻的乡村中,她捧回来一颗硕大的明珠。后来我听她说,是个十分俊俏的叔叔给的,那叔叔生得比女子还美,笑起来比星辰还粲然。

“那叔叔将明珠给了我,还特意叮嘱我,要长得像娘亲,不要长得像爹爹,说是娘亲好看,爹爹不好看来着。”

“叔叔还说,他好不容易把伤养好,以后不会再来了,要我把珠子收好,一辈子都不愁钱花呢——虽然我本来也不愁钱花。爹爹呢?又被拎回江南了?八成过不了几天又溜回来。”

说到这儿,她委屈地扁了扁嘴,问:“那娘親啊,你为什么非得留在这儿?这儿的日子比江南还好过?”

我将那长恒明珠接过,摸了摸他的头,低声笑了。

“明日,我们就去江南吧。”

青山已老,红颜白发。

我的挂念,终于是到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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