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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里·奥德曼:演戏是自我憎恶的解药

2018-06-01张宇欣

中外文摘 2018年11期
关键词:加里丘吉尔

□ 张宇欣

他逃避自我,伪装成寡言间谍、变态杀手、街头混混、国家栋梁——他的妻子和朋友抱怨,睡觉时身边躺着的是丘吉尔。一年又一年,这些角色也都成为了他

60岁影帝

再过十几天,演员加里·奥德曼将迎来60岁生日。北京时间2018年3月5日中午,他凭借《至暗时刻》中的温斯顿·丘吉尔一角拿到奥斯卡小金人,击败了从蒂莫西·柴勒梅德到丹尼尔·戴·刘易斯等各年龄段的竞争对手。

奥德曼演了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这很少见。《至暗时刻》的背景是1940年5月,65岁的丘吉尔接替声名狼藉的张伯伦成为英国首相。保守党密谋反对他,国王和公众对他不满,而他面临最危急的选择:要同纳粹谈判,还是带领国家与之战斗。

研究这个“单枪匹马拯救文明的人”,奥德曼花了近一年。“就像一个做香肠的人,你把所有的研究都投入机器里,希望能在最后做出香肠。”他形容自己像海绵一样沉浸其中,“你走在电线上,知道你会在乔(《至暗时刻》导演乔·赖特)的帮助下站到另一边,但你会希望你不要掉下来。”

他阅览了大量的传记和影视资料——除了华盛顿以外,丘吉尔恐怕是拥有传记最多的政客,自己还写过几十本书,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画了五百幅画;访问丘吉尔的家时,他脑子里都是丘吉尔翻书挥手的样子,然后发现这位“蹦蹦跳跳,弯腰驼背”的人很有魅力。歌剧演员与方言老师帮奥德曼抓住丘吉尔那标志性的节奏和含混的语调——26年前拍《刺杀肯尼迪》的时候,奥德曼就很好地掌握了嫌疑人吞吐绵软的说话风格。他甚至在威斯敏斯特的战争室里待了一段时间,椅子的左手边是丘吉尔的指甲抓痕,右边是戒指上的刮痕。“你可以想象他所承受的压力。”他说。

奥德曼敏锐的洞察力得益于他的常年训练,虽然这对明星来说并不容易。鲍勃·迪伦说过,你可以朝餐厅窗户里看,每个人都很正常;当走进餐厅,一切都变了,你再也看不到人们的正常生活了。但奥德曼在生活中总是把自己掩藏得很好。多年前,他和大卫·鲍伊曾在曼哈顿一家拥挤的餐馆里大谈气候变化,“如果人们不指望你在那里,他们就不会看到你。我肯定你是被认出来的,但有时候人们可能会先拍你两下,就继续往前走。”他努力使自己被真实环境包围,如同置身“一片可能会下雨的乌云”中,观察丘吉尔的声音、步伐和心理。

在化妆师的帮助下,奥德曼的脸被涂上了橡胶制作的假体模型,露出额头、眼睛和嘴,不妨碍传达面部表情;头发剃干净,以便戴上假发;还有一套定制的泡沫紧身衣,用来重塑身形。当奥德曼第一次看到自己穿着丘吉尔的全套衣服时,他吓得喘气。时不时地,他走到布景处的镜子对面感叹:“啊!太惊人了。”

奥德曼在拍片期间一共化了61次妆。化妆过程每次要持续四小时,他有时凌晨两点就到片场,收工后再花同样的时间卸妆。导演乔·赖特说,有三个月没见过奥德曼的真面目,“但只要他开始表演,我就只知道是加里·奥德曼在丘吉尔的皮囊下。”丘吉尔雪茄不离手,电影杀青后,奥德曼还有点尼古丁中毒的迹象。

这是奥德曼从事表演以来最难的一次。“太可怕了。有一段时间,我想,‘我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他是这样一个标志性的人物。而一旦我开始发现那个人是谁,就感到我一生中从未享受过如此多的东西。”

他可以改变他的一切

1955年,丘吉尔从首相的位置上退下来。三年后,奥德曼出生于伦敦东南部。他的父亲原来是一名焊工,后来成了失踪的酒鬼。那时,伦敦也刚刚从二战的阴影中走出来,彼得·奥图尔和迈克尔·凯恩在内的一代工人阶级演员尚未崛起。披头士火的那年,加里只有五岁。

他在成长时期经历了不同文化的冲击:70年代,有法西斯势力示威;1981年,发生了一场可能是极端种族分子引起的火灾。英国的经济逐渐恢复繁荣,加里成长为不受束缚的新潮男孩,喜欢米尔沃尔足球俱乐部。

加里很小的时候就扮演过哈姆雷特,孤僻的少年时代更是靠表演这个爱好消磨时间。他如愿进入戏剧学校,打各种短工谋生,杀过猪。到二十几岁时,他在英国戏剧圈边缘游走。1984年,奥德曼在迈克·李的《与此同时》中初次登台,饰演一个醉醺醺的伦敦小混混。没过几年,他与合作过的演员莱斯利·曼维尔匆匆结婚,生下一子,几个月后分手。

1986年《席德与南茜》里的朋克乐手席德是奥德曼的第一个主要角色,很快,他便以英国最无拘无束的年轻演员闻名,和大他一岁的丹尼尔·戴·刘易斯是同代演员中最闪耀的两位。戴·刘易斯小心翼翼地挑选角色,在80年代末就凭《我的左脚》获得第一个小金人;奥德曼则大开大阖,完全不为迎合受众口胃而自我束缚,短短几年里贡献了几个惊艳的角色:飞扬跋扈的贝斯手;《激情床伴》(1987)里傲慢古怪的剧作家;BBC电视电影《会社》(1989)中足球混混的头子。

奥德曼本人品味也很广泛:他喜爱的演员名单里囊括了艾伦·贝茨、加里·格兰特、阿尔伯特·芬尼、亚历克·基尼斯、保罗·纽曼、罗伯特·雷德福等各种风格的演员。《至暗时刻》中有一个很棒的场景,丘吉尔到小屋里给罗斯福打电话求援,奥德曼在镜头前演了段独角戏,恐惧、希望、愤怒——流露。这便是取法于雷德福,他从前就经常对后辈强调“电话表演”之重要,认为雷德福在《总统班底》里长达六七分钟与不同人电话周璇的场景是“电话表演里的米开朗基罗”。

从入行起,奥德曼演绎了众多复杂角色,像是神话里的千面英雄。去年底,好莱坞化妆师与发型师协会授予他杰出艺人奖,因为他整个人如变色龙般,“从一部电影到另一部,他可以改变他的一切。”但奥德曼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可以出去卖好、主导项目的明星,这在名利场里并非优势所在。没有一个演员经纪人会说“给我找一个像加里·奥德曼这样的人”,因为这种类型根本不存在。他穿梭于各类矛盾角色的丛林中难以定位,他的自我让人无法捉摸。

《时尚先生》评价奥德曼,“既不是圈内人,也不是公认的宠儿。”他不像乔治·克鲁尼那样温文尔雅,也不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那样随和。大部分时间住在洛杉矶、扮演美国人的他甚至不像传统的英国绅士。《席德与南茜》那年,奥斯卡最佳男主角颁给了《金钱本色》中的保罗·纽曼,后一年是《华尔街》里的迈克尔·道格拉斯,他们演的都是彬彬有礼、讨人喜欢的无赖,而席德(以及奥德曼演的许多角色)是真正的野兽,在学院的视野之外。

好像牙套被卡在戒毒所门上

而立之年发生的一大转变是,奥德曼的事业中心转到美国。

他很坦然地接那些赚钱的活儿,熟稔地一次次改变声音、外表,扮演魔鬼型角色。影评人罗杰·伯伊特曾评论说,奥德曼在这一类型的演绎“无人能及”。《惊情四百年》(1992)是他早年伪装的巅峰。他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吸血鬼公爵的服装和发型,最后呈现出的德古拉面色与头发皆白,手上布满诡异的斑点,令人惊惧并生。电影最终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化妆奖,奥德曼作为演员甚至没有获得提名。比起他对角色的着力,基努·里维斯和薇诺娜·赖德的表演反而被衬托得朴实清新。

一年后昆汀编剧的《真实罗曼史》中,奥德曼给自己设计了满意的形象:留脏辫,戴假牙,眼下有疤。他扮演自认是黑人的白人皮条客,曾被评为电影史上最难忘的恶棍之一。《这个杀手不太冷》(1994)中的那位变态瘾君子有个稍显刻意的标签,喜欢把听交响乐当成杀人前戏;巧的是同年在《永恒的爱人》里,他出演贝多芬,斑驳的灰发和低沉的眉眼与音乐巨匠的油画肖像如出一辙,但电影并不十分成功,不少观众评论他“太卖弄了”。

1995年,他在《红字》中与黛米·摩尔演对手戏,但两人毫无化学反应。他好像在感情戏上总是乏力,与生活里截然不同——他结过5次婚,在莱斯利·曼维尔之后,是乌玛·瑟曼、唐雅·菲奥伦蒂诺、亚力珊卓·伊登伯勒、吉瑟尔·施密特;这还没算上和伊莎贝尔·罗塞里尼等人的恋情。和菲奥伦蒂诺的婚姻尤其不愉快,2001年,菲奥伦蒂诺在洛杉矶高等法院提起诉讼,指责丈夫家暴。她对《纽约日报》说:“我试图拨打911,加里从我手中拿起电话听筒,用电话听筒打了我三四下,两个孩子都在哭。”奥德曼则坚决否认这些指控:“充满了谎言、影射和半真半假的说法。”

奥德曼一度陷入财政危机,卷入几次酒驾事件。父亲的死讯对他打击很大,他经常宿醉,纪录是3天喝掉1.8万美元,在《红字》的片场黛米·摩尔都劝他戒酒;从戒毒所进进出出,“好像牙套被卡在戒毒所门上”。在奥德曼的至暗时刻,无论银幕内外,他都处在悬崖边缘。

在《空军一号》(1997)这部老式冒险片里,奥德曼是残酷的哈萨克劫机者,和饰演美国总统的哈里森·福特展开殊死搏斗。这个反派依旧有夸张的口音。几年后《汉尼拔》(2001)中的他成了最扭曲、最邪恶的残废变态,连皮肤和眼神都无法辨认。

《至暗时刻》

这些角色他都演得用力,可从来没有哪个奖项青睐于他。《老友记》第七季还戏谑似的请他客串:奥德曼扮演一位酗酒的知名演员,演戏的诀窍是激情四射地喷口水念台词。男主角乔伊对他说:“我知道你!你刚刚拿了奥斯卡金像奖!”奥德曼两次笑着摇摇头:“我没有。”

但奥德曼曾公开表示,他之所以会出演《空军一号》一类片中的“狗屎角色”,完全是因为好莱坞的丰厚薪水能让他有能力拍自己的电影。1997年,他回到英国,导演《切勿吞食》。这部影片以伦敦东南部为背景,充斥了家庭暴力、瘾君子、酒鬼等元素,他亲自布置内景,拉来母亲和姐姐出演,片尾字幕写:“献给我的父亲。”我们似乎可以从这部半自传电影中窥得一点他的内心。但他专门辟谣过:“他(奥德曼的父亲)没有暴力倾向,过去常常回家睡觉。”

《切勿吞食》被提名当年的戛纳金棕榈奖,获得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影片,奥德曼的才华终于获得肯定。《卫报》曾经评论:“如果一个人被迫说出奥德曼对电影的最大贡献,那么选择这部在他没有露面的情况下生动呈现的电影,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奥德曼没有再给观众看到他的创作,而是继续接了很多蹩脚电影里重复性的角色。他在采访中说,演戏只是一份工作,他和普通人一样,都得挣钱养孩子。角色的印记太浓了,公众记住了那些变态和魔鬼,对真实的、正常的奥德曼兴趣就变淡了,但他从不介怀。“别人不提起,我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一个演员。”

21世纪后,他的人气主要来自《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中聪明英俊的小天狼星·布莱克和诺兰“蝙蝠侠”三部曲中正义善良的警察戈登。答应出演小天狼星主要因为三个孩子都是“哈迷”,而且,“拍摄《哈利·波特》只要六周,之后7个月都可以待在家里。”

“这是我的出路”

奥德曼作为演员的转机要等到2012年。他凭借《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的乔治·斯迈利一角首获奥斯卡提名。三十多年前,奥德曼的偶像之一亚力克·基尼斯在同名电视剧中扮演斯迈利,2011年,奥德曼幸运地被导演托马斯·阿尔福来德森选中。他依然很在意人物外型,精益求精地试戴了三百多副眼镜,又去拜访作者约翰·勒·卡雷,模仿后者的语言形态,因为觉得作者身上可以找到斯迈利的DNA。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化夸张的妆容,没有炫技式的表演,只是一个疲惫的、干巴巴的、忧郁悲伤的中年人。阿尔福来德森夸他的演技“串起了整部电影”。他输给了出演《艺术家》的让·杜尔雅丹,但他的表演在影迷中颇受好评,《卫报》为这位“最伟大的演员”表示遗憾。

接着是丘吉尔。这个伟人狂躁、酗酒、易冲动,会做出灾难性的决定。在这里,他好像又找到了与角色的连接:银幕外的奥德曼也是口无遮拦的人。他一贯标新立异,把市场、资本当作自己的死敌;曾经指责金球奖颁发的奖项十分愚蠢,是若干无能之辈的集体自慰。

更严重的是他对梅尔·吉布森曾经的反犹言论的回应。2014年接受《花花公子》采访时,奥德曼(他自认是自由主义者)大声咒骂,说出了那句臭名昭著的话:“该死的犹太人……犹太人要对世界上所有的战争负责。”他指出,乔恩·斯图尔特可以随意发言,梅尔·吉布森就不能开政治不正确的玩笑。

“我们都是他妈的伪君子,”奥德曼补充,“我就是这么想的……警察从来没有用过‘黑鬼’或者‘那个该死的犹太人’这个词吗?”

哪怕是粉丝也很难为奥德曼找理由开脱。杂志出版不久后,奥德曼在节目上公开谈到那次糟糕透顶的访谈。“我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非常无礼、麻木不仁、恶毒和无知……我不会为自己说过的话找任何借口。”他对着镜头向公众道歉,“我觉得自己让他们失望了,尤其是那些年轻的粉丝,我是公众人物,本该是他们的榜样,却表现得像个混蛋。我都56岁了。”

奥德曼不再年轻。他扮演的丘吉尔竟然只比他大5岁。《至暗时刻》里,他火候掌控得宜,让人想起菲利普·霍夫曼演的卡波特。他得到了很多正面评价,比如《名利场》夸赞他“平衡了一个伟大演说家相反的两种人格——强大的公众说服力和脆弱的自我怀疑”。2018年1月8日,他又拿下被视为奥斯卡风向标的金球奖影帝。

在奥斯卡颁奖礼现场,奥德曼走上台,身着西服,戴着眼镜,姿态文雅,激动得语无伦次。他说:“电影用它的力量迷惑了伦敦少年的心,给了他一个梦。”这一刻,相信很多影迷都把无数个精彩的角色重叠在了奥德曼身上。

2017年在《采访》杂志的对谈里,好友怀特告诉奥德曼自己多年前对他的印象,“每次看到加里·奥德曼,他都完全变成了一个你根本认不出的人。”奥德曼这么回答怀特,“演戏是自我憎恶的解药。我想这是我的出路,一种逃避的途径。它的乐趣在于使我远离我自己,走进别人。”

他是谁?他快60岁了,观众依然搞不清他是什么样的人。有时他的戾气和激愤像他演过的反派魔鬼;但对孩子他是天使般温柔的——奥德曼曾经在采访中说,“我有很棒的事业,但我最大的成就是三个孩子。”不就像深爱着教子的小天狼星吗?

他逃避自我,伪装成寡言间谍、变态杀手、街头混混、国家栋梁——他的妻子和朋友抱怨,睡觉时身边躺着的是丘吉尔。

一年又一年,这些角色也都成为了他。

拿下奥斯卡,他会成为好莱坞主流的宠儿吗?奥德曼此前接受采访时说,想拍一部以19世纪摄影师埃德沃德·迈布里奇为主角的电影。这位摄影师出生在英国,后来去了美国……是不是奥德曼又找到了共鸣?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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