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骡子

2018-05-21王东旭

西部 2018年2期
关键词:骡子外公玉米

王东旭,90后。作品散见于《散文》《作品》《散文选刊》《美文》《塞上》等。作品收录于数十本纯文学合集。已出版散文集《我愿向着太阳生长》《谁不是咬牙坚持才赢得掌声》等。

我始终相信,文学就是对于生活的轻描淡写,任何过多的形容与修饰都会显得多余。崇尚自然与朴实,用笔克制内敛。希望读者阅读到我的文字时像是寻到了村口那棵有喜鹊窝的老树,像是寻到了一盘暖炕以及炕上一块掉漆的小方桌。

我们西北这一片地方把马和驴交配所生的动物叫骡子,别的地方是怎么个叫法我不知道,不敢乱讲。

七岁时,我还住在四面都被大山围困的一个村子里。我们家住在低洼处,四间平房是半土墙半砖结构,它们的东面是已经弃用多年的窑洞,门窗零落破败,几场大雨后,窑洞的眉目处也有了大大小小的坍塌。在这几孔窑洞的南面是一条用铁锹铲成的斜坡路,不宽,恰能容一辆骡子车通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条路是我父亲与黑娃叔一同修的。

黑娃叔家没有平房,两盘窑洞里已经有一盘不能再住人,改作干草房和骡圈。作干草房的那孔窑的窗户已经不在了,窑口上也生长着长长短短的杂草,再里面一些就是一口铡刀和许多喂牲口的草。铡刀是很古老的那种样式,实木底座已经被风化得有些虚,掉落了些许木屑,刀锋和刀槽上的花纹脉络也已经被磨得看不清楚具体图样,就那么安静坦然地落在那个固定的位置,许多年。

我时常能够看到黑娃守着那口铡刀,一手往刀锋下喂草,一手用劲地把刀柄按下去,发出一阵艰难嘶哑的铡草声。

紧邻着干草房的是骡圈。骡圈的地上铺满了夏天晒干的各种小草,或许有几朵已经干透的花儿,看不清模样了。历经风雨的窑壁上还有用黄泥混着麦秸夯成的食槽,一旁是一根钉在地里的木桩,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自打我记事起,这根老旧的木桩上就拴着一匹高大的黑骡子。此刻回想起来,好像它还在那里无法动弹地站着,定睛看着我。

黑骡子并不是通体的黑,它身上有零星的杂色,肚子和尾巴上也有大块的白色衬着。它还有厚实油亮的鬃毛,虽不及电视上战马的漂亮,但却是我亲眼见过的最好的了。黑骡子的腿也比村里其他骡子的长一些,如果挺直脖颈,也确实能看出几分不凡和英气。

如今想想,我最初能够记住关于黑骡子的体貌特征也大致只剩下鬃毛和腿,其他更细节的部分似乎和别的骡子没什么差别,又或者是因为它远近闻名的爆烈,我没敢细细地观察过。我母亲对我说,黑骡子曾经用后蹄踢死过一只羊羔,同村的其他骡子也受了它许多蹄苦和撕咬。在我不听话的时候,家人总是威胁让我去和黑骡子睡,于是,我会以光的速度温顺绵软下来。

但骡子毕竟是骡子。

我时常能够在田埂上看到黑骡子拉着深入土地的铁犁快步地行走,它身后把犁的是拿着特质鞭子的黑娃叔。那根用橡胶和细麻绳缠成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在黑骡子的身上,虽没有什么大的声响,但骡子猛地颤栗以及站在远处都能听见的粗重呼吸声就能说明问题。要是遇上没有大风的炎热日子,能看见一圈又一圈的蚊子盘飞在黑骡子的身上,已经有血痕露出来了,血腥味也总是能闻到一些。我曾看到黑骡子拉着一辆空车路过窄路时,受了从土洞里飞出来的地雀的惊吓,扬起了前蹄,继而是黑娃叔的鞭子。一阵慌乱和尖叫之后,黑骡子连同车子一起掉进了不深不浅的沟里,随着它一起落入沟里的是要命般的细声尖叫。

事故发生得太过平常,就像我母亲把一条收养到我家的土狗驯服到不再咬我一样平常。被救起来后的黑骡子在骡圈里卧了许久,再站起来到田地里干活时,竟然也就真的不再有之前那分沙场的气质,有了一个农村骡子该有的脾性,甚至可以用黑布蒙住眼睛,一圈又一圈缓慢地绕着石磨台子,碾压着玉米或是糜子。

我高兴于温顺的黑骡子终于可以让我骑了,在黑娃叔拉它驮水的时候,我把偷出来的床单披在身上,把它当作我的白龙马。威武的我用脚踢着他的肚子,若是劲儿够,它会跑几步,而后再慢下来。

我第一次真切的同情黑骡子是在它受伤不久后的一个夏夜。

黑娃叔的婆姨,也就是我婶子,跟着一个到我们村子里卖丝巾和胭脂的货郎跑了,跑到城里去了。有人见到她时,她脸上涂满了胭脂,一个微笑都能让其中的一块胭脂崩裂,掉落在肮脏的地上。黑娃叔领着儿子到城里找寻过婶子,回来时莫名其妙地受了重伤,走路都呲牙咧嘴的叫人不忍心看。村里人说,是被那货郎伙着婶子一同下了重手。我母亲为此还落了几滴眼泪。

黑娃叔养伤的某个夜里。暴雨让我们村子里的各个沟凹又深了而且多了很多褶皱。黑娃叔家的干草窑和骡圈都在那一夜面目全非,该塌下来的部分就真的塌了,黄土压在了那口古老的铡刀还有被拴着的黑骡子身上。

当我和村里的其他孩子赶到现场时,黑骡子已经被村里的男人刨了出来,趴在泥水里用一种道不明的眼神看着我。或许那种道不明的眼神是我主观強加的,而它只是疼痛和无助罢了。一旁的黑娃叔躺在地上,神情涣散。他住的几孔窑洞塌了,什么东西都没能带出来。

那是我第一次同情它。

我们家平房东面的那几孔窑洞也在暴雨中塌了,还在等着涨价的仓库粮食也糟蹋了不少,地里原本挺立的荞麦和玉米秧子更是疲沓地倒在地上,而我母亲又在这般困难的情境下被黑娃叔三顾寒舍的可怜劲儿打动,买下了那匹勉强能站起来的黑骡子。拿着卖骡子的钱,黑娃叔领着两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去城里了,具体做什么,没人知道。

从那时起,黑骡子就成了我们家的黑骡子了。

因着许多复杂的原因,在还没有收割那年的庄稼时,我们一家人连同黑骡子还有那条不再咬我的大狗,搬离了从我曾祖辈就定居的村子,来到了相对平坦的滩里,借住在外出打工的大姨家的空房子里。

新家有一个大到离谱的院子,现在想起来足有五六亩的样子。三间向阳的平房后面是几块玉米田,前面是分成许多小块的蔬菜瓜果地,虽然秋霜已经撒了几次,但秋瓜和糖萝卜的叶子还是有绿意。在瓜果地的西面,是茅房、猪圈和我们才搭起来不久的骡圈。黑骡子自从上次的暴雨夜之后,终于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骡圈是亲戚和母亲用木头、油布搭成的,食槽换成生了锈又被从中间一切为二的半个油罐,用砖头支着。在这一场兴师动众的搬迁和重建中,我父亲没有参与,他已经离家许久,后来听母亲说,那个时候他们已经选择分开生活。

我成了我们家唯一的男人,虽然还不及姐姐们能干,但做个零碎的活计却是可以的,家里的鸡、猪、狗还有黑骡子就由我照看了。

我骑着黑骡子到远处给猪拔猪草,也带着黑骡子到我们家附近的通天河让它饮水。我偶尔还在粮食柜子里偷几把玉米给黑骡子,那时候我们村里人把喂牲口的玉米叫“料”,也就是珍贵的饲料之意,只有骡子在干体力活时才会喂玉米。这么一来一往,一个是面对沉默家庭的小男孩儿,一个是遭遇横祸被迫压抑的骡子,慢慢也就有了依偎之情。

搬到滩里第二年夏天的某日,我牵着黑骡子到大树林里给它喂草,顺便掏几个鸟窝。那时的我已经会使用铁锹,我选一块地方,挖了快有一米深的坑,这是比我大一些的孩子教我在地里找水源的方法。黑骡子被我拴在树上吃着地上的草,我蹲在坑旁,看着从土地慢慢渗出来的水滴渐渐汇集,已经没过坑底了。可我还没来得及庆祝,突然电闪雷鸣,暴雨也随即倾倒下来。

黑骡子已经被闪雷吓得走不动路,毕竟这雷雨曾经差点将它埋葬在黄土里,它扬起前蹄,发出和上次跌入深谷一样的尖叫,凄厉且一惊一乍。

我就要抓不住黑骡子的缰绳了,手也被粗糙的麻绳扯得热辣辣的。暴雨击打在大树的叶子上,还有花草的身上,发出几乎淹没所有的巨响。而我则被黑骡子强拉着往林子外面跑,它越跑越快,我已经顾不上脚步是否协调,最终摔倒在地。摔倒的那一瞬,缰绳还是握在我手里的,我的身子有没有溅起水花我不知道,疼不疼也不知道,就那么大脑空白地被黑骡子拖了几米。我松了手。

我嚎啕大哭,害怕、疼痛、委屈,似乎统统和着暴雨击打到我身上。我抬头看黑骡子的时候,它就要进入我的盲区,我们之间隔了一层层水帘,我模糊地看到它跳跃奔跑的背影消失,骡子特有的尖叫声也跟着没了。

我心里不再有疼痛和委屈,全被害怕占据了。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一匹骡子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是至关重要的,说的繁琐具体一些就是:一匹骡子在一个没有男人劳力的农村家庭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是真的把黑骡子弄丢了。它会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平复情绪,然后被屠铺的黑车拉去卖肉,邻居王来来家的驴就是被屠铺偷了去的。但即使真的那样,我也可能会渐渐原谅自己,可我的家人会怎么对我呢?我曾经打翻过一盆凉粉,我母亲拿着木棒追我跑遍了山梁,我在外面过了一夜。这么算下来,一匹骡子可以换几千盆凉粉,我母亲会瘫倒在炕上,她不会再有力气打我了。想起这些,就是绝望。我不敢回家了,也就是说,我从此就要在外度过了。几千盆凉粉,几千个日夜,等我再回到家里时就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我或许赶不上大姐的婚礼,母亲也应该不认识我了。

事实是,我在胡七杂八地想象着这些的同时,步子正在慢慢地移向家里。太阳快要落山了,下过雨的晚霞格外火红,就像是要烧着了一样。我们家菜地里的瓜果好像也被雨水泡大了一圈,叶子上的水还没有干,有几根黄瓜的花已经开始坐瓜了。

我闻到了煮玉米的味道,我母亲在我出去放骡子时就告诉我那晚会煮玉米。

“赶紧进来吃饭!”我母亲大声喊着。

黑骡子已经被拴在食槽旁,嘴里咀嚼着,看那架势,应该是在吃“料”,补一补雨天的能量损耗。我再一次嚎啕大哭,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我拿起骡圈门口的大扫帚,用尽力气打在黑骡子的屁股上,它倒是没有动弹,只管咀嚼。我又突然想摸一摸它的鬃毛,谢谢它对于我的仁慈。

我那时八岁,我像曾经同情黑骡子那般开始同情自己。

同年冬天,我母亲赶集时坐的三轮车在雪地里滑翻了,她的腿骨折了。

从地里搬回来的玉米还没有用机器打粒装袋,糖萝卜也没有出手,我们家的母猪也就要在那几天产崽,而母亲无可奈何地躺倒在了炕上。家里能主事儿的就剩下我们三个娃娃,大姐又在给鼓风机插电的时候被电打倒,睡了几日,我的整个世界都好像被什么压着,透不过气。

就在这一切都糟透了的时候,我们家来了一伙人,是从山里老家来的。听说我们那几年在滩里的收成不错,所以他们赶在那年庄稼都收拾停当之后,结伙来到我们家,索要我父亲欠下的债务。

“院子里的玉米和糖萝卜你们搬走吧!”母亲只说了这一句话。

他们没有搬走我们家的玉米和糖萝卜,倒不是他们有多么仁义道德,只是觉着庄稼还没有加工,不方便搬运罢了。我和母亲坐在热炕上看着那一伙穿皮夹克的人慢慢走出我们的院子,偶尔也回头望望我们。他们路过骡圈的时候停住了,有人在商量着什么,也有人进骡圈里。我猜得出他们的盘算。

大姐已经差不多好了,那只被电的手上还有黑色的一层死皮。她骑上我们家那辆大梁自行车,去了距离我家有五公里远的外公家。

黑骡子要被送到我外公家寄养了。我记得那天没有下雪,但是前几日下的雪依旧那么厚,没有消融的迹象。母亲差不多能够走路了,那条雪地里的路就是她之前和姐姐铲出来的。我穿着母亲给我做的棉布鞋,手里捧着“料”,黑骡子就要去别的地方生活了,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到我们家里来了,我要给它吃些好的让它有力气上路。我一点儿都不需要挣扎反抗,即使黑骡子是除了大狗之外和我感情最深厚的朋友,但生活在那样的境况之下,哪怕是一个还不太懂事儿的孩子都知道生活和日子要怎么过才合理。

我把“料”丢进食槽,落在干草上,没有什么声响。黑骡子用它的两片嘴唇和牙齿把“料”喂进嘴里,缓慢并且有韵律地咀嚼。那时的我,已经能够到黑骡子的鬃毛。我矫情地摸了摸,已经不如我最初记忆当中那样油亮,或许是年龄,或许是在我们家的劳累让它变得苍老粗糙。九岁的男孩儿不知道怎么离别和认真地悲伤,黑骡子也应该不会,它只顾着咀嚼,尾巴还在微微地甩动。我看了看它脸上被韁绳勒出的伤痕已经掉痂,只是有些痕迹。我看了看它屁股上的伤痕,大多是黑娃叔打的,也有我打的。

外公骑着黑骡子离开的时候在它身上垫了一块毛毯,黑骡子已经比之前瘦了很多,骨头突出得有些磨人。我母亲拄着拐,一旁是我大姐,母亲两只手分别拉着我和二姐。我们的侧面是几堆狼藉的粮食,被雪盖住了,看着也就没有那么难看了。就是那一幅荒缭落寞的图景。

黑骡子就那么走了,头都没有回,成了别人家的了。

当那些要债的赌徒来到我们的院子时,骡圈空了。他们发了一顿脾气,而后把堆在院子里的粮食搬走了。院子里除了狼藉,什么都没有了。母亲把手里的木拐丢在了地上,迎着寒风哽咽起来。

我那时九岁,开始深切地同情起我的母亲。

外公家的东边是一片树林,冬天的时候,树枝落得到处都是。我外公和大舅捡了那些树枝,搭在靠墙的几根柱子上,再往地上铺一些干草就有了黑骡子临时的家。

我过年到外公家时,黑骡子就站在那座简易的骡圈里。前几天的雪透过树枝落在了骡圈的干草上,没有消融。我走进骡圈,本想和多日不见的老友亲近一番,但黑骡子没有理我。或许它已经把我忘记了,它就那么淡然地闭着眼睛,站着,一动不动,我什么都没有做,离开了。

等到第二年开春,我和姐姐在把我们家的玉米苗子从塑料薄膜里全部抠出来之后,就骑着大梁自行车到外公家帮忙。外公家的玉米苗子也就要全部抠完了,但西瓜地和土豆地还没有用铁犁耕。我问为什么,外公说,黑骡子轮不上自己家犁地,被借给他们村的其他家户去了。

二十一世纪初,陕北农村外出打工的热潮还没有完全掀起来,一户人家能够赚到现金的机会特别稀有,所以有一点津贴的村主任一职便算是肥差了。为了能争取选票,好斗的几个男人已经在做私底下的活动了。我的大舅,也是一个读过几年书的好斗之人,他最好的竞选利器就是那匹能干的黑骡子,于是热情地把它借给了所有愿意为他投票的村民。

那晚黑骡子被旁人送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外公捧了几捧“料”丢进骡子的食槽里。黑骡子没有多少心思去吃,微微地闭着眼睛。它的嘴角已经被缰绳磨破了,虽然没流什么血,但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深深的刺痛。黑骡子脊梁上的骨头也比外公领走它时更明显,眼看着就要戳破皮毛露到空气之中。鬃毛和尾巴连一丁点的油亮都没有了,虽然是夜里,但我依然看到它们沾满了泥水,全部耷拉着。

两个多月以后,大舅当选了,他要宴请亲戚。我们到外公家时,黑骡子不在骡圈里,拴在小树林里了,农历五月的树叶和青草正是水嫩的时候。屋子的人都在嬉笑聊天,我不想参与。我蹲在院子的土基上,拨弄着地上的蚂蚁。

我看到贾三的婆姨从铁门那里走了过来,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像之前那样骂人,而是径直走向骡圈旁边的水井,跳了进去。我距离水井只有几米远,水井里的水很满,所以她跳进去时没什么噗通声响,只有井水溅了出来。

女人和孩子尖叫:寡妇跳井了,寡妇跳井了。

贾三具体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不大清楚,听大人说他已经在城市里有了另一个年轻的女人。贾三最小的女儿被淹死在泥沼地里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渐渐地,人们在私底下已经不叫贾三婆姨的名字了,取了一个代号——寡妇。

贾三婆姨跳井的直接原因不是别人叫她寡妇,而是我大舅在排列给玉米浇水的顺序时,把她家排到了最后。整个村子的人都不想被排到最后,因为玉米就要被旱死了,而有水泵的大水井就只有一口,于是没有男人仗势的贾三婆姨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最后一個。

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这样。我不再是蹲着了。我站了起来,靠墙站着。我看到舅舅、姥爷还有一些喝得醉醺醺的人手里拿着玩意儿,在水井旁忙乱。一旁的几个女人已经开始哭丧,拍着大腿,干嚎着。

我看着那一幅图景难过起来,不是因为那女人的跳井,而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同情那一片密密麻麻的人,我的亲戚,还有村里的其他人。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被救上来的,听我母亲说,她在医院里住了好多天,精神有些失常。经过好几个月的调解,最后的结果是我大舅赔付给贾三婆姨五千元人民币。已经外出打工的大姨寄来了三千元,剩下的部分没有着落,作为大舅的二姐,我母亲把黑骡子抵给了她。

于是,黑骡子又成了贾三婆姨的黑骡子了。

农村外出打工的浪潮终究席卷而来。我母亲也决定带着我们去城里生活。出发前的不多几日,我见了黑骡子最后一面。

它被一辆有护栏的卡车拉着路过我们家的院子,身旁还有不怎么精神的其他骡子。卡车上还有用铁丝绑着的一个扩音喇叭,电声混合着嘶哑声,“高价收购骡子,高价收购骡子”。

贾三婆姨把黑骡子卖给屠铺了。

我还能认出黑骡子。即使它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被卡车摇晃得站都站不稳。但它肚子上的那块白色,还有后腿膝盖位置像胎记一样的标记,终究是保留着,保留着给我看,让我认出它。

我再也没有见过黑骡子,它死了。

于是,生活像是脱离了某种魔咒和皮鞭的捆束。黑娃叔在县城里买了一个院子,有了新的女人。我再见到他时,他还是一副朴素的模样,招呼着他店里的客人。我上了大学,出版了自己的书,有了自己的房子。母亲和父亲还是像之前那般冷淡着,但母亲已在城市生了根,新买的房子正在装修。大舅放弃了村里的职位,到城里做着小本生意。那个贾三的婆姨也已经改名换姓,嫁给了外村一个死了老婆的庄稼人,听说又生了一个健康的孩子。

黑骡子死后的这些年,我时常回到那片黄土地探望。漫步在田野间,什么都没有变,但又好像全变了一般。我问已经开始拄拐杖的姥姥:“这村子里咋一匹骡子都不见?”

“绝了,咱们这一片的骡子早就绝了!”

我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骡子”的时代终于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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