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序

八十年前，张爱玲在《倾城之恋》述说的爱情是这样宛转、缠绵、小心和无奈，没有一句描述流苏的容貌、身段、仪态，但合上扉页，任谁都忍不住想拥着这个多愁善感、动人揪心的小女人。

为故事增色的是，近代以来中国最繁华、洋气的城市上海和香港，一个世纪前她们享受的旗袍、餐点、舞会，出入的酒店、海滩，如今也是稀罕物。倾城之恋只会发生在这样的都会，相濡以沫更多的是乡村爱情故事，生活在小城的人们每天在演奏盆瓢交响曲！

形容中国的城市，讲究典故礼仪，比如首善之区、京畿重地；也有精准量化的，比如一二三四线。上下五千年，北方的帝王将相逐鹿中原，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北京和西安的历史、帝气，我们只能顶礼膜拜；南方的才子佳人轻解风月，吴越巴蜀尽出没巨贾富豪之家，成渝、苏杭的美丽和佳话，后辈正好一探究竟。

正可谓：

巴山夜雨，花重锦官；

姑苏城外，最忆杭州。

二 不可方物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汉宫巨阙下，灯火辉煌、树影婆娑。但见那最是一等风流洒脱的公子司马相如引斛自饮片刻，长身而起，令仆从搬来新得的“绿绮”古琴。这琴大不平凡，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内有铭文“桐梓合精”，自来与“号钟”“绕梁”齐名。这等神物本不该轻意示人，怎料宴会将散，仍不见那传说中惊为天人的文君小姐。只好以《阳阿》《薤露》相邀之。

但见公子端坐于堂，引商刻羽，杂以流徽，一时万籁俱寂，众皆茫然。公子正待离座，忽见侧厅竹帘轻摇，隐约有一窈窕女子暗合节拍，定是斯人也。遂又落座，重振声威，缓缓奏出一曲《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小姐深通音律，兼又新寡，深知其意，不觉双颊飞霞，粉胜芙蓉。正自思量，丫环塞过来一信物：“那弹琴的公子央送小姐。”

那一夜月朗星稀，依稀是七月初七……

多少人就此钟情成都。

文人雅士，除了柳下惠，很少能在美女面前把持得住。兴之所致，会手舞足蹈赞美：“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落魄失意，会痛声疾呼“红颜祸水、祸起萧墙”，及至忘了斯文，大骂“最毒妇人心”。

但说出美女的地方，苏杭、成渝不开腔，哪个城市敢来争探花？走春熙路、解放碑，观前街、武林广场，一路明星、模特、网红，天造地设的精巧五官，珠光宝气的红润肌肤，翩翩起舞的曼妙身姿，新颖别致的时尚服饰……正打望得高兴，冷不防挨一句骂：“你个龟儿子，偷看啥子？！”

这两对姐妹城市的现实是这样，历史还是如此。

则天女皇政启开元、芳流剑阁，侠女秋瑾嫉恶如仇、寻求真理，红岩江姐坚贞不屈、崇尚理想；白娘子从青城山飞到了西湖断桥，潇湘仙子林黛玉两笼烟眉、一双含情目，各自了结一段前世情缘。沉鱼女子西施静坐余杭溪边浣纱，等待她的白马王子；羞花美人杨玉环在天府之国度过了童年，又在逃亡蜀地途中香消玉殒。才气纵横的卓文君、李清照（长住江南）、薛涛、花蕊夫人、林徽因风华绝代、优雅淡定，还有赵飞燕、陈圆圆一众人等着书写自己的传奇呢……

这一群人美得太不像话，搅乱历史、折服须眉、仗剑江湖，又全都生长在成渝、苏杭，许是一方水土养育，许是一地文化浸润，许是美貌基因代代遗传。窃以为美是“吃”出来的，吃辣椒，汗淋淋、湿透透、爽乎乎，排尽杂质、平添泼辣、调匀声调；吃大米，一苗一禾栽种，一穗一粒剥离，一口一口咀嚼，密实心思、灵巧手脚、柔软腰肢；吃河鲜，食莲藕、敲河蚌、戏鱼虾，涵养性情、光泽肌肤、丰腴身姿。

三 前生今世

国外自来对中华文明又爱又恨。

日本人琢磨不透书法、禅茶、园林，还满世界显摆，韩国人深陷泡菜、围棋、粽子不能自拔，美国佬拿不住筷子、读不懂老子，还要和我们打打贸易战。

西方学者赞美古埃及、巴比伦文明，以希腊城邦、罗马帝国为荣，对印度文明还可以忍受，却把中华商周以前的当作神话听听。我们的断代研究、史记文献在三千年前到新石器时期十分困难，胡适先生在《中国哲学史》中，认为常见的书本《诗经》最古，可作史料，再往前只有少量的甲骨文、铭文、金文……连《史记》也有伪。

不知道是元谋、蓝田，还是北京的史前人类，翻过了秦岭、蹚过了长江，来到江流平原地区繁衍生息。

四川盆地自来生活着巴、蜀两兄弟，钱塘、太湖亦有不少先祖在活动，大家慢慢混熟，攀上了亲。在营盘山、三星堆、金沙遗址出土了恢诡浪漫的神像、神树、太阳神鸟，于是一年成聚、两年成邑、三年成都；良渚文化则把温润光泽的稻谷、黑陶、玉器推上了另一个高度，逐渐装扮得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峰回路转。

那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象呢？汉唐以后，就有“扬一益二”之说。“天府之国”“双重喜庆”“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三吴都会，钱塘自来繁华”。苏绣、蜀锦、渝丝、巴渝舞大行其道，汉武大帝、罗马君王、门阀教皇、将军骑士皆为荣耀，王后贵妃、风流才子、名媛小姐、富豪商贩不胜惊喜。然而，这四个城市还不是中国“大一统”的中心，这等奢華源源不断地通过丝绸之路、大运河输送到帝都，它们就像古代的纽约和上海，充当一下金融中心、浪漫之都。这一点，参观沈万三、胡雪岩的故居，翻看范蠡、卓王孙的故事就可见一斑。最令人惊奇的是，世界第一张钞票“交子”在成都诞生不过千年，杭州便编写出了“支付宝”，钱来钱往也不过是串数字。

从地理上看，这四个城市神秘传奇。成都北纬30°05 ′～31°26′，重庆北纬28°10～32°13，苏州北纬30°47′～32°2′，杭州北纬29°11′～30°33′，先后在北纬30°附近建城，是水乡，也是山城，被雨雾、湖水滋润得好舒服。这四个城市的开拓者们冥冥中不约而同地抓住了这条线，是风调雨顺的生命之线，是山川绮丽的自然之线，是孕育创新的智慧之线，是人文荟萃的浪漫之线，是闲情逸致的幸福之线，也是中国及至世界的美丽之线。

从建制上看，这四个城市不遑多让。“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两个成为不光彩的“陪都”，皆是诸候王国都城，几为郡、州、路、省府所在。近代以前，杭州唯苏州马首是瞻，成都是重庆带头大姐，一升格一直辖，立马又掉了个头。如今，重庆、成都是九大国家中心城市；苏杭离上海太近，只得放下身段众星捧月，不远处还有个大哥级的南京，无锡、宁波也不是善茬儿。四个城市都被划为十五个新一线城市之列，网民经常为成都和杭州谁是全国第五城论战，直辖市重庆闷闷不乐，苏州更生气，你们三个主城区的GDP都不如我，地位却都比我高，还不是生错了地方？

从产业上看，这四个城市柔中有刚。苏州可以说是除上海、深圳外，最得改革开放春风的明星城市，仅一个昆山就可吊打一众二三线城市，新加坡园区威名赫赫，当地一名企业家酒后夸口，“咱不瞒报，GDP两万亿都没问题！”新经济时代，杭州自阿里巴巴一出，谁与争锋？唯深圳和腾讯耳，G20来了，亚运会近了，钱塘新城的房价直飙五六万。成都、重庆乍一看，似乎没啥在全国拿得出手的牌子，我们好像忘了歼20是那里造的啦，成飞、长安集团是干啥出身的？

从文旅上看，这四个城市风采依旧。大家都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美人、美食、美景目不暇接，绝不是走马观花可以欣赏的。

四 风流千古

清代学者赵熙说：“自古诗人多入蜀。”那时，“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李白仗剑而去，大约走的是北线，经广元、过石门、越秦岭、出斜谷，直通八百里秦川。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洒脱得破碎虚空，大概是沿岷江、嘉陵江、三峡出川。无论哪条，无不是风餐露宿、车马劳顿数月，兼之豺狼出没、波涛汹涌，时有性命之危险。

即便这样，仍然挡不住文人们入蜀的脚步。唐宋时期，杜甫、陆游、吴道子、白居易、刘禹锡、高适、黄庭坚等“细雨骑驴入剑门”，巴蜀一时墨客云集、名流汇聚。是这方富饶闲适的环境 、绚丽多姿的风光、淳美质朴的人情，吸引着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君不见，成都杜甫草堂、罨画池陆游故居一直得到后人的精心维护，至今仍是两个入全国首屈一指的纪念中心；更有乡贤力邀黄庭坚手书杜诗三百余首，千年后仍是诗书双绝大雅之堂。

北方长年的战乱使全国的经济、文化中心不断南移。雕版印刷在成都诞生了，杭州人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与之相应的笔、墨、纸、砚、丹青、书院大大兴盛；一时名伶大师辈出，梨园簇锦，川剧变脸、昆曲流芳。

真正考量读书人基数和水平的是科举考试。据统计，历代王朝文状元三百五十七名，江苏六十人、浙江五十四人，单独一档；四川十三人。进士数据不可考，约摸是浙江一万三千人、江苏一万人；四川在宋朝开挂了一回，涌现了四千进士，成都岷江下游的眉山因八百进士之乡始与苏杭并肩。

大家一直有个误会，文人又穷又酸。这个印象是哪里来的呢？是文人们自己写的诗、词、赋、表，更有四大名著、《儒林外史》推波助澜，孔已己更是个中的极品。

梁启超早看得明白：“孔子若要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哪里还有工夫去说礼。”江南的财富恰恰可以支撑，大户人家都有搜书藏画的习惯，门厅客堂聘人题字作画，私塾、祠堂、师爷、先生众多，文人基础十分庞大，久之便成了学甲天下之学、人才甲天下之人才的状元之乡、院士之乡。

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的时候，王右将军可以悠闲地和友人们饮酒赋诗，天下第一行书挥毫而就。吴门四大才子，会聚桃花坞，遍览风情，写写画画，咏唱一番，闹得江南多少大家闺秀心神不宁。白居易和苏轼先后主政杭州，俩人惺惺相惜，薪火相传，接续努力，终于整治好白堤、苏堤，留下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神来之笔。出生苏州的名臣范仲淹作《岳阳楼记》，践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人生境界直接吊炸了天。

五 入乡随俗

前人称帝王出行叫巡游，宦官叫宦游，商人叫商游，僧人叫云游，文人叫漫游，原来通讯公司跨区收漫游费的出处在这里，他们咋不收我们巡游、云游费呢。

到乡间民宿、秘境探险得自驾，初次离开故土往往是组团，渴望浪漫的可以网约私人定制陪游。去成渝、苏杭这样的大都会景区，最安逸的还是自由行，静静地住几天、美美地吃几顿、爽爽地逛几圈。

苏杭是“玩儿带吃”。节假日高峰拥挤，七八十亩的拙政园，塞进去一万多人，断桥上可以把两口子挤散，博物馆、纪念堂要间歇性开放。我的攻略是：敌进我退、迂回包抄、集中歼灭。

早起，看看当地的晨练、广场舞，趁大部队未到，先找个景点热热身；大家排队的时候撤退，就近寻个博物馆、大商场、文轩书店、农贸市场凉快凉快，体察一下风土人情，见识真正的苏杭美女。曾在服装店见着一个本地姑娘，那是怎样的一个可人儿呢：轻盈的身段，雪白的皮肤，干净的脸面儿，绝没有粉底；樱桃小嘴、玲珑鼻尖、水墨柳眉，不像修过、画过、文过；乌黑的头发扎得很整齐，清脆悦耳地咿咿呀呀给你介绍，微微浅笑，又不强求。后来得知苏杭信奉女儿富养，城乡都这样，从小到大穿丝绸、盖蚕被，特别养人；女儿家心思细密、懂得体贴人，举手投足优雅轻灵。

中午找间干净的餐馆，点几个没见过的时鲜品尝，然后到观前街、山塘街、河坊街转一圈。待到下午四五点，热门景点闭馆前，大队人马焦头烂额时，杀回去自由玩儿、自由拍。

傍晚，搜一个当地好评、离地铁口近些的餐厅下手。倾向于海鲜，刚上岸不久，自己动手用汽锅煮，秘制的调料很加分。至于本帮菜，据说招牌菜松鼠桂鱼、叫化鸡之类，顶好的餐厅也是批量制作。除非，你是不差钱的主儿，在楼外楼、松鹤楼订个小间，如同金庸笔下的乔大爷、段公子一般，捧着年份老酒买醉一回。

夜幕降临时，看看灯光秀、音乐喷泉，到运河或者周围几个古镇吹吹风、赏赏景、枕水而眠。

余秋雨说：“问道青城山，拜水都江堰。”

张艺谋感叹：“这里是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确实，大熊猫在这住得久了，也是一副懒洋洋、慢吞吞、爱理不理的模样。

盆地自有天然屏障，物产富饶，正是个安乐窝。鲁迅提醒后人：“中国根柢全在道教。”这种清静无为、见素抱朴的修仙苗头，在青羊宫、二王庙、天师洞可见一斑。偏巧这个信仰在盆地民间世俗化得厉害，河坝子上的市、县小街背巷哪里找不到一堆道士先生、神婆算子，老四川们的生、老、病、死，哪个没经历过几回道场法事。于是“喝个小酒、摸个小手、打个小麻将”成为一个本地人安居乐业怡情的无厘头标签。

游玩成渝，是“吃带耍”。川菜是四大菜系之首，一菜一格、百菜百味，成都、重庆又素有“美食之都”“火锅之都”的美名。可以挑个店儿，体会一下回锅肉、夫妻肺片、魚香肉丝、开水白菜这样的百姓菜，也可以在银杏、菜根香、巴国布衣尝尝松茸、虫草、黄辣丁如此山珍河鲜。好吃嘴儿，尽可以到锦里、磁器口把小面、龙抄手、伤心凉粉、手工酸辣粉吃遍。入门最浅、名堂最多、口碑最好的却是豆花饭、串串香、火锅。石磨豆花，就着烧白、粉蒸肉，是老百姓的肯德基。矮方桌、小凳子、红烫锅，大把大把地数签签，汗流浃背地干麻辣烫。火锅起源于重庆，锅底数十种，凡是可以吃的东西都可以下锅涮、煮、烫，一屋子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茶饭相随，饮食相伴。”吃饱喝足，泡碗盖碗茶，左手托沿，右手捻盖，轻轻拨动，绿叶翻滚，一口躺在椅子里看书、上网、打盹儿、摆龙门阵，自得其乐。

晚上，到山城“两江交汇”处看看江水悠悠、万家灯火、璀璨霓虹，上酒吧、KTV耍耍，领略出没在时尚风口浪尖的重庆美女，一饱眼福，不虚此行。

作者简介：吉君福，男，笔名相忆方好。1980年生于东坡故里——眉山，仰慕中国古典哲学、传统文化，喜地方历史、乡村社会风俗。

（责任编辑 刘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