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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宏用苦肉的方式安放自己

2018-05-14方也

智族GQ 2018年2期
关键词:保平旭东

方也

段奕宏喜歡将冰箱填满。过去在新疆,东西成堆买。 西瓜以麻袋计,夏天,床底下全是瓜,馋了就滚—颗出来 吃。橘子和苹果装满铺着干草的筐。香蕉一买一嘟噜。羊 买半扇,冬天气温低,挂屋外,想吃,拿刀现拉。到了北京 才知道,西瓜能按牙卖,香蕉可以一次只买三四根。

他受父辈影响,“老得储备好迎接饥荒”。不过,填满 冰箱的举动现在看来更像习惯。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 饥饿带来的恐荒了,反倒主动追求起饥饿感——常年晚 饭不吃主食,最喜欢的食物摆在面前也无动于衷。

对果腹的渴求只在电影里显露痕迹。他在《引爆 者》中饰演矿山炮工赵旭东,开拍前下矿体验生活,上 来后和工友吃饭喝酒,热乎食物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 有人跟他说,看见你吃饭,我特想吃饭。他突然明白矿工 对食物近乎于贪的攫取方式—一吃能建立安全感。矿 工总要吃饱。这样,即便明天意外发生,至少今天身心自 在,值了、不亏。

《引爆者》是段奕宏2016年拍摄的作品。这一年, 他—连拍了三部半电影,是过去少有的工作节奏。多数 时候,他每年至多拍两部戏。2017年5月,电影《暴雪 将至》杀青,他重新调回节奏,一口气休息到年底。陪伴 家人、过“正常”生活,爱逛超市,食物成堆地往家里搬, 塞满冰箱。

如同过了对饥饿感到恐荒的阶段,他当下稳定的工 作节奏来自于安全感的建立。他对拍不拍戏这件事态度 慎重:“这种慎重不单单只是对剧本,必须得保证满血的状 态。只要我答应了,在别人眼里可能是吃尽苦头,再白虐我 都愿意。可是我保证不了的时候,我就不会勉强自己。”

证明点儿什么

2017年11月,段奕宏成为东京国际电影节影帝。帮 他摘得影帝桂冠的是电影《暴雪将至》。他在当中扮演 余国伟——上世纪90年代一家国营工厂的保卫科科 长,一心想进体制内。小城发生了连环杀人案,余国伟企 图凭借自己的“神探”技能破案,最终却成犯罪人员。

电影上映后,媒体一度通过余国伟的卑微、挣扎、 小心翼翼,对照段奕宏的成长。

他的确曾被极度的不安全感笼罩过,表现出卑微、 挣扎的一面。最纠结的时期是四年大学生活。1994年, 他在三年考学后终于进入中戏。过程之曲折,后来反复 被提及:从新疆伊犁到北京,必须先坐两天汽车,再坐 四天三夜火车;为了挣钱上表演培训班,他进入工厂清 洗苹果,从早上8点劳作到晚上5点,每天只吃一顿饭。

如愿以偿进入中戏,以为梦想终得安放,打击却随 之到来。周围同学早早进组,有戏拍、在进步、被关注。他 不—样。

他的自尊心在那时不得不反复接受践踏。他不够 高、形象一般、说话前后鼻音不分,没人找他拍戏。恐荒、 忐忑,一度相信他人“只能走农村路线”的宣判。

失意经历不止于此。他曾去黄磊主演的《风雪夜归 人》当群演,角色是团长的副官。他跑了一上午,被人呵 斥来呵斥去,自尊心受不了,午饭没吃,戏衣—脱,走了。

他身上聚集了过量的纠结,少年早衰,甚至企图寻 死。他的同班同学翟小兴曾回忆,大学四年,从没听他大 声笑过。

在毫无前景的时候,他并没有以庞大的理想激励 自己,只是一味学习,把成绩单寄回家,想象父母的喜 悦,以此获得支撑。

为了获得好成绩,他曾通宵在排练场排戏,临近熄 灯时躲在景片或道具积木后面,等巡夜的老师检查完 毕,再偷偷出来,独自排练。到了早上,就从窗户翻出去 练晨功,风雨无阻,常常控制不住地在角落睡着。

“这是上进心带给我的白虐,我用—种苦肉的方式 安放自己。”段奕宏说。

多年之后,电影《引爆者》的导演常征仍能轻易地 从他身上察觉到这种不安全感,“他是花了很大的努力 走到今天这个程度的,他其实是一定要跟大家证明点 儿什么的。”

这有时让他显得用力过猛o引爆者》的最后一幕, 赵旭东对警察徐峰哭骂:“你他妈就知道干我,他呢?”

这句引发观众爆笑的台词是他憋了三天想出来 的。他企图借此让人物落地,使观众明白——赵旭东的 狠劲是被逼生发而出的,赵旭东绝非孤胆英雄。但常征 至今对此感到遗感。常征对类型电影有自己的理解,这 句话用在这儿,局部精彩,但缺乏类型电影对整体性的 要求。在他看来,即便观众的笑是善意的,这句台词也太 过突兀,段奕宏的表演因此显得没那么精彩。

常征时常觉得,现阶段的段奕宏应该举重若轻些。“人 到—定的程度,其实应该放松下来。因为他才不需要再去证明 什么了。都个影帝了,还证明什么呢?”

但有时,常征又希望段奕宏遇上陈凯歌或张艺谋 这样的大导演,足够强势,能“好好跟他对抗一下”,将 他打碎重组,再凤凰涅槃一回。

寻找时间的作用

毕竟,在多数合作伙伴的描述中,段奕宏显得强 势、“难搞”、虐人虐己。

电影《记忆大师》的 导演陈正道对此的形容 是,如同化学实验,与段 奕宏的合作有点儿刺激、 有点儿能量,又非常危 险,随时可能爆炸。

陈正道曾不止一次 对媒体说,自己被段奕宏 “虐到”心累。与多数台湾 导演一样,陈正道初期的 作品中有青春片。那类影 片讲究拍摄时的轻松氛 围,导演乐于捕捉演员未 经设计的自然状态。

遇到段奕宏这个“恐 慌”的人,拍摄现场立刻 变得紧张。他就像跳板上 等待发号施令的跳水运 动员,“那种瞬间运动需要 在短时间内决定许多事。 他站在那儿,周围的人都 感觉的到压力”。

段奕宏的价值在剪 辑阶段慢慢显露。《记忆 大师》中,段奕宏饰演的 沈汉强从台阶上下来,将 李慧兰杀死。现场拍摄隔 着距离,陈正道能感觉到 段奕宏的爆发。剪片时, 他才发现,段奕宏在爆发 前30秒已经完成了一次 起承转合。沈汉强眼神中 有一丝羞隗,羞隗后开始 生气,生气时想杀死李慧 兰,最后发狠,一下一下将她敲死。

另—场戏,沈汉强举枪对着徐静蕾饰演的张代晨, 始终下不了手,眼神复杂,哭了。这次,陈正道将哭之前 起承转合的戏分都剪掉了。

陈正道向段奕宏提起周星馳电影《喜剧之王》的 片段。尹天仇对柳飘飘说:“我养你啊。”柳飘飘回过头 来,嘲笑他:“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傻瓜。”镜头移回车 上,观众这才发现柳飘飘哭得非常伤心。

“如果她立刻大哭,观众不会很感动。”陈正道告诉 段奕宏,他的表演有时太过准确,哭前细节太足,足到观 众认定他一定不会开枪。陈正道想让观众获得的是“突 然被你的球打到”的感觉。

两场戏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印证的是同—件事: 段奕宏表演的精密度。这种精密从造型、情绪变化到情 感尺度的把控,无处不在《暴雪将至》的余国伟,常年 身穿皮夹克。皮夹克腰部有松紧带,容易往上滑,他心思 一动,为余国伟设计出经常往下拽皮夹克的动作,以突 出这个保卫科干事对形象和名誉的看重。

《引爆者》中的赵旭东,面对矿难,悲伤情绪不是歇 斯底里的。段奕宏事先看过—部纪录片,矿难发生时,一 位矿工亲眼见到不远处同为矿工的父亲“啪”一下被坍 塌的煤矿盖住,从此阴阳相隔。摄像机前,年轻男孩淡淡 地说起当时的场景,语气中没有抱怨。

“他选择这个职业的时候,好像已经深谙这个职业 的残酷,已经见到很多身边人被夺去生命的那—刻,所 以他很淡定”,段奕宏被这种细微的情绪触动,这是他 一直以来企图通过体验生活找到的精准细节—一时间 在人身上的作用。

“超越了,我进步了”

目前与段奕宏有过最激烈对抗的导演大概就是曹 保平了。段奕宏在曹保平执导的电影《烈日灼心》中扮 演警察伊谷春,那次合作称得上是折磨。曹保平对演员 的要求细致到一次喘息、脖子上一条筋的蹦起。杀青当 晚,段奕宏在梦里与曹保平互骂傻×。他还曾在拍摄现 场痛哭流涕地对曹保平说:“我拍戏拍到今天,第一次 听不到自己的心跳,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部电影为他带来一座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 员的奖杯,以及职业生涯的又一次高峰。

同学高虎从段奕宏的一次次表演中察觉到他的变 化。他在电视剧《士兵突击》里的表演,被高虎称为“莎 士比亚”念白式的演法,唐突、不接地气。

到了电影《白鹿原》,他演黑娃。拍戏前练习割麦 子,手上被刺扎得鲜血直流,他突然开窍,知道自己并没 有真正融人生活,在突发事件面前,紧张暴露无遗。电影 上映后,高虎告诉他:“太好了,老段你终于会演戏了, 再也不是脸上堆满肌肉和青筋了!”等到《烈日灼心》, 高虎又说他“有了种成熟的积淀”。

他的确—度急于表现自己,不懂张弛。他后来自我 分析,当作品问世,众人异口同声说好,他口斤到了,觉得 优秀被证实,就变本加厉地证实自己,因此更加紧绷,难 以放松。

现在,即便段奕宏拥有了外界的肯定,他仍对自己 的经验充满怀疑。为此,他在每次拍戏前必去体验生活, 在正式拍摄时费力死磕,常常将自己置于险境。

比如,他至少有过两次危险的潜海经历。一次是在 《烈日灼心》时。他那时恐水,却必须在水下四五米处完 成指定动作,于是专门去学潜海。初学者需要被—根绳 子拽着,一点点儿往下走。他兴奋,一口气下到两米深, 挤破毛细血管。被拽上来后,一吐,全是血。

还有一次发生在2017年。他在泰国甲米拍戏,身上 绑着铅,潜到水下10米,摘掉氧气瓶。扛不住时打个手 势,安全教练把氧气瓶给他,吸两口,拿开,继续拍。或 到水面休息,但不能一口气将也拉上来,得在三米深的 地方停留、调整,再继续往上拉。

这场戏,他拍了五六条。拍摄时,他没反应过来,来 不及害怕,内心洋溢着自得,“多牛掰啊,这么高难度的 动作都能完成,而且还不出错,心跳还特别平稳”。时隔 —年说起来,“近乎沮丧”的情绪却突然将他笼罩。

他的成功是从艰难和冒险中求来的。他因此获得 了“戏疯子”的称呼,以此赞颂他的痴迷、忘我、不惜力 气。但他并不享受,直言讨厌玩命的感觉。

讨厌玩命又次次玩命,是因为他强行将自己与角 色分开。置身事外的那个“我”对变成角色的“我”说: “老段,你必须这么去完成啊。”

他是自己角色的导演,身体是他的创作容器,他执 导着各个部位进行精密创作。随着他越来越放松,他偶 尔也能捕捉到那些“神来之笔”。《暴雪将至》中,余国 伟出狱,到交通事故肇事者家中抽烟,情绪随着四股烟 从鼻孔里喷出来,回看时,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这是不 可复制的。那几口烟可能就是一个神来之笔”。

电影上映后,有记者问他,这部戏是否超越《烈日 灼心》。他回答得笃定:“超越了,我进步了。”

迷恋不确定

尽管他的梦想最初起源于伊犁的一块块电影银 幕。他在那些银幕上看过《少林寺》、《铁道游击队》、《地 道战》、《小花》……他惊讶于银幕中人上天入地的本 领,“愿望和想象力一下子被打开”。回家后,他总要当 着母亲的面演上一段。

因此,当他在高中时因为话剧表演受到认可后,立 刻确定了日后的梦想。

他后来在话剧舞台上收获了足够的掌声与鲜花。 2000年,段奕宏出演话剧《纪念碑》。2(X)3年,在孟京辉 的话剧《恋爱的犀牛》中,他饰演男主角马路,女主角明明 的扮演者是郝蕾,这—版本至今被视为该剧目的经典。

他是1998年进入国家话剧院工作的。在此之前,他 在大学四年经历了自尊心的打碎与重组。毕业后,每天 按时上下班,排戏、演出。生活趋于规律、稳定,不安全感 反而渐渐消散。

油然而生的是骄傲,他不愿出演影视作品,“我学 了四年的戏剧舞台表演,为了所谓的名利,我能折腰 吗?那怎么能行?我挺着。”

当然不是完全拒绝。演一场《纪念碑》,收入只有 9()块钱。生活拮据时,他也琢磨着出去拍点儿什么。

1999年,段奕宏被选中参演电视剧《刑警本色》。 他在当中饰演杀人犯罗阳。导演张建栋看中的是他眼 神中的狠劲,“兇煞寒冷,像冰—样”,不光是凶,还有纯 真和执拗。

角色塑造得非常成功。2001年,张建栋在厦门一 栋监狱拍摄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行将释放的 “牢头”向他打探:“罗阳来了吗?”

段奕宏那年26岁,剧本纷至沓来,清一色全是问题 少年的角色。他本该趁热打铁,可他不。他害怕重复,对 此“非常倔强”,—度得罪了那些过去提携他的人。还 要再过几年,他才承认,当时的自己是在逃避,逃避不熟 悉的领域,以清高的方式。

2004年,段奕宏决定正式进军影视,到陌生领域试 炼自己。此后,他有了《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 《烈日灼心》……他出演的角色多数具备类似的特质: 硬朗但也阴郁,挣扎却又带劲儿。

他迷恋不确定性。2016年拍摄的电影作品,他几 乎都选择与新导演合作。他看中他们身上的挣扎感和 不安全性,这刺激他的创作欲。“这种挣扎感,就一直存 在于我的身上。这份不安全,是一个创作者应该保持的 心态和状态”,他曾这样解释选择新人导演的原因。

这些年,他身上的挣扎感少了很多,更准确的说法 应该是,那种挣扎只在他诠释角色时出现。他用“任 性”形容自己的演员身份。“任性”诞生于安全感—一他 不再需要向别人证明什么,他因此很少参加商业活动 或综艺节目,敢于与安全系数低的团队合作,任性地在 作品杀青后送自己一段漫长的假期——毕竟每次拍戏 时,他都会被挣扎、紧绷压得不得喘息——像那个即便 他早已不再饥饿,仍时常被塞满的冰箱。

拿下东京影帝时,—位记者问他,哪部作品是他的 “拐角”。回国后,他跟人提起,说:“你们在乎的是—部作 品给我带来了什么名利、什么荣誉,但我是靠很多你们不 为所知的作品积累到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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