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行走记

2018-04-12郭建强

雪莲 2018年1期
关键词:北川大通西宁

郭建强

穿越蜿蜒曲折的小巷

我依稀感到记忆的声浪在七曲八拐的街巷,在四合院的影壁,在陡然明亮的院中央,在院中盛开的夹竹桃的花瓣上悄悄复苏,静静游走,构成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无声而喧嚣的光与影的交接、分离的响动,形成群蜂飞舞而在半空画出的复杂线路,这些快速切换,忽而黑白,忽而彩色的图案,从时间内部脱颖而出,通过空气和每一粒尘土,传递出与我的生命交缠难解的气息。我知道这是西宁的气息,这是早已融入体内,已成为我自己的气息。

在暮色中,我一次次穿行于这些既短且窄,却在感觉中像血管一样绵长回环的小巷。站在小十字路口,背对人声鼎沸的莫家街,沿饮马街北行,而至与文化街交叉处稍稍停留(在刚被拆成残垣断壁的那个门洞谛听——没有传来我童年时的哭声。那时,居住在这个门洞的一位老奶奶照看我。待我稍长,她便溘然长逝,致使我以后的探望都成为猜测和遥想),然后右行,插入被小吃摊熏染得油气漫漶的小新街——深嵌其中的中山市场在十年前已然消失。我在这条小巷长大,尔后目睹新起的高楼就像游戏俄罗斯方块,密集、迅速地堆堵成墙,只余下一个小小的穴口。穿过小新街,折入大新街,啊,这里留下了多少回忆……粮店的门前,过去的星期天总是人排成长龙;而少年时期的最好朋友家住于此,大杂院里的住户操着各地方言,洗后的衣服挑晾在搭出的细竹竿上。多年以后,我在上海才看到更为壮观的同样景象。我和朋友蛇行在宛如电影《七十二家房客》里的场景中,观赏几千种烟壳和火花,换读《读者文摘》和《新华文摘》,低唱罗大佑、齐秦和崔健,装点可笑的白日梦。沿着大新街顺势北行,向东拐入兴隆巷,再下行斗行街,最后横穿新民街(此处古城残余的城墙隐现),西拐上行至法院街、饮马街,回转至小十字路口(在此,我曾目睹一个待业青年协助警察勇斗歹徒),这就是我前十几年的主要生活地理,生活的半径。

据说,生活在自然环境的野生动物大多有固定的活动半径,我不知道其中是否包含它们的一种情感。我只知道,故乡凋敝,或背井离乡肯定带给人民巨大的心理打击;我只知道,缺失对自己生存之地的深沉情感,很难产生持久的建设热情和心理上的塌实感。

我从未产生过如某些人那般的想法:西宁是一座文化的荒凉之城。由于历史、地理等多方面的原因,西宁长时间以来就是祖国各地和各民族儿女的共居之地。这样一座西部城市以宽广的胸怀拥抱这些儿女,也凄楚地目送他们远去。正是这样多种文化的承接和混合,使西宁的文化质地独具特色。这种文化谦忍而隐微,恰如老西宁人平和的神色。

在今天,这座古城迎来大发展、大调整的最佳时机。先前寒伧、低矮的土木小楼不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座座高楼。在感到兴奋的同时,我真担心西宁的特质也随着语言、居住、游戏等等改变而消失,成为千面之城的其中之一,西宁人也泯然混同于诸人。通往现代化的途径恐非一条,也不见得非得牺牲本土文化。

这需要我们须以对待自己身体般的认真和耐心,来科学地、细致地对待城市的建设。在这个方面,世界上正反两面的例子都不缺乏。不要让西宁成为反面例子之一,我希望它成为真正适于人们生活和工作的安适之城。

到塔尔寺看酥油花

“曲吉昂秀”,当塔尔寺今年主做酥油花的僧人,将他的汉语译名一笔一画地写在我的采访本上时,寺院上方的那块天空正蓝得耀眼。曲吉昂秀把笔和本子递还给我,神态一如刚才沉静、平和。

这天大雪初霁,塔尔寺在肃穆中透露着宁静,仿佛一帧层次分明、对比强烈的黑白木刻版画。一路上积雪反射着阳光,明灿灿的,如同白银般耀眼。而进入这小小僧院,时光好像不经意间浸入水中,给我一种温凉,并且流动滞缓的感觉。

曲吉昂秀和湟中县委宣传部于副部长、统战部部长等人一起陪我们走进艺僧们正在忙碌着的工作室。室内气温很低,十几个僧人或蹲或坐于架下,井井有条地捏、抹、涂、绘。各种酥油制作的楼台寺塔、树木花卉,和大小佛像已经成形。看得出,这是在讲述某个活佛高僧的长卷故事。塔尔寺用酥油花曾做过许多相似类型的作品,這些作品将主人公在不同时空经历的事件置于同一平面,给观者以奇异的真实感。这种浓缩,其实带有史诗的音质。

酥油花号称塔尔寺“三绝”之冠,已有六百余年历史。相传宗喀巴大师在拉萨大昭寺做大法事时曾做一梦,梦中荆棘变明灯,杂草化鲜花,奇珍异宝光彩夺目。梦醒乃组织众僧用酥油塑成花木供于佛前,于是,延续至今。往年,塔尔寺做酥油花由上下花院各施才智进行竞争,胜者代表寺院展出。今年因种种缘故,只由下花院制作。众僧制作酥油花期间,严格保密作品的内容与制作过程。今天有幸亲睹他们制此灿烂大作,真是大饱眼福。

制作酥油花时先用杂草绑成骨架,尔后在冷却的环境下用矿物颜料拌成的酥油捏造实物。这种工艺只能在低温下进行,艺僧捏塑酥油花时,先将手浸入放有冰块的冷水中降低体温,然后捏挤酥油,分离出种种微小杂质,才能慢慢塑成这工艺细腻,形象逼真,色彩丰富的艺术珍品。在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艺僧们每日要工作八九个小时,没有顽强的毅力,是很难完成的。

正月十五,是塔尔寺酥油花开光之日。这天是塔尔寺、鲁沙尔镇最为盛大的节日。青海各地群众纷纷涌向寺院观法事,看酥油花,热闹非凡。幼时,父母几次带我前往鲁沙尔镇、塔尔寺。以至于我感觉中的正月十五,除了元宵、花灯和跳冒火外,还在记忆里留下了酥油花的色彩和气味。而酥油花展馆外,塔尔寺院中、鲁沙尔镇上那种人头攒动、声浪喧天的场景,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就想,若是有人能俯拍出这种具有很强爆炸力和辐射力的场面,该是一幅极富视觉冲击力的照片。

在十红滩戈壁

我怎么也不相信离开吐鲁番市区仅十几公里,就会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十红滩戈壁。

阳光陡然增大了质量,砸在地下,浮土飞扬。送我们前来的汽车狂吼着、嘶喘着轰鸣而去,驾驶室的玻璃在一路黄尘中闪忽着光亮。戈壁清晰地跳入我们的视野,它干硬的躯体肆无忌惮地前延着。

一下子有了种被抛在月球荒凉表面的感觉。日影的移动在这里异常滞重缓慢,仿佛是要让你体会一粒石子如何怀着坚韧的意念暗暗成形,终于又在赤日狂焰的夯击下化为齑粉。基地工人喂养的鸽子散步、饮水,带着一种深渗骨髓的疲倦,偶然飞起,搅得空气粼粼,光线乱颤,热风扑面。汗水不知不觉爬满全身,糊住了双眼。因为这热,为世事、为心事而生的焦虑也急涌心间,加倍炽烈。

此时,这内外俱焚的炎热与我仿佛堂·吉诃德眼中的风车,每每熬过几寸光阴,便觉得是在魔鬼那厮身上捅了三四个透明窟窿。好在刘老师及时稳住了阵脚,老练而自然地融入进了这群勘探人中间。于是,我们忍着热劲儿采访。忍着热劲儿吃饭、喝酒、下棋。总觉得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

熬到了天黑。熬到了深夜。却怎么也睡不着,那床单都是发烫的,挨着身体,马上发生化学反应,产生巨大的热能。心中愈发焦躁,便掀开门帘外出寻凉透气去了。

夜中的十红滩戈壁茫茫无际,边缘微微发亮,似与天接。黑色砾石遍布,握在手中还有些微温。这海拔为-150多米的全国最低地竟与高海拔的雪域绝境一样,强烈地拒绝着生命力不够坚韧的事物。在这里能够见到的其它生命物种只有贴地生长的沙漠植物,以及稀稀落落的草甸子里隐藏的刺猬、蛇、蜥蜴几种小东西。回望那几排黑漆漆的寝室,不禁为这些抛妻别子在此劳作、以期养家糊口的汉子心颤。直直地往前走,闷闷地想,如果能将南方造成灾害的洪水引到这里,这里该是良田万顷、遍身披翠的富庶之地吧。

戈壁滩的夜色经过从暗蓝到浓黑的种种转换后,变得明灿起来。自然界的几大元素忽地从直泄而下的星光里展开了隐秘的内核,我为瞬间的灵视幻觉而陶醉。这里虽是一块禁地,却能够为人们提供思悟生之妙义的条件,是一种警醒。忽然觉得与这戈壁结缘十分不易,今后不知还能否重临此地。或沧海,或桑田,或大漠戈壁,一切出自大自然奇妙运思,我们虽不能述其堂奥,却可感受其美。有传说言,行走的人是将自己的魂魄不断撒流于行旅,而我愿意将自己的魂魄安置于这灼热的不毛之地。

就这样在深夜的戈壁滩走走停停,胡思乱想,在一片片微小的凉风中,人渐渐踏实了。

暮色中的交河故城

那一刻,丝绒般的天幕变得格外深沉,明亮。这是中亚腹地的一个普通傍晚,夕阳在远处林梢斜斜燃烧,微微拳曲的光线发出喑哑的嘶鸣,大地深处似乎有一种沉静的乐音,在我们的感觉难以真实地触及之处隐隐混响:风从远方吹来,拂过—路风尘与汗水,令人透心敞亮。我明白在乌鲁木齐、吐鲁番逗留的几日,以及今天于葡萄沟、火焰山之间的奔波完全是铺垫,仅仅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沿着坡路登上立于绝壁的土城,星罗棋布的各种土质建筑的废墟不断撞人眼帘。无法想像这座已有2300多年历史,最后毁于14世纪中叶的城池,在时间之风霜雨雪的侵蚀下,何以还能保持这完整、雄浑的气像。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何物能比废墟——例如这千疮百孔的建筑群落更能体现和阐释一种壮美的诗学。我们屏住呼吸,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小心地踏入这个复杂深奥,静寂得难以猜度的区域。

交河故城的主要干道为南北走向,是在原地挖沟建成。两旁建筑大抵封锁在高达六七米的生土厚墙之内,身在其中,依稀可感这座前车师王国都城,昔日西域军事、交通要塞,当年壁垒森严的气氛。走过一条条大道小巷、明街暗沟,鳞次栉比的官署,商铺、豪宅从幽暗的深处浮起,半真半幻地构成一个难以穷尽的迷宫。在一些普通民居中,当年置放油灯的孔穴依然在墙,似乎青灯下读书、纺织,就着夜色闲聊的时光只是昨日。正对南北大道北端的,是全城规模最大的一处建筑群落。虽然只剩残垣断壁,仍可辨得当年曾是昌盛佛法的一座大寺院:大殿、僧房、后殿,布局井然,历历在目;那些残存的佛像,见证着光阴沉着的流逸,恣意的弹拨和挥洒。蹀躞其间,我感到历史已抽象成了一堆浮云,正从我们头顶飞速地旋转着前行。而我们其实极端无知:无论是对这座空城,这片分布着沙漠与绿洲,并且永远在变化的神奇大地;抑或是对自己,对任何一个早就败落或者盛开的生命。因此,尽管此刻种种关于历史的,归根结蒂属于生命的神秘气息在四周弥漫飘摇,我们也只能竖起耳根,徒然做出捕捉的样子。

我一度以为梦境、死亡、历史、湖水深处种种细微的漩涡与泡沫,皆可在坚实的物质世界找到相同或相似的图案和形式。如交河故城,可为一例。但是这座空城中憩息的亡灵太多了,致使我对自己的每一感觉和猜测即刻都深为怀疑。更重要的是,我感到这空洞的区域正在瓦解,缓缓地变成另一种水流,一种带着胶质的液体。一瞬间,我想,达利很多时候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们到达时恰是黄昏,天日将残,游人已尽,几个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变得越来越虚弱空洞。光线由明亮而泛出青蓝色调,终于被浸润得黑蓝了。黑夜马上就要来临,我们急急忙忙地拍照。是另一场战争。我感到一种牵皮扯肉的痛苦,仿佛这废墟,这即将吞噬一切的黑夜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属;而我的探触与质询,还有争分夺秒欲与故城某处同构一帧照片的举动,不过是一种抵御,一种留恋,一种别样的撕扯。在咔嚓、咔嚓的拍照声中,一丝凉意从越来越长的影子里传递出来。就像黑白电影:一个个亲人,或者温暖的人在马路边、电梯里、病榻上无力地向我们告别;时间被高度浓缩,日常生活的背影走马灯般转换。而后,他们的身躯越来越干瘪,在这个物质世界成为一個梦的残骸。交河故城,何尝不是一个空洞的蜂巢,一个大如恐龙化石的梦境的残骸!城池边角有井,据说井水至今可以饮用,只是因若干年前有一女子远地而来,投井求死,故井已加盖,只余三孔小眼,我向下望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暗想,那女子亦是非要亲验水波漩涡质地的固执之人,是忍受不了内心撕裂、残疾地行走人世的固执之人。

在光线马上会全部融于黑暗之时,我们终于走出这座百绕千回的空城。踏在危崖,首先辨清的是环城而流的河水。河流哗哗低语,保持着哺育一方生灵的高贵的母亲气度。我知道如是白日,定会看到白杨等健秀植物将身影投入河流怀中,在水流的明暗倏忽中,那梦境与现实相融的至景。这种感觉和想像奇异地遏止了心中渐浓的凉意,忽然觉得故城的每一泥上其实都是温热的。它们能够肃穆地保持各种建筑的基本形状,是因为在每一个难捱的黑夜之后,总会得到吮足太阳浓光的白昼。而已经深浸到它们内部的那些血泪情仇故事,铁马金戈之声也变成环状回声与此地大风共振。所谓生命,既是局部,更是全部;既是结束,更是开始。

在忽断忽续的胡思乱想和流水声中,心慢慢地变得安宁了。

在北川河岸行走

北川河汇入湟水河时,已经筋疲力尽,微弱得只剩一缕拖曳着亮光的细线了。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从车窗内抬起头颅,眯着眼睛紧盯着这缕细小的水流。仅仅在一个小时以前,仅仅在距离此地二十来公里的地方,北川河还能够把“哗哗”的流水声传入我的耳鼓;现在,她的孱弱夸张地比量着河床的阔大。河堤下竟然有杨柳婆娑,杂草野花遍地,羊群在稀稀拉拉地啃食。

这条大通县境内最大和最长的河流,在西宁小桥如同一根细针扎入湟水时,带着一种完成了宿命的解脱感。对于熟悉这条河流的人们而言,这样的解脱带有英雄最后告别般的悲怆、完满和无言。只要你还对世上万物、对任何形态的生命葆有本能的敬意和怜悯,你就无法因为在一个小时之内,目击一条河流的丰腴和衰竭却无动于衷。

我无法不用眼睛和双足追逐她,因为我的家就安置在她的岸边。只是太快了!——这样的历程和阅读,过于直观地呈现了“生”刻画出的“命”痕迹。

从地图上看,大通县域形如桑叶。而使这片桑叶润泽常青、饱含生命蓄能的,则是来自祁连大坂湿漉漉的风云和清澈寒凉的雪水。这些水汽、水珠、水流,循着天地间暗藏的韵律凝缩、滚动、汇聚成流,迤逦而来。

北川河是大通县的最醇厚的滋养,最重要的供血脉管。其主要支流宝库河,源于大坂山克图牙壑一带,全长106公里;另一主要支流黑林河,源于大通与海晏交界的大坂山东侧,干流全长62公里。二水如同姊妹,不约而同地走出祁连支脉高高大坂,至斜沟汇聚为一水,而后时徐时疾,流泻川谷地带。所经之处,留下的是茂盛的森林、丰美的牧场和天空下轻浪般摇摆的青稞。至桥头,又有发源于门源、互助交界处的东峡河援军般加入。至此,北川河的蓄力达到顶点,水势浩大,水波激流。

这条汇入了140余条支流的河水,形如大通的动力和滋养系统,细密的水网遍布县域,那些珍贵的雪水、雨水、渗出地表的水流,汇聚在北川河的声名之下,浆熟了小麦、青稞,护佑着一方人民。她倾力奉献汁乳,以便让处于氏族公社时期的先民烧制闻名世界的连臂舞蹈彩盆,以便造就北川谷地千百年的丰饶和滋润。而后,她把最后一抹温热、最后一丝气力,投进了湟水,投进了黄河,投进了大海。以这条母亲河为观察点,感受地理色彩丰富、文化内涵深沉的北川,应是恰当的。

溯源北川河,就是在认识、熟悉整个大通,就是在阅读大地,就是在感受河流两岸民众的呼吸。

你不可能不为这样一条河流的走向和命运牵肠挂肚。

从六七岁起,北川河就开始映照我的生活。我的行旅恰好和她的流向逆反,沿着宁张公路,我从西宁出发,等待短途班車在24公里、28公里,或者桥头停靠。

对于我这个蜗居于西宁的孩子来说,第一次进入眼中的大通,立即显露出了完全不同于城市的景观和气质。那一片片在八月黄金的阳光下,在宁张公路两旁低垂着沉实麦穗的田地,以一种质朴而热烈的色彩,让大地具有了思想者的意味和最本真的喜悦。而北武当——老爷山上嶙峋的山石,葳蕤的林木,坡地上红得透亮的野草莓,让我知道世界有着与教室、街道、商店完全迥异的构成。十年后,我来到大通工作和生活。自此,我便枕着北川河入眠。我的生命打上了北川河的烙印;我和那些自出娘胎起就喝着北川河的人们成为了朋友。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中,我感受着北川河的性格和内蕴。

此地尚武。

冬天。清晨。5点20分的通勤车,在积雪的宁张公路行驶,天色浓黑,车内载着一群面目模糊的人。不会出乎你所料——扎马步,练拳脚,舞刀弄枪的儿郎,在道路两旁的树木下呼喝有声。

在金属不断以各种腔调嘶吼、长啸、呻吟的车间,我的耳朵里灌满了大通地界生发的强悍人物、传奇人物的故事。而我的同事,就有参加过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士兵。胡子拉碴,步伐沉稳,他们带着见过大场面之后的沉默,和我一起把矿石粉末投进电解槽,析出金属汁液。

再往前,在抗日战争中,大通的血性男儿随军东下,为拼杀日酋血洒疆场。1938年,县城树立“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以志怀念。青海第一位对日作战的飞行员赵有德就是大通赵家磨人。当我环顾来自赵家磨的赵姓同事时,止不住浮想联翩。

听听这些地名:大通卫、长宁堡、阿家堡、古城……这些极具军事色彩的名称,间接地传递着历史刀剑的鸣击,直接地表现着此地男儿保家卫土的决心和血性。

一代名将柴国柱,于明万历年间奋勇于西宁、青海湖;扬威于张掖、酒泉;舍命相搏于沈阳、山海关,成为明朝危难之时挺身扶助的忠勇悍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高山雪峰而来的北川河,把一种刚劲而清正的气息输流于松柏桦林的根茎枝叶,也浇灌在这些忠勇将士的内心。

让人讶异的是,北川河还造就了另一种风景。在上游,河水浇绿了树林,染青了牧场;同样,当她从高山蜿蜒而出,便把生命的能量铺载于麦地。——大通尚武,同时崇文。崇山书院、大雅书院、泰兴书院……有史记载,自清初始,大通开始兴建各种学宫、义学、书院、学堂,遍布县域人口稠密之地。

其中,建于乾隆元年(1736年)的三川书院,为当时青海地区的第一座书院。1738年,时任西宁府佥事、后因编撰《西宁府新志》而留名青海史册的杨应琚,为这座位于白塔城(现城关镇)的书院,拟订了《皇清塞外大通卫三川书院学约》,以加强管理,促进学业。今读《学约》,依然可以感受到杨应琚“教养人材,德修学殖,以备国家器使”的感怀和努力。

把大通放置于河湟区域观察,就会发现“教养人材,德修学殖,以备国家器使”之言,绝非空话。北川河如此,北川煤如此,北川人当然更是如此。

在历史深处,在北川河中游的两岸,崇文尚武的大通人以不同的形态,织就了一幅色彩斑斓、经纬相宜的文化锦绣。

有时,变化非常折磨人。比起往昔,大通富裕了许多,现代了许多。而不知不觉,我已把二十多年的光阴留在了北川河岸。这么多年的居住和行走,依然让我迷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称为北川河之子,是否与名曰元朔、清平、极乐、青林的这些土地黏连一体。从上小学起,我就频繁地穿梭在宁张公路,在那座所有建筑物、所有叶片花瓣和树梢都落满了厚厚尘埃的水泥厂,度过一个个寂寞的假期。就在那座灰蒙蒙的工厂,就在离那群灰蒙蒙的人群不远处,北川河日夜奔流,两岸仍然是早晨挂满了露珠的庄稼地。河水的流淌声就像一种呼唤,吸引我屡屡踏出厂门,翻过干打垒墙体,踩着松软的田埂,置身于那个安静却极富生机的所在。

那是一个清冽、清新、清亮的早晨,我跟随外出值班的姨父出门。姨父高度近视,却奇怪地成为了一名技术高超的管工。穿过种满豆角、大头菜、洋芋的田地,我俩来到河岸。在这样的空间工作,效率肯定很高。干完活后,我们在鸟鸣声中,在虫唧声中,在河水宽容的流淌中,捕捉满天满地的蝴蝶。蝴蝶们缤纷五彩,把渐渐垂射的阳光也涂抹得七彩斑斓,蝴蝶的飞影投向向日葵,那手掌一样宽大的叶片竟有了雕镂的质感。下午,当我们踏进那座硕鼠在下水管道横行、阴湿嘈杂的职工简易楼房时,俨然有种手举火把的感觉。关好门窗,我们打开口袋,狭小的房间内,蝴蝶飛舞,照亮了躺在床上刚刚出生不久的表妹。而后,我们打开窗户,让蝴蝶这彩色的闪电,飞出这逼仄的空间,飞舞在工厂,去照亮、分离空气和水泥搅缠得难分难解的沉闷空间。

然而,北川河岸的工厂不止一座,而且日益显示着强大的繁殖力。它们贪婪地啃尽一块块田野,而后把钢筋、水泥、机械、仪表和着装统一的人群设置在泥土里。听听这些名字:化工厂、矿务局、铝厂、水泥厂、陶瓷厂、建材厂、电厂……一座座巨型的、中型的、小型的厂矿,如同一个个顽劣的儿子,完全不管不顾母亲的感受,而蛮霸地噙住了北川河的乳头。这使我在河岸边的行走,双目的追逐不能不变得沉重。

假若你是位航拍师,可以从大通与西宁接壤之地后子河向北望去,直到老爷山脚下,在北川河中下游长达36公里流域的河谷地带,田野和工厂、自然和机械相互交织、相互追逐、相互构成了一幅极具象征意味的图景。只是在这样亢奋的撕扭中,在这幅充满动感的的图景中,北川河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消瘦。

多年以后,我才能够稍稍读懂小时候在水泥厂放飞蝴蝶的那个场景。那些彩色的闪电,那些精灵,带着河水的波纹,冲出窄小的窗户,在工厂上空闪耀、破碎;如同一个古老的谜语、一种提示,播洒着命定的哀伤,那么绝望,却又那么毅然决然。

猜你喜欢

北川大通西宁
距离完美只差一点 上汽大通MAXUS G90
Dynamical signatures of the one-dimensional deconfined quantum critical point
轻轻松松聊汉语——“中国夏都”西宁
寻找你心中的完美之车
——上汽大通D90……虞展
青海西宁兰州格尔木往来更畅通
上汽大通:C2B个性化定制未来
北川的味道(四题)
上海大通的黄金十年
西宁市北川河综合治理工程设计探索
北川让梦想飞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