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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富记

2018-04-12杨献平

雪莲 2018年1期
关键词:横江水富

差不多六百多年前,这里是僰人的领地。《珙县(今宜宾珙县)志》说:“珙本古西南夷服地,秦灭开明氏,僰人居此,号曰僰国。”而这个民族,在今天,似乎很陌生了。唯有宜宾珙县的僰人悬棺,可以证实一些什么。先秦时期,他们就出现了,并且占据了中国西南地带即今云贵川交界处的高山峻岭、峡谷江畔,并参与了著名的“牧野之战”,其酋长因功而被封为僰侯,世代袭居云贵川三界之咽喉要冲,在高山与湖泊,密林和大河之畔生存繁衍,在争战中此消彼长,求得生存发展。但因其民族的血性刚野,或者是好勇斗狠,绝不妥协,多次与更强大的民族、帝国抗衡。在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历史大势当中,僰人好像是不识好歹、不会随波逐流的那一类人群,宁可战死沙场,举族消亡,也不会向任何强势者低头苟且,求得一时之安。

朱明王朝万历年间的四川巡抚都御史曾省吾在其所撰的《平蛮檄》中如此说:“山都群丑,聚恶肆氛,虽在往日,叛服不常,未着近日猖獗尤甚。都蛮近日长驱江、纳,几薄叙、泸。拥众称王,攻城劫堡,裂死千百把户,虏杀绅监生员。所掠军民,或卖或囚,尽化为剪发凿齿之异族;或焚或戮,相率为填沟枕壑之幽魂。村舍在在为墟,妻孥比比受辱。六邑不禁其荼毒,四川曷胜其侵凌。”

正因为僰人“叛服无常”“拥众称王”“攻城劫堡”,并多次或大规模“裂死”和“虏杀”地方基层官吏与乡绅生员,使得朝廷震怒,以张居正为主导,授予曾省吾地方军事指挥权。公元1573年,朱明用兵14万,对僰人进行了一次彻底的“飞檄进剿”,据《兴文县志》记载:“(朱明)前军引火炬烧城屯千余,炎焰漫天……赴火坠崖谷者数万……都掌蛮至是尽灭”。

当然,“尽灭”僰人,一个不剩是不可能的,明政府对投降和俘虏的僰人,也效仿前朝,将遗留下来的僰人采取分散安置的方式,以地理和族群的区隔,使其他们不能再勾连呼应。如此多年之后,僰人渐渐融入其他民族,或者隐居他地,空余两百多口悬棺,在今四川省宜宾市珙县麻塘坝和苏麻湾等地,昭示着时间当中的悲情与过往。毋庸讳言,这是僰人至今留在大地上的鲜明痕迹。《珙县志》记载说:“棺木岩,治西南九十里,昔僰酋长于崖端凿石栎钉,置棺其上,崖高百仞”。

关于这些,我先前一无所知,直到第二次去到云南水富县,查资料方才得知,了解之后,頗为惊心。大地的任何地方,都有着丰富、深刻的历史痕迹,而且,大多数都自行消失或者被自然、时间篡改与掩埋无闻了。僰人就是其中之一。可以想见,在漫长的历史当中,在云贵川交界的崇山峻岭之间,以及滔滔泱泱的大河大江岸边,这一个剽悍的、血性的、战斗的族群,他们的生存和发展肯定也生动多彩、可歌可泣,充满神话传奇与现实奇迹。

水富县处在云南最北端,素有“北大门”之称,金沙江、长江和横江在其境内汇流合一,堪称长江第一港口。我第一次去到,是2014年,首届云南北大门文学奖散文奖授予了我。由成都坐火车,过宜宾,到水富县,立马就觉得,这里是一个典型的山地城市,简陋的火车站就在一座山之下,出站,立马就觉得了一种强烈的逼仄和压迫感。这个地方,不仅山高,地势陡峭并江河汇流,也是西南地区一个具有神秘气息,并且特点独具的地域之一。以其大方面来看,水富县虽然在秦时已经置县,但在以后的变迁中,多数时间归属宜宾管辖。她的地理又与昭通毗邻,甚至紧密成一个整体。昭通这个地方,在历史上,也是颇多传奇,特别是民族迁徙、聚居、离散等等剧烈事件,使得这一地区在很大程度上有着特别“异”的气息与质地。

因为与宜宾一衣带水,长期合二为一,水富县的饮食和方言,乃至风俗文化相似度很强,反而与昭通其他地方不怎么协调一致。这也说明,水富县是一个具有多重文化性格的地域,她小,但有个性;她崎岖不平,但江河围拢;她田地稀少,但又物产丰富;她偏居一隅,但又人杰地灵。这样的一个县域,在中国,似乎还是不多见的。走在上坡下坡的县城街道上,行人不多,也看不到喧嚣的商业场所。晚上住下,不用担心彻夜不停的车声人声,那么安静,就像一下子扎入幽深的乡间,所有现代的一个夜晚特征都消失了。因此我觉得,在水富,起码有三个美好的事情,一是可以吃到正宗的食材,二是有很好的空气洗肺,三是能够得到最好的睡眠环境。

这本来是人类天赋之权,现在却成为了一种奢望。人在进步,文明在发展,可是人却在自我戕害。如同现在的微信朋友圈,本意是密切关系,方便联系,可现在,朋友圈已成为破坏朋友关系甚至亲情的首发地。在水富,你觉得一切都是安静的,你在街上走走,也只能看到三五个人,一些不大,也不热闹的商店。这样的小城,其实最适合养老。我早就在想,假如医疗和教育也倾向于乡野小城,那么,大中城市的压力就不会那么大。这种畸形的发展思维,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意义上的重复、消灭与挤压。水富作家季风、诗人张雁超、陈卓等人,都是当地文学的翘楚者,也非常的低调,平和,有自己独立见识与书写方式,与他们在一起聊天,觉得十分快意。

次日,再去醉明月和云五液酒厂。后者是2014年首届云南“北大门”文学奖的主要赞助者。获奖者除了一万元奖金之外,还被赠送了一百斤的原浆酒,存放于该酒厂的山洞里面。后者我也是第一次去。全程参观和见识了酿酒的全过程。五谷发酵而有酒浆,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古人发明酒,简直就是一项伟大的奇迹。酒对于人来说,相当于肉身的灵魂部分与现实的精神层面。喝醉过的人都知道,酒一方面麻痹心智,使得身体和思维不受控制,但也会使得人在适量的情况下解脱烦恼,觉得一切事情都不在话下,一切的名利富贵都轻若云烟,也能感觉到一种灵魂飘渺飞升的轻盈感,以及在某种亢奋状态下,身体出乎意料的强大甚至勇猛。至此,我才明白,古人为什么无论悲伤还是喜庆,都要选择饮酒来证实……或者干脆将饮酒作为一种仪式,来完成自我的“隐形”和“突兀”,尽管持续时间都非常短暂,甚至酒意散去更加痛楚或者懊悔不迭,但酒提供给人的,却是一种无法遏制且又神奇无比的激情与“罕见状态”。

水富县境内,有著名的金沙江和横江,长江也在这里收纳了更多的江河,转而形成更大的奔流。金沙江的水质,是酿酒的主要优质原料,如上游赤水河的茅台,以及泸州的泸州老窖,宜賓的五粮液等,都得益于云贵川之间的江河水。在参观时候,我还尝了一杯醉明月原浆,浓香甘冽,淳厚沾唇,又不觉得涩口,入喉有一种火焰般的感觉,至胃内稍微灼烫数秒,旋即隐匿。在场的人都夸奖这酒好。酒厂老板笑得合不拢嘴。临行时候,还每人送了一个礼盒装。几天后,就要离开水富的时候,我想不带这酒了,想想又舍不得。回味起那种至纯味道,便又不远数百里地提了回来。

再去云五液酒厂,内心里觉得亲切。老板是一个帅气的中年人。2014年,我就喝过云五液,喝了很多。记得有一晚,和诗人王单单在水富县城之横江边上,两个人喝了差不多两斤,雷平阳见状,骂我们两个人是“勺子”(傻子的意思)。这一次,再去云五液酒厂参观,想起自己还存放在该酒厂山洞里的一百斤原浆云五液,有心去看看,闻闻味道,但忘了带钥匙。作家季风说,这是让你下次再来,天公作美。我笑笑,说,水富这个地方,总是令人流连忘返,来两次肯定是不够的。

水富县东西最大横距36公里,总面积440平方公里。地处金沙江与横江汇合处夹角地带,属四川盆地南缘、云贵高原的起点,南接乌蒙山麓末端,东、北分别以横江、金沙江为界与四川省宜宾县隔江相望。境内最高海拔(太平乡轿顶山)1986.4米,最低海拔(县城中嘴)267米。西南部多为山地,中部多为二半山区和深丘陵区域,北部和东部多为河谷平坝和矮丘陵地区。

这种地形,端的是奇特,由此也造就了水富特别的地理位置与人文风情。下午去两碗乡庙口看谭家牌坊。很高大,大致修建于清朝道光年间。廊柱上写着对联非常正统与光大的对联,大意是谭家多出官要,富贵如期,并五世同堂,人丁兴旺等。石雕之精美,图案之华丽,古朴而又庄重。古人的家族观念,甚至对天道人伦的敬畏、践行和尊重,是今人所丧失了的。谭家的兴旺与富贵,可能是另一种造化。当地人则说,是有人嫉妒谭家,以立牌坊遏制或者破坏谭家风水,致使谭家从此一蹶不振。这只是一种臆测,天道忌满,世上再好的事情,再伟大的人物和兴旺的生活,也都有烦恼与败落的那一天。如老子所说:“极则反,盈则亏,此乃天道也。”

庙口村是一个古朴的,建立在山冈上的村子,据说以前有一座庙,叫陈家寺,后庙倾塌,不复存在,唯独那座高大的牌坊,仍旧矗立在横江之间的山嘴上,看着泱泱河水,不舍昼夜。

事物总是在更迭,这也是一个自然铁律。去看楼坝古渡。这横江上的古渡口,从其规模和至今尚存的鼓楼看,在百余年前,当是衔接四川和云南的繁华之地,但从整个大的环境来看,这楼坝古渡,却有沈从文湘西的味道。单看那岸边的香樟树,绿叶婆娑,冠盖庞大,怎么说也有三百多年的树龄了。在楼坝古渡,曾有一个重要的史实是,1862年,分裂的太平天国,正在沉入其自己制造的巨大的、短命的狂飙与漩涡中,翼王石达开率众出走之后,辗转多地,在滇北与川东,先是在黄鳝沟与骆秉章、唐友耕等清军作战,至楼坝渡口,再度遭遇清军。这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赌博,仅仅在横江,石达开所部就牺牲了50多名将领,4万多军卒。也由此战,纵横十几个省份,行程五万多公里的翼王石达开,开始了他失败而又令人啧啧称奇、为之叹服的命运最后驿站。

天平天国的历史,总体上就像是一道强劲的闪电,在大地上暴烈滚动之后,以短短的十四年为长度,以自我的弱点和内部堡垒的自行涨破,而导致全盘崩溃和失败。这一个历史事件,其中暴露的、隐藏的,全部是农耕时代之中国农民的优、缺点、智慧,当然还有劣根性。只不过,翼王石达开的战功,以及他的失败,包括在成都受审及至慷慨就义,都是那个时代当中最为耀眼的。他短暂的一生有过骄人的军事才华与政治敏锐力,可彼时时空和时机,乃至整个大时代的环境氛围,使得他不得不孤军作战,在背叛与被围剿,以及冥冥的天意中,成为近代历史上一个最具悲剧性的军事统帅之一。

由石达开,不由得想起神秘而悲绝的僰人。

《吕氏春秋·恃君篇》说:“氐、羌、呼唐、离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筰之川,舟人、送龙、突人之乡,多无君。”《说文﹒人部》上说:“僰,犍为(现属于四川乐山市下辖县)蛮夷,从人,棘声。”“僰”的意思就是“生活在刺巴林里的人”或是“在荆棘丛中生活的人”。

据宜宾拍摄的人文纪录片《远去的僰人》显示,近年来在云南文山市所属的丘北县发现了僰人及其聚居区,主要分布在双龙营镇野猪塘、白石崖,以及舍得乡的白泥塘村等10多个乡村,共计1557户6894人。

据当地人说:“我们的祖先,是为了躲避战乱才从‘江外渡江逃到这里的……”。石达开与僰人,他们地域不同,但性格里面都有着一种刚猛与决绝,血勇和激烈的因素。尤其是石达开,多年后带兵来到僰人领地,并进行了一系列惨烈的战斗,最终在大渡河之安顺场自愿放弃抵抗,被押到成都,然后死在了他始终没能夺到手的天府之乡。这是不是一种历史的暗合或者某种呼应呢?

站在水富县对面的山岭上,俯瞰正在建设中的港口,遥看横江、金沙江与长江在这里悄然会晤,胸襟中,便忽然有了一种开阔和激荡之感。整个水富县城,坐落在一面斜斜的山坡上,面对大江大河,白云青山。这样的一种地势,在冷兵器年代,肯定易守难攻,为各方军事集团争取的要塞。而现在,水富县只是一个县域,虽然四面环山,略显偏僻,但她也跟着轰轰烈烈的时代,在大剧变中自我适应,亦步亦趋或者紧跟而上。我个人倒是觉得,像水富这样的县城,生活其中的人应当是幸福的。尽管,小地方的人总是仰望现代都市,殊不知,深居都市的人却总是探着尘埃的脑袋,向着乡野充满深情地张望。

我没有想到,水富县还有铜锣坝那样的,类似仙境的地方。

车子盘旋向上,至仙女湖边,看碧水充盈,收纳蓝天白云,四周草木。忽然觉得,这样的环境,安静、宁谧,充满仙道气息。划船其上,碧波荡开,明镜万顷,端的令人心旷神怡,犹在画中。同行的朋友惊呼,说好久没有在这样的真正的自然环境里洗肺,取悦自己了。然后放开嗓子大声喊叫,那声音,一波波,从水面上滑行到了四周的树颠。

再沿着山路曲折而上,沿途都是茂林修竹,还有银杏树、红豆杉、珙桐、桫椤、罗汉松、水杉、红椿、桢楠等珍稀树种。鸟儿在树林缝隙名叫,清脆嘹亮;阳光穿过树叶,打在地面的枯叶之上,有的像黄金,有的像绿宝石……整个森林里,升腾着一种清新的潮湿气息,空气发甜。我气喘吁吁,但也时常会停下来,大喊几声,或者蹲下来,采摘四处都是的蕨菜,还有真姬菇、双孢菇等菌类。可是,这些菌类虽然好看也好吃,但一般人不会做,会导致食物中毒。大地给予人的,或者说大地上生长的和存在的,都是与人息息相关的,人却要采食它们,也是一种充满丛林法则的残酷事情。

爬到山顶的瞭望哨楼,环目四望,才发现,仙女湖面积之大,植被之丰密,珍稀物种之多,在滇北地区当为翘楚。环绕仙女湖的,四周都是高高低低的山包,一个个形如乳房或者馒头,层层叠叠,远近呼应,整体看起来像是一朵巨大的正在盛开着的莲花。而我们所在的位置,正是莲芯。同行的一位当地朋友说,曾有王朝皇帝曾想在这里建都或者修筑陵墓,原因是,铜锣坝仙女湖之地,有王气和贵气,风水尤其好。也曾有人想在这里建房居住,但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龙穴所在。

人是大地的产物,人们相信,大地不仅可以给我们提供衣食住行,乃至世间的一切享受与富贵,也会带来必然的报复、灾难与苦厄。更相信,大地那么大,总有一处适合自己并可以使得自己借助天地辉映的力量,对自身命运产生重大的持续的影响。这种理念,完全无可厚非,也是人类在长期的大地生活中探索与总结的经验之一,尽管玄虚,但基本上有理可循。因为,人们相信,世间万物,有彰显,就有隐藏,有形的,也会有无形。而往往,隐藏的和无形的事物所蕴含的力量,以及对人的影响幅度和能深度,总是要高于那些日常所见的。

游览仙女湖,我愈发觉得,这样的地方,在远古时代,肯定有人活动,僰人或者僰国的族人肯定是其中之一。在西南大地上,民族的迁徙和流变与西北一样频繁而又神秘,残酷而又深刻,且充满了种种难以稽考的谜团。就像僰人留在今宜宾珙县的悬棺,以及岩画和其他蛛丝马迹的传说一样,没有确凿的考古发现,一切说法都只能是猜想。但毋庸置疑的是,水富这个地方自古就是丰饶的,在时间长河中,肯定容纳了无数的人及其创造的历史、文化和文明,只是,大多数被淹没了。在人类社会,在古老而沉重的大地上,类似的遗憾和悲剧每天都在轮番发生。这是自然自我调适的必然过程,也是人类及我们的文化文明必然的命运。

臨行时候,季风和送我到车站,又说:“何时想来了,打个电话,我来接你。”因为喝了点酒,我有些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这么好的地方,我一定会再来的。”上了火车,躺下就睡了,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仙女湖边,手里还拿着一柄斧头,看着万亩森林,我大踏步地走,心里想着,要在这里修一个木屋,用来安置自己的后半生。凌晨倏然醒来,想起这个梦,不由哑然失笑,又觉得一丝不快,心里说不清的一种感觉,顺着目光伸向午夜的车窗外。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1973年生。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大家》《北京文学》《山花》《诗刊》等刊。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的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长篇小说《匈奴帝国》,散文集《沙漠之书》《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历史的乡愁》《自然村列记》《河西走廊北151公里》,以及诗集《命中》等。现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星星》诗刊主编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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