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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桥人

2018-04-12卫鸦

雪莲 2018年1期
关键词:马帮古道风雨

又跑过来一阵风,门窗微微抖动。她从屋里出来,落叶翻飞着跟在脚边走。冬季的风不讲规矩,冒冒失失,把这个早晨吹乱了。她回屋拿把扫帚,将院子细细扫了一遍,落叶堆积的地面像脱衣服似的,一寸寸干净地裸露出来。她知道过不了多久,黄叶又会铺满院子,秋冬两季,这地方总有扫不完的落叶。这是湘中的冬季,风呼啸着翻过雪峰山脉,顺着清浅的河道掠过来。空气冰凉刺骨,她抖了一下,将扫帚靠在门边摆好,把脖子上的围巾拉起来裹住大半张脸。还是冷。阴寒的感觉像锐利的钢针,穿透层层衣物,附在身上。她搓搓手,把双手拢在嘴边哈气,又跺跺脚,陡峭的寒意稍稍淡了些,这时她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像片落叶那样荒凉地掉进了院子。

是北风,父亲在外面说。父亲音色低沉、浑浊,就像是从地底深处发出。父亲正在走向衰老。她想起下山前的夕阳,越靠近山尖,就跌落得越快,这种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与父亲晚年的轨迹是有着相似之处的。

她来到院外。父亲双手拢在袖中,背支着墙,低头蹲在层檐下,面前是只色泽深沉的陶制水缸,茶水已经烧好了,缸面丝丝缕缕浮动着一层白色水汽,在凛冽的空气中,浓酽的茶香悄无声息地弥漫。水缸很大,看上去笨拙而沉稳,缸体外侧布满了青苔和划痕构成的杂乱图斑,将沧桑岁月突显出来。从她记事起,水缸就在这里了,未曾移开过。对父亲来说,这只水缸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每天起床之后,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缸里的茶水烧好,就如同某种约定俗成的乡间仪式,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过。有时她会想,在母亲离去之后,这只水缸就不再是样单纯的物件了,它是父亲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伴侣。父亲还有很多这样的伴侣,比如说扫帚、护理廊桥的工具、那条沉入历史的青石板古道,以及这座古老的风雨桥,等等。在过去的岁月中,这些简单的事物形影不离地陪伴着他,让他孤独的生活干净而淡泊。

父亲是个守桥人,在过去,这是个让人颜面生辉的名词。这项古老的职业历史悠久,起自宋初,盛于明清。明清时期,中国茶叶贸易遍及全球。梅山地区多山,山高雾重,盛产黑茶,茶马古道应时而生。那是一条蜿蜒于山间的石板路,长达数千里,将梅山地区连接到遥远的云贵高原,最远可以抵达西藏。在几百年的时光里,马帮的汉子让马铃声和黑茶的香味飘荡在那条漫长的古道上。马铃声一起,财富和希望随之而来。为了让茶路畅通无阻,祖先们在大大小小的河流上面建起了几百座风雨桥。风雨桥一多,自然就有了守桥人这个职业,他们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兢兢业业地守护着那些古老的风雨廊桥。

守桥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得通过桥会负责人层层筛选,依据家世、品行,以及当地人的评价等各项条件确定人选。之后,还得请来梅山地区道行最高深的天师,举行一项隆重的祭祀仪式,设坛敬拜张五郎,这位在传说中头下脚上倒立行走的男人,是梅山人们共同尊奉的神灵,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拜过之后,守桥人和风雨桥就能得到他的庇护了。父亲在十八岁那年,经历了这套庄严的仪式而成为一名守桥人。她没有目睹过此类仪式,但场面的庄严可想而知。仪式之中的父亲,一定是满怀自豪的。这套古老的祭祀仪式一过,父亲就算是吃上公家饭了。

这座风雨桥叫永锡桥,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处。麻溪河在桥下欢快地奔流,河两边是陡峭的山崖,如同两条健壮的手臂,倾斜着把这条河流紧紧拢在中间。山势极其险峻,决定了河流暴躁的个性。山洪爆发时,滚滚洪水怒号着,从山谷间奔腾而来,向对河两岸的村庄展示出一种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她听父亲介绍过,清代光绪之前,这地方是没有桥的,马帮和茶商只能从河面坐渡船往返。光绪初期,河面接二连三发生翻船惨案,最惨重的一次,连人带马,数十条生命被卷入洪流。这一事件触动了当地乡绅陈五芝,他带头捐资,并发动周边九乡民众,耗时六年,才有了这座梅山地区规模最大的风雨桥。这个充满人文关怀的故事与永锡桥一起,成为一道温暖而美丽的乡间风景。父亲还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母亲离家之后,父亲在她生命中同时承担起了两个人的角色,在过去那些简单纯净的岁月里,原本不善言辞的父亲,难以置信地成为一个爱讲故事的人,他用磕磕巴巴的讲述,让她童年的每一个夜晚都是那样的丰富多彩。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父亲的讲述仍在她记忆中回旋。每次走进那些古老的故事,她就能看到一个与今天不一样的乡村。那是一个在乡绅和宗族治理之下、尽管贫穷却显得秩序井然的乡村。乡绅和宗族曾经是乡间最为宝贵的组成部分,遗憾的是,这种在历史长河中延存了数千年的乡间文化,在上个世纪就已经被割裂了。今天的乡村,已然失去了父亲故事中所具的魅力,难以避免地成为鸡胁般的土地,不再是人们留恋的地方。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从南方刮来一股打工潮,将整个村子席卷一空。她亲眼目睹了村里的年轻人陆续从永锡桥上跨过这条河流,被汽车载着走向了远方的世界。不久之后,她也被那股潮流卷去了南方。如此一来,除父亲之外,留在村子里的,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老人。来自南方的诱惑让这个村子成为空村。

风还在杂乱地吹着,把雾气从远远近近的山峦间带下来,层层裹在一起,结成一顶硕大的纱帐,将对河两岸的村庄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了。这座古老的风雨桥有一大半没入漫天浓雾之中。她抬头看了一眼,世界一片混沌,她的目光被厚重的霧幔围困着,落在十步之内的范围里,无法抵达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桥下的流水声从雾气里浮起来。根据水声的特征,可以辨识出这条河流的深浅。每年冬季,麻溪河的水位会大幅下降,寒瘦的河流薄如蝉翼地滑过卵石,水声清脆而细腻。她将手指沾湿,竖在眼前,凭指尖上的凉意,从空气中辨别风向。这方法是父亲教她的。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教她分辩四季,预测风雨,就像天气预报一样准确。的确是北风。北风一起,一年的光阴也就快到尽头了,不久之后,北风呼啸着会把一场大雪带到这里来。沙雪打底,绒雪盖面,鹅毛般的雪花将大地铺白的同时,热热闹闹的新年也就跟着大雪一起到来了。

在乡间,年前年后无疑是最为隆重的一段时期,一年的酸甜苦辣,会在旧年里戛然而止,而新的希望,就像那些埋藏了一冬的种子,将从新年里破土而出。她想起一些与过年相关的事情,脑子里闪现出一支浩浩荡荡的马队。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童年时期,冬季总是那样漫长而沉默。白茫茫的雪地里寒意肃杀,天地万籁俱寂,对河两岸的村庄都被大雪冻住了,日子在寒冬中沉默着前行,显得死气沉沉。直到临近过年之际,马蹄声在那条蜿蜒的古道上响起,日子才转瞬间又活了过来。父亲用手扇着面前的风,翕动鼻翼,从空气中准确地捕捉到一股马的骚味。父亲说,是高城的马帮回来了。这个消息让她隐忍了一冬的盼望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马帮一回来,意味着远方的一些故事也就顺着茶马古道回来了,那是她与远方产生联系的唯一通路。

高城是建在山顶上的一个村庄,那里的人善于养马。传说古梅山地区是蚩尤战败之后的隐居之地,高城村的马匹,便是这位远古战神留下来的。几千年之后,战马经过衍变,洗尽血腥和暴唳,成为温驯的农用家畜。这种一生下来就注定万里远行的动物,在高城人的生活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有了茶马古道之后,高城村的人组成了马帮。他们一代接着一代,在那条险峻如天路的古道上来来往往。在她记忆中,马帮汉子都是些神秘的人,他们以家族为围墙,小心翼翼地圈守着那份祖传的职业,不喜欢与外村人交往。但父亲是个例外,马帮对守桥人是很尊敬的。茶马古道上的每一座风雨桥,都是他们歇脚和躲避风雨之处。马帮常年头顶天脚踏地,风里来雨里去,有屋檐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显得格外珍贵。马帮和守桥人之间,存在着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亲密关系。在马帮看来,守桥人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长大之后她明白了,守桥人与马帮,是相辅相成且缺一不可的。在那段漫长的岁月里,守桥人和马帮,构成了一静一动两种人生的写照。

父亲对马帮的感情是显而易见的。马蹄声一起,父亲随之便兴奋起来。她也跟着兴奋起来。她和父亲一起来到门外,眺望在石板路上移动的点点黑影。悠扬的马铃声在风中起起伏伏,由远及近,打破了冬季的沉默。那些黑影越来越清晰,最终变成一群风餐露宿的汉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永锡桥上。

回来了!父亲迎上去,向这群远行归来的人送上温暖的笑容。

回来了!马帮的头人说。

马帮的头人也叫马头,是一支马队的领袖,他双手抱拳,朝父亲拱了拱,回头一使眼色,后面的人将两只麻袋从马背上卸下来,扔在院子里。这是父亲托他们从外地采购的东西,一般是些木耳、葛根之类的山珍,父亲将他们拿到集市上贩卖出去,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利润。那是父亲做为守桥人应得的回报,在马帮活跃的那些年里,守桥人的生活过得还是不错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来自云贵高原的坚果、纸糖、饼干,也有女人用的胭脂香粉,以及小孩的玩具,这是马帮带给守桥人一家子的礼物。这些风餐露宿的汉子,看似满身草莽之气,实则极通人情世故。在那条上千里的路上,每一处地方都得细细打点,有的是出于友情和礼貌,有的则是硬性的规矩,打点到位了,脚底下的路自然也就宽了,只有八面玲珑的马头,才能带领自己的马帮将这条充满艰难险阻的茶路走得通畅。

父亲将马头请进屋里,其余的人则围到那口水缸前,几十颗脑袋仰起来,举瓢畅饮,满满一缸茶水瞬间就空了。接下来是喝酒。母亲早已把酒温在了炉火上,这是梅山地区的烧酒,谷物酿成,闻着就醉,喝到肚子里,会像火一样燃烧起来。这种土法酿制的烈酒,是马帮汉子们在路上的必备之物,就如同是他们的另一件衣服,遇上大雪封山,人和马一困就是好些天,死亡如影随形,如果没有烈酒抵御嚴寒,他们是很难活着等到冰雪消融的。烧酒温好之后,母亲将酒壶和一叠碗送到门外,任由他们自斟自饮。喝酒时他们并不喧哗,就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庄重而虔诚地把碗举过头顶,对着天空拜两拜,敬过了天地和祖宗之后再喝。喝完酒,马帮的汉子们终于抖落了一身的疲惫,一些人坐在桥廊两边的长木凳上开始抽烟,另一些人将马背上东西卸下来,吹声口哨,领头的马匹带着马群结成长队下到河边。几十匹骏马在滩上一字排开,把头扎进水里喝水。喝饱之后,马群仰天长啸,向沉默的沉冬季展示出勃勃生机。

马帮春去冬回,每年都是这样。小时候,她很羡慕他们的生活。这些汉子每年要翻越上千里的路程,在崇山峻岭间,人和马群一字排开,顺着蜿蜒的石板路,抖出一路清脆悠长的铃声。他们把茶叶送到远方,再从远方把钱和故事带回来。在她记忆中,悠悠的马铃里,代表的是财富、是希望,以及人们对远方的向往。可是有一年春天,这支马帮也给父亲的生活带来了失望和绝望。那年春天,马帮走向远方的时候,母亲没有任何迹像地跟着那串马铃声一去不返了。父亲顺着杂乱的蹄印追了三天三夜,最终没能追上他们。事实上,父亲是不可能追得上他们的。马帮在那条路上已经走了几百年了,练就了一种常人所无法企及的脚下能力,他们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母亲去哪里了呢?父亲蓬头垢面地回来了,没有给她答案。父亲说,等马帮回来,也许就会知道了。父亲将希望寄托于马帮的返程,他焦灼不安地等了一年。在那一年里,父亲活得就像只困兽,满头黑发一丝丝被染白了。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值壮年,却在一年之间老态毕露。那一年的时间在他一生之中特别漫长。好不容易熬到了年底,马帮总算在那条石板路上出现了。一串串马铃声像水一样,从山上流下来,倾泻到永锡桥上。父亲精神一抖,目光伸进人和马中间翻找,没有他想要的结果。

回来了?父亲说。

回来了。马头答道。

父亲开门见山,问马头我母亲有没有跟着他们上路。

马头一口否定,没有,他说马队里连母马都不能带,怎么可能带女人?

这点父亲是知道的,上千里的路程,处处是深涧峡谷,相当于把脑袋拴在裤裆上过日子,他们用的是南方的矮种马,重心低,脚底下平稳,适合于在崇山峻岭间行走。马群由清一色的公马组成,所有马匹在上路之前都必须骟掉,否则,任何一匹马的躁动,都会引发整个马群的混乱甚至是崩溃。他们看似平静的行走中,实则危机四伏。除此之外,马帮还经常会遇到土匪,马头除了有能力管理和凝聚整支马帮,最重要的一点,他还得是个武艺高强的练家子,能以个人能力来应付路上的一切事情。小时候,她亲眼见过马头在院子里表演徒手断砖一类的硬气功。他用一根皮带把腰扎紧,深吸一口气,身体下蹲,稳稳地扎下马步,五指并拢成掌,大喝一声的同时运气一挥,砖头应声断为两截,在满堂喝彩声里,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沉着地拍去手上的碎屑。这样的人,在乡间说话是掷地有声的,他说母亲没有跟他们上路,那就是没有了。父亲没有再问什么。在父亲心里,马头决不是个撒谎的人,他的诚实与否,决定着整支马队的声誉。父亲绝望了,他明白母亲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如今回想起来,母亲的出走的确是与马帮无关的,而是跟父亲的这份职业有关。八十年代之后,一条公路盘旋着从山外面钻了进来,穿过麻溪河对岸的一些村庄。汽车马达声在公路上响起,漫天飞扬的尘土中,另一种生活悄然来临了。公路改变了出行方式,远方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地方。茶马古道慢慢废弃,汽车高效的运输能力,将延存了千百年的马帮猛然扔进历史深处。与此同时,父亲做为守桥人的光环,也随之黯淡了。没有了马帮,风雨桥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很多人沿着那条公路走向外面,将精彩纷呈的生活带回来。对比之下,父亲的日子称得上枯燥乏味,守桥人的身份将他困死在这里了。到了八十年代末期,父亲已经是家徒四壁。母亲大概是早就嗅出了家中这种没落的气息,对于即将到来的清贫,她难以坚守下去,便选择了逃离。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但具体是什么原因,谁又知道呢?母亲去了哪里,至今是个谜,连生死存亡都无从知晓。但她宁可相信,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否则,这个给了她生命的女人,就那样一声不哼地离去,狠着心将她们之间的亲情割裂,她是无法接受的。对于母亲的离去,后来父亲和她都没有再去追究过。父亲和她之间,就如同是遵守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协议,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这份由母亲带来的不幸,就像躲避一件容易破碎的瓷器,从来都不去触碰。父亲就那样沉默着,接受了母亲离去的事实,并最终温和而善良地原谅她了。

仔细想想,对父亲来说,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种逃离呢?长大之后,她离开父亲,去了南方。在那里,她逐渐明白了远方这个词的含义,比起她童年时期所理解的远方来,要复杂得多,它不仅仅是个空间上的概念,当年的马帮往返于路上时,在他们饮马江湖、看似快意逍遥的生活里,实则饱含着一种背井离乡的苦楚。如今,茶马古道虽然废弃了,但在人们的生活中,到处都是那样崎岖、甚至更加艰险的道路。在南方的那座城市里,她正是在那样一条充满艰难的路上不停地走着,她所经历过的苦楚,并不比当年的马帮汉子们少。如今,她总算是在那座城市里扎下根来了。她一直想把父亲接过去。这种想法,与其说是想让父亲过上好日子,不如说是来自于她对亲情的渴望。在南方那座冰冷的城市里,她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亲情比一切都要珍贵。在电话里,她跟父亲提起过多次。但父亲一直不肯离开,他是个守桥人,他不能走,因为永锡桥还在。

高城村的马帮也还在,只是存在的意义不一样了。如今它成为一种民间文化的标志,比以前更加受到关注,被新闻媒体标榜为梅山地区乃至南方的最后一支马帮。前两年她去过那里,已经不再是她童年记忆中的那支马帮了,那些善于在山路上负重行走的马匹,成了供游客骑玩的工具。热血的马帮汉子面目全非,他们衣冠楚楚,恭敬地牵住缰绳,像些僵硬的符号一样在游客的笑容里卑谦地活着。在她看来,马帮已经名存实亡,就像不再流通的钱币一样,成为一种民间文化的陈列品。相比之下,风雨桥和守桥人,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父亲还守在这里,桥在人在。作为永锡桥的守桥人,父亲就像块倔强的石头,准备让自己老死在这座风雨桥上了。

守桥人的工作,是每天为过往行人提供茶水、清扫桥面、对桥进行日常的维护,看似简单,但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也就不简单了,考验的是一个人的耐力和心性。父亲显然是无愧于这份的职业的。尽管作为守桥人的风光不再,但父亲的日常工作从未懈怠过。当年经历的那套仪式,让父亲一生都充满尊严地活着,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始终兢兢业业地恪守着一名守桥人的职责和本分。在她看来,父亲与其在守桥,不如说是在坚守着某种坚定的信念。事实上,马帮从茶马古道上消失之后,永锡桥的存在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距离这条风雨桥不到百米的地方,修了条宽阔的水泥桥,可供四辆车并排通过。水泥桥将两岸的村庄以现代化的方式拉通了,造成了风雨桥的冷落,来往于对河两岸的行人,不再从这座老桥上通过。就跟房子一样,桥也是需要人气来养的,没有了人气,风雨逐年侵蚀,永锡桥也就慢慢变得破败不堪了。步入晚年的父亲已经没有能力将它维护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条风雨桥一天天破败下去,变得摇摇欲坠,已无法供路人行走。父亲不得不在桥的一头,用木板竖起了一面表明危桥的警示牌。她觉得这纯粹是多此一举,即使不竖这面牌子,也不会再有人从桥上经过了。这座曾经为人们遮风挡雨,在这块地方沉默地呆了上百年的风雨桥,眼看着就要坍塌。父亲为此跑过不少地方,一级级往上,找政府,找企业家,找有头有脸的人物,跑来跑去,没得到任何回应,一条破桥,引不起他们的关注。那时候,父亲多么希望有一个像陈五芝那样的人站出来,振臂一呼,将这条几百年的桥修好啊。可是现在的乡村,再也不可能有陈五芝那样的乡绅了,即使有,大概也不会去修桥,因为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这种古老的风雨廊桥了。

让父亲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放弃希望时,永锡桥却被修好了。这得益于这些年蓬勃发展的旅游产业。生活条件好起来以后,人们都热衷于往不同的地方跑,南方的往北方跑,北方的往南方跑,总之,哪里陌生,哪里就是风景。做为梅山地区极具特色的文化符号,高城马帮的旅游价值被发掘出来,那个荒凉的山村,很快就游人如织。茶马古道紧随其后,被开发成了文化旅游资源,这条风雨桥也被规划为一处重要的景点。政府花了大笔的钱,让永锡桥从里到外焕然一新。桥旁边还修了一架巨大的水车,吱吱呀呀转着,呼应着桥下的清脆水声。最大的变化是,在麻溪河的上游,距这条风雨桥约一公里之处,建起了一道大坝,将河流拦腰截断,水势的落差形成一道白色瀑布,水花飞溅起来,让这地方不下雨也是满天雾气,远远望去,缥缈如同仙境,确实是好看。可是,永锡桥修好之后,父亲做为守桥人的身份也就随之结束了。旅游局的一纸公文把这条桥收了回去,堂而皇之地据为公有。做为旅游景点的风雨桥,自然得按着景点的规则来管理,于是就不再需要守桥人了,他们给这个景点安排了一位年轻的女售票员。明天开春之后,永锡桥就要作為旅游景点对外开放了,这条沉寂多年的风雨桥,将再现茶马古道繁盛时的风光。那位售票员将过来接替父亲的岗位,只是他的工作不是守桥。他们在桥前修了道铁栅门,将进桥的通道截断,到时候,售票员会坐在门前的一座岗亭里,通过一个窗口,向那些前来观览的游客收取门票,以此来体现永锡桥不同以往的价值。

如此一来,父亲就不得不离开这座风雨桥了。几十年的贫穷和孤独,无法撼动父亲作为守桥人的身份,一纸公文,却让他无法再去坚守。对于这份职业,父亲倒没有太多的不舍,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在了人生的尾巴上,守不了几天桥了。不管怎样,只要这条桥修好了,比什么都好,父亲心里终究是宽慰的。只是他难以理解,自古以来,修桥铺路,就是给人通行的,收什么门票?父亲答应了她,过完年就跟她去南方。人到晚年,还得背井离乡,这不能不说是种无奈。

风更大了,卷起落叶,穿过永锡桥那条幽深的长廊。北风一起,年很快就要到来了,她能感觉到陡峭的严寒中蠢蠢欲动地潜藏着一种春天的气息。马帮消失之后,这个村庄的冬季愈发地沉闷和死寂。太阳像病了似的慵懒,直到正午时分,才缓缓爬到半空将满天的浓雾照散。永锡桥从一片混沌中分离出来。清亮的麻溪河上,两岸山峰的倒影清晰地跌进水中。更远一点的地方,是绵延数百里的雪峰山脉,一座座覆盖着白雪的山峰在幽蓝的天幕下跌宕起伏。

天冷,她哈着气对父亲说。

往些年比这还要冷呢,父亲说,现在的冬天,倒是一年比一年暖和了。

她说,是吧。她无法像父亲那样,感受到气候在这个村庄里的微弱变化。在南方那座城市里呆久了,温暖的冬季使她的对寒冷的感知越来越敏锐。只要是北回归线以北的冬天,对她来说都冷不可耐。

她对父亲说,回屋吧。

父亲摇摇头,说,你先回,我再去扫扫。

父亲的目光和落叶一起,被北风卷进这条风雨桥的深处。过了一会,父亲站起来,拖着一把扫帚,低头走进了永锡桥中。父亲的确很老了,越来越大的年龄像根步步紧逼的绳索,一日日束紧他的筋骨,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缓慢而艰难。她听到这个老人的脚步像风中的落叶一样飘飘忽忽,在永锡桥的另一端停下来。父亲咳嗽一声,弯下腰,像张弓似的,慢慢腾腾地扫起了桥面。

【作者简介】卫鸦,原名肖永良,现居深圳,在《花城》《中国作家》《山花》《天涯》等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短篇小说《天籁之音》获《小说选刊》年度文学奖,中篇小说《被时光遗失的影像》获第六届深圳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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