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佳文

莫妮卡今年13岁，但她差点就成了新娘

对于世界上大多数文明而言，婚礼大概是最复杂的仪式之一。为了这一天，莫妮卡的家庭起了个大早，忙起了婚礼准备工作：为新娘打造传统的发型和妆容，给她穿上褐红色的婚礼纱丽，用珠宝装饰她的耳朵、鼻子和脖子。婚礼的气氛甚至挤占了莫妮卡的指甲，上面覆盖着错综复杂的花纹。

距离仪式只有几个小时，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人注意到，新娘悄悄溜进了家中一个角落，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餐饮服务商或婚庆场所。莫妮卡紧张地按下4位数字——1098，这是印度的一个热线号码。莫妮卡想阻止自己的婚礼如期举行，因为她尚未达到印度法定结婚年龄。

莫妮卡才13岁。慈善组织和学校均确认了这个数字，尽管莫妮卡的父母声称她已经17岁。在印度部分地区，许多人并不清楚自己的出生时间，因为贫困家庭通常没有出生证明。但毋庸置疑，莫妮卡仍然是一个孩子，远未达到18岁的法定结婚年龄。

最后一个电话

去年9月的一天黎明，莫妮卡的父亲加内什摸黑出门，离开位于拉贾斯坦邦比卡内市贫穷郊区的家。这个城市可能不像旅游城市斋浦尔或焦特布尔那样广为人知，但它仍然给游客的感官带来强大冲击。加内什穿过堆满蔬菜的杂货摊，忍受着街道上嘟嘟车刺耳的引擎声以及路边的骆驼粪气味。

那天晚上回家后，加内什和妻子西塔告诉女儿，他们为她找到了未来的丈夫。“爸妈告诉我，他们在大约180公里外的一个地方找到一个22岁的男孩。他受过教育，目前是一名工人。”莫妮卡回忆道。她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未婚夫，因为他们素昧平生，虽然她的父母确实给她看过他的照片。

莫妮卡的第一本能是按照父母的意愿去做，但她心里很乱。“我觉得我还太小，不应该结婚。我想接受教育，将来当老师。”莫妮卡恳求父母。“我告诉他们我不想结婚，他们问为什么。我解释说，女孩至少要18岁才能结婚。”

婚姻意味着另一种生活。婚后，莫妮卡想回一趟娘家，至少要搭4个小时的火车。“结婚后，我的全部生活都得在新家中。没有人会允许我玩，或者说，我不得不承担所有家务。我的公婆会让我做很多活——干不完的活。”

那么，为什么莫妮卡的父母认为把女儿早早嫁出去是正确的抉择？他们爱自己的5个女儿，但生活太艰难了——加内什每天只能靠打临时工挣500卢比（约合50元人民币）。他的自行车靠在院子的墙上，似乎时刻准备着应对突然出现的零活。

这个家庭姓瓦米基，意为“清道夫”，过去属于印度社会的贱民阶层。即使在今天，他们在当地社区依旧是边缘人物，只与同一种姓的其他家庭交往。在这种背景的家庭里，年龄较大的女儿往往只接受过一点教育。在学校里，莫妮卡受到孤立，几乎没有朋友。

莫妮卡家的庭院外有一个房间，角落里堆放着一堆家具，包括一个上锁的坚固箱子以及一个带全新包装的冰箱。这相当令人费解，因为他们家并没有冰箱。你也许猜到了，这是女儿们的嫁妆——父亲省吃俭用买回来的嫁妆。

加内什认为，他的主要责任是让女儿们结婚并安定下来。他的大女儿拉吉尼去年11月出嫁。她的新郎有一个兄弟，莫妮卡的家人认为可以办一个双人婚礼。“同时把两个女儿嫁出去，就只需办一次婚礼，而不是两次，”父亲解释说。“我们是穷人家庭，有时候我到工地搬砖，有时候找不到工作。既然我们要为一个孩子办婚礼，不如同时把另一个孩子嫁出去，省下一筆钱。”

然而，根据印度法律，他们早早把莫妮卡嫁出去是非法的。加内什笨拙地看着他的手。“我们知道这是犯罪，确实感觉不好。”不过，对西塔来说，他们没有太多的选择。“我们能怎么办呢？”她说道。

西塔说，婚姻关系到莫妮卡的人身安全。“我们出去上班时，女儿们独自留在家里，这让我们很担心，因为我们居住的地方并不安全。出于对安全的恐惧，我们认为让她们早点结婚更好。”

在拉贾斯坦邦，集体婚礼很常见。通常，结婚邀请函中只会提到最年长的女孩的名字，这让警察发现童婚的难度激增。然而，在莫妮卡的案子里，当局收到的线索来自新娘本人。

普丽蒂·亚达夫（黑衣女子）与莫妮卡交谈

阻止婚礼

莫妮卡和父母并肩坐在一起，双方似乎不曾发生过冲突。她看起来有点害羞，并不像叛逆少女，但她却有了反抗家庭的力量。莫妮卡的反抗发生在婚礼当天。“当我看到姐姐穿着婚纱时，我意识到她能做到，而我做不到。”

莫妮卡的直觉让她拨通了印度全国儿童专线——1098。她从不知情的祖母那里借了手机，电话响了，距离婚礼只有几个小时。“我拨通电话，不知道是谁接的电话，但我告诉他们：我很年轻，我不想结婚，想继续学习。”她说，“我问他们能做些什么来阻止我的婚礼。”

接线员试图让她冷静下来，详细了解了她的位置和婚礼的时间。莫妮卡回忆说，接线员告诉她“不用担心，我们正在路上”。

没过多久，31岁的普丽蒂·亚达夫出现了。她为慈善机构Urmul Trust工作，负责比卡内市儿童热线。为了阻止年轻女孩成为儿童新娘，普丽蒂习惯与时间赛跑，经常骑着白色的轻便摩托车在城镇周围巡逻。“这是一个棘手的挑战，我们必须在3个小时内拯救一个孩子。”普丽蒂说。

下午5点左右，当地警察赶到莫妮卡的房子。警察要求查看证明文件，确定新娘未成年后，当场要求取消婚礼。但加内什一家对警察的警告视而不见，晚上8时，莫妮卡再次拨通了普丽蒂的电话。她的父母把婚礼场地改在祖母家，依旧打算把她嫁出去。“我们再次联系警察。我和一名女警察、两名男警官在晚上10点到达婚礼现场。”普丽蒂说。

时间把握得刚刚好。“莫妮卡穿着婚纱，看到我们时微微一笑。尽管当时她什么都没说，但可以看出她很高兴。”在场的亲朋好友都很困惑，许多人低声在问警察为什么会来。没人知道，到底是谁向警方报的警。

普丽蒂和警方的下一个任务，是确保女孩的父母了解情况的严重性。“我们和莫妮卡的父母及祖父母私聊，向他们解释孩子可能因为早婚而受苦，他们也可能受到惩罚。”她说。“他们停止了婚礼，向警方出示书面证词，承诺不会在女儿18岁前将她嫁出去。警察再次警告，如果他们继续这样做，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冬季是拉贾斯坦邦传统的婚礼季节，自今年1月以来，普丽蒂已经处理了20-25例童婚案件。2006年，印度开始禁止童婚，但收效甚微。根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数据，印度仍然是儿童新娘最多的国家。

普佳的婚礼发生在3年前，今年才13岁的她希望自己能留在校园多读点书

说服村民

胡桑萨村位于拉贾斯坦邦塔尔沙漠中部，中午时分，沙丘反射出烈日的阳光，让没有准备的游客眼花缭乱。到处都是简单的木制小屋，顶部盖着茅草屋顶。当地的孩子们围着校舍的墙壁，用双手捧著水低头喝。

在女子学校里，孩子们都知道女孩普佳10岁就结婚了。她穿着焦糖色的外衣，戴着串珠项链。面对记者好奇的目光，普佳刚开始很紧张。但在老师的鼓励下，她开始放松下来：“我叫普佳，那场婚礼发生在3年前。我还在上学，我不想去公婆家，我想继续上学。”

普佳的父母同意推迟“过门”，这样，普佳至少可以继续接受教育，避免早孕带来的危险。“老师说，女孩的合法结婚年龄是18岁，男孩至少是21岁。”她说。“我想对所有村民说，别让未成年的女孩结婚，不要毁了她们的生活。如果有人这样做，请致电1098。”

在学校操场中间一个巨大的遮阳篷下，300多人聚集在一起，大部分是穿着校服的孩子或当地男孩俱乐部的成员。老一辈也来了，母亲们和祖母们披着透明的粉红色面纱，脸部布满皱纹的老头们戴着头巾。喇叭响起，宣布表演即将开始。

他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观赏Urmul Trust的木偶戏表演。故事情节很简单： 父亲告诉年轻的女孩古琦，她很快就要结婚了。古琦的母亲抗议，因为她希望女儿能够享受她的童年。但父亲坚持将古琦嫁出去，让她在新家庭开始新生活。女儿婚后，父亲拜访她的公婆家，却发现女儿在分娩时死亡。这只是一场虚构的木偶戏，但观众中许多人为可怜的女孩哭泣。

Urmul Trust领导人阿温德·欧嘉在场外观看了这次表演。“每个观众都全情投入，这可能带来观念上的转变。”他说。“这些项目的重点不仅仅放在妇女和儿童身上，还包括老年人甚至是宗教领袖。使用民间媒体非常有效。”

自1986年以来，欧嘉一直在拉贾斯坦邦西部工作。该邦是印度童婚率最高的地方之一，仅次于比哈尔邦和西孟加拉邦。根据印度全国家庭健康调查数据，拉贾斯坦邦35%的年轻女性在18岁以前结婚，远高于印度全国27%的平均水平。但欧嘉认为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主要是因为村庄逐渐接受让女孩受教育。“女孩的平均结婚年龄正在增加，过去是10-11岁，现在已经升至14-15岁。”

中午时分，木偶剧中场休息，所有的观众都站起来举起一只手臂。整个胡桑萨村庄宣誓遵守法律，让他们的社区成为一个“无童婚区”。在周边地区，178个村庄发出了同样的誓言。

附近的伦卡伦萨村是女子寄宿学校的所在地。低矮的白色建筑物装饰着紫丁香，一群女学生坐在楝树下的长凳上唱歌、鼓掌。两三个女孩子站起来，学着宝莱坞电影明星的样子跳起舞来。

一位名叫拉迪卡·斯瓦米的年轻女孩筹办了这场音乐会。她现年20岁出头，是一位反童婚活动人士。拉迪卡的故事与莫妮卡的类似。“当我的两位姐姐结婚时，我的父母希望我和她们同时结婚。我被吓到了，决定不参加婚礼。我想继续学业，实现梦想，过上自由的生活，所以我拒绝那么早结婚。”

拉迪卡的母亲和祖母都是儿童新娘，这意味着旧风俗不容易被打破。但拉迪卡最终说服了父亲和祖父，让她继续接受教育并中断婚约。现在，她在这所学校担任监护人，通过音乐和戏剧，教育其他女孩坚持学习的重要性，她写过一个关于选择性堕胎的剧本。虽然选择性堕胎在印度是非法的，但在拉贾斯坦邦仍然相当普遍。

莫妮卡的未来

出人所有人意料，莫妮卡的母亲为女儿的所作所为感到自豪。“是的，我感觉很好。”西塔承认，“我很喜欢女儿的想法，变化已经到来。”

莫妮卡很肯定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希望她的故事能被广泛传播。“我很高兴与其他人分享我的经验，也许其他女孩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阻止童婚。”

关于拉贾斯坦邦的惊人之处在于，越来越多类似莫妮卡的女孩站起来反抗童婚。她们接受的教育虽然有限，但至少教导她们不应该在18岁前结婚。但在10年或20年前，在贫穷的城市地区或偏远的沙漠村庄，这种自下而上的抵抗不可能存在。那时，女孩子会倾向于接受她们的命运。而现在，真正改变已经到来。

对于莫妮卡来说，并非一切都很完美。她渴望回到学校，Urmul Trust正试图帮助她。当莫妮卡和普丽蒂一起坐在门廊上，在黄昏中看着这个世界慢慢变暗，她脸上童稚依旧，让人不禁联想她这次逃婚有多么幸运。莫妮卡几乎失去了她的童年。现在，她又把主动权抓到手中。

Urmul Trust在学校操场上表演木偶戏，一些观众为戏中可怜的女孩掉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