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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开两境,各具风华

2018-03-31隋雪纯

北方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晏殊柳永宋词

隋雪纯

摘要:晏殊、柳永作为词雅化和俗话的代表,对宋词的发展具有深远影响,其差异性主要表现在题材内容、体裁两大领域;其中,二人题材内容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女性的生活和情感、男女恋情、自我抒怀三个方面;体裁差异主要表现在词牌数量以及柳永对长调的使用上;晏殊与柳永词作的差异是传统源流与生活际遇共同作用的结果。

关键词:宋词;晏殊;柳永

晏殊、柳永为北宋前期两位卓越而富有影响力的词人,前者为北宋初期四大开祖之一[1],后者为北宋词家革命巨子[2],从整体上分别代表了宋词的雅化、俗化两个不同的发展路径,并作出了卓有成效的探索。作为处于同一历史时期①并皆具有深远影响力的词人,晏殊和柳永在词创作方面却体现出了不同的鲜明特征。然纵观以往研究,对晏殊和柳永之对比分析尚不多见,故笔者不揣谫陋,具体论析如下,以就正于方家。

一、题材内容

从现存数目上看,柳永的创作数量、题材丰富程度上都大于晏殊,《全宋词》[3]收录柳永词,除去仅存目词及失调名词,共209首,而晏殊词则为136首。从共同点来看,二者都创作了一定数量的表现恋情,描摹女子生活情态、情感心理,咏物叹景以及个人游冶生活的词作,但柳永在这之外,还有对神仙世界的想象《巫山一段云》词5首,以及羁旅行役之作21首,历史慨叹词2首等,在词所表现的领域上显得更为宽广。尽管如此,从总体来看,柳永词仍集中在表现男女别离、相思和恋情的主题上,共111首,占53%,而晏殊这一题材的词仅占22%;事实上,晏殊词中最突出的主题是表达追忆年华、闲愁遐思之情,为32首,占晏殊创作总量的23.5%,这些词大多感叹时光流逝,进而表现“今朝有酒今朝醉”[4]、及时行乐的情感,而柳永的自况与剖白之词为21首,占创作总数的10%;此外,由于晏殊在词人身份之外,更长期担任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等朝廷要职,显赫的政治地位对其应酬贺作提出了较多的需求,故晏殊词中有25首为此类的词,占比高达18%,而终生仕途坎坷的柳永此题材的词作仅占6%。

需要指出的是,在两者共同涉及的题材上,具体情感寄托和言辞表现也存在较大差异,笔者根据题材将其分为三个方面:

(一)女性的生活和情感

关怀女性的现实生活和挖掘女性的内心世界,是晏殊和柳永所共同探索的主题。在继续创作五代《花间词》以来摹仿女性视角记事抒情词作的基础上,晏殊除去女性的外衣,直接以士大夫的面目出现[5],而柳永更是站在与女性平行的视角表现对歌妓、闺中怨女等女子的深切同情。但究其创作道路,晏殊和柳永还是表现出了很大的差异。据宋代张舜民《画墁录》记载:“柳三变既以调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作。柳遂退。”[6]可见从词人自身來看,便已经有意识地对彼此之间的创作发展倾向加以区分。比较上文所提及被晏殊点名批评的柳永《定风波》与晏殊《浣溪沙》:

定风波

柳永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可可。日上花稍,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嚲,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锦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阴虚过。

浣溪沙

晏殊

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旧欢前事入颦眉。

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且留双泪说相思。

从语言上看,晏、柳两词都并非精致雕琢;“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如坊间俗语,但晏词下片似又回到典雅精丽的意境中,“孤烛暗”、“画帘垂”,细微处见幽思;而柳永则用长达99字的篇幅铺展叙述,“无那”、“无个”、“恁么”、“和我”大量口语的运用使整首词成为一个女子大胆深挚的内心独白。

主题虽都是闺中女子相思之意,但抒情主人公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性格。晏词的女子纵有“恨”,也只得蹙“颦眉”“留双泪”,逆来顺受,是儒家士大夫理想中的尊礼节、知忍退的贞妇形象;而柳词中的女子除了“恨薄情”外,还对未来的爱情生活做了大胆设想:“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阴虚过。” 如果说晏词中女性的真实情感湮灭在男性话语权的控制之下的话,那么柳词中的这位女子则显得泼辣率真,不是贵族妇女的温柔娴雅,而是市民女子对爱情和幸福生活的热烈呼唤。

需要指出的是,晏词与柳词在女性的表现上,另一个重要的差异,是群体化与个性化之别。晏殊摹写女子的词作虽不罕有,但词中的蛾翠香袂、佳人芳妍是群体化、审美化的女子形象,展现的是宋代女子普泛化的生活和情感。由于柳永混迹于烟花巷陌的生活经历,使其与歌妓舞女的接触较为频繁而紧密,因此柳永笔下的女子,尤其是风尘女子,鲜活生动,甚至名姓确凿,如《木兰花》便直接点名道姓,直接赞美“心娘”、“佳娘”、“虫娘”、“酥娘”四位妓女的歌舞容颜。故柳词中对女子的描写详尽细腻、个性化特质突出,有就一事而著一词之感,切近、坦率且现实。但需要指出的是,从类型来看,柳词所涉女子绝大多数为歌妓舞女,类型相对单一;而晏殊作品中则还包括采莲女、采桑女、闺中怨妇等多种女性形象,显得更为丰富。[7]

(二)男女恋情

晏殊和柳永均有较大比例的作品涉及男女情爱,事实上,这也是在声妓繁华,经济空前繁荣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宋词的一个重要特征。但在这一题材上,两者也体现出了较大的差异。比较柳永和晏殊同题《殢人娇》:

殢人娇

柳永

当日相逢,便有怜才深意。歌筵罢、偶同鸳被。别来光景,看看经岁。昨夜里、方把旧欢重继。

晓月将沉,征骖已鞴。愁肠乱、又还分袂。良辰好景,恨浮名牵系。无分得、与你恣情浓睡。[8]

殢人娇

晏殊

二月春风,正是杨花满路。那堪更、别离情绪。罗巾掩泪,任粉泪霑汙。争奈何,千留万留不住。

玉酒频频,宿眉愁聚。空肠断、宝筝弦柱。人间后会,又不知何处。魂梦里,也须时时飞去。[9]

体裁相同,都为68字双调,篇幅较一般小令为长。题材也几近统一,都叙写情人分别的痛苦心境。但柳永采用时间推移的顺序呈现出情人初识-幽会-离别-重会-复离别的完整叙事框架,发展线索单一而清晰;相比柳词的叙事推移,晏殊则用全词的篇幅来展现情人离别这一特定的定格场景,并穿插大量细节、神态描写,显得更为纠缠和迂回。从语言运用来看,“看看经岁”、“与你恣情浓睡”等口头语言在柳词中的使用,体现出典型的俗化特征;而晏殊的语言則显得更为锤炼和内敛,情感的表露也更为克制。而在结尾处,两词虽都表现出或后会无期的悲哀情绪,但作结之语不同,一为“与你恣情浓睡”、一为“魂梦里,也须时时飞去”,这恰恰体现了两位词人的又一差异——柳永更为世俗和实际,代表了市井生活中男女注重当下、投入现实的生活观念;而晏殊则体现出士大夫阶层爱情的理想色彩。

(三)自我抒怀

自我抒怀、剖白与感慨抒怀,是晏、柳词共同拥有的又一主题。晏词由于仕途通达、地位显赫,其抒怀之作主要集中在慨叹时光流逝、及时行乐的主题上;而柳永由于一生未得志,故较多阐发“名缰利锁,虚费光阴”[10]的主题聊以慰藉,与此同时,由于柳永缺少如晏殊般稳定、舒适的生活环境,羁旅行役之作及在旅途中进行的感发怀想便成为柳词在自我抒怀上较晏词更为开拓的一个方面。而纵使柳词中少量表现与晏词相似的感叹年华、及时行乐的词作,与晏词相比也体现出别样的风貌。如比较柳永《看花回》与晏殊《谒金门》:

看花回

柳永

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巡过,奈两轮、玉走金飞。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

尘事常多雅会稀。忍不开眉。画堂歌管深深处,难忘酒盏花枝。醉乡风景好,携手同归。

谒金门

晏殊

秋露坠。滴尽楚兰红泪。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

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

“红颜成白发”对照“人貌老于前岁”,“醉乡风景好”呼应“莫辞终夕醉”,两首词具有相似的主要情感基调,但细比较可知,坐享优渥衣食的晏殊“座有嘉宾尊有桂”,愁思过后是呼吁及时行乐的旷达;而柳永是“劳生”、“尘事常多雅会稀”,劳顿与孤独之外实则是被“利牵名惹”所困的自我开解,相比晏词单纯怅思年华的“愁”更多一份“苦”的嗟叹,反映出贵族士大夫和底层文人生平遭际的差异给词的面貌施加的影响,这一点后文将作详细阐述。

二、体裁

根据明代顾从敬在《草堂诗馀》集中的分类法,词可以按照体裁分为三种:58字以内的词,称为小令;59字至91字,称为中调,92字以上的词都称为长调。[11]按照此种分类,可以将晏殊和柳永词作一体裁上的对比如下所示: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同一时期的词人,晏殊词中并未见长调作品,而柳永的长调慢词却占全部作品的将近一半;另外,柳词数量为晏词的1.5倍,而柳永所使用的词牌名数量却为晏殊的3.2倍,且多同调异体。以上说明柳永已经有意识在慢词方面加以开拓,且不断将新的词牌名引入创作实践当中,开创了一个慢词时代。而慢词的长篇幅特性更适合一咏三叹,柳永词呈现的声律之美、铺叙之详以及所造成的感发力[12],于此莫不相关;但详尽叙写、无不深入的另一后果,则必然是失去含蓄蕴藉之美,这也是晏殊等士大夫阶层鄙薄和指责柳永的重要原因所在。

三、原因分析

在宋词的发展史上,晏殊与柳永皆已冲破五代《花间词》的藩篱,以男性声口写恋情、景致和生活杂感[13],从上文所述的题材内容和体例上看,二人的创作道路大致体现出以“雅——俗”为主要特征的差异和对立。而笔者以为,此种词风的差异是二人所继承的传统源流、生活际遇不同导致的必然结果,具体诠释如下:

(一)传统源流

刘攽《中山诗话》云:“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14]冯延巳是对晏殊的词作风格影响最大的词人,晏殊对冯词的继承性表现在鲜明的主观感情、不作直言确指的说明而意蕴深厚[15]等方面。同时,晏殊在五代小词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开拓,寓思索和反省于闲雅情致之中,使其词多了一种“清明理性之致”[16]。与从前代士大夫“歌词诗话”[17]路径不同,柳永另辟蹊径,以民间流行的表现手法为背景[18],融会民歌俗乐、敦煌词的长词慢曲进行创作,从而使词以歌曲的性质为主,具有反映市井生活和审美趣味的俚俗特色。

(二)生活际遇

叶嘉莹认为,“(仕途)成功的诗人在性格上可以目之为理性的诗人,而失败的诗人则可目之为纯情的诗人。”[19]晏殊和柳永则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上述理论。晏殊历官要职,位极人臣,可谓显赫一生,究其词中感伤情绪的缘由,并非大起大落的跌宕之悲,而是更趋向于由触景生发出感慨和思索。而柳永终生不得志,故其生活爱情中总有“利名牵役”[20]的忧郁底色;终朝沉酣于“偎红倚翠”的妓院生活[21]使其创作必然受歌妓俗曲的影响,使其男女恋情词作音韵上流转谐美,但境界较一般士大夫词作为低,甚至掺有鄙俗艳亵的色彩。由于柳永自身的困顿处境,较晏殊更能体察歌妓舞女的内心苦痛,所以其对女子的描摹更加真实和感人。有别于晏殊舒适的生活背景,柳永即使入仕,也须出京宦游,所以其往往于行役羁旅间有所感发,产生如《八声甘州》等作品,“风情”减退[22]而显得更为深刻而境界开阔。

但必须承认的是,晏殊囿于有限的生活体验,其抒情写景不够充实、深刻,而有无病呻吟之病[23];而柳永由于适应为下层社会填词赋曲的需要,其大部分词虽晓畅直白,却语言、意象偏于俗陋而缺乏更高精神境界的探求。这是两位词人所不足之处。然而从晏、柳二人的贡献来看,仍远甚于上述局限性。晏殊延续并发展了五代淳雅之风,“自晏殊出……词坛乃复有生气。”[24]柳永的长调慢词对北宋后期,尤其是周邦彦的铺叙音律具有重要影响,其羁旅行役等自我抒怀的作品在内容意境方面的拓展,有着过渡到“豪苏”的一种桥梁作用[25]。总之,晏殊、柳永各引领了宋词的一种意境风格,各具风华佳貌,并馈飨后世。

注释:

①晏殊生卒年月为公元991年-1055年,柳永为公元987年-1053年。

参考文献:

[1]薛砺若著.宋词通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77.

[2]薛砺若著.宋词通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107.

[3]唐圭璋编.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

[4]唐圭璋编.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106.

[5]孙维城著.宋韵——宋词人文精神与审美形态探论[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71.

[6]张舜民撰.画墁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1.20.

[7]瞿小枝.柳永与晏殊词中女性形象之比較[J].韶关学院学报,2015,36(7):46-48.

[8]唐圭璋编.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31-32.

[9]唐圭璋编.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98.

[10]唐圭璋编.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27.

[11]吴丈蜀著.词学概说[M].北京:中华书局,2009.34.

[12]缪铖,叶嘉莹撰.灵溪词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33

[13]孙维城著.宋韵——宋词人文精神与审美形态探论[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69.89.

[14](清)何文焕.历代诗话 六一诗话至中山诗话[M].1770.75.

[15]缪铖,叶嘉莹撰.灵溪词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94.

[16]缪铖,叶嘉莹撰.灵溪词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95.

[17]缪铖,叶嘉莹撰.灵溪词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30.

[18](日)村上哲见著.宋词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84.

[19]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第二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00.

[20]唐圭璋编.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38.

[21]薛砺若著.宋词通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105.

[22]唐圭璋编.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33-34.

[23]宛敏灏著.二晏及其词[M].商务印书馆,1935.170.

[24]宛敏灏著.二晏及其词[M].商务印书馆,1935.50

[25]缪铖,叶嘉莹撰.灵溪词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53.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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