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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于无地

2018-03-31吴尚远

北方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野草

吴尚远

摘要:《野草·影的告别》中,“影”这一意象既具有黑白二重性,又被赋予了自觉的生命主体意识。它不愿被光明或黑暗吞噬,否定了摆在眼前的一切方向,背负着沉重的“无归宿感”,最终选择“告别”这一自毁式的反抗行为,沉没于黑暗中。这种“中间物”意识伴随的悲剧美贯穿了《野草》全书。在时间的轴线上,“中间物”则凝聚了处于新旧社会代际中的鲁迅所面临的多重思想矛盾,同时也体现了一种自我否定的达观。斩断过去,拒绝未来,执着于当下,这是鲁迅所感召到的中间物的宿命与使命。

关键词:《影的告别》;《野草》;中间物

《影的告别》是鲁迅作于1924年一首散文诗。此文以闻所未闻的“影”向“人”告别的形式道出了影子对人及其所往方向的拒绝,以及它独自远行、沉溺于黑暗的选择。“影”这一介于明暗之间的“中间物”身份有着丰富的内蕴,它否定一切、彷徨于无地间的特征在《野草》塑造的诸多主体形象中都可映现,并产生了强烈的悲剧美感。而当“中间物”被放入社会演化与生命进化的历史语境中,则成为了解读鲁迅思想矛盾与“反抗绝望”哲学的重要工具。

一、关于“影”的意象

文本选取影子作为这篇作品的核心意象或者说主人公,而影子的微妙之处,在于它与人相伴左右但实质上与人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经常被人忽视;它处于光明和黑暗的交界地带,没有明暗的差别与实体的存在就不会有影子。然而,在《影的告别》里,卑微的影却被赋予了人类的语言能力,并接连发出了四重否定: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①

这四重否定分别是针对作为束缚它的作为主体的“你”、虚无缥缈的天堂、令人悚然的地狱、过早把幸福预约给人们的“将来的黄金世界”,它不愿跟随人去他将有可能去的方向。这一连串主动说出的“不”,体现“影”有了自觉的生命主体意识,也虚无化了人类文明中这些符号观念的价值。

然而拒绝之后,它的出路在哪呢?困难就在于此,现实与未来、天堂与地狱的选择,归根到底还是光明与黑暗的选择。而影却是二者的中间状态,来自于明暗,却又不属于任何一方,如若归属其一,影也不成为影,就意味着它主体特异性和独立性的泯灭,“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②它是只能是模糊的,又是真实存在的,背负一种似于“被抛入毫无意义或荒诞的存在之中的感觉的东西——我称之为‘无归宿感”。③

同时,影的黑白二重性让人容易联想到人类身上交织的矛盾:灵与肉、生与死、圣与凡等等。从这种意义上看,影的两难处境就是人类生存常面临的两难处境。在这种两难的选择中,影的陈述充斥着混乱颠倒和具有矛盾性的语言,不断说着“我不愿”“我不想”“然而我不愿”,然而又不知离开启程的具体时间,不知道是黄昏抑或是黎明、即刻亦或是稍缓,像有千钧重负,万般怨苦,决意要走,却又迷蒙恍惚,无所着落,徘徊于边缘之上,步履艰难。

但是,影仍然執意要走,选择在黑暗里沉没。影否定了依附的主体、否定了一切的方向,最终连自己也一并否定。与其苟且,宁可作一番毁灭性的挣扎,独自远行,以绝望之“行”来见证它的存在。影要走了,无所赠予,因为它除了黑暗与虚无一无所有,甚至不能占据别人的一方心地。这种彻底的自我毁灭中,却有一种新的肯定诞生了:“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如果将“影”这一介乎光明与黑暗的中间状态的特性放入人类社会演化、甚至生物进化的历史横轴中,“影”这一意象所能喻指的内涵就大大丰富了。它不再是存在于黑暗与光明中呆板的过渡区间,而是被赋予了时序的先后,它必然脱胎于稍前者,而后者还未曾到来,须得从它身上孕育出来,踩着它作为桥梁走下去。这大致就是后来鲁迅在1926年提到的“中间物”概念的核心。

二、“中间物”意识在《野草》中的体现

《野草》中的多个主体形象都可以界定为与影子相似的“中间物”,这也是贯穿《野草》全书的悲剧美学: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野草诞生于陈旧和腐朽之中,“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因为是“野生”的,便不具有人所承认的价值,生存面临着时时的践踏与删刈,直至死亡而腐朽,仍对世间无可赠予,唯有虚妄。

中间物是边缘化的模糊的存在,时刻面临孤独的“无归宿感”,只能彷徨于无地。例如《复仇(其二)》中,作为“人之子”的耶稣,为把自己的同胞解放出来而受难,而那些他要拯救的群众却毫不理解他牺牲的意义,反而对他施以百般戏弄和嘲讽。《圣经》上说,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他本是“神之子”,然而“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可悲的是“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他最终成了“神之子”与“人之子”的中间物。《狗的驳诘》中傲视狗又羞于承认人类的势利苛刻、最终仓皇而逃的“我”;《风筝》中处在对儿时罪责的“念念不忘”和弟弟的“忘却”之间的“我”;《颤动的颓败线》中利用“妓女”的身份养活儿女、而其“母亲”的身份却不能被接纳,在荒原中无声地呼号的老妇人等。他们在他人的旁观与自我的反观中进行否定与自我否定,爆发出强烈的悲剧感,正如《墓碣文》中所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体现出一种寂寞、空虚、绝望的情怀。

面临这种无地徘徊的境地时,中间物选择了选择自毁式的、向死而生的态度,执着于“现在”的使命。如同《死火》中,死火徘徊于“烧完”或“冻灭”两个选项中,最终选择了前者,发一份光和热。《过客》中,过客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的“走”似乎是一种先天安排的机械运动,联系着他的过去与未来,即便知道前方的终点是“坟”,但仍旧道“我疾走,不敢反顾”,反复强调必须要走。正如“影”的远行,是以绝望之“行”来证明其存在的意义。这种“告别”与“独自远行”不仅是精神的反动,它同时更是一种践行。

三、鲁迅与“中间物”意识

“中间物”一语出自《写在<坟>后面》,原文是:

“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④

鲁迅认为,“中间物”包含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人是生命进化过程的“中间物”;二是指人是社会进化过程“中间物”。而反映在鲁迅身上,则体现为与传统、未来的社会理想的关系上。

鲁迅反观自身,看到自己与旧世界之间的紧密联系,并力图挣脱这些“古老的灵魂”走向新的道路。汪晖指出:“正是意识到自身与社会传统的悲剧性对立,同时也意识到自身与这个社会传统难以割断的联系,才有可能产生鲁迅包含着自我否定理论的‘中间物意识。”⑤他具有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但又因为从传统中走来,免不了与传统文化有着某些割舍不斷的联结。他在《写在<坟>后面》提到:“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他虽然已经在精神上从传统文化中分裂出来,但也仅仅是个人意识上的独立,其实并没斩断与历史传统之间的联结,因为那相当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正像笔下的“影”,本身便来自黑暗,如若决意挣脱于明暗之间,很可能导致自我毁灭。然而他仍选择反抗到底,欲建造一座新坟,将过去埋葬的思想。正如《野草·题辞》中所说,“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以死亡的方式确认存活,正如影“在黑暗中沉没”,在决绝的自我否定中获得新生。

而对于“将来的黄金世界”,鲁迅也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⑥他在《答国际文学社问》中说,“先前,旧社会的腐败,我是觉到了的,我希望着新的社会的起来,但不知道这‘新的该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他的怀疑一部分源于十月革命后文艺界一度出现“左”的宗派情绪主义,还有一部分可能来自在十月革命的风暴中一些茫然失措的文艺家,他们或逃亡或自杀的历史情况也很大程度影响着鲁迅对十月革命后新社会的认识和判断。例如他所推崇的俄国文学家阿尔志跋绥夫就在革命后流亡国外,小说家叶赛宁因为幻想被粉碎而自杀,基于以上鲁迅后来曾指出:“我因此知道凡有革命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诗人,很可有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上的运命”。光明的黄金世界还未曾到来,令他无法找到一个笃定的方向,倒不如转向,在对“旧”的反抗中斗争到最后一刻,“在黑暗中沉没”。

另一方面,鲁迅意识到,无论是生命进化还是社会进化,任何个体都不是一种孤立性的“自我”存在,都是历史和进化过程中的一环。有研究者指出:“由于鲁迅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被超越性是人的生命本质,所以他才会由衷地感叹‘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⑦他为自己定位为新旧社会中代际的人,因而表现出了更多的自我牺牲和甘当桥梁的精神。他在《写在<坟>后面》中讲道:

“当开首改革文章的时候,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作者,是当然的,只能这样,也需要这样。他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强敌的死命。但仍应该和光明偕逝,逐渐消亡,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⑧

这“桥梁中的一木一石”也就是“中间物”。作为中国新文学的前辈,鲁迅不仅与其他先驱者一道为更年轻的文学新人清扫了旧文学的废墟,而且还热忱地关怀和扶持着青年作家的成长,甘当他人发展成长的“梯子”。他在1930年3月27日给章延谦的信中说:“梯子之论,是极确的,对于此一节,我也曾熟虑,倘便后起诸公,真能由此爬得较高,则我之被踏,又何足惜。”他对“中间物”身份的认同,表现为不断的自我否定,但又不是消沉,相反地仍要奋起反抗,“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地方去”。⑨这样,影所面临的两难抉择的绝望境地就被“超克”了,从而转变成一种对当下现实的执著。斩断了历史,拒绝了未来,执著于现在,这是自视为中间物的鲁迅所感召到的宿命与使命。

四、结语

“中间物”这一概念的内蕴是丰富而深沉的,在整本《野草》中,我们时刻可以感受到一颗矛盾的心灵,体会到鲁迅作为中间物的生命状态,他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孤独地向这些做绝望的抗战。而另一方面,鲁迅又受进化论的启迪,因其坚信总的方向是在前进的,“中间物”变为一种自我否定的达观,于绝望之中感知到了希望。于是他纵然无法割舍过去、笃定将来,仍能执着于当下,与旧的一切继续作斗争,完成中间物的宿命与使命。

注释:

①鲁迅《野草·影的告别》,《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68页。

②鲁迅《野草·影的告别》,《鲁迅全集》第1卷,第469页。

③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增订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65页。

④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264页。

⑤汪晖《历史的“中间物”与鲁迅小说的精神特征》,《文学评论》1956年第5期,第55页。

⑥鲁迅《且介亭杂文·答国际文学社问》,鲁迅全集第6卷,第26页。

⑦宋剑华《“中间物”与鲁迅自己的生命哲学》,《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第90页。

⑧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370至371页。

⑨鲁迅《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第140页。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增订版)[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3]宋剑华.“中间物”与鲁迅自己的生命哲学[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2).

[4]祝宇红.“中间物”意识辨析[J].鲁迅研究月刊,2011(7).

[5]吉沁《野草》的“中间物”哲学[J].文学界·文学评论,2010(6).

[6]王乾坤.“我不过一个影”——兼论“避实就虚”读野草[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1).

[7]王敬文.论《野草·影的告别》[J].武汉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6).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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