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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椒鱼与重松:井伏鳟二文学经典人物形象阐释

2018-03-23

关键词:青蛙日本

徐 凤

(曲阜师范大学 翻译学院,山东 日照 276826)

日本著名作家井伏鳟二(1898—1993)被称为日本文坛“常青树”。中国对其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目前已有论文20多篇,主要以《〈山椒鱼〉的“存在”意义》(刘腾,2014)和《〈黑雨〉中历史话语的考察》(汪艳,2014)为主,这些成果主要分析作品的历史背景、象征意义及动物意象。本文通过细读原文文本,对比阐释井伏文学代表作《山椒鱼》和《黑雨》的主人公形象,比较人物形象背后隐含的作者创作思想的转变。

早期代表作《山椒鱼》以诗歌式的散文文体、滑稽含蓄的语言表现技巧描述了一条被堵在岩洞口的山椒鱼的故事。它一开始感到自我孤独、苦闷、无奈,嘲笑周围鱼群,故意把一只青蛙堵在岩洞里,与青蛙争吵两年后才友好温情地对待青蛙及周围环境,但最后没有逃脱死亡的命运。龟井胜一郎评价该小说为いまもなお彼の全作品の中で最高位を占めるものと思われる(我认为这是井伏目前所有作品中的最高作——笔者译)[1],太宰治读后说座っていられないぐらい興奮して(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笔者译)[2],“中国国内的学者也是凡论及井伏鳟二,必谈其《山椒鱼》”[3]。战后代表作《黑雨》以独特的日记文体,通过对原子弹爆炸时的悲惨场景和大量死亡场面的描写叙述了广岛市小畠村村民闲间重松和妻子、侄女一家人与周围民众一起冷静应对原子弹爆炸灾难,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故事。该小说1965年获得野间文艺奖,1985年被《文艺春秋》评为日本原爆文学最高代表作。研究这两部代表作中的主人公形象,有利于我们认识日本“征用作家”(被日本政府征用参加太平洋战争,为宣传和鼓吹战争服务的日本作家)的经典文学创作特点及日本战后经典文学对日本读者的影响,从而探究日本文学家对战争责任问题的回避意识。

一、山椒鱼与重松的形象阐释

《山椒鱼》的主人公是一条被堵在岩洞口而出不来的山椒鱼,它代表了日本战前苦闷、彷徨、无奈、孤独的年轻井伏。通过把当时社会现状和山椒鱼的生存状况进行架构和想象,塑造了可爱又可悲的山椒鱼形象,象征性地表现出作者个人对日本战前社会的真实认识和内心感触。《黑雨》的主人公重松代表了1945年原子弹爆炸时平凡、渺小、坚强、成熟的日本社会底层民众。通过重松的日常生活来描写残酷的原爆情景,表现了普通百姓没有被苦难摧毁的坚强意志和内心向往。

(一)山椒鱼形象阐释

《山椒鱼》的主人公山椒鱼本来自由自在,却一不小心被卡在了岩洞口,于是开始了脱离死亡境地的顽强挣扎:“他试着在这仅有的范围里活动活动,就像人们在冥思苦想时在屋里走来走去那样。不过就他的这个住处,要想活动开,也未免太不宽敞了,他只能是把身体前后左右地晃晃摆摆而已。结果,就这样蹭着、碰着岩壁上滑溜溜的水垢,终于,他觉着自己浑身上下长满了苔藓”[4]。就这样,山椒鱼确认自己陷于无法脱身的绝境后,心情越来越差,自欺欺人地自语“就是出不去了,我也有好法子”,其实哪有什么好法子啊,只是发出感慨而已。因为它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挣脱出这个“岩洞口”了。这个“岩洞”是它活着时的栖身之地,也是它死后的埋葬之所。于是,它开始“把脸贴在洞口看外面的样子”:大大的积潭、不断生长的苔藓和那些盲目游过的鱼群,最后“眼都要看花了”。它沉浸在悲观失望之中,越来越感觉到孤独、幽闭、苦闷和绝望。

“长久地沉浸于悲观失望之中有利也有弊。山椒鱼似乎是带着‘弊’的性质的。一天,他让一只从洞口混进来的青蛙再也出不去了。”于是,山椒鱼有了同病相怜的伙伴,不过它们并没有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而是开始了互相嘲笑和讽刺:“我无所谓。”“你给我出来。”“出不出来是我的自由。”“好啊,那你就这么自由着吧!”“你这傻瓜!”“你俩是傻瓜!”。很快两年过去了,山椒鱼和青蛙都从最初的自我孤绝意识到了现实的无情,从最初的自傲、苦闷和孤独产生了对同伴弱者的同情、理解和友好:“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呢?”“我现在已经不那么生你的气了。”由此可看出,山椒鱼在充分认识到不可改变的生存环境和幽闭孤傲的生存态度之后,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对周围的孤弱者产生了关心和友爱。悲情可怜的山椒鱼变成了可爱、宽容的山椒鱼;自嘲、孤独的山椒鱼变成了与人和谐、思想开放的山椒鱼;丑恶、绝望、叹息的山椒鱼变成了温情、友爱、积极的山椒鱼。一条死亡绝境中的山椒鱼在精神上完全复活了。所以,它的形象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是个体的也是群体的,是弱小的也是强大的,是无力的也是坚强的,是无声的也是有声的。

(二)重松形象阐释

《黑雨》的主人公是广岛市小畠村村民闲间重松、重松妻子和侄女矢须子,第一主人公是重松,代表了日本社会底层的农民。原子弹爆炸瞬间,他在车站被炸,身受重伤,患上了原子病;他妻子在市内安全无恙,他侄女因出差到离爆炸中心较远的地方,没有直接被炸。但战后“最近几年来,小畠村的闲间重松为侄女矢须子的事,心里一直感到很沉重。……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矢须子的婚事遥遥无期”[5]1。为了粉碎“矢须子是原子病患者”这种“谣言”,闲间重松决定誊写并公开矢须子的日记。其中1945年8月6日的日记写道:

“黑色的骤雨像分散我的知觉似的,突然而来,瞬间即逝,这雨真会开玩笑。我用泉水洗手,打上肥皂擦,脏东西怎么也洗不掉,紧紧地粘在皮肤上,弄不清楚什么原因。我请重松姑父看了看,他说‘可能还是燃烧弹的油脂,敌人真的扔了油脂炸弹吗?……也许是溅起来的油吧’ ……我到泉水边洗了好几次,黑雨的污垢还是洗不下来。我想如果能做染色剂,那才是好东西呢。”[5]27

读到此处,可以总结四点: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巨大,普通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仅被炸的人,连被放射雨淋过的人全都染上了原子病;重松他们是平凡、无知、善良的日本老百姓,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是否染上原子病,他们朴实的语言让人觉得心疼、心酸和可怜;矢须子确定无疑染上原子病了,却依然简单纯粹、可爱阳光、积极向上,这恰好映照了她的无辜、无畏、无暇、无知和无罪。比起大声的谴责、谩骂和痛斥,作者对战争和原爆的平静描述更能深入读者内心,让读者对主人公肃然起敬。

那么爆炸时的重松是怎样的呢?

“我被别人从车门口推下来,倒在站台对面的轨道上,压在一个像女人似的柔软的身体上,可我的身上又压着很重的人体。左右两侧都是人压着人。……我被尖叫声和哭喊声包围着……我用尽力气,分开人群,正往前挤,被人群一推,身体碰在硬东西上……我闭上眼睛,夹在人流里一步、两步、三步地往前走着,又碰上了硬东西……一会儿被推到左边,一会儿被推到右边……不是手被压着,就是下巴和身子被挤到柱子上,肩膀痛得如刀割一般……我还是拼命抱住柱子,不让被人流冲走……我还是避开了电线交叉的地方,边用木片拨弄,边跨过用旧枕木做的栏杆,走出了车站。”[5]30-32

以上段落摘自重松的《挨炸日记》。重松虽是社会底层小人物,面临突然袭来的意外爆炸,面对鬼哭狼嚎的死亡场面,面对不知所措的人流冲击,面对争先恐后的生命逃亡,他没有犹豫,没有哭喊,没有求助,没有痛骂,只是强忍着重伤,竭尽全力地在恐慌逃亡中逃了出来。所以说他是无比坚强的、不断抗争的、积极求生的、临危不惧的、沉着冷静的、顽强淳朴的。

此外,重松还在逃亡过程中,主动帮助其他难民:陪着高桥夫人找回了钱包,将迷路的小孩交给同行的中年妇女,“为宫地先生捡了一节竹竿当拐杖,把救急包的三角巾披在宫地先生露出红肉的肩上,并拉紧布角在脖子下边打个结”[5]78,“和繁子决定暂时到日本运输分店”[5]89。“到工务部去联系赶紧做副棺材,又打发职工藤木拿着申报书到街公所去,还让野宫君跑到古市街去请医生和和尚”[5]132,并且亲自为那些死去的人们诵经、送葬……。就这样,他竭尽所能帮助那些逃亡的难民和死去的难民,并且不遗余力地处理爆炸后的相关事项,虽然被炸伤左脸,浑身无力,患上原子病,虽然目睹累累尸骨、无边废墟,虽然对爆炸惨状觉得匪夷所思,但他一直坚持寻找活着的出路,一直千方百计应对周围的死亡惨境,一直帮助其他难民、关心别人的死活而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没有哀怨、没有恐慌、没有灰心丧气、没有自私自利,总在无声的忍耐中、在痛苦的承受中寻觅活下去的光明和希望。

即使逃亡到最后,他还能“发觉在流水里,小鳗鱼在排着队在兴冲冲地往上游……无数的小鳗鱼一个接着一个地不断往上游”[5]317;之后在家养病的日子里,他也一样满怀信心、轻松愉悦地和庄吉一起悠闲地养鱼、钓鱼。他非同寻常的平静心态和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令人佩服。面对无处不在的死亡和原子病灾难的威胁,重松一家秩序井然、助人为乐、满怀热情和勇气地生活着,没有谩骂和痛斥、没有哭诉和哀怨,淡定、平和、静谧地去对待一切,这种无声的平静衬托出重松的特殊形象:他是渺小的、是普通的、是微不足道的,又是伟大的、超群的、无法比拟的,是令人起敬的,是引人深思的小人物。

二、山椒鱼与重松的精神实质

山椒鱼和重松的生存状态及生存环境看似截然不同,其实也有相似之处:山椒鱼顺从生存状态,忽略生存环境,孤独倔强,最后导致自己无法摆脱死亡绝境;重松理性应对所处生存状态,及时把握生态环境的变化,理性成熟,认识全面,最后成功面对死亡威胁。

(一)面对死亡命运坚强不屈

陷于绝境的山椒鱼(井伏鳟二的化身)也好,处于死亡边缘的重松也好,都同样是オーソドックスな人生からの逃亡者であり、歴史の海を放浪する漂民であるといえる。このような人生の漂民たち、明日知れぬ逃亡の旅を強いられる者たちである(悲亡人生的逃亡者,是放浪于历史大海中的漂民,是不知明日命运而不断逃亡在生命旅程中的小人物——笔者译)[6],都是具有よぼど羞恥心の強い。人見知りをするたちの小人物なのだ(强烈羞耻心的、陌生不常见的小人物——笔者译)[7],是淳朴可怜的日本底层社会庶民百姓的代表。他们没有多少见识和经验,没有可依靠的客观条件,只是作为一个难以与命运抗争的个体而存在。山椒鱼处于无法逃脱的绝望困境中,重松一家受害于无法治愈的原子病,这都是自然的、宿命的、意外的事情。处在如此人生极限中的人有时会像山椒鱼一样做最后的垂死挣扎,有时会像重松一样以一颗温暖之心冷静应对。无论是垂死挣扎,还是冷静应对,都可谓普通人对待死亡绝境的自然态度。当然,也有人面对突然的死亡威胁不知所措或轻易放弃,但山椒鱼和重松却用与众不同的态度和行动来面对死亡威胁:山椒鱼是感性之后的理性沉淀,重松是始终如一的理性应对,但山椒鱼的挣扎和重松的冷静都在情理之中。换句话说,这些与天灾人祸进行抗争的小人物形象是有共性的,都能坚强面对死亡。山椒鱼面对的是宿命的自然死亡,重松面对的是意外的灾难死亡,但无论哪种死亡,都是他们无法抗拒而又不得不接受的人生宿命。死の立場から人生を描くことが、それを自然化するもっとも確実な方法だから(从死亡角度来描写人生是将人生自然化的最确切方法——笔者译)[8]50,死そのものの印象をも、巧妙にほほえましく軟らげる(中略)井伏氏が死を無造作な手段で扱うのは、必ずしもそれを「軟らげる」ためではないので、氏はただこの大きな自然の災難と闘う人間の姿を捕えるために、自分の精神を柔軟に保つことに努めたのです(井伏把死亡本身巧妙地细微地软化了……井伏用毫不造作的方式来描写死亡,未必是为了软化死亡,而是为了抓住与巨大的自然灾害进行抗争的小人物形象,并努力地赞扬这种自我精神——笔者译)[8]52。虽然生存环境不同,死亡威胁也不一样,但他们都竭尽所能地勇敢地活下去。山椒鱼鼓励青蛙活下去,重松鼓励周围难民和自己一起活下去,他们都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力量。

山椒鱼和重松都是微不足道的社会底层小人物,都有普通小民意识和感性心理,但他们都没有被残酷的现实挫败,都以顽强的生命力不断与命运抗争,都对周围弱者怀有同情和鼓励,最后都感受了人间的温暖与真情,展现了生命的可贵与坚强。山椒鱼对青蛙的态度从敌对到友好,重松对原子病的心理从担心到淡定;山椒鱼对生命的难舍,重松对未来的信心,都说明他们对生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对死的畏惧。人生の道を逃亡している主人公は運命に追われていて、死の絶境から新しい力を見つけたのは、自然を超える人間の力を暗示し、人間の真情と自然との宥和の力も暗示している。(在人生道路上不断被命运追赶的主人公能从死亡绝境中发现新的希望,这恰恰暗示了超越自然现实的人之力量,也体现了人间真情与自然世界融合统一的力量――笔者译)[9],让读者捕捉到了小小主人公身上所蕴含的无限张力。这就是山椒鱼和重松最闪光的共同之处。

(二)孤独、渺小、伟大

被誉为“庶民作家”的井伏鳟二在其作品中塑造的小人物总是给人以孤独哀伤、渺小又伟大的感觉,山椒鱼和重松就是其经典代表。两部小说分别以“山椒鱼很伤心”和“最近几年来,小畠村的闲间重松为侄女矢须子的事,心里一直感到很沉重……”[5]1作为开始,直接提出主人公的普通百姓身份,让读者自然对主人公的遭遇产生同情,也为极端困境中小人物的顽强抗争埋下伏笔。继续往下读会发现,山椒鱼的孤独绝望跃然纸上,重松在逃难中的孤绝身影也映入脑海,在感受主人公非同寻常的困境时,读者内心的同情也越来越深。再往下读,会读到孤独的山椒鱼与孤独的青蛙对话,会读到弱小的重松与其他难民并肩战斗的情形。这时,主人公的形象在读者心中越发强大,死亡威胁好像越来越弱,读者的同情逐渐变成了敬佩和尊重。最后,山椒鱼与青蛙和解,重松看到天边的白虹,读者的同情哀伤完全变成了敬仰,沉重的心情得以缓解,就像主人公一样内心充满力量。此时的山椒鱼和重松从渺小变得伟大,从弱小变得强大,作为普通小百姓的人物形象已超越现实,闪闪发光,并给读者内心带来无限感召力、无穷信心和无尽的希望。

综上所述,山椒鱼和重松作为井伏文学作品中经典人物,其孤独的一面恰恰彰显了其团结和谐的一面,其社会底层的出身恰恰反衬了其高贵的精神,其渺小的人物形象反衬了顽强的抗争精神,这就是井伏文学的普通主人公的伟大之处,是《山椒鱼》和《黑雨》成为井伏代表作的原因所在,也是山椒鱼和重松成为井伏文学经典人物形象的根本原因。

三、山椒鱼与重松的社会折射

山椒鱼幼稚、孤绝、自以为是,既折射了作者本人在当时社会的生存状态,也折射了日本战前社会中不懂社会思潮、不明自我状态,但又自以为是、苦闷欲绝的青年群体形象;重松理性成熟、团结友爱、积极向上,既折射了原子弹爆炸恐怖下的日本社会百姓群体,又折射了作者本人理性应对突发事件的成熟思想。

(一)主人公由幼稚到成熟

山椒鱼一不小心掉进了与外界隔绝的岩洞中,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处境并不断努力:“他试着在这仅有的范围里活动活动……结果,就这样蹭着、碰着岩壁上滑溜溜的水垢,终于,他觉着自己浑身上下长满了苔藓。”可是,处在死亡边缘、狼狈无知的山椒鱼还骄傲地嘲笑鱂鱼:“看着这群小鱼,不由地笑道‘这群没有自由的家伙’。”可见此时的山椒鱼多么幼稚单纯,自己都“只能是把身体前后左右的晃晃摆摆而已”,还鄙视那些在水中自由穿梭的鳉鱼;自己本身如此孤独、苦闷,还去嘲笑那些可以成群结队的鱼群。与鱼群的群体自由相比,山椒鱼的个体孤绝令人忍俊不禁。没想到山椒鱼却越来越滑稽了,“它对于能把青蛙置于与自己相同的处境感到很痛快”,并且还不怀好意地刺激青蛙“你给我出来!”,此时的山椒鱼就是个五十步笑百步的傻瓜,自己不努力逃脱,不和青蛙互相鼓励,还说青蛙“你是傻瓜!”。总之,以上两个情节表现了山椒鱼孩童般的幼稚、情绪化的冲动,私心的发泄和不知所措的生存态度,让读者觉得其内心充满了哀伤痛苦、绝望孤独、悲情无奈,却又滑稽可笑、可悲可怜、迷茫无知、青涩、消极。

但是,后来的山椒鱼变了。在和青蛙一起独处了两年后,山椒鱼从最初的自我幽闭意识到了现实的无情,从最初的自傲、苦闷和孤独意识到了对青蛙的同情、理解和友好:“不要说那样的话,你已经可以从那儿下来了。”“那你已经不行了吗?”“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呢?”“我现在已经不那么生你的气了。”由此看出,随着时间的流转,山椒鱼从最初的无视他人变得顾全大局,从自我孤傲变得与人为善,从冷漠无情变得关心友爱,从狭隘孤绝变得宽容开放,从绝望叹息变得希望积极。此时的山椒鱼温情、友善,在精神上完全复活了。

无论是开始的山椒鱼还是后来的山椒鱼,它对自己的认识都是从个人私心出发的自我感性认识。一开始感到狼狈和伤心“我干了件多蠢的事啊”,知道自己从洞口里出不去了,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跟下了个大决心似的嘟囔着说‘就是出不去了,我也有好法子’”,看到那些自由穿梭的鳉鱼,“不由地笑道‘这群没有自由的家伙!’”,看着积潭的旋涡,又嘀咕道“眼都要看花了”,把青蛙堵到洞顶之后“对于能把对方置于与自己相同的处境而感到痛快”,并诅咒青蛙“你就一辈子在这关着吧”。就这样,小说前半部分描写的山椒鱼是非常自私的,是心里阴暗的,是超级感性的,所有思考都从自我角度出发的,所有行为都是个人的自私行为。和青蛙吵架两年后,“他抬头看着上边那位,眼里还带了友好”,并且主动劝青蛙“你已经可以从那儿下来了”,还关心青蛙的身体“你已经不行了吗”,更在意青蛙的心理“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呢”,可见,山椒鱼此时的心理感触和思考意识与之前判若两人,但都依然是个人的感性认识,是自我心理的私情变化。从开始的自言自语到和青蛙对话,从与青蛙的敌对转到友好,从自我幽闭到感到与青蛙的同病相怜,这都是山椒鱼一个人的态度行为在发生变化,是山椒鱼自己的心理想法在不断改变。总之,山椒鱼的认识是自我感性的,它的形象也是个体存在的,它的态度转变也是自我实现的。

在《黑雨》中,重松自始至终都是积极、理性、成熟地面对死亡威胁。虽然遭遇了比山椒鱼更残酷的死亡困境,却没有像山椒鱼那样孤独和气馁,也没有像山椒鱼那样对同伴幸灾乐祸,更没有像山椒鱼那样幼稚自私,而是沉着冷静、秩序井然地处理自己的日常生活,详细分析自己所处的危险状况,积极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断奔走去救助那些和自己遭受同样厄运的人们。虽然一直在死亡之路上逃亡,但他内心充满温暖、激情和希望,与山椒鱼相比,对现实生存环境的认识更深刻、更全面、更理性、更成熟、更积极。

小说开始,重松就引用村长为义务劳动青年团饯行时的话“希望你们多加注意,不要给伤员再添加痛苦……所谓战争,原来就是这样,使我感到心中阵阵绞痛。可是不管怎么说,战争正在进行,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5]3-4。由此看出,以村长为代表的小畠村村民都和重松一样非常理性,既能认识到战争的不可改变,又能意识到救助受害者的重要性。虽然战争使他们“感到心中阵阵绞痛”,虽然原子病让他们满身是伤,但他们还是齐心协力地组建了“挺身报国队”“青年服务队”和“义务劳动团”去疏散民众、寻找伤员、救治伤员和处理残迹。

重松最早被确诊为原子病,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他操心着矢须子的婚事,有备无患地让妻子整理战争菜谱,想方设法治疗原子病,热情主动地帮助别人,还忙里偷闲地和其他村民一起去钓鱼,依然冷静地处理家里家外的一切事情并保持乐观积极心态,勇敢地迎接生活。与山椒鱼相比,他的人物形象代表了理性成熟的、乐于助人的、积极向上的百姓群体。

其实,在原子弹爆炸时,重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被炸的横川车站,暂时脱离危险。在后来的争先恐后的逃亡中,尽管“烧焦的皮肤皱缩着粘在脸上,左边的鼻翼已经化脓”[5]147,“胃部丝丝拉拉地痛”,但重松还做了很多好事:陪着高桥夫人找回了钱包,整理汇报死亡难民的情况,处理汇报粮食被盗事件,联系煤炭专卖公司……。就这样,他竭尽所能帮助那些和自己一起逃亡的难民,他不遗余力地、及时处理爆炸后的死尸和相关事项,虽然自己被炸伤左脸,且浑身无力,患上严重的原子病,虽然目睹累累尸骨、无边废墟,虽然对爆炸的惨状觉得匪夷所思,但他一直坚持寻找活下去的出路,努力应对一切死亡困境,主动关心别人的安危,帮助周围那些逃亡的难民。重松没有哀怨,没有恐慌,没有灰心丧气,没有自私自利,总是在无声的忍耐中,在痛苦的承受中寻觅着活下去的光明和希望。

比较来看,战前的山椒鱼和战后的重松,都分别代表了井伏文学所描写的日本战前社会中的青年群体和日本战后社会底层的百姓群体,象征性地表现了日本百姓战前的苦闷和战后的坚强,活生生地再现了井伏眼里的日本小民形象。

(二)从单向思考到全面认识

昭和(1925—1988)初期日本社会泛滥的自我意识、民众对社会现实的怀疑及坚固的全民观念不允许井伏鳟二的文学思想自由喘息,因此,他创作了脱离传统禁锢的《山椒鱼》。文中散文似的自然风景描写和作者自身的现实苦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诉说着井伏文学本质的朴素和内在哀伤。这种风景是井伏从孤独哀愁的苦境中的解脱,是他寻求精神的突破口而不断摸索的结果。对井伏来说,岩洞象征的是无法改变的社会现实,当时日本文坛的主流皆是观念文学,处在文学发轫时期的青年井伏不想与观念文学合流同污,不想被任何流派所左右,苦闷不已的他最后创作了《山椒鱼》,以为现实所困的人不得不面对自我精神与生存环境之间的矛盾为主题,塑造了经典的“山椒鱼”形象。当时的日本社会处在昭和初期,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923年日本阪神大地震后经济大衰退,社会不安加剧,皇道派军人掌权,军国主义欲望膨胀,一些青年人没有丰富的生活体验,也没有对社会现实的成熟认识,纠结于自我精神与社会现状之间的矛盾中。这也是“山椒鱼”成为井伏文学经典主人公的原因之一。

井伏1941年赴新加坡战场,目睹了战争惨状,他感到战争留给民众的极度心灵创伤需要慢慢抚平,特别是史无前例的原子弹爆炸带给日本民众的惊恐和悲哀需要精神安慰,战后日本社会发展中的和平主义与民主主义使民众更加渴望未来和平。他在《黑雨》中刻画的主人公重松虽是日本社会底层百姓,却能够勇于面对死亡现实,不慌乱、不放弃,在最惨烈的原爆境遇中,充满希望处理日常生活琐事,努力寻求最佳生存方式。重松这一人物形象弘扬和延伸了日本民众生生不息的艰苦奋斗精神,成为日本原爆文学和井伏文学中的经典形象,也使《黑雨》获得《文艺春秋》评选的“原爆最高代表作”之美誉。

不同的生存环境和不同的生活体验使井伏鳟二创作了不同风格的《山椒鱼》和《黑雨》。这两部作品都带有社会现实主义色彩,主人公的设定都来源于作者的个人生活经历和体验。不同的主人公形象象征了作者不同时期的精神状态,即主人公从幼稚到成熟的变化体现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认识从单向到全面的变化过程:山椒鱼对周围环境个体私情的感性认识来自于井伏青春期个人苦恼的单向思考;重松对死亡威胁的冷静沉着和积极乐观来源于井伏对原爆和战争之现实生活体验的全面认识。换言之,山椒鱼是昭和初期迷茫苦恼的井伏鳟二的形象代言人,重松是战时和战后井伏鳟二的理想化身,《山椒鱼》隐含着作者个人的青春苦闷和孤绝,《黑雨》隐含的是作者对社会底层百姓的同情。《山椒鱼》的主题精神是对自我彷徨的精神世界的嘲笑,《黑雨》的主题精神是对现实生活的积极反省。从《山椒鱼》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毫无经验的青春踌躇和苦闷彷徨。当时的井伏鳟二刚从早稻田大学退学,执意要走文学创作道路,但又徘徊于发展方向,没有丰富生活体验,也没有充分认识到社会环境,又毫无创作经验。所以山椒鱼对周围环境的个人单向思考就体现出井伏并不完全老练的社会认识。后来的井伏因经历原子弹爆炸事件和亲身体验战争生活后变得成熟:从山椒鱼个体式的思考转向重松那样群体性智慧,从山椒鱼对青蛙个人的态度转向重松对周围所有难民的积极帮助,从忽视灾难中的个人感情转向对社会群体痛苦的体会,从个人生存窘境的逃脱转向集体困难的克服,从山椒鱼的个性自私转向重松的大公无私,从山椒鱼的幼稚滑稽转向重松的成熟老练,从山椒鱼的个体形象转向重松的集体形象,从山椒鱼代表的青年群体转向重松代表的大众群体,从山椒鱼的单纯认识转向重松的全面认识。除了表现手法和文体风格,这也许就是《山椒鱼》和《黑雨》成为井伏文学代表作的魅力所在,是山椒鱼和重松成为井伏文学作品经典人物形象的根本原因吧。

四、山椒鱼与重松给中国读者的启示

自《山椒鱼》和《黑雨》问世以来,一直受到很高评价,《黑雨》在日本获得一片赞誉。但从中国读者的角度来看,《山椒鱼》的主题是井伏个人的青春苦闷,《黑雨》的主题是日本普通民众积极应对战争和原爆的可贵精神;《山椒鱼》的描写以个人心理感受为主,《黑雨》的描写以日本民众集体行为为主;山椒鱼遭遇的是个人噩运,重松遭遇的是日本国家噩运;山椒鱼的抗争是个人行为,重松的抗争是日本民族的行为;山椒鱼体现的是个人的生存态度,重松体现的是日本民族的生存态度;山椒鱼心想的是个人不能随波逐流,重松心想的是带领日本民众渡过原爆灾难和战争苦难;《山椒鱼》弘扬的是个人克服困难的精神,《黑雨》弘扬的是日本民族无视原爆灾难的勇敢精神;山椒鱼个人无知冲动,重松代领日本民众老练应对;山椒鱼是井伏个人的化身,重松是日本普通百姓的化身;《山椒鱼》弘扬的是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的个人主义精神,《黑雨》弘扬的是日本民族的英雄主义精神;《山椒鱼》以井伏个人的悲观、孤独为基调,《黑雨》以日本民众的乐观、充实为基调;山椒鱼面对的是个人生存困境,重松面对的是日本民族的生存困境;《山椒鱼》中的人物只是山椒鱼和青蛙,《黑雨》中的人物是重松一家与日本民众;《山椒鱼》以个人心理描写为主,《黑雨》以日本原爆场景描写为主;《山椒鱼》突出个人意识,《黑雨》突出日本百姓小家庭与日本民族大家庭团结一致的意识。这一切皆因井伏创作《山椒鱼》的动机和创作《黑雨》的动机不同,前者源于井伏抒发个人生活体会,可谓真实写照;后者是井伏为宣扬日本民众精神进行艺术加工后的作品,可谓刻意改写。面对史无前例的人类灾难——原子弹爆炸,面对恐怖至极的放射雨(“黑雨”),面对家人原子病不断恶化的现状,面对孩子遭受的流言蜚语,面对随处可见的死亡场景,作为普通老百姓的重松怎么可能镇定到悠闲钓鱼的地步呢?这一非常理的构思明显是作者故意设定的,因为日本著名文学研究家久松潜一(1894—1976)在《日本文学评论史》(至文堂,1976)中说“日本文学最大的特点就是民族性、象征性和艺术性的结合”。《山椒鱼》象征了日本人的感性情绪;《黑雨》象征了日本民众的生存态度,给渴望战后日本和平主义、自由主义的日本民众精神导向,所以才被评为“日本战后文学的最高代表作”吧。加拿大学者安东尼·V.利曼(Anthony V.Liman)评价《黑雨》是“超自然的、非人类的神话小说”[10],不能不说这反讽了日本国内对《黑雨》的高度评价。因此,我们中国人在阅读和思考日本经典文学作品,特别是战争文学经典作品时,绝不能忽略文学的民族性这一关键视角,即一定要认识到日本文学是通过语言的艺术性、精神的象征性来为日本民族服务的。

[1] 井伏鱒二.山椒魚[M].东京:新潮文庫,1992.10:253.

[2] 中村光夫.井伏鱒二論[J].「文学界」.1957:45.

[3] 刘腾.《山椒鱼》的“存在”意义[J].常州大学学报(社科版),2014.3:85.

[4] 井伏鳟二.鲵鱼[J].卞铁坚,译.日语学习与研究,1980,(8):84-86.

[5] 井伏鳟二.黑雨[M].柯毅文,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10.

[6] 東郷克美.井伏鱒二「さざなみ軍記」論[M].「軍記物とその周辺」.早稲田大学出版部,1967:193-194.

[7] 左伯彰一.井伏鱒二の逆説[J].「新潮」3月号.1975:78.93.

[8] 中村光夫.井伏鱒二論[J].初出文学界(10月号).1957:50,52,44.

[9] 徳永恂.井伏鱒二論[J].「人間として」終刊号.1972,(12):73-74.

[10] Anthony V.Liman.井伏文学的本质[M].榊敦子,译.东京:明治书院,199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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