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时，闻平陵曹敞在吴章门下，往往好斥人过，或以为轻薄，世人皆以为然。章后为王莽所杀，人无有敢收葬者。弟子皆更易姓名，以从他师。敞时为司徒掾，独称吴门弟子，收葬其尸，方知亮直者不见容于冗辈中矣。平陵人生为立碑于吴章墓侧，在龙首山南幕岭上。

（西汉·刘歆撰，葛洪辑《西京杂记》）

□耕斋点评

西汉刘歆曾著文说：我小的时候，听说平陵人曹敞是吴章的门客，他十分喜欢批评别人的过错，有人认为他很轻佻，世人也都是这么以为。吴章后来被王莽杀害，没有人敢收葬他的尸体。他以前的弟子都更改姓名，从而另觅他师改换门庭。曹敞当时已在主管民政内务的司徒府内担任官职，职务是司徒掾，只有他仍称自己是吴章的弟子，收葬了吴的遗体。至此人们才明白，磊落直率之人，往往不能被平庸之辈所理解和接受。后来平陵百姓在曹敞还活着时，就为他立碑于吴章墓的一旁，墓在龙首山南幕岭上。

吴章是西汉著名的学者，声望远播，弟子有千余人之多。据汉书记载：汉平帝元始三年（公元3年），王莽想专权称帝，不准平帝之母卫后和平帝见面。王莽的长子王宇不赞成其父这么做，去找老师吴章商量。吴章认为王莽恶闻谏言却相信鬼神，可用怪事吓唬、阻止他。于是，王宇让大舅哥吕宽半夜将狗血洒在王莽的府邸门口，不料被人发现。王莽一怒之下，把王宇逮捕入狱用毒酒赐死。吴章、吕宽等人也都先后被诛杀。据说，吴章是在长安东市门，遭腰斩而死的，施刑最为酷烈。

鲁迅在《华盖集·这个与那个》里就曾说过：“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先生这里所说的叛徒，系指离经叛道、不为强权者所容的人士。敢抚这样的叛徒而哭的吊客，已经很少，更别提抱尸而归，买了棺木予以安葬的了。

不由得想到秋瑾女侠遇难后，冒死为其营葬的吴芝瑛女士。吴是安徽桐城人，随丈夫居京时，与秋瑾成了近邻。两人朝暮相处，对清廷的腐败和国事的日非有共同的感受，遂成至交。1904年，秋瑾去日本，旅费多赖芝瑛资助。1907年，秋瑾于绍兴被害，尸体在绍兴街头曝晒数日，无人敢冒同党之嫌予以收葬。芝瑛闻讯，悲痛欲绝，冒死赶赴绍兴，将秋瑾尸体“偷”回；不久又与盟妹徐寄尘营建墓穴，将秋瑾正式下葬于杭州西泠桥畔。她还在秋瑾就义的绍兴古轩亭口造“风雨亭”，在杭州南湖别墅内建造“悲秋阁”，以志哀悼。当年，吴芝瑛、徐自华冒险义葬秋瑾的壮举令海内外革命志士极为振奋，深受鼓舞，却触怒了清廷的鹰犬爪牙。吴芝瑛一腔正气，毫无惧色，她致书两江总督端方，郑重声明：“是非纵有公论，处理则在朝廷，芝瑛不敢逃罪。”一时间，其命运受到各国舆论关注。英国《泰晤士报》在头版刊登吴芝瑛大幅照片，发表她的美国女友麦美德撰写的专文，声援吴芝瑛和徐自华。迫于中外舆论的强大压力，清王朝未敢贸然加害于二位女士。

司马迁在史记中，对这种人间世态炎凉曾有过一段精当的评述：“太史公曰：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人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虽然像西汉曹敞、清末吴芝瑛的此类义举，向来得到史学家的肯定和褒扬，但明哲保身、趋炎避祸之风至今不绝，是教化不力，还是自身垂范不足，值得士林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