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暖

语嫣推荐：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适逢其会，猝不及防。故事的结局总是这样，花开两朵，天各一方。

记忆里那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夏天了。妈妈走后我并没有完全沉浸在悲伤里，因为还要花心思来收拾李辰毅这个坏家伙。

一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从小就桀骜不驯。就像《三字经》里说的“人之初，性本善”，所以我不可能一生下来就这么坏。

“你是女孩子，能不能有点女孩子的样子？还跟别的男孩打架，像什么话！”爸爸一边把我拎回家一边狠狠地训斥，我明显感觉到他气急败坏的语气里还掺杂了别的情绪。

我被训斥那一天，妈妈收拾完家里所有属于她的东西，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走出了门。爸爸在屋里闷着头抽烟，我小跑跟上妈妈，抱着她的腿边哭边喊：“妈妈我求你不要走。”

可妈妈还是走了。她毫不犹豫地甩开我，上了一辆的士。我趴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和汽车尾气一点点消失在空气里。

李辰毅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脚踩滑板“嗖”的一声从我身边经过，又回头朝我扮了一个鬼脸，不怀好意地说：“长得真丑！怪不得你妈妈不要你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愤怒在一瞬间爆发，从地上捡来一块砖头就朝他追去。李辰毅吓得丢掉滑板赶紧逃跑，我的注意力就转移到那张滑板上，拿起砖头狠狠地砸。

“喂，那是我的新滑板！”李辰毅大叫着跑过来，可是东西已经被我砸坏了。

各自心里都有气，我们扭打在一起。李辰毅虽然和我同岁，但个头要比我高大许多，再加上他是男孩子，力气比我大。所以论武力，我顾北北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大人来将我们拉开。我头顶的两根辫子一上一下地翘着，李辰毅的脸上也布满了许多指甲的抓痕。爸爸这时闻声从屋里走出来，替我收拾烂摊子。也许还带有对妈妈离开的怨恨，他不仅一路训斥我，回家后还把我打了一顿。

那是我第一次作恶，往后还有很多次。如果非要用一个理由来解释我从小就桀骜不驯的原因，我只能说：因为我没有妈妈了。但奇妙的是，那次打架之后，我和李辰毅渐渐熟络起来。

几天后我被爸爸使唤去小卖部买盐。小卖部是私人开的小店，右侧有一堵矮矮的土墙。李辰毅就坐在土墙上，晃荡着双腿，嘴里咬了一根冰棍，满眼笑意地看着我。

我不理会他，径直走进小卖部。没想到他突然从土墙上跳下来，也跟着我走进了小卖部。我买了三包盐，他买了一根冰棍。

“嘿，顾大小姐请留步！”走出商店后他突然摁住我的肩膀，递过那只新买的冰棍，满脸歉疚，“那个……那天是我不对，现在给你赔礼道歉，你吃了这根冰棍，就代表我们和解，好吗？”

李辰毅狡黠的眼睛闪着光，像是藏了什么秘密。我咽了咽口水，迟疑地接过那根冰棍。就在手指刚触碰到冰凉的包装纸时，李辰毅突然抽开手跑远了，他向我挥舞着手里的冰棍，大声笑着说：“哈哈，你真傻！”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

李辰毅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果然是藏着阴谋的。我用尽全力朝他吼了一句：“李辰毅！你等着！我顾北北不是好惹的！”

从那天起，我和李辰毅算是结下梁子了。

二

记忆里那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夏天了。妈妈走后我并没有完全沉浸在悲伤里，因为还要花心思来收拾李辰毅这个坏家伙。

李辰毅的家庭条件是很优渥的。在我们这个地方，同龄的小孩子中只有他独自拥有自行车和滑板，其他玩具更是多到让人嫉妒。那个时候的李辰毅，身边总是围绕着几个小伙伴，他们都热切地喊他“老大”。

我每次看见李辰毅，特别是当他的小伙伴一个劲儿地喊他老大时，他脸上呈现出的那种得意而又邪气的笑容，就让我不禁恨得牙痒痒，下定决心要灭了他的威风。一个星期后，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对付李辰毅的办法。

我做了一只弹弓，捉迷藏似的，总是躲在暗处偷袭他，一直追着他打。李辰毅被击中后的反应常常是一脸惶恐，嘴里发出叫声，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姿势。旁边的小伙伴看着自己嘴里的“老大”被吓成这个样子，一个个都大笑起来。

很快李辰毅就发现了这件事是我干的，嘴里喊着脏话冲过来想要把我教训一顿。不过我做坏事当然是有准备的，一溜烟就跑掉了。没过几分钟又躲在暗处再次偷袭他。

李辰毅洋相出多了，就导致原来跟随他的小伙伴渐渐不再和他来往。一个月之后，他终于低头服软，抱着一包山楂饼来找我和解。我装腔作势地拒绝，扬言要变着法子收拾他。李辰毅大概是畏惧我，用力把山楂饼塞进我怀里，带着哭腔求饶。

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我确定他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了，才收下山楂饼。至此，我们就算是真正和解了。

很久以后李辰毅才向我坦白，那段时间他对我的恐惧都形成了潜意识。即使是走在宽阔的大路上，每隔一小会儿也会条件反射般地警觉地环视周围有没有我的影子。

冰释前嫌后李辰毅没再找他的小伙伴，反而跟了我。他很乐意把自行车和滑板借给我玩，还经常把家里的零食偷偷拿出来跟我分享。我一边吃一边哭得稀里哗啦。那是因为，自从妈妈走后，就再也没有人给我买过零食了。

“不过就是一包饼干……至于么？”李辰毅笨拙地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很好吃吗？那我下次给你多带点。”

我点点头。其实李辰毅并不是坏家伙，他是一个很好的男孩。我们俩就这样玩到了小学六年级，直至苏薇转学过来。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苏薇是因为父母工作調动才转来我们学校的。她漂亮出众，个性鲜明，我第一次找到跟我性格那么合拍的女生。相处一周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好得跟两姐妹似的，自然，我也把她介绍给李辰毅认识。

之后便要上初中了。我们三个人约定好要考同一所中学，后来真的也还是在一起。巧的是七年级有十几个班，而李辰毅和苏薇竟然就在同一个班里。我虽然不和他们同班，但是教室挨得近，下课了也能凑到一起玩。endprint

三

初中的生活明显不同于小学。我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过来，而苏薇和李辰毅则凭借自己的特长，早就在各自的领域混得风生水起了。

苏薇学习成绩好，第一次月考就上了学校的红榜。而李辰毅则结交了一群篮球爱好者，空余时间就聚集在一起打篮球，我和苏薇没事时也会去操场给他捧场加油。

那是一个很美的黄昏。李辰毅在胯下拍打着篮球，弯曲着身体专注地仰视篮圈，一个轻轻的跳跃动作，他手臂一挥，篮球就准确无误地投进篮圈里了。场外一片叫好声。

我没有学习和运动的天赋，所以和大多数平凡的女生一样，买了杂志和厚厚的小说在课间看。苏薇努力学习之余也会和我一起看小说，我们俩共看一本，她的右肩贴着我的左肩，亲密无比。

李辰毅在我的影响下也开始看书了，不过他看的是《爆笑校园》以及其他笑话杂志。他经常看这些书，有时也能给我们讲讲笑话活跃一下气氛，不过有时也让人很无语……

有一天我和苏薇讨论小说里的故事，不知怎的就吵起来了，争得面红耳赤。我们都是好强的人，彼此一定要证明自己是对的，都不肯让步。就在快闹僵时，李辰毅突然出现了，他摁住我和苏薇的肩膀，一脸严肃地说：“为什么一定要吵架？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砍对方几刀吗？”

我和苏薇先是一愣，随即“扑哧”一笑，一人一记拳头砸在他身上。李辰毅换了个表情，又接着说：“昨天刚在书里看到这句话，没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李辰毅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除了调解我和苏薇的矛盾，还经常把从书里看到的笑话改编了，拿来逗我。

有一次我正在看一本杂志，他就突然走过来拉了拉我的头发，一脸认真地说：“我刚刚在书里看了几道测试题，你有没有兴趣测试一下？”

“测试题？”我以为是杂志里那种测试性格的题目，于是好奇心一下子上来了，“那你快说说！”

“这是根据人的日常习惯来测试的，要认真回答！”李辰毅一本正经地说，“你上完厕所习惯用左手还是用右手擦屁股？”

“右……右手啊。”虽然感觉问题问得有点不太对劲，但我还是略微迟疑地回答了。

这时，李辰毅突然勾起嘴角，用狡猾的眼神看着我说：“嘿嘿，你竟然不怕脏，我用的是纸！”

我又被戏弄了。反应过来后我二话不说就把杂志卷成一团，抓住他乱打一顿。

李辰毅在我的印象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无聊又讨厌的人，可是我没有想到竟然还会有人喜欢他，而且这个人是苏薇。

四

在初二开学的时候，苏薇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北北……我喜欢上李辰毅了，这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可千万别泄密啊！”

我看着苏薇，她的眼神是认真的。于是我很惊讶地问：“为什么啊？他有什么好的？”

“因为他帅气、幽默啊！而且李辰毅是一个好男孩。”苏薇回答。

“你可不许跟我抢他啊！”末了她又补充了这一句。

我嘴上说了好几遍不会啦，心里却产生了一种怪怪的感觉。而且从那之后我便有意开始躲着李辰毅了。

一段时间后李辰毅发觉我躲着他，就找了机会把我堵在楼梯口问原因。

那天他刚要出去打球，篮球就贴着他的腰侧圈在臂弯里。李辰毅把轮廓分明的脸凑近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顾大小姐，你最近干吗呢？”他问。

奇妙的事情在一瞬间内发生了。我看着李辰毅的眼睛，突然就觉得它们像两潭幽深的湖水，而我快要沉溺在里面。苏薇说得对，李辰毅确实长得……有点帅。

“没干吗啊！”我敷衍地回答他，转身跑掉了。在路上慢慢平复自己扑通扑通跳的心脏。

好像是心虚似的，我不仅躲着李辰毅，还有意给他和苏薇制造机会，撮合他们。就这样躲到八年级快要结束时，苏薇的暗恋也结束了。

她给李辰毅写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我希望中考过后能跟你考上同一所高中，更希望未来拼搏的道路上能与你同行。

可是信被退回来了，后来苏薇又去找了李辰毅一次，之后再发生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因为苏薇回来后什么都没跟我说，而且从那时起她就很明显地疏远我了。

又一个夏季结束后我们都上了九年级。开学伊始重新分班后，这次是我和苏薇被分到同一个班级里，换李辰毅单独在另一班。

我们三个人中成绩最好的是苏薇，最差的就是我。初一初二时我痴迷于看小说，那时性格也很叛逆，回到家后总是跟爸爸吵架，在学校里就顶撞老师。我一点儿也不重视学习，所以成绩糟糕得一塌糊涂。

虽然读初二时我一直躲着李辰毅，但他还是經常来找我，直到上了初三，他竟然说要帮我补习功课。于是一到周末，李辰毅就带着课本和练习册来找我。有一些简单的题目我做不出来，他就趁机敲我头说我笨——轻轻地敲一下，一点儿都不疼。

那时苏薇不仅疏远我，也疏远李辰毅，她像是要跟我们绝交一样，见面了连招呼都不打。而我也不再躲着李辰毅了，我和他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没有苏薇的时候。只是李辰毅变得婆婆妈妈起来。

“北北，你学习能上心一点不？”

“北北，回家后别跟你爸吵架了，他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多体谅一下他。”

“北北，别闹了，你乖点好不？”

……

类似于这种劝我学好的话李辰毅说了很多，我听烦了就直接拿拳头揍他。可他还是反复说。所以后来，我真的开始变好了，只是苏薇看我的眼神里，好像有不断积攒的怨恨。而这种怨恨在我们都读九年级下学期时突然又变成了躲闪。

五

我没有想到，那个女人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将近十年的时间过去，我对她的感觉已经复杂得说不清楚了。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家庭生活变好了——爸爸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而我又变成了一个有妈妈的人。

我的成绩进步了很多，李辰毅对我的辅导渐渐少了，有时还反过来让我给他讲题。我们彼此心照不宣，都希望考同一所学校。而这种平静的生活没持续多久，就出现了转折。endprint

那天刚上完一节体育课，大家回到教室，富二代赵敏就突然尖叫着说：“我的名牌手表和珍珠项链不见了！”大家面面相觑，毫无疑问，肯定是有人趁着上体育课偷的。

班主任很快就过来解决这件事，她在讲台上说：“请各位同学先互相检查一下自己同桌的书包和抽屉。”

大家纷纷开始动手检查，我也拉开书包的拉链给同桌看。可就在书包打开的那一瞬间，我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一块手表和一条项链安静地躺在里面，而那不是我的東西。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东西就藏在我的书包里，我能解释什么呢？解释就是狡辩。

当天下午我就被学校通报批评，所有人都知道我偷窃的事了。从那以后，很多人看我的眼神都是带着轻视和厌恶的，除了苏薇和李辰毅。

苏薇看我的眼神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变化，那是一种害怕的眼神。我当时在想：苏薇是害怕我会偷她的东西吗？

事情发生后我觉得很丢脸，自尊心像受到暴击一样破碎了一地。可是我又没办法查清真相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了，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家里躲着。

李辰毅来我家找过我几次，但都吃了闭门羹。因为心里的羞耻，我拒绝任何人靠近自己。就这样，我又开始躲着李辰毅了，而后来慢慢地，他也不再来找我。

为了逃离那些恶意的目光，我只能把全部精力用在学习上。中考后，我竟然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而李辰毅却消失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搬家了。

就在暑假快结束时，苏薇突然来找我。

“北北，对不起！那块手表和项链是我偷来放在你书包里的……对不起，那次我去找李辰毅，他拒绝了我，他说他喜欢的是你……后来我看他对你那么好，我心里妒忌，才做出这件事……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苏薇语无伦次地说着，满脸歉疚。

我数不清苏薇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她的话就像轰隆隆的雷声穿过我的耳朵。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原谅或是不原谅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最后我告别了苏薇，我说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六

新生活很美好。我在全新的校园里结交了很多朋友，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孤独。可是我总是会想起李辰毅。入学报名那天，我找遍了公告栏上所有新生入学名单，都没有他的名字。

李辰毅，你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放弃了？我心里很失望，恨不得把他找出来打一顿。

我上的那所高中，实行寄宿制，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所以我第一次回家，是九月底的事了。

那天周六的早晨，我起得很早，路过厨房就听见爸爸和妈妈在说话。

爸爸说：“北北在新学校上学快一个月了，还是乖乖的样子，我心里挺高兴的。你是不知道，她读初中那会儿一回家就要跟我吵架。”

妈妈说：“幸好我在中考前找过那个李辰毅。北北有段时间在家他还几次找上家里来了，你说，他这么殷勤能有什么好事？没准北北就是他带坏的。然后我找他谈了几次，说北北讨厌他，不喜欢他，请他别再缠着北北了。多亏了我跟他说那些话，北北后来才学好，还考上了重点高中。”

那一刻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冲出家门跑了很远，鬼使神差就跑到了李辰毅原来的家。

房子空空的，很冷清。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直接走进李辰毅的房间。除了一张小桌子，房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终于确认，李辰毅他真的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可是就在这时，我不经意地一瞥，就看到那张覆盖了薄薄的灰尘的木桌上，竟然刻有字。我走近一看，上面刻着：

北北，我相信你

北北，夏天结束前我一定要追到你

北北，我要保护你

2017年3月15日

这是迟到的告白。最后的日期，其实就是我因偷窃而被学校通报批评的日子。悲伤渐渐漫上来，我感觉身体失去了力气，眼泪夺眶而出。

我是多想和他在一起啊，可是这个夏天已经过去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