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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天巴神话中和谐思维的萌芽与表现

2018-03-04覃运秋

艺苑 2018年6期

覃运秋

【摘要】 作为侗族原始文化记忆的符号象征,萨天巴神话的“万物有灵”“物我同一”的原始思维特征,以及神话内容中蕴含的“二元对立统一”的阴阳相合观念,是侗族传统文化中“和谐”观念的思维基础,对后世侗族哲学的致思倾向有着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 萨天巴神话;和谐思维;万物有灵;阴阳相合

[中图分类号]G03  [文献标识码]A

萨天巴,又称萨玛、萨玛天子、萨岁、萨子等,是南部侗族普遍信仰的至高神灵。在丰富多彩的侗族民间文学艺术长廊里,关于萨天巴的神话故事广为流传。萨天巴神话“是一种深厚的文化积淀,它深藏于文化之后,深刻地影响人们的意识、思维和生活习惯”[1]82,尤其与侗族传统文化中的“和谐”思想的生成有着重要的渊源关系,所体现的和谐思维深深地影响了后世侗族哲学的致思倾向。

一、萨天巴神话原始思维特征中和谐思维的萌芽

侗族初民原始思维的“万物有灵观”“物我同一”等观念,在民间文学艺术中有典型表现,它是侗族远古神话传说所必需的、想象的源泉,使其在表述事物之间的关系时显现出万物有灵、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思维萌芽。

“作为原始神话的核心观念,万物有灵观在人类思想史上的伟大意义在于,弥合了人与自然世界分裂而对立的鸿沟,建立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亲密生命关系。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展现出自然与人彼此间天然的、本原的‘同一,没有主体客体之分。”[2]51-52侗族先民的思维方式也完全与此相同,体现在民间文学艺术中,侗族关于萨天巴开天辟地的创世神话即渗透着物我一体、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原初生存状态与生命感觉。

《侗族远祖歌》第一篇《开天辟地》记载:

远古那时光,天地苍茫茫,无孔也无缝,混沌而洪荒。天地紧粘连,处处凄凉凉,黑暗又寒冷,无热也无光。……天和地混沌不分,到处冰莽莽,地和天合为一体,到处雪茫茫。……当初怎样生下天和地,没有人能述说周详,只懂有个祖婆萨天巴,传说她是天地的亲娘。萨天巴生地取名叫“嫡滴”萨天巴生天取名叫“乌闷”,地是摇篮为母体,又生诸神在上苍。[3]102

在对世界起源的表达中,侗族初民认为原初是没有天和地的,是萨天巴生下了天和地,而天和地生下了的时候合为一体,混沌不分,到处冰莽莽、雪茫茫,于是她决定改天换地,“命姜夫、马王修天造地,自己造日月悬挂于天,撒汗毛于地化育出万千植物动物,扯八颗肉痣化蛋,交猿婆孵出人的女始祖松桑和三只羊、男始祖松恩和三只狗”[4]56。从此,世上有了日月、山水、风雨、云雾、雪花、雷电等各种声音和景象,有了人类以及一切动植物。在侗族先民对生命的认识中,形成了一种生命与环境的同体混沌的关系:

很显然,世间宇宙、万物万类皆由萨天巴所出,萨天巴是世界的创造者,是一切生命的共同母体。萨天巴神话,展示了侗族原初生存状态和生命感觉,即以自然为本,人与自然、人与神灵彼此未分、浑然一体的和谐格局。

“原初生存状态”,即没有任何确定的自身中心的生存状态,也称为“想象态”。法国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家拉康认为,神话时代的最初阶段,人的自我意识尚处于潜伏期而未确立起来,人的对象意识还十分朦胧,还缺乏主体与客体、自身与外部世界的界限意识,因而相信人与自然、人与神灵始终没有脱离原始的血缘关系,仍然保持着混沌未分、天然血水相连的亲缘关系。万物与人是由自然即神所派生的,因此神、物、人是和谐的一体。所以,在萨天巴神话中,人类虽经猿婆孵蛋化育而来,但孵蛋的任务却是创世大神萨天巴所托,圆蛋也来源于它身上的肉痣,因而可以说萨天巴是人类的母体,人类亦是在其肉体的转化之下而诞生。这体现了神人同源的神人以和的和谐思想。这样的思想同样显现于姜夫“身化万物”的神话情节中:“姜夫急出一身汗,化作雨水从天降;姜夫急得喘粗气,化作云雾随风扬;姜夫捶胸口喷血,化作彩霞染天穹。姜夫一气跺跺脚,化作霹雳隆隆响;姜夫一气舞舞手,化作疾电闪闪亮。”[5]14-15,这里的姜夫已不再只是修天的功臣,而是以身殉道,身化宇宙的巨人,身体各部分形成了宇宙万物的和谐统一体。神话中,猿婆孵出人类的女始祖松桑和三只羊、男始祖松恩和三只狗,这种人神兽同源共祖的想象,也充分体现了神人同源和神人以和的和谐思想。

在创世神话中,人类及其自然万物由神所派生和创造的想象并非侗族创世神话的个案,汉族神话的盘古垂死而化身、女蜗抟黄土而造人、姜原踏巨人腳而生后稷;印度的普鲁沙、日耳曼神话中的伊密尔、日本的伽具土神被砍杀、肢解,其身体化生成世间万物等等均表明,人类原始文化存在着惊人的相似,其中一个就是万物同一、物我同一的观念,认为世界万物、人与动物都有着同样的生命、情感和语言。按照荣格的看法,类似的观念以及原形是许多民族所共有的、集体无意识中的遗留物,他们反映了人类与自然一体生活的经历以及潜入内心深处扎下根须的精神世界。这种鲜明的万物有灵观,是原始思维结构特征的体现,其“主客不分”“物我同一”的原初生命感觉无疑是和谐思维的萌芽,蕴含着人神相合、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思想元素。侗族传统文化的和谐理念正是基于这一神话思维的催化而日臻完善并表现出独特的民族性。

二、萨天巴神话中阴阳二元哲学观的和谐思维指向

萨天巴神话,形象地表述了侗族先民在哲学上的阴阳观念。侗族原始的阴阳二元哲学思维为传统“和谐”文化精神的产生奠定了基石。在先民的视野和思维中,阴阳出自男女,阴阳二气相交化生万物。阴和阳虽然具有明确的相对性,但其“落脚点却不是为了凸显二者的对立,而是在承认其对立和差别的基础上着眼于阴阳的和谐”[6]39,这正与萨天巴神话中蕴含的化生万物的观念相契合。

萨天巴神话主要反映的是一种生殖崇拜观念。在《侗族远祖歌》中,萨天巴有四只手、四只脚、两只千珠眼,体型巨大,威力无穷,神力无边,不仅创造了天和地,而且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母亲,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与生殖力。如果说萨天巴从身上扯肉痣化圆蛋,交猿婆孵出人类始祖松恩、松桑,折射的是母系氏族社会时期,侗族初民未能完全窥透生育的奥秘,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只能把生育归功于直接可见的怀孕的女性的话;那么,其后裔姜良姜妹兄妹开亲的再生神话则反映了侗族初民对于两性生殖在人类繁衍中重要作用的认识。此时的初民意识中,人类的产生和繁衍,既不决定于天神,也不决定于某种动植物图腾,而是与人本身的性别有关,与男性和女性的交合有关,体现出了鲜明的阴阳交合化生万物的观念。原始先民两性生殖观念形成后,兄妹开亲再生人类便成为洪水神话表现的重要母题被大量保存下来。在南方少数民族中兄妹婚配现象是洪水神话中最为核心的部分,在所有的洪水神话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述。尤其在兄妹议婚情节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常常有“滚磨成亲”的生动叙述,如《侗族远祖歌》中的《姜良姜妹》篇在描写姜良姜妹在凤凰的指点下,各把一块磨盘从山顶推下山岗时描述道:“两块磨盘轰隆隆滚到了冲底,上下拼合稳当当。公母两块磨盘不分离,底座在下盖在上,姜良姜妹一连试三回,回回结果都一样。”[5]44磨盘有生殖与性的隐喻,在考古发掘和历史文献中早已验证。洪水神话中的滚磨成亲,并且磨盘“拼合稳当”“公母两块不分离”,既巧妙地暗示了兄妹成婚符合天意,也隐含了生殖崇拜意识中,女为阴、男为阳,男女阴阳交合化生万物之意,突出了阴阳二元由对立走向和谐的统一。

再者,萨天巴信仰所包含的太阳神崇拜的意识,也透视出原始主义中阴阳相合而产生的和谐美的特点。太阳的朝出夕落关系着自然现象的变化、万物的生长荣枯,因而备受人类的关注与崇拜。对太阳的崇拜、关注与观察,原始初民发现:太阳每天有西沉和秋后的衰弱,但是太阳西沉之后又会有月亮的升起;太阳的东升西落总是伴随着光明与黑暗的交替,暑去寒来的变易。月亮是作为“阳”的相对面“阴”存在的,它萌发了中国古代的哲学观——“阴阳相生相化”[7]64。太阳每天的西沉和秋后的衰弱引起人的悲剧心理通过月亮的永恒和周而复始得到了消缓。与人类共同的太阳神崇拜一样,侗族也有太阳神崇拜。《侗族远祖歌》中记载:“萨天巴以体内热气造太阳,以乳汁玉液造月亮,又以十个太阳晒干了洪水,挽救了大地的生灵。”[8]34“萨天巴”又称为“萨巴闷”,“闷”侗语有苍天、太阳之意。在侗族原始思维意识中,萨天巴是太阳神的象征,天上的日晕即是它在显形,千万不能用手指,否则就是对神明的不敬。侗族基于太阳神崇拜的感情使其赋予了太阳晒干洪水、解除人类生存危机的无限威力。但是,太阳每天西沉和秋后衰弱的自然规律无法改变,侗族初民只能藉着“月亮”的“永恒”“不灭”来消缓内心的悲悼。因此,女神萨天巴既“造太阳”,同时也“造月亮”;萨天巴既有太阳的崇高同时又有母性的温柔和慈爱。其神孙王素历尽艰辛,带领族人迁徙定居之后,则与美丽的“月姑”在象征着“永恒”“不灭”的月宫中长远相伴。既表达了生命永恒的追求,也体现了天地相通,人与自然、神灵和谐共处的关系。

三、萨天巴神话的原始思维特征对侗族传统文化中“和谐”思想的影响

“和”是中国哲学和美学的重要范畴,它主要强调不同质的事物之间共存和相互依赖的关系,是以追求差异中和谐统一为特征的审美理想,具有柔性、平顺、静态、内敛的特点。作为中国传统的美学范式,它潜藏于中华各民族的意识深处,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标志性特征。侗族是我国农耕民族中的一个典型分支,其文化深受中国传统思想的浸染,带有深厚的“和谐”思想意识,形成了“以和为贵、以和为善、以和为美的传统价值,崇尚天人合一、物我为一、人与自然、社会的和谐共生”[9]28。

“和”的思想的生成,既得益于侗族外部特殊的农耕社会,也源自于内部的萨天巴信仰。侗族是一个崇拜女神的民族,尤其崇拜女始祖“萨天巴”,并在长期社会发展和历史演进中,将原始思维意识中模糊的人类始祖母,与英雄的杏妮、孟婆、冼夫人等糅合,发展成新的神话。南部侗族对于女神萨天巴的虔诚信仰并未随着母系社会的结束而绝迹,而是在漫长的历史中,通过不断的祭奠和叙唱,逐渐成为积淀于民族心灵深处的无意识流传下来,作为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广泛保存于民俗文化和各类文学艺术中。至今在侗族古歌、史诗、款词、故事、传说中,都有大量关于萨天巴的题材。这些瑰丽多姿的艺术形式,大都以神话传说为基础,尤其是在“祭祀本祖”或萨瑪节祭祀仪式上由祭司吟诵的《萨岁歌》《侗族远祖歌》,神话思维的集体无意识显现无余。

“神话以神为中心,以原始信仰为根植土壤,以语言文字、绘画雕刻、歌舞仪式等为表现形式,展现了人类早期文明的神奇景象。”[8]34作为人类最早产生的文明表征形式,神话孕育了人类的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甚至科学,是后世文明的始基与母床,侗族传统文化的中的和谐思想亦肇源和滥觞于此。和其他民族一样,在漫长的史前时代,文字产生之前,侗族的祖先们就已经以口头创作相传的形式,创造并传承着与族群有关并超越族群的原始神话。这些神话故事表现了侗族先民们对自然、对社会现象的认识和愿望。透过这些富于艺术意味的解释和口头创作的表层,我们发现人与自然和谐融合的精神内涵,早已包含于侗族先民的原始思维中,蕴藏在这些神奇瑰丽的想象里。从萨天巴神话产生的原始思维结构特征来看,它的万物有灵、物我同一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侗族先民的生命态度,也影响了和谐观念的发生发展;在内容表现上,萨天巴神话蕴含的阴阳相合观念,是和谐思维萌发的温床和土壤,阴与阳二元对立的和谐统一构成了“以和为美”的思想源头。这一思想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民族关系的处理和艺术创造上表现得最为充分。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侗族强调尊重自然、爱护自然,崇尚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侗族依山傍水而居,门前屋后绿树成荫,古树参天,河水清澈澄明,特色民居吊脚楼依山造势,不破坏地貌植被,与自然亲亲相融。造型独特、和谐美观的侗族风雨桥飞架河面,与重翎联阁、飞檐叠翅的鼓楼交相辉映,形成一个优美和谐的整体。

在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上,侗族强调以和为贵,重视家庭和睦、社会和谐。侗人性格宽容柔和,乐善好施,他们把维护群体利益、团结协作、和谐共生作为行为规范,作为一种道德上的追求和审美追求。无论是邻里、朋友之间,还是父母、兄弟姐妹之间,乃至与各民族交往之间,讲求团结互助、互相爱护、和睦相处。

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和谐共荣,反映在艺术创造上则体现为追求“以和为美”的多样性统一。在侗族色彩斑斓的民族文化艺术殿堂里,有古歌、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叙事长诗以及侗戏、侗服、侗族大歌、芦笙踩堂舞等,形式多样而独具特色,呈现出多样统一的艺术特点。这种差异中的和谐统一,在审美心理、审美方式上体现为一种柔性的美、秀雅的美,具有平顺、柔和、静态、内敛的特质,是以追求和谐统一为特征的审美理想的再现。

“以和为美”不仅是侗族民间艺术审美表达的底色,也是侗族生活的基本态度,还是侗人性格的自然流露。在特殊的农耕社会环境的作用和萨天巴神话思维及其“二元对立统一”的阴阳相合观念的支配下,侗族的和谐思想逐步形成,并在漫长的发展中深深扎根于民族心理,成为侗族文化的基本特性和重要价值取向。因此,从原始神话思维特征、阴阳相合观念等方面对萨天巴神话中蕴含的和谐思维进行探究,不仅可以深入挖掘侗族和谐思想的构成基因,对于深入探寻侗族文化的根源,全面把握侗族文化精神有着重要而深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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