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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郑还是小郑的时候

2018-03-03雨桦

江河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王琳厂长桃花

雨桦

老郑是郑作时的简称,叫他郑作时就显得一本正经了些,叫起来总不如老郑顺口。模特一样的身高,瘦瘦的国字脸,麦色皮肤,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隐藏在长长的睫毛下,透着深情与深沉,老郑往你跟前一站,总是给你一种特别的感觉。

了解老郑的人都知道,他一点儿也不浪漫,年轻时,穷得一分钱也没有,饭也吃不饱,学也上不成,哪有什么浪漫的资本?多年以后,老郑有了钱,开了大奔,吃上了山珍海味,脸上的苍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红润,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肚子也没有发福,他那绝对优势的身高,鼻梁又有一点外国男人的高挺,老郑的身边总是有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但在当时那个年代来说,老郑的长相几乎就是贫穷的代名词,像个苍白的豆芽菜,害得他找个媳妇都很难。

老郑的人生是从二十岁开始的,也就是1977年。那时,老郑还是小郑。

小鄭的家在青岛的麦岛湾,又叫大麦岛。青岛大学的对面,前面是海,后面是矮矮的浮山,裸露的岩石,看上去像是少女的脸,光滑柔和得很,一点山的棱角也没有。据说,多少万年以前,这些岩石也在海水里,棱角都被海水磨涮掉了。麦岛就在浮山和海中间,浮山不高,海拔一千三百多米,四季绿树成荫。现在是浮山森林公园,天气晴好时,灿烂的菊花和粉色娇艳的樱花相互缠绵,叠印,蝴蝶在上面飞来飞去。二十年前的浮山不像现在这样张扬,满是都市的脂粉气息。那时的浮山像个乡下女孩子一样简单,自然,纯朴。小郑高中毕业直接回了家,他在学校的成绩很好,考大学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的理想是上清华大学。但是,家里拿不出他上学的钱,他在学校门前哭了两天,母亲王桃花劝了他两天,他仍旧哭,死活都要上大学。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的春天,阴冷的海风吹并不比刀子刮在皮肤上舒服多少。王桃花穿着一件夏天的衣服,冻得嘴唇发紫,浑身打颤,还是劝不动儿子,就急了。她当着老师的面骂了儿子,王桃花骂小郑是一根筋,跟他爹老郑是一个模样。邻居家的熊小三只上过小学三年级,照样娶媳妇,把老婆孩子养得白白胖胖。

小郑倚着学校门前的一棵大树,哀求他的母亲:“媳妇我可以不娶,鱼我可以不打,只要我能考上大学,什么都会有的!”

“你没想想你三个弟弟也要上学,你们都要上,我哪来的钱?”王桃花一边骂着儿子,一边扯他往家走。儿子死活不回,不让他考大学,他就死在这儿。

王桃花动用了积蓄多年的泼辣劲儿,突然用力踢了小郑一脚。脚刚踢出去,就听王桃花扯着嗓门“妈呀”一声,接着,就坐到了地上。她这一脚没踢动小郑,自己却踢抽筋了。王桃花挣扎着站起来,狠狠抽了小郑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郑捂着疼痛难忍的脸,愣愣地看着母亲远走的背影。母亲那一刻的样子,他记得格外清晰。小郑对母亲的厌倦就是从那一刻产生的。回到家里的小郑在炕上睡了三天三夜,王桃花死的心都有。

小郑的班主任李老师对小郑考大学的前途很看好,班里像小郑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不多。他见小郑回了家,极力劝王桃花能为孩子的前途多考虑一下。王桃花阴着脸。她的脾气向来是火急火燎的,生活的贫困与压抑让她早就没了女人的柔情。

王桃花说:“你要是可怜他,你就让他上,反正我没钱。”

李老师无话可说,他愣愣地看着王桃花那张粗糙的脸,树皮一样皱巴着,只有露出的一口白牙看上去是年轻的。李老师看着缝补渔网的女人,骨节长年在海水的浸泡下已经变形,王桃花穿着一件十分单薄的衣服,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手指麻利飞快地在渔具上穿梭。一股酸涩从眼眶里慢慢涌出来,李老师默默走出了小郑家。李老师前脚刚迈出家门,王桃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哭是对儿子的愧疚。做为一个母亲,不能让儿子读书,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呢?

小郑的父亲郑大国是个木讷老实的男人,坐在那儿吸旱烟。

小郑有一肚子话,他对父母很不满。正当他怒气满天时,小郑看到父亲浑浊的眼神里溢满了泪水,但是终究没有掉下来。按理说,郑大国是生产队长,掌管近千口人的吃喝拉撒。家里的生活条件应该好一点,恰恰相反,郑家除了两张床,一口锅以外,别无他物。吃饭也是有了上顿没下顿,与村里其它家没什么两样。村里几乎没地,依山靠海,有近十条渔船,近千口人就靠这几条船出海生活。

小郑从学校回到家以后,唯一的活就是到船上打鱼,但是,一条船上最多能用十几人,村里闲人很多。尽管郑大国是队长,但对儿子的未来与生计也是无能为力。

郑大国对儿子说:“你看你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要不就做个小买卖。我没本事帮你,有本事你就自己闯!”

转眼,小郑就在家呆了一年,他试图像老郑说的那样,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自己闯出一条路来。他原打算在家开一个商店,苦于没钱,没开成。于是,他就骑着自行车满大街卖冰棍,五分钱一支,卖了两个月,挣了一百块钱,就不卖了,太辛苦不说,在小郑眼里,这样成不了大气候。他想干点属于男人的事情,可男人的事情是什么,他只是一种感觉,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当时,小郑已经是大龄了。二十一岁的小郑瘦高个儿,一脸没见过风浪的白净,仿佛一株刚生出的豆芽菜。王桃花四处给儿子说媒,姑娘没少看,一见到她儿子那模样就吹了。

那个年代,农村人找对象的标准很实在,要背得动麻袋,要能上树下河,要虎背熊腰。否则,就是到村里干活,同样人家一天挣十分,就给你六分。嫁给这样一个娘娘腔的男人,老婆孩子咋活?小郑的婚事也就遥遥无期了。一晃就拖到了近二十六七的年龄。有一次,他骑着车,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他看见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和他一样年轻。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回到家里,王桃花叫他吃饭,他躺在破旧的床上,没精打采。王桃花再喊他,半天,才有反应。

他从床上下来,低着头坐到饭桌上,三个弟弟一齐看着他,二弟郑有利早就看出大哥的心思。待大哥端起饭碗时,他说:“哥,你学习好,能上大学,还是你来上,我下来挣钱供你复读!”

小郑的眼睛一下子热得酸涩起来。所有的痛苦、怨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作为男人的责任感。他抬起头,把端起的碗放下,环顾了一周。父亲低着头,沉默不语。小郑一字一句地说:“爸,妈,弟弟,我是村里学问最高的,我不该怨东怨西,我这个年龄,也该自己闯一闯了。”endprint

话没说完,王桃花的眼泪噼里啪啦往外滚。王桃花为儿子迟到的成长再次嚎啕大哭。老郑的眼圈也红了,迟迟不肯抬头。小郑低着头,他不敢再多看一眼老郑和王桃花。这个让全家和自己都惊讶的决定瞬间腾空而出,小郑决心到东北去,话一出口,就遭到强烈的反对。父亲郑大国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说:“你想也别想,东北那地方好,但不是你郑作时的!”

王桃花张了张嘴巴,嘴里的饭连嚼也没来得及,就咽下了。她眼神直直地看着小郑:“你疯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媳妇说下!”

“东北你不能去,王家麦岛的姑娘不挑你,你就把事情应下,选个日子把亲定了,然后结婚。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婚得结!”老郑第一次对小郑做出了强硬的决定,完全不管小郑的态度。

老郑说的姑娘叫陈美芬,小郑见过,她是所有姑娘当中唯一对小郑不挑剔的。父亲一说,小郑仔细回忆起陈美芬的模样,她的个子比其它姑娘要高,和小郑一米七五的大个头站在一起,相配。陈家兄妹五人,陈美芬是老大,父亲是小学教师。母亲一字不识,在家做家务,有时也在渔船上做零工。陈家家境上等。陈美芬留了双又粗又长的辫子,细长脸,眼睛不是很大,在她那张有一点偏长的脸上显得还算协调。陈美芬的身材和脸蛋还算耐看,美中不足的是鼻子两侧有点雀斑。老郑与王桃花对陈美芬一点挑剔也没有,当即就对姑娘露出了满意的笑脸。但是,小郑对陈美芬没有感觉。在这些看过的姑娘当中,他对同村的徐小花比较对心思,徐小花的长相与陈美芬是截然不同的,她的脸有一点儿圆,一笑,嘴巴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眉眼又黑又亮。那双眼不但会笑,还会说话,跟她在一起,心情像雨后的阳光般灿烂。徐小花能歌善舞,人见人爱。小郑对徐小花可以用一见钟情来形容。徐小花对他的一见钟情有些勉强,见过几次面后,就不肯露面了。

小郑也看出她的心思,是对自己的前途不看好。小郑说:“我将来一定能挣到大钱,能住上洋房!天天吃白面馒头,猪肉炖白菜!”

“你说的话就像这眼前的风,可以随时刮来,也可以随时刮走。”徐小花脸上的笑一点点隐没在黑色的夜里,像小鄭心里无法表露的伤感一样。

“为什么不相信我?”小郑一副越挫越勇的架式。他看见徐小花的脸红了,又白了。

“我不喜欢在乡下生活一辈子!”徐小花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小郑的眼睛。他的目光让她无处躲藏。

小郑对这话是心有准备的,但是徐小花说出来时,他的眼神还是暗淡了下去,他放开了她的胳膊。徐小花的高跟鞋声穿过午后的寂静,和她灿烂的笑脸,一同远去了。小郑无力地倚在身后的那棵高大的杨树上,早春的太阳依然有一点寒冷,但是正午,照在身上,暖和了许多,他的眼圈发涩,头有点晕。

小郑第一次为一个女孩难过了半年。不到半年,徐小花就嫁到市里去了,听说她的丈夫是市里的一个工人,把徐小花也调去工厂当了工人。从那以后,小郑对任何姑娘都没多看一眼,看了也提不起兴趣。

陈美芬是小郑与徐小花分手半年以后,他三姨王二花给介绍的。王二花说,陈美芬对小郑哪儿都满意,如果小郑愿意,姑娘愿意在嫁过来之后供小郑接着上学。就在王桃花对自己的儿子失去信心时,陈美芬给了郑家一个惊人的好消息。小郑是在王二花一番眉飞色舞地讲解后,直着肠子说出来这番话的:“我不可能娶她!”

在一边抽烟的老郑突然扔掉手中的烟头:“你不娶她是吧,那你从现在起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滚得越远越好。”小郑看了一眼在地上滚动的烟头,又抬头看了一眼满脸青筋暴怒的老郑,什么也没说,摔门走了。

初春的天气,暖中透着寒意,加之穿着单薄,海风吹在身上,更加彻骨的冷。此时,天已经黑了。小郑来到大街上,屋顶的炊烟随着海风徐徐升起、飘散,家家都在做晚饭。月亮爬上了树梢,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小郑不知不觉走到了王家麦岛,两个村庄,断断续续的房子几乎连在了一起。细细的街道肠子一样扭在一起。小郑来到陈美芬家所在的村子。到了陈家以后,小郑才傻了眼,陈家的大门已经插死了,看样子已经睡觉了,里面一点光也没有。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推不动。他站在门口,最后的希望随着夜色掉到无边的黑暗中去了,心里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喘不出气来。小郑一步一步离开了陈家的老房子。一缕昏黄的光突然飘过。小郑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看见从厢屋里透出昏黄的光亮。他把耳朵贴在墙上,想听出什么动静来。只有春天夜晚细碎的风声刮在他的脸上、身上。就在小郑将脸贴在墙上细听时,他的后背猛地响起一声:“谁?”

小郑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慌乱中没看清来人是谁。他撒腿想跑,又被那人再一次喝住了。不过,这一次他听清声音是从一个女孩子的嘴里发出来的。

小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就在他准备撒腿跑掉时,他看清了对方的脸,两个人傻傻地愣住了。

陈美芬没有想到,她认为居心不良的男人是小郑。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说什么好。陈美芬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连脖子都热了。她不知道小郑深更半夜趴在她家墙上干什么。她抬眼看看小郑,又触电似的把目光挪走了,看着自己的脚。

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小郑见陈美芬低着头,就鼓足勇气,大大方方地看着陈美芬,看着她高挑的身材,他突然觉得陈美芬一点也不难看。曾经在他印象中的长脸,看不出有多长。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但是,他很快就制止了自己的感觉。他想,我怎么能娶一个只上过三年学的姑娘呢?最重要的是,他现在不想结婚,他心里唯一想的是到城里去挣钱。事实上,小郑根本不知道潜意识里,自己在暗中与徐小花较劲儿。

“我有话跟你说。”小郑的话像突然从天而降的石头,把平静的夜砸穿,把陈美芬砰砰直跳的心再次搅得风吹浪涌,涟漪阵阵。陈美芬慌乱地抬起头,两只手拘谨地垂着,一会儿又搓在一起。

“以为你没睡,就想敲你的窗户,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原来的紧张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小郑说得不紧不慢。

陈美芬抬了一下头,她是想看看小郑的表情,不料,刚一抬头,就与小郑的目光撞上了,就那么看着他,像她梦里期待的那样,很近地看着他的脸,甚至能看清他脸上正呼吸的汗孔。他的脸白净、斯文,满是书生气息。endprint

“我们到村外走走吧。”小郑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很快就出了村子。春天的风很冷,小郑打了个冷颤,心事把他的脚步压得越来越慢。他一直想着怎么跟陈美芬开口,走了一路,本该把话说出来,结果一句话也没说出。小郑不得不在路边一棵粗壮的杨树下停了下来,转过身,他看到陈美芬期待的神色,突然觉得说出真相很残忍。

“……对不起,我还想读书,不能让你过上好日子……”这句话在心里憋了这么久,小郑说出来后,好像一块巨石从心底掀翻。

陈美芬不明白小郑的意思,她一直仰着脸,看着小郑。

“我们不合适。”

小郑说完了好一会儿,陈美芬的脸还仰着。不过,脸上的笑已经僵住了,她真希望自己是听错了,但是,没有,小郑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陈美芬的眼泪就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滚了下来。接着,她捂住脸,她的身体有一点发虚,仿佛要被风刮走,她站不稳,无助地倚在了身后的大树上。极力忍住的哭声,从指缝里流泻出来。

“……既然你不喜欢我,干嘛还要约我出来,对我说这些?”陈美芬挪开捂在脸上的手,对着小郑大叫道。

“对不起……”小郑慌了手脚。

陈美芬不理会小郑的道歉,不顾一切地跑开了,哭声把宁静的夜色撕得千疮百孔。

小郑站在那里,看着陈美芬跑远的背影,愣了一下,撒腿跑了过去。夜很静,陈美芬伤心的哭声传出了很远。待他追上陈美芬时,他发现陈美芬已经跑到了海边。小郑越是喊她,越是怕她跳海,她越是做出不顾一切的姿态。陈美芬往海里跑去,小郑也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在陈美芬落到水里的一刹那,小郑的身体也落到了水里。他挣扎了一会儿,伸出的手终于抓到了陈美芬的衣服,用尽所有力气死死拖住她。就在小郑不顾一切同陈美芬撕扯的时候,只听“咔嚓”的响声后,陈美芬一头栽倒在海里,衣服扯破了,陈美芬一声惊叫。天无绝人之路,落潮时分,水不是很深。小郑扑过去,在水中扑腾了几下,才把陈美芬捞起来,浑身都湿了。

僵直的陳美芬在他怀里也一下子活了过来,她不是吓得落荒而逃,而是伸手猛地搂住小郑的脖子,死死地搂着,她的脸贴着他的脸,眼泪很快成了决堤的河,哗哗地往外流个不停。小郑一下子就蒙了,浑身的血液涌到了脑门上,本能地躲闪了一下,却发现,他的脖子已经被陈美芬搂得死死的,动也动不得,几次试图挣脱出她的搂抱,都没成功。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陈美芬开口了:“我知道你不讨厌我,要不你不会救我的,从今夜开始,我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别的姑娘不正眼看你,你娶的不是她们,而是我。我从来就不嫌弃你。你要是愿意读书,等结了婚,我供你。”

小郑的心一下子被陈美芬的话说得暖暖的,他的眼圈也一阵热辣辣的,他忍住了涌出的泪水,紧紧地抱住了陈美芬。他从来没亲吻过女孩,一阵强烈的冲动把两人之间的平静打乱了,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冲了过去,紧紧地嘬住了她的嘴唇。就像触电一样,两张嘴唇又闪开了。他推开她,站了起来,目无表情地说:“对不起,你找个好人嫁了吧。”

陈美芬突然伸出手,迅速又狠辣地扇了小郑一个响亮的耳光。小郑的眼睛被扇得直冒火星。他抬起头,眼睛里惊愕的目光转成了愤怒,之后,他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小郑与陈美芬的事第二天,就从老光棍郑天算的嘴里传开了,整个村子一片沸腾。尤其是闲着无事的女人们,猜测着事情的真假,越传越精彩。当然最难听的版本就是小郑找不到媳妇,趁着黑天把陈美芬给强行占有了。陈美芬一下子就病倒了,这事,浑身长嘴也说不清。陈美芬的父亲毕竟是有文化的人,家里出了这事自己的脸往哪儿搁?他回到家,不问青红皂白,就把陈美芬一顿痛打。陈美芬开始还以眼泪向父亲示威,最后连眼泪也没了。她不说有这事,也不说无这事。

王桃花与老郑不管小郑同不同意,都要给他说下这门亲事。所以,王二花按部就班地去陈家,她是代表王桃花传达郑家的意思:同意和陈家的婚事。这一天是春天的午后,一丝云也没有。寒冷的北风已经失去了肆虐的力度。夏天的脚步正一点点走近。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浑身透着惬意。在屋子里窝了一冬天的老人走出家门,倚在门口晒太阳。小草泛绿,柳树冒出嫩嫩的叶芽。喜鹊在树梢上飞来飞去。这样的天气,王二花心情自然也会一片春光明媚。她哼着回娘家的小调,迈着轻快的步子,推开了陈家的大门,院子里没有人,只有一群刚下完蛋的母鸡在你追我赶地咕咕叫着。

王二花站在院子里大着嗓门朝屋里喊。顺着声音走出了一个中年女人,个头偏高,身上扎着围裙,看样子正在做饭,她脸色粗糙而红润,同样是大嗓门。这个给王二花叫出来的围着围裙的女人就是陈美芬的妈。见是王二花,她脸上的笑容立马变成了乌云:“你来干嘛?”

王二花对她的话摸不出深浅,以为是开玩笑,也笑着跟她开了一句玩笑:“婚还没定下,就想把我给晾到一边去了?”

“我家闺女再没教养也不会嫁给一个流氓!”话没说完,陈美芬的妈连推带搡把王二花给撵了出去。

王二花一句话没说成,身后陈家的大门“啪”的一声关上了。王二花不明白陈家前后180度大变脸的原因,就隔着大门在外面喊:“开开门,总该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院子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但很快就没了动静,没有人回答她这是为什么。王二花对着陈家的大门骂道:“今天真是遇见鬼了!”

被陈美芬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后,小郑感到自尊心被深深地伤害了。这件事让小郑下定决心离开村子,到广阔天地去锻炼自己。

第二天,小郑偷偷去了火车站。如果告诉父母,东北就去不成。小郑想那就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他想趁人多混进开往东北的火车。有几次,他不但没混进去,还被站前值勤的民警当成扒手给带到了审讯室,关了一上午。民警见问不出什么,就把他给放了。好心的民警还给小郑买了两袋面包。小郑在民警面前狼吞虎咽地吃着,民警一转身,他就把那剩下的面包小心地藏在兜里,不饿到一定程度,他是不会吃掉的。endprint

当天晚上,小郑从后院偷偷进了货场,他爬上了一辆开往东北的货车。爬到车上以后,才知道这是一辆运煤的车,坐也没处坐,全是煤面子,车一动,如果有风就糟了,细小的煤面四处飘摇,眼都不敢睁,还好上面有草帘子盖着。小郑观察了一下,靠近车箱体一边,挡风,就顺势躺了下去,这一躺不要紧,感觉大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了一下,疼得他“嗷”的一声叫了起来。小郑以为是蛇,他从小最怕蛇。小时候,他领着弟弟到浮山上拾柴,经常碰见蛇,有一次还差点被蛇咬了,要不是弟弟眼尖手快,说不定自己早都喂花蛇了。一想到踩到蛇身滑腻冰冷的感觉,小郑本能地一跃而起,这一脚,他自己也不知道踩到什么地方了,脚下软绵绵的。

“你踩着我了!”小郑瞪着眼睛仔细看,才看清脚下有个人。

这一夜过得很快,什么时间睡去的也不知道,总之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火车已经跑到了东北的大地上。小郑睁大眼睛贪婪地看着,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宽阔的田野,这么平整的土地,散发着青草的淡香味道,新鲜泥土的味道,是与海边完全不同的另一块大地。村舍周围长着零星或成片的杨树、柳树。与大平原相比,那些树木、村舍还是孤零零的感觉,有些房子年久失修,墙皮斑痕点点,沧桑尽现,艺术的美感荡漾在大自然里,远远看去像是一幅中世纪的油画。

此时,凛冽的西北风早已失去了冬天的刻薄,柔软了许多。大地上已经有了一点绿色,农田里到处都是人影、车马,偶尔有奔跑的孩子。春播已经开始了。

小郑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干净的空气,心情也跟着这眼前的天空一样顿时明朗起来。火车不停地奔驰,田野快速地向后退去。小郑转过脸,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人。他的脸上蹭了一层黑黑的煤灰,依稀可见的是他端正的五官,这是一个面目英俊的年轻男人,圆脸,嘴唇宽阔、厚实。

那人慢慢睁开了眼睛,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自我介绍,他叫杜成,家在青岛李村。

“你去哪儿?”杜成直截了当地问。

“东北。”小郑利落地答。

“我知道你是去东北,我是问你要去的具体地方。”杜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小郑连忙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杜成说:“这趟车正好在我要去的长白山柳河林业局停,那是终点,中途不停车。”

小郑看着杜成,有点傻眼,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更不知道柳河在哪儿。沉默一会儿,小郑只好实话实说,自己是从家里逃婚出来的。杜成告诉小郑,柳河是个林业局,一个小镇,他姨父是林场场长,姨父给他安排了工作,在家具厂,一个月能挣上百元钱。小郑连忙央求杜成帮忙,见杜成不说话,就把自己没舍得吃的面包拿出来。看到面包,两个人的肚子立马“咕咕”地叫了起来。算起来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杜成看着金黄油亮的面包,没有拒绝。他一边大口吃面包,一边说:“我要是你,就娶了那个姑娘。”

小郑说:“有了钱,不愁好姑娘。”

“人过三十天过午,老婆孩子还没呢,再过几年,老得胡子拉碴,哪个好姑娘愿意跟你?我跟你差不多大,儿子都上小学了,就是为了他能过上好日子,我才来东北,如果条件好了,我就把老婆孩子接过来。”

小郑岔开话题:“跟姨父说说好话。”

杜成说:“看情况吧。”

三天之后的中午,运煤的火车停在了柳河的站台上。小郑与杜成偷偷爬下了车箱,在车站旁边的一个小河边简单洗了头和脸,洗掉脸上的灰尘,英气逼人的模样跟眼前的阳光一样亮闪闪的。

柳河林业局,这个小郑完全陌生的地方,四面全是大山,连绵的大山隔住了外面的世界,连路也蛇一样随意弯曲,能看见的只有天空、绿树、溪水和散在树丛中的一幢幢红砖屋瓦,家家都是篱笆小院落,院子里堆着用来烧火的木头,门前种着蔬菜,小葱已经绿了一大截。

车到柳河时是中午,暮春的天气挂着葵花一样灿烂的太阳。穿过寂静的站台和七扭八拐的小路,不一会儿,杜成和小郑来到一座红砖瓦房前,篱笆小院和红色的木门透着乡间的纯朴。穿过院子的小路是用红砖铺成的,小路边是烧火做饭的木头,摆放得整整齐齐。杜成走在前面,他的身上沾满了煤屑,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褲子磨得破损了一大块。小郑跟在后面,他比杜成还要落迫。饿得太久了,两个人走路的姿势都有些不同程度的摇晃。小郑的心里有些紧张,他怕杜成的姨父把他拒之门外。临开门前,杜成要小郑说是他同学,小郑言听计从。姨父一家人正吃午饭,小郑躲在杜成的身后,气也不敢大喘,脑门上渗出了汗。杜成说什么,小郑就跟着重复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杜成踩他的脚,这时他才听清,杜成已经把他介绍给姨父,王厂长。王厂长个子不高,胖胖的,脸色红润,正用牙签剔牙。他坐在沙发上,欠了欠屁股,眼睛一直看着小郑,从头到脚地看着。在小郑叫他王厂长的时候,他笑了一下。王厂长剔完了所有的牙缝儿,才慢慢悠悠地说了一句:“高中毕业跑到这里来出苦力不是可惜了吗?”

小郑拿不准姨父的话,也就不知道如何回他,再去看杜成时,他已经走到墙边,脱下他那身脏衣服,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一个身材高挑、面容白净的女孩子从里间拿出一套新衣服,递给杜成,叫他换上。小郑担心地看着王厂长说:“我家穷,等着我挣钱吃饭。麻烦您……”他还没说完,写字台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王厂长起身接电话去了。小郑的眼睛一直追着王厂长的背影,不料,他的目光半路上被一个女孩子给截住了,那目光让落魄的小郑一点点重新找回失去的信心和勇气。

女孩子一直微笑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像一条溪水,缓缓从他心间流过,让他感到温暖,甚至还有鼓励、信任。破碎的希望像是农民无意间丢在田间的一粒种子,开始发芽。

小郑一下子被女孩如水的目光吸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纯情的目光。他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他。过了一会儿,小郑发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把目光从女孩的脸上挪开。他明白,此时的他没有资格来享受这样的温暖。

“你叫什么名字?”小郑发觉自己失态时,听见王厂长问他。endprint

小郑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回他说:“我叫郑作时,杜成的同学。”

话音一落,女孩的嘴里就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小郑的脸腾地红了。杜成见姨父一直没表态,就紧跟着说:“姨父,小郑是个好青年,他一心想考大学,但家里没钱,供不起他上大学,他出来挣钱就是想用这钱上学,他在学校里,门门功课都好!你就帮他一次吧。”

小郑在一边感激地看着杜成。

“这事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王厂长的话音不大,但听起来是那么铿锵有力。这句话让小郑心里涌出的希望一点点破碎下去。

坐在桌边的女孩站起来,对王厂长说:“爸,先让他们两个人吃饭吧,你看他们饿的。”

白米饭,辣椒炒肉,猪肉白菜炖粉条。杜成的姨母王姨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只是吃饭,偶尔停下来与杜成聊上两句。

小郑看得出,王姨对杜成还是不错的,但也看得出,对他瞎管闲事不满。小郑吃了一碗就放下了,他尽量忍着饥饿。

“你根本没吃饱。”女孩在小郑放下碗筷时,突然大声说。然后,她站起来,准备给他盛饭,小郑摆手制止了她。

小郑说:“给你家添了麻烦,我心里过意不去。”

王姨放下碗,往椅子上靠了靠:“人家城市人不像咱农村人吃得多,哪像你!野孩子一个!”

“妈,你能不能不阴阳怪气的?”女孩生气地数落着母亲。

晚上,一家人都在看电视,小郑是第一次看电视,也不知道上面演的是啥。杜成直打呵欠,要睡觉,小郑也困得不行,他跟着杜成进了一个北间,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杜成躺下去没说两句话就呼呼地睡着了,他明天就到姨父的工厂上班了。小郑不停地翻身,把他给弄醒了,他对小郑这样的动作有点不耐烦。

小郑担心地说:“我真害怕你姨父不帮我。”

杜成迷迷糊糊的,根本就没听清小郑说什么,这几天在车上,又冷又饿,也没睡好,所以,身子一挨热炕,就呼呼地睡去了。小郑以为杜成不理他,有点生气,说:“你明天就上班了,也该为我想想吧。”

杜成被他说得不耐烦了,一掀被子,坐了起来:“你怎么好像我是厂长,我不帮你似的?”说完,也不看小郑的反应,又蒙头大睡。

小郑看着呼呼大睡的杜成,难过极了。

第二天早晨,杜成和姨父姨母都去上班了。他姨母在旅馆上班,家里只剩下那个一脸纯净的女孩子,她在幼儿园上班。这几天幼儿园在修房子,她放假在家。小郑一直呆在他睡觉的小屋里,不肯出来。

女孩子推开门,自我介绍说,她叫王琳。小郑只是礼貌地点点头。此时,他并不关心她叫什么,他的眼前一直闪现着王厂长那张没有笑容的脸,他在猜测王厂长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王琳笑着说:“不就是找一份活干吗?我跟我爸说说就是了。”

“要是你爸不想帮我呢?”

“他干嘛不帮你?”

“谢谢你。”小郑的眼里闪出一线希望的光芒。

事情远不是小郑和杜成想象得那样简单。王厂长没有收留小郑,理由是党委会没通过。小郑根本就不知道王厂长背后把他与杜成怎么认识的事查得一清二楚。为此,杜成挨了他姨母和姨父的一顿臭骂,嫌他多管闲事。

杜成事后也觉得不打招呼就把小郑带到姨父家太冒失了,萍水相逢,心血一热,就把小郑收留了。家里的粮食领的是三个人的,杜成一来,就够紧张的了,现在,又多了小郑,吃不消。姨母给杜成的命令是,今晚小郑无论如何不能再住他家,说完又补充一句:“我家既不是旅馆,也不是难民营!收容你一个人就够了!”

杜成理亏,晚上下班后饭也没吃就匆匆把小郑约了出来,他说请小郑吃大米饭炖肉,他说这句话时,看见姨母歪在沙发上低头小声笑着。小郑哪里知道杜成是骗他,还以为杜成把王厂长的工作给做通了,高兴得在杜成的肩上擂了一拳,说:“苟富贵!无相忘!”

杜成眨着眼睛看着小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早春的林区小镇,夜来得很早,从敞开的窗户里飘出炒菜的味道,小郑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整个肚子也就跟着香气四溢了。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小镇的边缘,压在杜成心里的话不能再压了,他停住脚步,抬起头,看着小郑,欲言又止。

小郑看着杜成躲躲闪闪的眼神,他明白杜成要跟他说什么了。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接着,他双手抱着头,身体像是没了骨头一样,无力地蹲了下去。

“我已经尽力了,事情不是我们想的那样简单!”杜成的声音很弱,弱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不论他说什么,小郑就是不吭一声,他蹲在地上,除了哭还是哭。泪水是绝望的表达。这样回家,还有什么脸见人?父母现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小郑的意思是等到工作解决了,再给家里写信说出实情。现在,他能对家人说什么呢,又怎么能够说得出口?后来,杜成在他身边又说了什么,小郑一句也没听到。杜成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待他擦干眼淚,低头看见脚边有三十元钱。

钱是杜成给他的。小郑慢慢拿起来,紧紧地握在手心里。这三十元钱慰藉着他冰凉透底的心。

春天的温差很大,白天还是暖融融的,黑夜一来,就冷风刺骨。这种气候在林区尤为明显。小郑没有走,这一夜,他在小镇的街道上不停地走来走去,停下来,就冷得要命。加之他晚上连饭也没吃,身体虚得要命。走一步,眼睛就发花。几次,栽倒在地上,爬起来,又跌倒了。目前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的夜终于熬过去了。第二天,天一亮,小郑就来到杜成所在的工厂,叫出了杜成,准备还他那三十元钱。杜成不要,三十元钱,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杜成的眼圈红了,他实话实说,三十元是向姨父借的。

杜成说:“我对不起你!”

小郑死死地抱住杜成,含着泪说:“大哥,等我有钱了,还你三百元。”

杜成说:“好。”

分手以后,小郑去了火车站,他不想坐客运火车,他也不想回青岛,他想偷偷爬上运货车,半路下来,离开柳河,去东北的其他地方。下午,趁工作人员吃午饭时,他悄悄爬上了一列货车。这次,命运又跟他开了一次玩笑。小郑在货车里躺了两天两夜,车也没见有开走的动静,肚子发出强烈的抗议。他再一次体验到饥饿的滋味,紧紧捂着兜里的三十元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会花的。连续的饥饿使小郑眼前金星飞舞,身体虚得要命。求生的本能让他从货车上爬了下来,几乎是瘫倒。这天晚上,月光比往日要明亮,使林区小镇笼罩在一片清朗之中。他走着走着,双腿发软,倒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发现,自己坐在一堆酒糟上,看样子刚出锅不久,细闻,还有一股酒香味。他抓了一把,不顾一切地填在了嘴里。香气和力量立即在他身体的每一处细胞中复活。事后,他满足地躺在酒糟堆上。但是紧接着,胃就跟着翻江倒海般地呕了起来。长时间的空腹使他的胃无法接受这硬邦邦的东西,疼痛难忍。这一刻,生不如死,他真的想到了死。天亮的时候,他吐完了胃里的东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小郑愣住了。endprint

王琳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眼前,正微笑地看着他。小郑不知道她怎么会站在这里。现在,他一身落迫,他对她,对她的家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恨意。如果不是她母亲的居高临下,如果不是她父亲的拒绝,他现在也不会落魄到这种地步。小郑直视着王琳的脸,他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愤怒:“这回你满意了吧?”

此时,太阳从山里跳了出来,红彤彤的,明晃晃的。一群不知道名字的小鸟在头顶飞过,很快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只有这动听的鸟鸣声打破了寂静的山林。

王琳从包里拿出方便袋,雪白的馒头正冒着热气。馒头中间夹着冒着香气的肉。原来她是来给他送饭的,她的这一举动让小郑说不出的难堪。王琳把馒头递过去说:“趁热吃了吧。”

小郑看着王琳,没有伸手。他觉得刚才不该那样对王琳,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我不是可怜你,反正我家的馒头也吃不了,也不差你一个人。要不然也送亲戚家了。”

小郑蛮横的声音温柔了许多:“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别废话,你要是不吃,我就扔了喂狗!”王琳不是吓小郑,是真扔。

小郑抢过她手中的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吃下去的是馒头,温暖的是全身。

王琳是从表哥杜成那儿知道了小郑所有的情况。这个早晨,她找遍了小镇的整个角落,才在酒厂后边找到面色苍白的小郑,又趁母亲上班后在家里做好饭,给小郑带了过来。王琳的话让小郑敏感的心变得更加脆弱,他的眼泪突然涌出眼眶。他极力忍着,不让它掉出来。很快,王琳带来的饭菜让小郑一扫而光,他感觉到浑身的力量。

小郑没走成。王琳背着父母,利用父亲的影响力,给小郑在酒厂找了一份工作,一个月最少也能挣一百多元钱。

小郑到了酒厂以后,一直在发酵车间干活。他与其他男人不一样,忙完自己的活,就把装在兜里的课本拿出来看。李师傅觉得小郑是个有意思的人,跟他家长里短的搭话。

李师傅是个跛脚的老头,眼神也不大好。工厂所有的人都不明白,厂长为什么用这样一个腿脚不好、眼神也不大好的老头。

这天,有人在车间的门口探进头来喊:“小郑,有人找你。”

小郑走出车间大门,迎着初夏灿烂的阳光,他看见百米之外,一个穿乳白色风衣,身材窈窕的女子正站在那里,朝他摆手笑呢。站在灿烂阳光下的女孩是王琳。

小郑问王琳,找他啥事。王琳扭头看着小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没事就不能找你呀?”

小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啥好。

路上几乎没有人,四周静静的,树梢一动不动。喜欢歌唱的小鸟回到窝里尽情地享受它们的爱情去了,连咋咋呼呼的母鸡们也安静了下来,偶尔有一个或两个陌生人骑着自行车匆匆往家赶路。王琳本来以为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见到小郑以后,却不知道说啥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过几天就要订婚了。”

小郑愣愣地看着王琳,一句话也没有。他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咋不说话?”王琳问。

“说啥?”

“就不能安慰一下吗?”

“你订婚是好事。”

王琳生氣地看着小郑。小郑也不知所措地看着王琳。沉默了一会儿,王琳转身走了。小郑想喊她,话在嗓子眼里卡着,发不出声音。小郑忽然很想杜成,决定把留下来的事情告诉他,他不想再为王琳信守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晚上,他去了杜成的宿舍,直截了当地告诉杜成,他后来经历的事。晚上,杜成请小郑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喝着喝着,小郑突然捂住脸,嚎啕大哭,吓了杜成一跳:“谁欺负你了吗?”

“王琳订婚了。”过了好一会儿,小郑说得没头没脑,杜成听得云里雾里。那天晚上,小郑醉了。醉了的小郑吐得一塌糊涂后,呼呼大睡。

王琳和未婚夫江君健终于爆发了一场战争。

江君健把小郑留下来的事对王琳的父母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这件事惹怒了王厂长。他要把小郑辞退,王琳坚决不让。王厂长说:“如果小郑不走,我就要报告公安局。”

江君健也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气呼呼地说:“看见他,我心里就不舒服!”

小郑还是老样子,和李师傅在一起,他抢着干活,没事可干时,就坐在水泥地上看书。他正期待着这个星期天的来临,因为他计划星期天把王琳约出来。就在小郑对自己的未来无限憧憬的时候,他接到了辞退的通知。这个通知,把刚刚从黑暗中走出的小郑再次打入一场地狱里。手里拿着辞退通知和工资,小郑脸色惨白,天旋地转。他晕了过去。幸亏厂医务室的医生及时赶来抢救了他。

他看着周围的人,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不知道是万分难过还是感激。之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不得不离开酒厂。这时,人群中冲出一个人,朝他跑过去。是李师傅,他从兜里掏出一堆毛票,有一角的,有五角的,也有五元的,十元的。

“出门在外不容易,拿着吧。”李师傅把钱塞到小郑手里,小郑不肯接,李师傅也不肯拿回来,“你是我带过的最勤快、最上进的徒弟。”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跑了过来,是王大姐,她胖胖的身子走起路来一点也不利索,别看平时话不多,此时她的话让小郑分外感动:“在车间里,你是最能干的,也是最有文化的,你别走,我去跟厂长说说这事!”

小郑摇摇头。

包装车间的小赵也来了,他拽着小郑的胳膊:“我们到厂长那里给你求情!”小赵这么一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起跑向厂长办公室。小郑拦也拦不住。看着大家远去的背影,小郑的眼睛再次模糊了。去请愿的人被厂长哄了出来。理由是小郑假借领导亲戚之名欺骗领导,如数给他工资已经是很不错的事了,如果再闹,就要报告公安局,给他法办。小郑就这样离开了工厂,但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他要见杜成,也要见王琳。

见到王琳就像见到了救星,小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不想走。”

“你要是不跟杜成说,也不会有这事。”endprint

“你还能帮我一次吗?”

“帮不了。”

“你能。”

“为啥?”

“你舍不得我走。”

王琳一愣一愣地看着小郑:“你这是向我表达好感吗?”

“如果你不反对,可以这样理解。”

“你想娶我?”

“你愿意,我为什么不能?”

王琳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文弱的男人,她的心突然乱成一团麻,然后,一下子扑到小郑的怀里,王琳哭了。乱成一团麻的何止是王琳,也有小郑。他抱着王琳,就像当年抱着陈美芬,心乱不安。他知道一切都是未知,没有回天之手,但他还是拼命地想抓住什么。

就在王琳想尽办法为小郑寻找存身之地时,她的秘密再次被王厂长发现了,小郑在公安局的介入下强行遣返山东。王琳知道这件事后,已经无力改变,与父亲斗根本就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她偷偷地跑去见小郑:“今晚七点的火车,会有人来送你。”

小郑又一次抱住了王琳:“我在检票口等你!我带你走。”

王琳挣脱了小郑,哭着跑开了。小郑是在两个警察的护送下进入火车站,两个警察一直把他送到家。离家出走两个月的小郑,在夏天的时候,回到了他的老家青岛。王桃花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儿子:“你死到哪儿去了?害得我和你爸天天觉睡不下,活干不下去?还四处寻你,以为你死了呢。”

尽管是埋怨,失踪两个月的儿子突然回到家里,这个一向做事泼辣、很少掉泪的女人,脸冲着墙角,抹开了眼泪。小郑一句话不说,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甩在了炕上。王桃花不知所措,声音都变了调:“你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

小郑还是不说话,把身子摔在炕上就呼呼睡去。

一个月后,小郑结婚了,他的新娘不是王琳,而是陈美芬。

小郑和陈美芬结婚之前有过一次谈话,那是在陈美芬的母亲从郑家走后的一个星期,小鄭去了陈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陈家的。他明明是不喜欢陈美芬的,他还是去了。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一览无余,和他的心情正好相反。赶得巧,陈美芬和母亲都在。小郑的到来让陈美芬的母亲有一点意外,她一直是期待他来的,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几个月没见面。陈美芬比以前明显瘦了,憔悴了。瓜子脸就显得有一点长,眼睛低垂着,一点神韵也没有,皮肤因为憔悴有那么一点点的松弛。看到陈美芬从另一间屋子无精打采地走出来,小郑的眼睛被深深地刺痛了。

陈美芬只是在小郑的脸上轻描淡写地扫了一下,好像那张脸她早就看够了一样。

小郑的声音一点也不自信:“你……病了?”见陈美芬没吱声,又有些讨好地说,“你妈妈叫我来看你。”

陈美芬声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你不用担心我死,我不会死。”

小郑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随即,他僵住的表情又添上了一点笑,一看就是费力挤出来的:“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

“我过得不好!”陈美芬的目光咄咄逼人。

“我知道。所以,我可以娶你。”

陈美芬听到这话并不意外,小郑这两个月失踪的风言风语陈美芬知道,她只是不明白原来死活看不上自己的小郑现在为啥愿意娶自己?

“你得说出为啥,我才能嫁你。”

“因为你不嫌弃我。”

就这样,一个月后,小郑迎娶了陈美芬。婚后的小郑做了陈家的上门女婿,大模大样地住进了陈家。小郑的人生又一次在陈美芬这里拐了弯。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怎样,那时,他既没有幸福,也谈不上痛苦。

责任编辑:邓雯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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