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的地方，自然生竹。大多是水竹，风一吹，袅娜出万种风情。梅溪乡下却长楠竹，坚定地立着，壮实得如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隔年的老竹可以用了。钵儿粗的，砍下来，打竹床。

我们那儿把打竹床不叫打，叫育。一个育字，含了精心制作的成分。起初，请本地的竹爹育。可扛到镇上，吆喝了半天，竟无人问津。

不久，村子里来了个廖师傅，住在坡上的仓库。是个半老头儿，鹰钩鼻，一脸络腮胡子，后脑勺至前额半个圈儿却是寸草不生。那模样，一如电影里的座山雕。老廖到村子里千啥？没人问，都在忙春插。只有我，一大早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村人这才发觉，他着竹篮，向队长家的方向走。队长绰号庆腩子，是在朝鲜战场上负伤，被美国佬一梭子打破一颗蝻子（湖南方言）的家伙。据说他端着一挺机关枪冲过一个山头也没察觉。退伍回来，因没文化，只好去守林。最后，回村当队长。

尽管没了一颗蝻子，庆腩子却成了家，生了一大串崽女。

庆腩子是个狠角色，但却对廖光头的手艺佩服得不行。那年廖光头给林场育了十多张竹床，拿到镇上一摆，不到半天，便抢空了。廖光头的手艺才叫育，眼儿一眯，刀子一抡，竹子便顺着刀锋自个儿游走，成条的条儿柔软，成片的片儿挺劲。锯子也没闲着，沿着我的目光，呜哧呜哧地响，一截截竹竿儿滑向地面，该长的长，该短的短。片刻工夫，漫出一地篾香。打竹床离不开火，火旺旺地烧，把竹条儿篾片儿以及竹筒儿有条不紊地烤。不一会儿，渗出一层密密的水珠儿。水珠儿，晶亮、耀眼。光头说，那是在流汗呢。我用指头一蘸，伸进口里，不是咸的，便一脸傻笑。光头也笑，一脸坏笑。这老家伙将烤好的竹筒轻轻一攀，便弯了。然后依次将编好的竹板儿用力一抵，装上竹管儿，用麻绳将四只脚儿围了一圈，系着。东一敲，西一抵，解开绳，便扎实了，精神气血十足了。这手艺，让竹爹羡慕得要命。

光头见我又结巴又有点憨的样子，长叹。我弄不懂他的意思。那天上午，敲米糖的汉子把铜铲敲得当当作响，他立马放下活儿，去敲了两砣，转身塞给我说，伢儿，吃、吃、吃，甜呢。我不知所措，不觉又嚼出了一脸憨笑。

廖师傅打好一张，搬到溪里泡上一阵儿，一股股水灌入竹床，有了水的湿润。拖上来一晒，不爆不裂，劲儿敛到了里内。村人见了，佩服得不行，纷纷设酒砍肉作食，央请他做活儿。他手艺是好，却口无遮拦。有一回，四爹请他吃午饭，刚端出一碗豆腐，他便不停地挟。四爹问，蛮爱吃豆腐？嗨，豆腐是我的命。又上一盘肉，筷子却变了方向。四爹问，咋不吃豆腐啦？他哈哈一笑，说，见了肉，咱的命就不要了。这一举动，成了鼎鼎有名的笑话。庆腩子听了，脸一黑，老子当年从朝鲜回来，说了句没有香肠不吃饭的话被人臭黑半边天。哼，他个光头，也不照照镜子。

三月桃花汛。大水漫上来，白茫茫一片。这时候，可以駕船了。村人将育好的竹床码到船上。舵绳一解，篙儿一点，一眨眼，十多条木划子把一个个屋场抛在身后。看得见的，是两笔隶体的山，牵着浩荡的水在动。再有就是，满河满河湿漉漉的水汽。嗬、嗬、嗬——！张口吼一声，激起满河的回响。一个上午，划到岳州，成群结队上岸。把竹床往南正街的隙地一摆，灿亮了半截街市。城里人也用竹床，城里的夏天比乡下还热呢。一群群穿红着绿的人围上来，细细地瞄，细细地摸，像抚摸一个个孩子。一阵讨价还价后，不到半晌，就空了。村人攥紧一叠钞票，去买些犁头耙齿，洋火食盐等用品。然后，踅进某个店铺，大喊：烧酒二两，馒头八个！一阵风卷残云后，打着醉醺醺的酒嗝，走下湖湾，解了绳，篙儿一点，往回走。身后，又是茫茫一片水。

水退之后，村人在田里忙着补秧，廖光头仍在育竹床。其实，种田同育竹床没啥两样，都要用心。廖光头说这话时，夏天正向许家大屋走来。是的，只有夏夜，一个村庄才显出它的韵致。明亮的月光里，汉子们将一张张散发着篾香的竹床往地坪上一摆，便有了不错的气势。此刻，老人和孩子，踏着月光，爬上竹床，享受着月光的沐浴。竹床躺在地坪上，把丝丝缕缕的凉气吐出来，传入人的内心，一天奔忙的热气悄然稀释。夜蚊子是有的，嗡嗡嘤嘤，嗡嗡嘤嘤。该死的家伙，光头骂了句，赶紧与竹爹点烟把。烟把长长的，卧成一条长蛇。白烟儿冒出来，吐着艾蒿的气味儿，苦涩而绵长，仿佛是从日子里发出来的。我却看见枣树下那条老牛的身子在弹，蚊子在大举进攻呢。牛望了烟把与竹床一眼，羡慕得伸长了脖子，大概也想在竹床上过一把做人的瘾吧。

秋凉时，廖光头拼着命赶活儿，不小心得了伤风感冒，咳得像只虾公。那天中午，四爹请他喝酒，吃鸡。两个老兄弟酒杯一碰，一锅鸡消灭得底朝天。翌日下午，四爹从岳州回来，准备要廖光头打竹床。进门一看，光头瘫在床上，嘴巴一张一翕。赶忙奔出屋外，大喊，救人啦，救人啦——！一霎眼，男男女女围上来，全傻傻地站着，谁都不愿进，怕沾晦气。不一会，庆腩子也奔了过来，门没进，骂声却先到了：要死，就回去死，莫弄脏了仓库。死光头，你不是能吧，你能啊，能啊——！四爹瞪了他一眼，赶紧找来竹床，七手八脚绑成单架，将光头往上面一塞，与竹爹一前一后抬着，渐行渐远。山那边，升起一抹抹暮霭和我长一声短一声急切的呼喊。

光头终于活了过来。不久，回到仓库，把那一篮工具和手艺传给了竹爹。从此再没回来，真的没来。可竹爹学会了这手艺，到死也没打过。他说，只有廖光头才配育，一个育字太深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李新文，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湖南文学》《散文》《散文百家》等刊物。著有《放牧秋天》《农耕时代》《岳阳书坛中青年》《我的灵魂在风中呼啸》《响水边》等。）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