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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异光

2018-02-27胡炎山

北京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村子商场儿子

胡炎山

村里的老年人说异光要每隔一百年才会出现一次,每一次出现都会有不平常的事情发生,到底有哪些不平常的事情发生呢?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如今村里有位87岁的老人,但他说他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异光。异光很久没有再现过,因为村子这许多年里一直就没有什么不太平常的事发生,异光当然就不来,或者说是异光不来,村子才会那样沉寂,日子过得有些松松垮垮。

这个村子处在长江中下游地带,临近江边,所以千百年来都叫它江村。村子里的人一部分以种田为生,江滩外围有一大片农田,土壤十分肥沃;另一部分人靠打鱼为生,间或也种一点儿田地。他们听祖祖辈辈传说下来的异光奇观,都在盼着异光的降临。“哪怕见一眼让我去死也愿意。”有人这么说。“什么些玩意儿?我把我儿子的名字就取作异光。”傍晚时分,闲下来的人们在村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或者一边走着一边将衣襟解开在怀里捉虱子;或者走着走着踏上一块被众多脚板踩得溜圆的石头,不小心绊了一个趔趄,站住脚骂上半天。

阿桂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有蚊子在他头顶上响着锣鼓。有蚊子作伴,阿桂的屋里除了他自己,才显出还有另外的活物。关上门,月光从窗户外洒下来,照了一地,轻柔得像女人的影子,也像女人的身体,有说不尽的妩媚。阿桂这时候想的是阿芝。阿芝是长德的媳妇,她正仰躺在床沿上。月光下,阿芝丰满的胸部尽情地袒露出来,跳跃着像两只活兔子,长德正在她丰饶的身体里辛勤地耕耘着。犁是一把好犁,但种子未必是好种子。犁完一遍地,长德长舒了一口气,犁铧和身体一起软下来了,倒向枕边睡了过去。阿芝感到窗外又下了一场浓浓的露水,夜鸟和鸣虫在露水里啼鸣,庄稼地正往窗户里涌进一股浓浓的体香一般的气息,像是在说:“熟了、熟了、熟了么?熟了!”阿芝从窗台上抓起一把带着清甜味的玉米粒,捡一颗放进嘴里嗑起来,见夜色在窗外盛开着,灿烂极了。阿桂光赤着上身,把一件蓝粗布衬衫敞开领,披在肩上,踏着皎洁的月光,来村道上溜达。

村子东头原来有一家合作社,现在废弃了,几年前被一家私人收购了,就着原来的老房子,开起了一家商店。店面不大,鉴于老板在买下房子之前曾是一名司机,开长途汽车跨过好几个省,所以把商店取名为“南来北往商场”。老板姓田,生意做得不大,但说话口气不小。当众说全国各地新闻,古今中外故事,一个星期里不说重复的话。他有空就来坐在店门前的柳树脚下,跟村里的闲散人谈天说地。有时也把销路不好,几个月没卖出去的枯蚕豆拿出来,招待从附近来听他侃大山的听众。村里人这时都说他大方,他更乐意讲他这些年南来北往的司机生涯所见到和听来的种种奇闻轶事。往往几个小时下来,说话的和听话的人一样高兴。因此,南来北往商场门前就总有一些人来这里溜达,把这里当作了一个村里的活动中心。

六月十三上午,村东头何大杆子十三岁的儿子和村西头廖二狗十四岁的儿子在南来北往商场前打了一架。何大杆子的儿子何成今年上五年级,廖二狗的儿子廖华上六年级。本来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说来也很奇怪,这两个平时很要好的孩子,说打就打起来了。为的是他们要坐商场前的那一张石凳子。柳树下有一张石凳子,柳树上总有蝉在鸣叫,他们都对蝉很好奇,都想坐到石凳子上仰头看树上的蝉在哪里,然后再去把蝉捕捉下来。凳子并不宽,够一个大人坐。廖华刚坐上去何成就来了。何成一来就往廖华身边凑,口中说:“让我也坐一坐,让我也坐一坐。”廖华就向旁边让了一些,让何成坐了下来。两个人并坐在那里,两颗脑袋向上仰,用眼睛在叶丛里找了好半天也不见蝉的影子。何成就扭动身体,他刚开始是跟廖华闹着玩的,廖华也向他那边挤过来,两人挤了一会儿,何成的胳膊被廖华碰的有些疼了,就一下发作起来,趁廖华不注意,何成双手将廖华的肩膀一推,廖华被推出石凳三尺多远,栽倒在地上。廖华从地上爬起来扑打何成,两个孩子就扭在了一起,身体在地上来回翻滚。柳树下有一个小水坑,一个星期前下大雨,这里的积水还没有干,两个人在地上滚动时,何成的身体正好压在了水坑里,碗口大的水坑里的脏水就印在何成的衬衫后脊和衣袖上。何成大闹起来,两个孩子更加不依不饶地扭打,从附近走过的阿桂见了,将他们拉开,“你们两个好端端的打什么架呢?”

何成回到家里,迎面碰到他娘刘大草。刘大草一见儿子的衣服弄得这么脏,二话不说,操起扫把柄就打。何成挨了娘的打不敢跟他爹说,晚上草草地吃了一碗油盐饭,就上床睡了。上床睡觉前他把一把生了锈的匕首藏在怀里。

第二天下午,阿桂在高粱地里抱着赤条条的阿芝,在往生命的最深处冲锋陷阵时,村里这时沸腾了起来。一个消息震惊了所有的人,何成将廖华刺了一刀,没有刺到要害处,何成带着匕首跑出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南来北往商场门前聚了一些人。商场老板又在人堆当中谈天说地,他讲完一段在山东拉枣子的故事,说得让人觉得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大家眼前似的。联系当下,老板说:“怕真是有异光要出现哩!眼底下真是出怪事,十三四岁的小娃娃也敢动刀子杀人,世道是变了。”

村里的人商量着,何成再回到村子里一定要把他堵住,不让他狗日的回来。“他娘刘大草要是护儿子呢?连刘大草一起赶出村?”阿芝的丈夫长德说。大伙一致赞成,“嗯,一起赶出村!”

何成躲到外面没有吃的,也没有地方住。四天后,一脸饥饿颜色地回到村里。刚到南来北往商场前,就被村里的人堵住了。廖二狗不问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是一记耳光。只见何成身体向旁边一歪,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来。何成的娘刘大草,果然拨开了人群,狂奔过去,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何成,嘶号起来:“你要再打我的儿子,我就死在你面前!”说着霍地从怀里抽出一把刀口处磨得雪亮的菜刀来,将刀口对着自己的脖颈处。围观的人开始骚动起来,“这个女人是疯了,这样丧心病狂的儿子也要。”村里几个大胆的走过来,向他们母子下驱逐令,限他们两天之内离开江村,走得越遠越好,他们可以一路乞讨着活下去。

庄稼成熟的季节,阿桂将他家地里收起的玉米棒棒挂到大门门头处。今年雨水匀,玉米棒棒雄壮得像男人的阴茎。一个夜里院子里萧萧地落下了一层树叶,又一天夜里阿芝如一片白色树叶落在了阿桂家的院子里。阿桂将阿芝抱在怀里,窗外的一轮明月这时候银辉逐减。阿芝的呻吟,柔和、圆润而绵长,被它陶醉的不仅仅是阿桂,还有整个月下的夜晚。阿芝离开时,月色还好。阿芝伏在阿桂的耳边说,我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阿桂说,是真的吗?阿芝说,鬼才骗你呢!阿桂说,你能肯定孩子是我的?阿芝对着阿桂的右肩头咬了一口,你这个没良心的。阿桂知道阿芝嫁给长德五年了,肚子里一直没动静。只跟自己这么几回下来就怀上了,孩子一定是自己的。阿桂想起老人们说得异光,他突然想亲眼见一见异光,他今天太高兴了,他太想见一见异光了。endprint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异光到底还是出现了。如今的江村,已经是高楼大厦林立,村街上都铺上了水泥路,泥土也难见到了。阿桂娶了一个来江村打工的四川女人。孩子都大学毕业,在省城里安家了。阿芝也做奶奶六年了。世事像烙烙饼一样来回翻动着。

异光来的那个早晨村子里一片平静,没有人会想到在这个时候会有那么一束光亮从天而降,入水变蓝,蓝尽而收,像一道流星划破了天际,然后归于沉寂。

阿桂骑上老牌旧自行车到菜市场去买菜,出村口,在南来北往广场上见到一辆陌生的白色奔驰向村子里开过来。车头在阿桂的眼前变大,变大,又变大。阿桂从没见过这辆车,他还在纳闷,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从车里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大爷,请问一下,你们村里以前是不是有一个叫何大杆子的?”阿桂连连点头,问青年,你是他什么人?他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大爷,我是他孙子,我叫何进,就是在咱们村里犯了事跑出去的何成的儿子。”“你是何成儿子?哎呀,你爸现在身体怎样?”“我爸已经是董事长了,就是腿关节有些毛病,变天下雨腿就疼得抬不起来。”阿桂将何大杆子家老宅的地址指给何进。他看着年轻人把车开过去了。就在车驶向村口时,异光这时降临了。一道白色的光柱,自天空垂直落下来,一边落,一边变身,从长方形变成圆柱形,圆柱在收缩,越收越细,最后细得像一根棍棒,一下子插向地面。地面是一口池塘,光柱立在池塘塘岸上,一会儿缓缓向旁边移动,移到池塘中间的水面上,从水面直刺池水中,水面平静不见波澜。整条光柱没进水里,将水下照亮了,闪着一团蓝荧荧的光。蓝光在水里保持了约5分钟,水面的蓝光完全消失了。阿桂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呼叫起来:“异光、异光,异光出现了!”

阿桂拿出手机,想把刚才见到的那一幕打电话告诉家人,可是手机这一刻失灵了,任他怎么拨号,就是打不出一个电话,微信也发不出去一条。

阿桂骑上自行车越过广场,在菜市场的门前见到阿芝手牵着她的小孙子在路上走。阿桂猛地将自行车停下来,他把自行车往旁边一立,蹲在阿芝六岁半的小孙子面前,欣赏着孩子稚气的脸。他从孩子眉毛和下巴上读出了自己的影子,他什么也没有说,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递给孩子。孩子说“谢谢爷爷!”仿佛跟阿桂特别亲似的。阿桂望着阿芝牵着自己的后代人,走遠了。走到前方不远的红绿灯处,那个地方正在挖下水道,坑的一侧堆了不少泥土。孩子向奶奶伸出双手,要求抱着。奶奶用一只手夹起孩子,向一旁踅去。阿桂这时想起自己忘了将刚才看到了异光的事情告诉阿芝。阿芝夹起孩子的那一刻,阿桂见到她的怀里仿佛正夹着一道彩虹。

责任编辑 张 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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