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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安词的海外传播与流变

2018-02-09

关键词:美酒李清照词人

黄 立

李清照是我国女诗人中的第一人,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享有极高的声誉。明代杨慎称赞李清照“宋人中填词,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于秦七、黄九争,不独争雄于闺阁也。”[1]76清人陈廷焯以为“李易安词,独辟门径,居然可观,其源自从淮海大晟来,而铸语则多生造,妇人有此,可谓奇矣。”[2]52胡适称她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有天才的女子”[3]155。她的作品不仅在国内有极大的影响,在西方文化中也有较为广泛的流传。较有影响的李清照诗词英译本有肯尼斯·雷克思罗斯(Kenneth Rexroth)与钟玲(Ling Chung)合译的《李清照全集》、詹姆斯·克莱尔(James Cryer)的《梅花:李清照全集》。另外芭芭拉·戴维斯(Barbara A.Davies)的《李清照生平及作品:1084—1141》和Wei Djao的《此花不与群花比:李清照》中也有李清照诗词英译文①。在西方学者选编的中国古典诗词英译本中,李清照作品的入选率也是远远高于其他唐宋词家,为什么李清照能在西方文化中获得如此高的流传度?在西方学者的眼中,李清照到底是一位怎样的女性?

一、极富才情的女诗人

在中国古典诗词的海外传播中,女诗人作品英译本和研究成果所占的比例是相当低的,正因如此,在众多男性诗人占据了主流的海外汉学研究中,易安词英译本和研究就显得更为耀眼。在西方学者眼中,李清照是中国女诗人中的第一人,一位开辟新纪元的女诗人。雷克思罗斯对她褒扬有加,称她“被公认为是中国最伟大的女诗人……她还是一位历史学家、古文辞家、文学评论家、艺术收藏家、金石篆刻家、画家、书法家和政治评论家。她被认为是最伟大的词人”[4]83。克莱尔认为她是“中国最著名的女诗人”[5]88。孙 康 宜 (Kang-I Sun Chang)和 苏 源 熙(Huan Saussy)认为李清照“在词学传统中具有承前启后的地位——传承苏轼引领辛弃疾。她是最优秀的词人之一。”[6]89艾朗诺(Ronald Egan)认为在词这一领域,她对后世女性作家的影响无人能敌,“李清照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她能写宋词,还在于她与同时代最好的男作家相比也毫不逊色。她在这一领域里不仅仅是一个知名作家,而且是一位大家。她的成就只有少数几位男作家能与之媲美。”[7]45林顺夫(Shuen-fu Lin)也认为李清照在词的创作中体现了完美的创作技巧,“在《词论》中,李清照从词的单一性、曲调和文字的和谐、语言的典雅、整体结构、叙事一致性以及用典等各个方面为词的创作设定了相当高的标准。尽管长期以来有人对此颇多诟病,但许多学者认为易安词完全地符合了李清照为词所设定的各个标准。”[8]523在许多西方学者眼中,她的作品主题丰富,不像其他传统女诗人,常常局限于闺怨和情诗,她对现实生活的描绘、对自我情感的宣泄和对国家命运的高度关注使她的作品更具魅力。

同时,李清照的才情也使她的作品别具风格,尤其是她的词作中所展现的诗意境界和优美意象使得易安词拥有了众多的海外追随者。中国古典诗词一直以丰富的意象见长并因此而受到西方学者的追捧,英美意象派诗歌的繁荣无疑有着中国唐诗宋词的巨大影响和滋润。即使时光流转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诗词中丰富的意象堆砌依然影响着雷克思罗斯和盖瑞·施耐德(Gary Snyder)以及“垮掉派一代”等一大批美国现代诗人。作为中国女诗人中的第一人,李清照从小所受到的良好的家庭教育和优越的生活环境使易安诗词中的众多意象更富诗情画意和贵族气息,李清照以女性词人特有的细腻情怀为我们营造了一个个极富诗意的画境。“他在搜寻适当的词语、声音、意象时,自己的经历就转化为某些新颖而未知的东西;一个诗意的境界就出现了。”[9]102西方学者在自己的译文中也凸显了一幅幅极具诗情画意和独特意境的中国画卷,使西方读者在阅读中领略到,中国诗词独有的意境美、意象美,以及中国女性的风姿绰约和神秘优雅,还有中国文化的典雅气息、丰富内涵和独特意蕴。在战后的西方,二战所带给人们的心灵创伤,冷战和持续的核毁灭的威胁带来了人们内心的疏离,“与友情的疏离,人与人之间的疏离,自我疏离”[10]104。而易安词译本中所展现的一幅幅中国画卷则让读者体会到一种宁静和独特的诗意栖居,让西方学者通过译文感受到了西方文化所需要的诗情画意,西方读者所期待的精神家园。比如雷克思罗斯在《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一词译文中“Plum Blossom”[4]9所呈现的优美意境就非常符合这一时期学者的审美追求。译文中的Cold plum blossoms让读者对梅花的傲雪怒放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glossy jasper branches让读者体会到了冰雪覆盖枝干的晶莹剔透,冰雪的白色使深色的枝干显得莹润,宛若绿玉;Perfumed faces half showing把梅花淡雅的清香,中国古代美人的娇羞,梅花美人交相辉映的温婉之美展示于文中;jade body,Newly powdered and rouged再现了中国古代美女细腻的肌肤和娇媚的容颜,让读者看到了一幅美人梅花互相映衬,各显丰姿的淡雅水墨画卷。在英文中,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的黄水仙,彭斯(Robert Burns)的红玫瑰,弗瑞诺(Philip Freneau)的野冬忍花都非常有名,但却鲜有梅花诗,这样的诗句让读者体会到了中国梅花的傲骨,让读者了解到在西方热烈奔放宛若红玫瑰的女性之美外,还有如中国梅花的清香淡雅,傲雪枝头的柔和孤傲之美。这与西方文化对鲜花、女性的审美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读者在这样的反差和诗意之美中体会到中西文化的差异。而用玉来形容枝干的颜色和光泽这一意象与庞德(Ezra Pound)在他的《地铁车站》中描绘的湿漉漉的黑色枝干(a wet,black bough)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我们更能感到梅枝那种曲折柔和的美。从译文中西方读者领略到了他们在二战后所期盼的回归自然,在山水间追寻精神家园,从美酒自然中获得精神宣泄的审美愉悦。

二、词坛正宗的雌男儿

在作家创作论的探讨中,我们会经常谈到“双性同体”(androgyny)这一概念。英国19世纪著名的湖畔派诗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曾提出:“伟大的头脑总是同时拥有男性和女性的特质。”[11]145被视为女性主义先驱的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她的代表作《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出了“双性同体”的思想:“我们每个人的思想都受到两种力量支配,一种是男性的力量,一种是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思想里,男性特质占据着主导地位,在女性的思维里,女性特质占据了主导地位,最令人满意的状态就是两种力量和谐共存,相互合作。男人必须运用他思想中的女性特质;而女人则应该运用她思想中的男性特质。”[12]106叶嘉莹在她的词学讨论中也谈到词人的“双性人格”(androgyny),为中国词带来了要眇宜修的美学特质。在她的《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一文中,叶嘉莹讨论了花间词幽微深远的特点,并指出正是中国男性词人在创作中所展现的“双性人格”,才使得中国词具有其他文类所无法比拟的丰富内涵,引发词家们不同的诠释。男性词人“在征歌看舞的游戏之作中,无意间展示了他们在其他言志与载道的诗文中,所不曾也不敢展示的一种深隐于男性之心灵中的女性化的情思。”[13]234在词的创作中,“双性同体”的思想得到了很好的体现,男性词人在宴饮之间,宣泄自我情思之际,也将内心深处的情怀和志向在作品中展现出来,“描述闺阁孤寂和幽闭的词汇暗示了文人隐士的主动避世,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男性主题和女性隐喻的关系,使女性的被迫幽闭等同于不再关心世事的男性主动选择的隐逸。……诗词中的女性形象代表的不过是男性的失望。”[6]2-3这也是为什么张惠言等词家强调中国词的言外之意,“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14]1617

中国历史上的女诗人只有李清照在文学方面的才情能够与男性媲美,在一些西方学者看来,在文学成就和历史地位不让须眉的李清照的作品中,我们同样能感受到这样一种“双性人格”。他们认为李清照在创作中扮演了男性的角色以期获得一种权威,但她并未象克里斯特娃(Julia Kristeva)所说的那样抛弃自己的女性身份,她的文学活动完全符合中国文人为女性所设定的规范。李清照“不仅有着与男性一样的抱负,还扭转了男性眼中预期的女性社会角色”[15]87。虽然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但李清照期望诗歌有改造社会的力量,她通过《词论》中对当时文学权威所作的公正而诚实的评论,使自己所处的不利地位转为有利地位,由不具权威变为富有权威。美国学者魏世德(Jonh Timothy Wixted)认为李清照的作品显示了她独立的个性、敢于挑战权威的精神和敏锐的判断能力,她的作品被当时的主流文化所接纳,但她仍是一位女词人。“对李清照作品的接受为中国女性形象研究和女性书写概观提供了重要的资料。前现代批评家常常在他们的评论中罗列出许多彼此毫无关联的女性作者,以此来强调她们所共有的‘他者身份’(otherness)——只有李清照是一个例外,事实上,她被认为是一位男性中的雌男儿(a female/male among males),甚至被作为词之(他者)世界的‘正宗’(patriarch)。”[16]168正是李清照的这种双性同体的创作情思使她的词作被归为词坛正宗,甚至影响了后世如辛弃疾等男性词人的创作。

加拿大学者方秀洁(Grace S.Fong)从另一角度剖析了李清照作品所表现的双性同体特色。她认为词学理论将女性气质的表现视为美学和主题价值的标准,使词具有了要眇宜修的阴柔之美。词这一文类的语言和情感所具有的女性特质使词有可能成为女性发出自己的声音的媒介,摆脱以往诗歌中女性只是被注视的境遇。然而,梳理女词人作品,她们在创作时依然采用了男性诗人的修辞和他们构建的主体的声音,因为她们没有自己的语言,她们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依然是被男性注视和男性价值观所要求的女性。李清照在自己的《词论》中批判了前辈男性词人,但她谈论的重点是他们作品的不协音律,并未关注词人的性别问题。李清照对男性词人的批判,表达了自己在词的创作过程中的优越感和她对自己词作的高度自信,但她却没有强调女性词和女性创作。她的创作依然遵循了男性文化传统,词作中的女性依然渴望异性的关注,她的词作强调的还是看与被看,将自己自觉地作为男性注视的对象,或男性缺席的想象,使女性的身份暗然失色。一个女性形象完全是男性注视下的折射,这证明了女词人含混的自我表现方式,也表明了她是这一文类中缺乏创见的一个象征。“在男性主导的文学传统中,女性诗人一直未能摆脱其边缘性,缺乏自己的传统和团队。和班昭一样,李清照是一个特殊的文学现象,诸多因素带来了她的文学成就,没有其他女诗人在中国男性主导的精英传统中取得过李清照这样的地位和影响。”[17]123

在西方学者眼中,李清照极具男儿气概。她的作品中不仅有女子的细腻,还有男性的豪放和胸怀。西方学者在翻译李清照作品时,也尝试在译文中再现出这样一种“双性同体”的诗人情怀,其中尤以雷克思罗斯对李清照词作的“双性同体”特色反应最为成功。雷克思罗斯将诗歌视为个人的观念,提出诗歌翻译的同情观:“将诗歌翻译成诗歌就是一个同情的行为(an act of sympathy)——让自我去认同另外一位诗人,用自己的语言去转化他的语言。”[18]339在谈到雷克思罗斯和钟玲一起翻译中国古典诗词的策略和技巧时,美国学者Hamalian指出:“有时他们在一首诗歌的翻译方式上会产生歧义,作为一位母语使用者,钟玲对于诗词中字词的意义的理解更为权威,但是令她惊讶的是雷克思罗斯总是能把握中国诗人的激情。”[10]104许多美国学者认为,雷克思罗斯在翻译过程中让自己具有了一种女性的情思,“像一尊菩萨,雷克思罗斯身上兼具了中西文化特质,在翻译Yosano Akiko,Ono no Komachi和李清照的过程中他还体现出女性特质,转变成为许多不同的人物、风格和形式,将其作为传达智慧的‘有效途径’”[19]97。正是原文和译文中这种“双性同体”诗意情怀的不断体现,才使得李清照的作品具有了独特的美学特质——既有中国诗词幽微深远的意境,又有西方诗歌的浪漫激情,这赢得了西方学者和读者的认可。

三、易安词中的酒文化

酒文化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也与中国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历代文人骚客饮酒作诗,展现自我情怀,在美酒的刺激下创作出了大量优美的诗篇。到了宋代,正是由于文人与歌妓之间的宴饮,才使宋词得以发展流传,在宋词中我们读到的是词人与酒之间无法割断的情缘。晏殊的“一曲新词酒一杯”、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让读者沉醉于宋词的缠绵悱恻,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让我们读到了宋词中的豪放之气。作为宋代词之正宗之一的易安词自然不乏对美酒的吟咏和眷顾,李清照在词作中描述了许多饮酒的场景,写到了各种不同的美酒,使她的词作多了几分豪气和浪漫,“沉醉不知归路”“浓睡不消残酒”“东篱把酒黄昏后”都成为了易安词中为人津津乐道的千古名句。“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一种精神自由和解放,酒恰恰能促使艺术家解放思想、打破桎梏、放飞思维,把自己的真面目、真性情、真血性体现出来。”[20]112-119

在西方学者的笔下,易安词中的美酒多是因情而饮,春日踏青有美酒相伴;夏日消暑游玩须沉醉而归;秋赏落日美酒更添诗意;冬日赏雪看梅无酒不能成诗。李清照在自然美酒中找寻生命本真和创作源泉的情怀和豪气都让西方学者感叹不已,我们在译文中可以读到西方学者对中国酒文化的赞赏和追随。易安词的赏景饮酒各具特色,在译文中,这些饮酒场景都得到了生动的再现。雷克思罗斯在自己的译文中用不同的词汇对原作中的美酒宴饮作了准确生动的再现,Happy with wine(沉醉)、The leftover wine(残酒)、share a little wine(小酌)、thick green wine(绿蚁)、drink by the Eastern wall(东篱把酒)、Yang Kuei-fei flushed with wine(贵妃醉酒)、hick amber wine(琥珀浓)、Sober from too much wine(扶头酒醒)、the tepid wine left over(通犀)、The jade cups are empty(玉尊空)。他对中国酒文化的钟情在译文中可见一斑。他还详细翻译了中国古代盛酒的玉盏金杯,The jade cups(玉尊),a gold cup(金尊),甚至将原作所描述的挂在床头的镇帷犀也译为饮酒的犀角杯(rhinoceros horn cups)[21]75,可见雷克思罗斯对酒文化的狂热和追逐。但雷克思罗斯让我们读到的饮酒场面并非是词人的滥饮和酗酒,而是通过美酒宴饮所激发的作者的文学创作和文友唱和,使美酒与自然、诗词结缘并成为词人诗意情怀的媒介,形成了极富底蕴的美酒文化。“在她孤寂的生活中,美酒似乎成为了她唯一的慰藉,在美酒中的沉醉使她的认知和感官获得了彻底的解放……她词作中优美、迷人的感官意象多源自她这一特殊的偏好。”[4]90译文中这些内涵丰富的酒文化意象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获得了一种全新的审美愉悦,看到一位寄情美酒的中国奇女子。二战后的美国,“垮掉派一代”也正是在对美酒的沉溺中释放精神的虚空,追寻创作的激情,易安词中所描绘的流连山水、忘情自然、沉醉美酒无疑为酗酒放纵但却寄情诗歌的“垮掉派一代”找到了最为和谐的中国知音。

克莱尔对酒意象的翻译也让我们读到一位沉醉山水美酒的李清照。《浣溪沙》中的“莫许杯深琥珀浓”描写的美酒醇厚香浓,在译文中克莱尔直接用了杯中浓浓的琥珀色美酒(the cup’s thick amber)翻译原文[5]19,带来的不仅有美酒的香醇,而且这酒颜色的冲击也让读者无法抵御美酒的诱惑,让西方读者对各种中国美酒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在《品令·急雨惊秋晓》一词中,克莱尔采用了急雨、初秋、秋风、美酒、歌谣、晚风、莲花、莲蓬等意象并置的方法来翻译原文,突出了初秋时分急风骤雨中的湖面秋色和荷花凋零带来的惆怅。当此情景,唯有饮酒排解忧愁,要问词人有何忧愁,也只能酒醒之后才能说得清楚“I’ll speak out waiting until I’m not so drunk”,此时词人只能感叹荷花也比去岁老。克莱尔的译文不只是强化了自然景色的描述,更让我们读到一位与酒为伴,秋风秋雨中酩酊大醉的女词人。克莱尔对酒意象的突出,对词人沉醉自然,畅饮美酒的描述让读者看到了李清照纵情自然、以酒为诗的豪气和真性情。

四、易安词中的性意象

在李清照的词作中,爱情和对丈夫的深切思念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台湾学者胡品清在《李清照》一书中就指出,在李清照的爱情词中,她不直接写爱,也不把爱抽象化,她的爱情作品唯美而细腻。“易安词主要描写爱、分离和孀居生活,她自由地表现爱,也为自己身为女子而骄傲,她对女性对爱的书写含蓄而有温情,不象西方诗人诸如波德莱尔(Baudelaire)、拉贝(Louise Labé)的描写大胆而又露骨。”[22]126

然而,在西方学者的英译本中,我们却读到了译者对李清照作品的另类改写,雷克思罗斯在不止一首译作中浓墨重彩地表现了女词人的性描述,他不仅将《点绛唇·蹴罢秋千》翻译为一位妓女对自己生活细节的再现,就是在如《行香子·七夕》(Written on the Seventh Day of the Seventh Month To the Tune“You Move in Fragrance”)[4]74这样的词作译文中我们也能读到性意象。

原文: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译文:Once a year the Cowboy and Weaving Girl meet.

Imagine the year-long bitterness of their parting.

Now suddenly in the midst of their love-making

The wind blows first clear and then rain.

原文的“莫是离中”是词人在感叹,即使到了七夕,牛郎织女是否仍未能相见,七夕的天气也是阴晴不定啊。但是,雷克思罗斯却把“莫是离中”译为他们正在激情欢爱之时,却突然风起雨落,与原文意义大相径庭。我们在原文中读到的是新婚夫妻因为种种原因被迫分离的忧伤和无奈,还有词人对人情冷暖的慨叹。而雷克思罗斯的译文表现的却是牛郎织女经历一年漫长相思后的狂欢,突然来临的风雨似乎更增添了两人的激情。这如同我们在劳伦斯(D.H.Lawrence)的《查泰来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中读到梅勒斯和康妮在大雨中的激情狂欢,让读者体会到的是在大自然中两性交融为被现代工业文明疏离和异化的人们所带来的人性的回归。二战后的美国,由于政府的高压政策和美国文化所面临的巨大危机,诗人们日常生活中所面临的强烈疏离感带给他们重重的心理危机。夫妻之爱成为部分美国作家心中摆脱这种疏离感的最佳途径。所以,在易安词的英译文中,我们读到如此牵强的性描写也就不足为怪了,在雷氏的英译文中,风雨、荡秋千、兰舟、袜、三寸金莲等都成为了性意象。在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垮掉派一代”本身就在性的放纵中寻求精神的宣泄和创作的源泉,寻找人性的回归和人文主义的关怀,“他们所研究的各种东方思想成为使他们摆脱西方思想情感传统的手段,也成为他们得以走出自我困境的方式。”[23]27雷克思罗斯译文中的这种论调正好迎合了当时美国年轻一代读者的精神需求,满足了当时美国读者的阅读需求。

在克莱尔的译本中,我们也能读到对易安词的这种另类改写。在译文中,许多事物都被译者诠释为性意象。《南歌子》一词中有“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原意是“指女主人公罗衣上绣制的花纹,因多年穿用,金线已经磨损,鲜艳的花纹已经褪色、所绣制的莲蓬及荷叶也变得小而稀疏。”[24]177克莱尔则将这两句词译为“翠绿三寸金莲绣花鞋,金线绣就三寸金莲裹脚布”。在注释中,克莱尔特别强调,在中国文化中三寸金莲绣花鞋(lotus pod shoes)和裹脚布(lotus root bindings)皆为“缠足用品,是色情恋物癖的体现,缠足这一习俗可以追溯到李清照生活的时代。”[5]86这样的改写渲染了易安词的色情氛围,与中国读者和学者对李清照的解读有天壤之别。在克莱尔的译本中,《浣溪沙·莫许杯身琥珀浓》一词也被译为一首艳情词,“未成沉醉意先融”中词人的幽思被译为欲望(desire);瑞脑(Shui Nan scent)则成为了一种催情香料;“辟寒金小髻鬟松”中由辟寒金制成的钗、簪被译为辟寒粉,是一种传说中的鸟儿所吐的金色粉末,据传此鸟畏寒,辟寒粉实为女性使用的一种催情剂,可以用于温暖和收缩内部组织[5]86。克莱尔还将此句诠释为辟寒香粉所带来的激情已然冷却,发髻散乱,完全是一副欢情后的落寞画面。而对于颇有影响的《一剪梅》一词中的兰舟(orchid boat),克莱尔解释为女性的阴道(the vagina);《浣溪沙·髻子伤春慵更梳》中的春天(spring)则是性欲望的暗示。在克莱尔笔下,出身大家的李清照的作品中运用了许多性意象,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和彰显比现代女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艾朗诺也赞同李清照撰写过《点绛唇·蹴罢秋千》《浣溪沙·绣面芙蓉一笑开》《丑奴儿·晚来一阵风兼雨》等这类触及性爱的欢情词。他认为李清照“若写这种词,必定是因为她那时代很多文人热衷这种词类,她自然也要尝试,不太可能为了挑逗赵明诚而作。为什么呢?因古代中国夫妻间没有以诗词相互挑逗的传统。这种词类有特定的文化语境,产生于文人骚客对婚姻以外爱情的遐想,主要对象是他们光顾的卖身或献艺的女子。”[7]63看来,在西方学者眼中,中国古代文人并非像我们想象的只写言志载道的严肃诗篇,只是强调“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25]25的政治教化功能。闲暇之余,也有许多艳情词流传后世,也许正如汉学家华兹生(Burton Watson)所说:“宋人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和兴趣在许多方面比同时代我们的欧洲先祖更接近现代欧洲人。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他们大量的诗词读起来就像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品。”[26]3林顺夫也在《中国剑桥中国文学史》中有专章介绍宋代城市的娱乐,书中介绍的两宋城市的繁华和丰富的娱乐文化不亚于今天的西方城市。在西方诗歌创作中,诸如乔叟、莎士比亚、多恩、彭斯、艾略特、雷克斯罗思等经典诗人作品中也使用了大量性意象②,所以,几位学者对李清照词中性意象的诠释也是西方文化对李清照词作过滤的结果。

作为一位极富才情的奇女子,李清照和易安词的魅力持续至今,作为深受西方学者关注的中国女词人,我们在西方学者的笔下看到了一位有别于传统的李清照。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海外学者用他们的眼光和视野为我们诠释了一位富有现代气息的易安居士,这一形象和中国学者眼中的李清照有相似之处,同时也融入了相当的西方文化元素。海外学者对易安词,甚至对中国古典诗词和中国古代文人的这种看法,是他们在西方文化影响下对中国文学的接纳态度,是中国文学作品进入西方文化后所产生的变异。当然,西方学者对易安词的另类改写也让我们感受到中西文化交流的必要性,只有更多熟悉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中国学者的介入,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才能有更为准确深刻的认识,从而避免对中国文化的误读。

注释:

① Kenneth Rexroth and Ling Chung.Li Ch’ing-chao:Complete Poems[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9.James Cryer.Plum Blossom:Poems of Li Ch’ing-chao[M].Chapel Hill,N.C.:Carolina Wren Pr.,1984.Barbara A.Davies.The Life and Poetry of Li Ch’ing-chao,1084-1141?[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1963.Wei Djao.A Blossom Like No Other Li Qingzhao[M].Seattle:Ginger Post Inc.,2010。

② 许多西方学者撰文对以上诗人作品中的性意象进行了讨论,参见以下书籍和论文:R.D.S.Jack.“Burns and Bawdy”.In R.D.S.Jack and Andrew Noble eds.The Art of Robert Burns.London:Vision;Totowa,NJ:Barnes&Noble Books.1982.pp.98-126.;Cray,Ed.The Erotic Muse:American Bawdy Songs.Urbana,IL: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2.;Douglas,Sheila.“Maidenheids and Moudiewarks:Scotland and the Bawdy Song Tradition”.Studies in Scottish Literature(SSL)1999;31:210-18.;Ernest W.Sullivan.“Poems,by J.D.:Donne’s Corpus and His Bawdy,Too”.John Donne Journal:Studies in the Age of Donne(JDJ)2000;19:299-309.;Roberts,Sasha.Reading Shakespeare's Poems in Early Modern England.Basingstoke,England;Palgrave Macmillan;2002.;Johnson,Loretta.“T.S.Eliot’s Bawdy Verse:Lulu,Bolo and More Ties”.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JML)2003 Fall;27(1-2):14-25.;Bate,Jonathan.Soul of the Age:A Biography of the Mind of William Shakespeare.New York,NY;Random House;2010。

[1] 陈霆,杨慎,著.渚山堂词话/词品[M].王幼安,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3] 胡适.词选[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 KENNETH Rexroth and LING Chung.Li Ch’ing-chao:complete poems[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9.

[5] JAMESCryer.Plum blossom:poems of Li Ch’ing-chao[M].Chapel Hill,N.C.:Carolina Wren Pr.,1984.

[6] KANG-I Sun Chang,HUAN Saussy.Women writers of traditional China:an anthology of poetry and criticism[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

[7] 王尧,季进,编.下江南——苏州大学海外汉学演讲录[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8] KANG-I Sun Chang,STEPHEN Owen.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

[9] HU Pingqing.Li Ch’ing-chao[M].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Inc.,1966.

[10] MORGAN Gibson.Kenneth rexroth[M].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Inc.,1972.

[11] CHARLESE Bressler.Literary criticism:an introduction to theory and practice[M].Beijing:Higher Education Press,2004.

[12] VIRGINIA Woolf.A room of one’s own[M].London:Flamingo,1994.

[13] 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14] 张惠言.词选序[M]//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15] TAN Dali.Exploring the intersection between gender and culture:rereading Li Qingzhao and Emily Dickinson from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D].Maryland:University of Maryland,1998.

[16] JOHN Timothy Wixted.The poetry of Li Ch’ing-chao:a woman author and women’s authorship[C]//PAULINE Yu.Voices of the song lyric in China.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

[17] GRACE S Fong.Engendering the lyric:her image and voice in song[C]//PAULINE Yu.Voices of the song lyric in China.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

[18] LINDA Hamalian.A life of Kenneth Rexroth[M].New York:W.W.Norton&Company,Inc.,1991.

[19] MORGAN Gibson.Revolutionary rexroth:poet of East-West wisdom[M].Hamden:The Shoe String Press,1986.

[20] 王岳川.酒文化:国学与传统艺术之重要维度[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6).

[21] 徐培均,签注.李清照集签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2] 黄立.英语世界唐宋词研究[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

[23] JOHN Tytell.Naked angels:the lives and literature of the beat generation[M].Chicago:Ivan R Dee,Inc.,2006.

[24] 陈祖美.《漱玉词》笺译·心解·选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25]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26] BURTON Watson.Selected poems of Su Tung-p’o[M].Port Townsend:Copper Canyon Press,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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