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舟

我与王威是小学同学，也是初中同学。他就像一坨狗屎，拦在我的前面，跟我过不去。因为每学期放假，王威总要背一块大奖状回家。奖状上第一行写着“奖给”，第二行写“三好学生——王威”。再下面是“桃花小学”或者是“栗桥中学”，最后是年月日。一张这样的奖状，在镇商店里不值一块钱，王威像举着一面胜利的红旗，大张旗鼓地举进村子里。让我这个邻居像打了败仗的逃兵遇上了胜利之师，又像一只忽然窜到路上的手上的兔子，有些慌不择路，四处乱窜，害得我只能躲躲闪闪藏臧掖掖地从后门溜进家。本来是最快乐的寒暑假，因为奖状问题，弄得我的快乐打了折扣。假期的头几天里，我像只缩头乌龟，躲在家里不敢在村子里露面，不敢去找同村子里的张驼子和顺癞子玩，他们也不来找我。我躲在家里的原因，是不想理会村里那些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大伯大婶们看见我都明知故问的问题，“背奖状回来了没有？”我不知道他们是以此来戏弄我，还是以此来抬高王威。

我没有勇气回答说没有，更没有脸面回答说有。接着他们就会说：“王脚鱼的崽背了奖状回来了，你就跟老师说，把黑板背回来。不然也是读了半年书回来不好交差。”这话我一般都不去听了，像一只遭到猎人追赶的兔子，会迅速地逃走。张驼子也没有奖状，成绩还在我下一点点，这样的几天他虽然不来找我，但是敢在村子的路上抛头露面，遇上这些刁难的问话，张驼子就说，我是去读书，我又不是去拿奖状的。问话人假如不友好，就会挨张驼子一口。张驼子就像一只小黄狗，吐了一口后就逃得无影无踪。村子里人于是就断言，张驼子这孩子以后没有出息，不懂上进，不晓得羞耻。

王威的奖状在村子里最多搅三天的风波，这三天里，风波不小，特别是王威的娘，更是使劲地搅，想把风波搅得我们村子里的鸡为王威的奖状飞，狗为王威的奖状跳，把王威捧成我们村里的一颗巨星打止，闹得整个村子不得安宁打止。谁去她家坐，她就喊王威快拿奖状出来给人瞧。王威听到他母亲的喊声就立刻停下手里的作业，迅速地把奖状送出来。有一天，不知道么子事情，我娘去王威家四次，王威娘就喊王威四次，王威就送出来四次，我娘就看了四次。每次王威娘都要说一阵奖状，说如何漂亮，上面的大灯笼怎么好看，上面的国徽怎么威武，奖状的颜色怎么鲜艳，今年的比去年的奖状有什么地方不同。我站在一旁只恨自己个子怎么长得这么高大，太显眼了，能像孙悟空那样，想小就小，想变成一只苍蝇就变成一只苍蝇，想消失就消失了该多好呢。王威也站在一旁，虽然他个子比我矮小，但他脑壳抬得比我高。我娘看着奖状不停地说羡慕的话夸赞的话，王威和他娘一点也不讲客气地全收下，还不忘记对我传授一些获奖之道，说读书不是只光读书，要德智体全面发展，爱祖国爱人民，爱社会爱党，这几点最重要。每在这样时候，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像是她在学如何拿奖状的经验。而我一脸的不屑，好像我还不愿意当三好学生。小小年纪的王威继续批评我，说我有流氓思想的倾向，不是正统的学生思想，专门跟一些坏同学议论一些无聊、下等的话题，玩一些低级的游戏，说一些没有知识的话，这怎么能拿奖状呢？我娘听王威这么一讲，给吓着了，连连问这怎么办？好像我问题很严重，王威是一个法官，在宣判我的罪行，我变成了一个少年犯。

幸亏只三天，三天过后王威奖状贴到墙壁上去了，该看的也看了，没有看到的，或者是看了还想看的就到墙壁上去看，王威不再拿出来显摆了。村子里别的新鲜出来了：出嫁啦，离婚啦，打架呀，骂仗呀，偷情呀，反正是事情多，不是只有王威一张奖状。我也就趁王威展览的三天里，躲在家里把假期作业做完。我父母当然不晓得我躲在家里是怕出门，只说我读书上进了，认真了，晓得在家里看书写作业了，告诫我要长期这样爱学习就好。三天一过，我与张驼子顺癞子又调皮捣蛋起来。

王威天生是读书的料，课堂上老师提问后总是能听到王威手肘子在课桌上扎得“咚咚”响。听到“咚咚”的声音我很乐意，就像王威很乐意地发出“咚咚”的声音一样。这样正好可以免了我要去为老师提问去思考，不用扰乱我正在享受的清闲。他不仅发言积极，读书也特别发狠，老师布置作业每个生字抄五十遍，他就抄一百遍，老师只要求背某一篇课文，他就每一篇课文都背出来;老师要求把课文当天背出来他就当天背。我们的老师常常这样教育我们，今天的事情决不能拖到明天去做。我常常歪着脑筋想，这话是哪个王八犊子讲出来的，我敢肯定讲这话的人自己都不可能做到，但是，王威做到了。我家与他家隔得不是很近，在夜深人静的深夜，我躺在床上，能远远地、清晰地听到王威大声背书的声音。有时候，我一觉醒来，还听到他的背书声。我的耳朵都给王威的背书声养出了一个坏毛病，只要在安静的时候，耳朵里就响起王威的背书声。王威的娘常常在我和张驼子、顺癞子的父母面前得意，说王威读书从不要她操半点心，她只劝崽背书的时候要记得睡觉、吃饭、喝茶、上厕所，不要抱着书不松手，常常是她从王威手里去抢书，逼迫王威睡觉，逼迫王威吃饭，王威才睡觉吃饭。张驼子问是不是也逼迫王威上厕所他才上厕所呢？她常常宽慰王威，考不上北大清华也冇关系，考个县里的大学也要比我们三个在家里种地强。我娘一听这话，又气又羡慕，心悦诚服地承认王威是天生做官作威作福的料，我是一个像我父亲那样种田的农民。要把我培养成一个读书人，除非塞进肚子里重新来过。这点对我母亲的打击还是蛮大的。

我虽然也想过要像王威那样发奋读书，可我睡晚了，第二天就肯定迟到，而王威能半夜背书清早起床，凭这点，王威该得奖状。我看见书就像看见老师，心里莫名其妙地怕，不能像王威看见书就想看见老师，是热情招呼。凭这点，王威又是该得奖。我总是怀疑我背这些书到底有没有必要？假如考试时候不出这篇课文，那我不白背了？王威刚好与我相反，他對书一点也不怀疑，他亲口驳斥过我，说，假如考试出了这篇课文呢？他很相信老师说的话，书背在肚子里总不是一件坏事情。凭这点，王威还是读书的料，还是该得奖状。我偷听到他跟学习委员说的话，他不半夜背书，三好学生的称号就会丢了。还有一点，我的眼睛也很不给力，当我下定决心背课文的时候，还没看半页字，眼皮子就自动关门休息了，我也是顺势一趴在了桌上，第二天早上我都不晓得是怎么睡到床上去的。

王威会背书，成绩好，拿奖状，这在无形中就跟我、张驼子、顺癞子有了距离，不是一个级别的人，我们的志向不同我们走的道也不合，无论是在村子里还是在学校里，还是去学校的路上，我们都不与王威走在一起的——应该是王威不屑与我们走在一起。就像他不屑跟我们一起摸鱼，一起打鸟，一起打架，一起骂娘，一起偷黄瓜，一起挖红薯，一起弄脏村里“咒匠婆娘”晒在竹篙上的衣服。当然，他也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低级趣味上。读二年级时候，有一次他父亲拿着一个屎瓢，很凶恶地警告我们，离王威远点！我们这群臭狗屎不要染脏他家的大学生胚子。仍然是在读二年级时候，我们三个去王威家，在门口轻轻喊一声“威蛋子”，王威娘就举着一个扫把冲出来了，比他家那只黑狗的速度还快，赶我们滚远点，不要害了她家的王威。她骂我们长大以后只会在桃村扛锄头晒白太阳，是一群下苦力的奴才，是一堆垃圾、残渣;而王威是要当领导的，当中央干部的，享清福的，以后就是打扫我们这些残渣的人。王威父母不准我们这些残渣靠近王威，把这个以后的中央干部拉下了臭水沟变成了残渣，她是要保护“中央干部”。我们村里没出息的细伢子占了多数，所以，我们这个垃圾队伍很强大。王威除了他姐姐，似乎没有别个为伍。真正说来王威姐姐还是我们阵营里面的人。

既然注定了王威不能与我们做朋友，但，谁又会想得到与我们三个做起了敌人。当然，在老师和王威父母还有村民们的眼里，我们三个是敌人、坏分子，王威是解放军、公安局。

这种敌对关系起源于一次王威向宋老师报告了我们在放学路上说了她一些坏话。其实，都晓得，坏话里面往往夹杂着真话。但是，真话也是说不得的，就像坏话说不得一样。

我们上学要经过一片大茶园，茶树一排排，青绿青绿的，像一排排绿色的蘑菇。茶树垄里长满了青草，是一床高级的天然垫子。放学路上，我们几个总要坐在绿蘑菇间，天然垫子上玩一阵，胡乱地消磨掉一段时光。这段时光里，我们一般是说一些在学校里想说不敢说的坏话，发一通在教室里想发不敢发的牢骚。坐在茶园地里多好啊，没有老师，没有铃声，没有背课文，没有家庭作业，没有考试，也没有奖状。地上绿草一层一层铺着，头顶白云一朵一朵飘着，天大地大，时不时还有一只灰色的或者白色的兔子从我们身边窜过。在茶园里，想怎么自由就可以怎么自由。有茶树遮挡着，谁也发现不到里面坐着我们三个不上进的学生，谁也听不到我们那些下流、肮脏、粗糙的话语。茶园，是我们的乐土。那天是政治课，老师教我们爱祖国爱人民。教我们怎么样才是爱祖国爱人民？我们的政治老师说，爱老师爱同学，爱护学校爱护学校的一草一木，爱护同学的一张纸一支笔，不骂老师，不骂同学，嘴巴上不与老师顶嘴，心里面也不与老师顶嘴，不与同学打架，也不与同学争吵，还有爱惜读书的好时光，关心国家大事也关心学校里的小事，这就是爱祖国爱人民;我们现在发奋读书，将来报效祖国报答人民也是爱祖国爱人民。政治老师讲完，要我们踊跃发言，谈学习体会。顺癞子上课最喜欢开小差，脖子里面像安装了一个小发条，弄得脖子上的脑袋总是转来转去，像一个钟摆。政治老师就点了顺癞子的名，要他谈爱祖国爱人民的体会。顺癞子只听到宋老师的最后一句话，顺口就编了自己的体会。顺癞子说，听完宋老师的课，发现自己没有王威爱祖国爱人民，王威每次都评了三好学生，而我一次都没有，那我就是一次也没有爱过祖国，一次也没有爱过人民，从今以后我要向王威学习，争取当三好学生，以后就争取当好党员，好干部，好县长，争取多多爱国。顺癞子讲完，宋老师还没有喊坐下他就自己坐下了。也可能是他以为自己回答得太正确了，非常完美，有点居“正确”自傲的意思，所以不等宋老师招呼坐下自己先坐下了。顺癞子刚坐下，宋老师的教鞭在讲台上“啪”的一板子。吓得讲台上的粉笔灰尘和粉笔还有课本，都像我们一样，蹦起来了。我的心随即“嘭嘭嘭”剧烈不安。

“谁叫你坐下的？给我站好！”宋老师显得很威严，也很气急败坏，简直就是发现了一个叛国投敌的坏蛋。

宋老师破口大骂顺癞子嘴巴上说得漂亮，其实目中无人，口是心非，嘴巴上讲得漂亮，心里其实怀着对老师的不满，对学校也不满。老师还没有喊坐下，就自己坐下，这是爱老师的表现吗？这能够说是爱人民吗？像顺癞子这样的学生以后会爱人民吗？会爱国家吗？宋老师要顺癞子站到教室的后面。

把顺癞子处理完毕，宋老师继续要同学们谈体会。我听到张驼子的细声嘀咕：老师说爱同学就是爱人民，这么多同学，我只爱黄艳。宋老师听到了，把脸一板，问刚才是谁在课堂上耍流氓？有本事就站起来说一遍！

“是谁在课堂上耍流氓？”

“是谁在课堂上耍流氓！” “啪！”课桌上的粉笔灰和我们又蹦了一次。

这时候，王威“咚咚咚”的声音响起来了，他高高地举起了他那只经常发言的右手。但是，这次我听得异常紧张，恨不得摁住他那只跳动的手。

宋老师一定要张驼子把刚才那话重复一遍，张驼子低着头坚决不开口，宋老师举着那根粗壮的鞭子，走到张驼子面前，就像抓着一条吐着长长信子的蛇，在威胁着张驼子重复那句话。

张驼子不怕蛇，他曾抓过蛇，卖到镇上饭店里。教鞭在张驼子肩膀上咬了一口。张驼子身子歪一下，还是不做声。

宋老师逼迫着张驼子非重复那句话不可。

宋老师恼羞成怒了，手里的鞭子连连发起了攻击，张驼子就像一匹倔牛，无动于衷。宋老师泄气了，要王威帮助张驼子重复刚才那句话。王威像领赏一般碰碰撞撞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对着全班同学大声重复张驼子的话。

“这么多同学，我只爱黄艳。”

王威在学校里不说我们桃村乡里话的，说的是像他的年纪一样不成熟的普通话。这话从王威口里出来，有一种平时朗诵课文的效果。黄艳一听朗诵，像被张驼子非了礼，顿时大哭起来。

宋老师手里的鞭子，在张驼子的身上飞舞了一阵。从我的角度看上去，宋老师抽鞭子像电视里面扭秧歌。宋老师抽完，又把鞭子送到黄艳手里，教唆她也去抽张驼子几鞭子。這样可以解解恨，便可止住哭了。对宋老师的教唆黄艳无动于衷，从大哭变成了低泣。好像王威在一边也耸动黄艳去抽。王威声音不大，宋老师声音大，压住了，我没听十分准确。最后，张驼子也推到教室后面贴墙站着。我的心忐忑不安起来，这节课我们“三坨屎”有两个贴了墙，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感觉大祸要临头。宋老师终于把教鞭收起来，放到讲台上，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宋老师要王威到讲台上，结合“爱祖国、爱人民”对张驼子的这句话谈谈他的看法。

王威像一个老师，更像有老师在后面撑腰的三好学生，反正是底气足得过分。他先不说张驼子的话，先谈自己对宋老师教的“爱祖国、爱人民”的体会。王威说，从宋老师这节课，让他深深懂得了“爱人民、爱祖国”的深刻含义，他以后的学习就更加有动力了，有目标了。在这节课上，他终于懂得了读书不是他爸说的为了以后做生意能算清账目，或者是当官发财。他读书是为了祖国的需要，也是为了人民的需要，读书是为了到祖国的最前线去了。王威说以后他还要加倍的学习，晚上再推迟一小时睡觉。听得王威说“推迟一小时睡觉”的这话，我脊梁骨一阵发凉。教室里一片赞叹和惊讶的声音。王威说拿爱祖国来说，我们应该爱护我们学校的公共财物，爱护我们的课桌和椅子，爱护我们教室窗户上的玻璃。王威说到玻璃，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朝教师的窗子去望，教室里窗户的玻璃坏了大半，尽管我们每年都出了学校维修费，但是，老师说为了惩罚我们，就是不配上新玻璃，要让我们尝尝北风吹的滋味。老师说这句话正是寒冬腊月。我、张驼子、顺癞子三个人听得火冒三丈，愤怒之时我们每个人又打坏了两块玻璃，张驼子说：“收了我们的钱不配玻璃来，一块玻璃也是冷，两块玻璃也是冷，干脆多打烂几块。”我们还故意打烂靠讲台一头的窗户玻璃。我望了望我打烂的那几块玻璃留下的空洞，发现自己对学校没办法有好感，更莫说要我爱了。此刻，我感到一种严重性，原来我是一点也不爱国。王威说完不爱惜玻璃，又说同学连学校厕所都不爱惜，弄脏了地面不说，还弄脏了墙面。王威说到厕所，我的思绪又跟着跑到厕所里，我们学校的厕所尽管天天有人打扫，终究是打扫得少，弄脏的多。后来，很多同学都不去厕所解手了，嫌那地方太脏，一下课都是成群结队往学校后山上的林子里跑。现在，学校后山上的林子也是屎尿成灾，臭气熏天，我们坐在教室里上課常常能闻到从山上飘来的臭气味。特别是夏天里，老师正大张嘴巴讲课，从后山上忽然跑下来一股夹裹着浓烈的臭气的大风，老师连闭嘴都来不及，风和臭气就钻进了嘴里。当然，因为肥料丰富，山上的树木长得郁郁葱葱绿意盎然。王威越说我越感到自己是罪大恶极，一直以来，我只认为自己是调皮，今天宋老师把政治课一上，我不是调皮，是在祸国殃民。

说完厕所王威才说到了张驼子爱黄艳，他认为张驼子把爱祖国爱人民的爱与谈爱的“爱”混淆成一个字了。我听得王威说“混淆一个字，”心里就迷惑了，我实在想不起还有一个怎样写的“ai”字？王威说张驼子爱黄艳不是爱人民，是下流，是耍流氓！张驼子还在读书就说爱一个女同学，这是他目中无人民，无祖国！他的思想照这样发展，会变成一个敌人。

王威讲完，宋老师带头鼓掌，鼓掌完，才要他回到座位上去。说王威是好样的，不愧是三好学生。从小就能勇敢站出来揭发坏同学，这是有远大抱负崇高理想爱祖国爱人民的具体表现，是当领导干大事的胚子。

这天放学后我们三个坐在茶园里牢骚满腹义愤填膺，同时也议论爱祖国爱人民的事情。不要小看我们，课堂上老师的问题回答不出，在茶园里，我们可是争得面红耳赤有理有据的。

张驼子还在强词夺理地说黄艳也是人民，我爱黄艳就是爱人民，按照老师说法，黄艳是女的，女的就是女人民，我一样可以爱。

顺癞子说不爱宋老师，宋老师不是人民。

我问宋老师是什么？

张驼子说是母大虫，上课拿根教鞭凶凶的，不是母大虫是什么？

最近，我们在偷偷看《水浒》的连环画，知道有个“母大虫”的名号。我反对把宋老师喊母大虫，因为那是梁山好汉的名号，我说喊母夜叉，上次我听见电视里骂女的叫母夜叉。

顺癞子叫起来了，对的，母夜叉好，母夜叉好。这个时候，王威幽灵一般出现在我们面前。顺癞子想收口也收不住了。王威说他明天就去跟宋老师说，你们几个在茶园里骂她是母夜叉。张驼子说，随便你去告状，我们又没有点名点姓，我们是骂昨天电视里的那个人。

王威真不愧是三好学生，随便糊弄不了他。他说：“你们不要弄错了，我的成绩比你们三个加起来还要好，你们讲的话我能听不懂吗？你们就是在骂我们宋老师是母夜叉！”

我出来说话了，问他晓得梁山好汉不？梁山上有个好汉就叫这个母夜叉，又名母大虫。

王威不相信我的话，说我是坏学生，老师说，坏学生的话不能相信。

张驼子说：“我说王威是名副其实的三好学生！这话你也不相信么？”

王威对张驼子厉言正色，说张驼子说话像社会上的流氓，不像是一个学生说的话，难怪上课时候说爱黄艳。

张驼子说我是爱黄艳，我又没有爱错！你敢说爱黄艳不？王威回答不上话来，黄艳是班上最漂亮的同学，谁不爱呢？说不爱是说假话。

我说，王威，你不要仗着成绩好就欺负人！既然老师都说了不要你相信我们坏学生说的话，那你还怎么相信我们是在骂老师呢？我们是在表扬老师。

尽管我们是三个人，也尽管我们常常把王威呛得无言以答。但是，我们总感觉心里发虚，说话的声音发软。再看王威一脸镇定，义正辞严的。他像一个警察，我们像是三个小偷。他不需要讲理由。

王威掏出本子来，看了一下手上的电子表，我们懂得，王威要做记录了。王威有记录坏人坏事和好人好事的任务。张驼子说王威像特务，顺癞子说，不是特务，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记录和盯梢是老师交给王威的任务。自从王威向老师报告过几次个别同学在放学路上谩骂攻击恶意中伤老师的事情后，老师就给了王威一个这样特务一样的任务——盯梢像我们这样的坏学生的言行。也不知道这行为是老师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还是为了打击我们这些坏学生？反正王威对这个工作很上心，爱祖国爱人民一样上心。连他爸老倌都是父仗崽势极力支持，王威手上的电子表，就是他父亲节衣缩食支持他盯梢的罪证。

王威接受盯梢任务后，他常常变得鬼鬼祟祟，贼眉贼眼，偷偷摸摸，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三好学生”的形象。他跟着老师认为，他这样做不是告密，不是做汉奸，是为了拯救我们，分黑白辨真假，明是非懂道理。老师说我们年纪小就这么坏，长大了只怕是更坏，祸害一方，遗臭万年。王威对我们说，祸害一方会遭枪毙，要我们改改吧。虽然与我们形同陌路，但是也不希望我们以后被枪毙，他是为了我们以后不遭到枪毙才做得这样绝情，与我们为敌。

张驼子对王威说，你是铁面无私！你是三好学生，将来是当大官的。顺癞子接口说，你只莫像黄艳的爹，当个狗屁大的村官，专门做一些损人利己的事情。

张驼子对顺癞子说，你莫说黄艳的坏话。黄艳爹坏，黄艳可是好人。不信你问王威，黄艳是好人不？

王威不跟张驼子讨论黄艳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记录完毕，要我们今天晚上一个人写份检讨，明天早上上学时候，在茶园这里会面，直接交给他。

张驼子问王威，我们不直接交你怎么办？

以前，我们在茶园里交过检讨，只是检讨一交，惹的麻烦更大。我们傻乎乎地写检讨，以为检讨写得越深，承认的错误越大，我们以为老师就会认为我们的态度越好，改正的決心也越大。狗日的老师比我们狡猾，我们二次犯错误的时候，把前面写的检讨拿出来念，念完，说我们的检讨纯粹是敷衍老师，特别的不老实！说我们写得好听，全是假的！老师要我们继续写检讨，然后，要罚款，要体罚，要我们家长来学校签字。

挨了惩罚我们在茶园里大骂老师，王威听到了，说老师早看出你们几个脑壳里有反骨，不把这几根反骨抽了，你们不会悔改。老师带话要我对你们说，现在对你们严厉，你们将来肯定是要对老师念佛称谢。

张驼子说我感谢天下雨我感谢地打滑我还感谢在屁股下坐了三年的椅子，也不会感谢老师，我交学费读书，读了这么多年书没有给一张奖状，读了这么多年，考试还总是不及格，还要我说感谢！老师怎么不感谢我交给了他们那么多罚款？

王威又记录了，我们晓得，我们的惩罚是老三样——检讨书、家长去学校、罚款。

我们学校有个很特别的教学绝招——开家长会，一星期一次。坏学生的家长去学校频繁，三好学生的家长也去得频繁。坏学生家长是老师传去的，好学生家长是自己找去的。也因为我们学校将家长会作为一个教学成果，地区的报纸上都有赞扬的文章。一星期一次的家长会，我已经是死老鼠不怕猫了。更幸亏我父亲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不像王威的父亲和母亲，唯老师命是从。我父亲去过几次后，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开家长会主要是收费。张驼子的父亲更是说，老师是猪八戒反打一耙，怪家里督促不严格，在学校里学了一点点好，因为家里不严格，回到家把学到的好全丢了。这不是混账话吗？我出钱请你教，你教不好就不要找我收钱！还要我在家里多教教，我能教我还出钱给你们干什么？张驼子的父亲听得很来气。说，来开家长会是出钱找气受，出钱来请老师讲张拓的坏话，天下没这样的道理！张驼子父亲说完，拂袖而出，家长会的钱也懒得交。我父亲假装拉扯张驼子的父亲，也跟着走了出来，也躲过了交钱。那次会后我父亲就再不去参加家长会了。可我娘老子相信老师的那些鬼话。我娘老子相信老师说的鬼话、去开家长会，所有的罪责都要归结在王威的父母身上。王威家是最响应老师号召的人，有事没事跑到学校里去瞧瞧，听一听老师对王威的夸奖，也打听一些老师对我和张驼子顺癞子的坏话。王脚鱼对我娘说，他崽每年能评上三好学生，不光王威各方面做得好，还有就是他家最支持学校的工作。

那时候，我们乡里人特别信“三好学生”名誉的权威性，特别信奖状。

一回，我们班主任艳老师的老公在镇上跟一个贩肉的大个子堂客吵架。艳老师并不姓艳，是因为名字里面有个艳字，加上她十分的好打扮，又工于打扮，每天上讲台都当作是上舞台，所以大家都喊她艳老师，艳老师也很欢喜学生们“艳艳艳”地喊她。

艳老师的老公有些口吃，骂别个不过，偏偏又是个好斗好强之辈，好强心认为自己不能输给别人，有失家里为人师的老婆的尊严。我们艳老师的老公真是孬种，嘴巴不如人，气力也不如人，动手又吃了败仗，跑到学校里来找老婆搬救兵。艳老师看着孬种男人，身上这里青一块，那里红一块，嘴巴上出血，手上出血，脚上也出血，脑壳前面一个疙瘩，后面也一个疙瘩。如此残兵败将伤痕累累狼狈不堪，既心痛又心恨。痛的是自己生气都舍不得打的男人被别人打了，伤得这么重！恨的是自己的男人打不赢一个女人！最恨的是贩肉堂客太狠，打别个的男人这么凶。艳老师当即召集我们，要我们跑步回家通知家长，到镇上集合，口号是正当防卫，伸张正义，除暴安良，报仇雪恨。我父亲一听觉得这怨和仇都与他无关，不去！我娘一听犯难了，不知道该不该出手伸张。我要我娘莫去，那贩肉的女人手里有两把刀，我不要那狗屎奖状。我娘没有去，要我跟艳老师解释清楚。我说晓得，说你到外婆家去了。

王威回家一说，他爸老倌摩拳擦掌起来，吆喝着要掀了那肉摊子，揍扁那女人。好像那女人不是跟我们艳老师有仇，是跟王威的父亲结了怨。还没听王威把话说完，就操起一根扁担，往镇上奔。

王威父亲的表现太主动太积极，抓进了派出所，当然只三天又放出来了。也因为王威父亲积极的表现，王威被艳老师在课堂上树成了楷模，说王威不是三好，是四好，是太好。

我、顺癞子和张驼子也曾坐在茶园里研讨这一场打架。张驼子说应该抓王威的父亲，我们也都认为王威的父亲该抓，而且不应该只抓三天，而是三年。张驼子说，他父亲说王威父亲是发傻，为了崽一张奖状，连犯法的事情也听那骚老师的。

在茶园里议论，我们为了防止偷听，经常换地方，有时候谈着谈着忽然说换地方，我们被王威弄得只差放哨了。王威真不愧为三好学生，比我们三个臭皮匠学生厉害多了，顺癞子说莫非是他手里有个雷达，一扫就找到我们了。这次王威记录下我们把艳老师说成骚老师，在茶园里说艳老师做得不对。

张驼子一双眼瞪着王威，看他记录完，忽然，他把书包里的书倒出来，一本一本地往天上扔，书在抛飞中，像一只只白色的鸽子，张开了翅膀，发出“哗哗”的声音。

我们都被张驼子的动作吓傻了。在学校里，老师扔坏学生的书是一种惩罚，张驼子这样惩罚自己，我们都慌了。王威忙冲上去制止，张驼子使劲推开，王威滚到了地上，他继续扔书。《语文》书变成了鸽子，《数学》书变成了鸽子，《英语》书变成了鸽子，《地理》书变成了鸽子，《历史》书变成了鸽子，《政治》书变成了鸽子，还有很多课外书变成了鸽子，还有很多作业本也变成了鸽子，一只只“鸽子”在空中发出“哗啦啦”翅膀拍打的声音。书全部扔完了，张驼子才对王威吼：“你记吧，你记吧！我不读这狗屁书了，我明天就不去学校了，看那骚老师怎么罚我？骚老师骚老师！狐狸骚的骚！”

张驼子的脸上对王威露出一种嘲笑和轻蔑，好像他变成了警察，气昂昂抬头挺胸;王威变成了小偷，耷拉着一个脑袋。终于，张驼子也扬眉吐气了一回，可能是太扬眉吐气了，张驼子的脸上留下两道泪水，看上去他又是那样悲壮。

王威望着张驼子，脸上一片茫然，不知所措。好像扔掉的书都是王威的，明天再不去学校的是王威。

过了很久，王威说：“张拓，你这是怎么了？就算明天艳老师处罚你，也不会开除你，你小小年纪就不读书，将来怎么办？还怎么为国家做贡献？怎么为人民服务？你会被时代抛弃的，没有读书，将来就是社会上的一个废人！”王威的话说得很像我们的老师，一套一套的，恢复了钦差大臣的神态。

张驼子对王威说，“我不贡献了，也不服务了！我讀书就是受气，就是被人瞧不起！我还读他娘的书！”说完，背着一个空空的书包袋子，连我和顺癞子都不瞧一眼，大摇大摆大踏步地走了，那样子比王威背着十张奖状还胜利还豪迈的样子。

王威手里拿着记录的本子，望一眼张驼子，看一眼手里的本子，直到看不到张驼子的背影，王威才对我和顺癞子说：“你们明天去学校吧，我在记录的时候写了，你们不相信张拓的话，你们相信是派出所错了。”

顺癞子说：“张驼子都不去读书了，你还记录个屁，干脆撕了。”

王威慌忙退后一步，把本子合上，生怕我去抢。说：“怎么不记录呢？不读书了就可以谩骂老师么？这是他一辈子的污点。”

就这样张驼子离开了学校，一脚踏进了社会。

我们看了王威的记录，顺癞子还要王威在艳老师面前美言几句，王威也答应了。于是，我和顺癞子就幻想侥幸，幻想明天艳老师说不准还会说我俩是识大体、知对错、懂是非、明事理的好学生，弄不好还会夸奖几句，当然，三好学生的奖状是不敢奢望的。谁想到，学校里说我俩性质十分恶劣，受到的处罚是留校察看，通知家长到学校里交罚款。这样，那个星期，我母亲又多去了一趟学校，还听了王威母亲的建议，提了四十个家里喂的鸡下的土鸡蛋送给艳老师，感谢艳老师对我留校，希望艳老师对我多多察看。学校给了张驼子一个开除学籍的处罚。只是这个处罚没有谁敢去送达。张驼子父亲听到这个消息，说开除个卵，是我崽开除了学校。

我和顺癞子总算平安的初中毕业，王威上完高中上大学，读完大学参加工作，人生很顺畅，后来搞婚外情，经济上也出了点麻烦，最后落了个孤家寡人，现在委身于张驼子的公司里。只是这个时候之前，王威早放下了自己“三好学生”的身价，加入到我们三个中来了，我们四个好得很，好像我们一直就是这么的好。一次我们在一起喝酒，看到一个身材极好，打扮极暴露极风骚的女人，顺癞子说了句那女人真骚，骚得还蛮有味的，驼子鳖要不要去帮你喊过来喝一杯？听到顺癞子说“骚”字，张驼子就问：“你们还记得“‘骚老师不？”

我和顺癞子都说当然还记得，王威脸立马红了，忙拦话，张总，快莫提那些事情！快莫提那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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