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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另一个孩子

2018-01-31莫清荣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期
关键词:草木灰丝瓜南瓜

莫清荣

母亲有许多孩子,他们的小名分别叫冬瓜、南瓜、西瓜,红豆、绿豆、黑豆,茄子、辣椒、葱姜蒜等,他们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庄稼”,母亲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伺候着,给他们最肥沃的土壤,给他们最充足的阳光、雨露,给他们提供最丰富的营养。

春天的时候,大地苏醒,万物复苏,柳枝开始抽芽,布谷鸟还没唱响婉转的歌喉,母亲就开始准备耕种了。晨曦初露,母亲抬头看看天,根据她多年的经验,昨晚太阳落山时,西边的天空晚霞红灿灿的,今早天上没有云彩,肯定是个好天气。她戴上斗笠,背着锄头,拿着镰刀出门了。她来到靠近河边的菜园,开始清理杂草。那些经过一冬肃杀的杂草虽然还没有复活过来,干枯的藤蔓却牵牵扯扯地爬满了地面。母亲用镰刀把杂草隔断,晾晒在身后的土地上,不大一会儿,倒伏的杂草就像一床厚厚的棉被在母亲的身后铺展开来。把所有的杂草割下来后,母亲伸直腰板,虽是早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劳作了一上午的母亲的额头却已经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她用手背擦擦额头,撸撸花白的头发,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像一朵开在原野的雏菊。

春天的太阳不是很烈,总像罩着一层薄薄的面纱,但那温度已足以让那些倒伏的杂草变得干燥起来。傍晚时分,母亲背上竹耙,揣上一盒火柴来到地里。她拈了拈几根草茎,估摸着这些草可以烧着了,就用竹耙把杂草归拢成若干几堆,从中取一把最细最干的草点燃了,引到草堆当中,借助风势,草堆迅速燃烧起来,呼啦啦的火苗蹭蹭地往上窜,映红了母亲的脸,草灰也随着风儿扬起,飘到了母亲的头上、身上。不大一会儿,母亲的头发上、衣服上都沾满了草灰,连眉毛和嘴唇上都落了一层。母亲用手一抹,脸上出现几道黑色的痕迹,像那只整天扑在灶台上的大花猫的胡子。杂草燃烧之后剩下一堆堆灰烬,母亲用水淋湿,把他们归拢到粪桶里,草木灰是种瓜种豆最好的肥料。

烧过杂草的地皮变得更松软了,母亲用铁锹一锹一锹地把土翻起来,用刮子一锄一锄地把土块敲碎,起垄、平整,就可以下种了。

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母亲把装在坛坛罐罐里的那些冬瓜、南瓜、西瓜、红豆、绿豆、黑豆、花生、玉米的种子翻出来。这些种子早在去年秋天时就经过精心挑选,颗粒饱满,珠圆玉润。母亲把他们分门别类用纸层层包裹,一样一样码放在这些坛坛罐罐中。这些坛坛罐罐搁在厨房灶台对上去的木架子上,冬天在灶下烧火,种子们躺在陶罐的肚子里,暖和而舒适。生姜、芋头、红薯、淮山之类的块茎也放在灶台后面,再冷的天也不会冻坏,一到春天,它们就长出白嫩嫩的芽儿来。母亲剥开一层一层包裹的白纸,把这些种子放到竹筛里晾晒。她说,这些种子在冬天里都睡着了,必须用阳光来把它们唤醒,就像你们一样,冬天里喜欢睡懒觉,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来。晾晒种子很讲究,太阳不能太大,晒的时间不能太久,否则就会把它们晒伤。只要在上午的阳光下晾一两个小时,让它们刚刚苏醒过来就可以了。母亲看着这些种子,就像看着刚刚落地的婴儿,眼里满是宠溺。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春分一过,母亲就准备下种了。她在前一天晚上,把种子放入清水里浸泡一下,捞上来装入布袋里,第二天一早,就带着种子,挑着大粪来到地里。平整过的土地表面已经变得灰白干燥,但只要锄下去,底下的泥土却是深黑色、湿润的。母亲凭着手感用刮子的角一锄一个窝地锄下去,一行一列就像用尺子测量过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她把草木灰撒在猪粪上,搅拌均匀,一个窝撒一把作为底肥,再盖上一层土,才把种子点到泥土里,绝不让它们粘着粪肥,怕太咸了会把种子沤坏。点下种子之后,上面再盖一层土。我问母亲,为什么要用手去抓粪肥呢?用铲子舀不行吗?母亲说,用手抓有模,一抓多少有个准,对待庄稼也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不能厚此薄彼,要平等对待。你给它一尺,它就会还你一丈。我知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道理,却不知道对待庄稼也要平等,是母亲宽厚的胸怀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整个春天,母亲白天的时间基本上就在地里过了。种完花生种玉米,种完绿豆种黑豆,种完南瓜种丝瓜、苦瓜。南瓜丝瓜苦瓜的种子怕冷,母亲用温水浸泡后,把它们装入布袋或不要的袜子里,每天淋水,等它长出嫩黄的芽儿后,就把它移栽到装有泥土的一次性纸杯或塑料杯中。每次我们用完了一次性杯子就顺手把它丢进垃圾桶了,母亲总是说,不要丢,留着有用呢。开始我们不知道她留着这些杯子有什么用,以为她想重复使用,总是背着她偷偷丢了,但每次母亲总把它们收集起来,原来是留着载瓜秧用的。于是,我们就主动为母亲收集着,一年下来,也有百八十个的。白天,母亲把这些杯子摆到阳台上,浇水、晒太阳。晚上,又把它们收到房间里,她说一来晚上下雾气温低,怕冻坏种子,二来怕老鼠或小鸟来啄食。刚长出来的苗儿就像刚落地的婴儿,娇气,经不得风经不得雨的,要细心呵护。一两天后,种子拱破泥土露出雀嘴一样嫩黄的芽,再过几天,芽儿慢慢生长,长出绿色的叶儿。细长的玉米苗,圆胖的南瓜秧,毛茸茸的葫芦秧,它们吸足了水分,就像婴儿喝够了奶,一天一个样,幾天工夫就有一指多高了。天气也逐渐回暖了,母亲把这些杯子里的秧苗挑到地里,一棵一棵地移栽下去。她用小刀隔开一个个杯子,把秧苗连同泥块一起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把它们放到事先挖好的小坑中,一手扶着秧苗,一手抓起旁边的泥土盖起来。这个过程母亲不用锄头或刮子,她怕伤着秧苗,全程都用手来完成。移栽好后,用水瓢绕着秧苗轻轻地淋一圈水,那样子虔诚而又尊严,好像在举行一个重要的仪式。

那些豆苗瓜秧们也是知道感恩的,它们努力地拔节,努力地生长,一天长一节,一天长几片叶,渐渐地长成一株藤蔓,顶部的触须开始打卷。母亲从山上砍来木棍或竹枝,一株豆子插一根枝条,把秧苗扶起搭在枝桠间,那些秧苗便倚靠着枝条恣意地生长,开叉,越长越绿,越长越密,直至开出淡白或紫红的花,结成细长或宽厚的豆荚。那些南瓜冬瓜之类的不爬上枝条,母亲割了一层茅草铺在地下,它们的藤蔓便向着阳光的方向疯长,开出淡黄的花来。母亲说,南瓜的花有雌花也有雄花,只有雌花能结出瓜来,但雄花也必不可少,雄花可以掐来做瓜花酿,是一道非常美味的菜肴,但母亲每次摘花都要留下一部分来授粉。黄澄澄的花引来了蜜蜂蝴蝶,它们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辛勤地采集着花蜜,也把雄花的粉传到了雌花的蕊上,雌花的根部缀着一个小小的瓜儿,花一落,瓜儿就蹭蹭蹭地长。碧绿的瓜苗,淡粉的瓜花也引来了萤火虫、小蜗牛等,它们专门啃叶子和花,也啃嫩嫩的瓜。母亲不用打药,她用自己的土法子。她用石灰粉混合草木灰撒在瓜秧上,萤火虫就不敢来蚕食了。下雨过后,石灰被淋湿了,掉落了,萤火虫又来了,母亲见一只抓一只,把它们装入小药瓶里给孩子们玩。这样,我们家的南瓜一个个长得都红红的,上面敷一层淡淡的白霜,活像一个个弥勒佛。那些丝瓜苦瓜则绿油油的,个个纹路清晰,色泽光鲜艳丽,像一个个挺拔的小伙子。豆角呢,则像一根根辫子从枝顶垂挂到底部,一丛丛,一簇簇,只见豆角,不见叶子。endprint

和母亲去种花生的时候,我们帮母亲放种子,嘴馋的时候抓起几颗花生就想往嘴里送,被眼尖的母亲看到了,立即遭到制止。母亲说,种花生的时候不能吃,一吃就会被老鼠鸟儿听到了,它们会来啄食种子的。母亲用竹枝、茅草扎一個稻草人,给他穿上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戴上一个破斗笠,鸟儿们就不敢来啄食了。事实也是这样,别人家的花生种下没几天就被鸟儿啄去了很多,她们一边骂着“这些发瘟的鸟儿”,一边补种,而母亲的基本是一次成功的,所以长得也比别人的快。同一天种的瓜豆,我们家的已经结果了,别人家的才开花,我们家的可以采摘了,别人的才开始挂果。因为长得早,常常有人看着眼馋,他们等不及自家的成熟,就趁着没人时偷偷摘了我们家的瓜果,母亲也从来不骂人。她常说,自家地里种出来的,又不值什么钱,谁爱摘就摘去吧。村里的大爷大娘身体不便,种不了什么瓜果蔬菜,母亲常常摘了送给他们。摘了丝瓜苦瓜,她从地里一路送回去,人家赞叹两句,说她的瓜长得好,长得鲜,母亲就像得了大奖一样,笑呵呵地从笼箕里取出几根送给别人,两半笼箕的丝瓜回到家只剩三四根了,母亲说,吃了明天还有,吃得越多,长得越多,好东西要一起分享。

村里有一个半癫半痴的五叔,老婆跟人跑了,唯一的儿子去打工,一年也难得回家一次。他常常跑到人家的菜地里,摘一些黄瓜丝瓜的来吃,摘了豆子大把大把地收进裤袋里,村里人一见到他就追着赶,他就装疯卖傻,拎起石子打别人,吓得那些伯母嫂子快快往家跑。母亲从来不骂他,还主动摘了瓜果给他,他常常躲到母亲的瓜棚豆架下,有时也帮母亲提提水,浇浇菜。别人都说母亲,那个疯子你理他做什么,母亲笑笑说,你对他好,他也对你好。你们骂他,他就打你,我不骂他,他就老老实实了。

春种秋收,母亲总会选长得最早最饱满的豆荚,让它在架上晒干,才摘回来剥开,翻晒,用纸包好,留住种子。南瓜丝瓜苦瓜也选长得最大最老的一个,挖了里面的籽晒干包好存放在瓦罐里,老丝瓜的嚢晒干还可以用来洗碗,洗锅,绝对的环保纯天然,不沾油污。母亲把装种子的瓦罐放在灶头前供奉灶王爷的地方,她说,有灶王爷的看管,种子一定会安安稳稳、规规矩矩地呆在里面,只等春风来吹开它的眼,等春雷来把它唤醒。装种子的笸箩则悬挂在灶头上方的横梁上,干燥、暖和,老鼠蟑螂也够不着。母亲说,种子喜欢有烟火气的地方,泥土是它的温床,而笸箩就是它的摇篮,种子是个聪明的孩子,躺在摇篮里舒舒服服地过完冬,开春就到田地里安家落户。那些生姜、芋头、红薯之类块茎的种子,母亲则用草木灰将它们覆盖起来,卧在厨房堆放柴草的地方。清明前后,白嫩的生姜芽迫不及待地从草木灰中冒出头来,嫩绿的芋头秧也拱破灰皮,支起了小伞一样的秧苗,粉红的红薯秧像豆芽一样纷纷冒头,母亲轻轻地拂去草木灰,小心地把这些小东西取出来,拍干净它们身上的灰尘,像给小孩子洗脸一样,一块一块地清理干净,码放入笼箕里,挑到田地里,种入泥土里,等待着又一轮的庄稼成长,成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母亲就像侍弄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侍弄着庄稼,庄稼也像她的孩子一样乖乖地听话,回馈给母亲最大的恩惠。庄稼都知道感恩,何况我们人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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