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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的盛宴

2018-01-30卢静

北方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荒漠沙漠列车

卢静

飨 宴

那一刻,四个字跃上我的心头:死而无憾。

我能说什么呢?卧铺车厢里的我,才撑开蒙眬的睡眼。入睡前,车窗外是失去边幅的戈壁滩。列车究竟行驶了多久?当我苏醒,窗外依旧是杳无人烟的茫茫戈壁。

传说中的神们,从闪亮的云端,与铁轨下方无法丈量的幽暗里,一同陷入短暂的沉默。一望无际的天地,正缓缓凝固成一张黑白胶片。而时间蒸发得,只余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残洼。因我体温的缘故吧,当坑洼里的最后一脉草枯萎,地表该烙下一小粒黄金的光斑吧?

无人回答。答案也被戈壁储藏了。

此刻,列车成为戈壁滩上唯一的彩色线条,两边的砂砾陷入沉默,俨然在酝酿子弹般的啸音。一股无形而力量宏大的气流,推动列车蜿蜒向前,呜——,将击透沙漠上鲜红的落日,在你高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呜——,驶向比地平线更遥远,比烛火更幽微,比我的指尖敲打的词语更清晰之地。

除了荒漠,还是荒漠。我觉得自己趴卧上铺的姿势,像一只半吊空中的甲壳虫。我不仅是祖国版图上一个移动的黑点,而且悬于被空气切割的锃亮空间。看呐!千里流沙之上,宇宙严丝合缝的大幕,徐徐掀开了一角:故乡山脚清浏的小溪、烟波浩渺的大海,还有,亚马逊热带雨林,北温带碧波起伏的草原,甚至丘陵、苔原、南极洲远古遗留的冰川,都向此刻的车窗行注目礼。为什么?我在浑茫的戈壁中,才看懂它们的目光?才发现这一切,还有一棵树,一朵小苦菊都是被光线铸造的话语?已不知是列车向前奔驰,还是砾石飞快逃亡了。在奔跑的砂砾中间,我能听到“梆——梆——”的打铁声,能看见炉火四溅的红星。这音调迅疾淬火、冷却,凝固成一片欢呼。

我依稀听见,几千年前,在一片沙漠的边缘,金字塔尖上闪烁的颂诗。埃及祭司身穿亚麻织的衣衫,据说这类植物的花朵属于天空的颜色。他们也是一个个渺小的黑点,向着每一片云反射的,东方海水一般的金霞与深深包裹的旭日欢呼:“赞美你,阿拉,向着你惊人的上升!你上升,照耀,令诸天向一旁滚动……”从空中航拍的角度观察,在滚滚尼罗河的滋润下,埃及不啻为一株“红海岸边的莲花”。时光,河水一般不可遏制地流去。到公元前一千三百多年的时候,红海彼岸的另一片西奈沙漠,走来了一队人。头顶炎炎烈日,身边醺黄的沙尘翻腾,不时一阵沙暴袭来,历尽被追杀的凶险,又经过那么长途的跋涉,早已焦渴疲惫、人心变乱了。《旧约》如此记载:耶和华在火中降临西奈山顶,吩咐了被后世称为“摩西十诫”的话,但摩西接受律法不久,他因恼怒百姓犯罪,而将刻有律法的石版打碎了。后来又得到重写的法版,再没打碎过,而珍藏在约柜内。这一支穿越旷野的混乱的队伍,建立了生命的信仰与秩序,又过了若干年,基督教流传世上了。这只是轴心时代沙漠中的一股清泉,在雅斯贝尔斯所称的轴心时代,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之间,东西方各国面对历史进程中的危机,重新诠释了自身的传统,虽远隔重洋,却都发生了终极关怀的觉醒,一个黎明淬火的丹霞中,塑造了后世的“人”。

听,人类的童音,具有折叠时空的力量,又一次飘来:当天涯出现您美丽的形象……

我多想眺望到亘古之初,当第一束光,射出天地接合的圆孔,寰宇就发出了第一声话语。早晨起床前,有时候,欲睡方醒的片刻,我仿佛看到一个女人,冉冉上升的光线,勾勒出她高耸的乳房,裹藏子宫——像大地裹藏嫩绿的苞蕾一样,那温暖的宫殿,血管蜿蜒着大河的温度——的腰腹,勾勒出她身躯流利的曲线,一头飞扬的乌发。

我趴在上铺,一直凝视着窗外。如果称之为观赏风景,那会令我自己也感到突兀的。满目荒凉,杳无人烟,一种金属暗沉沉的声音,却镶嵌白炽的子弹头,呼啸着,穿透我的胸膛。在铁青色天穹巨大的压迫下,死亡的气息疯狂地弥漫。世界,早浓缩成一只重重密封的罐头盒子,但恍惚之间,天与地,又无穷扩大,四处密植着虚幻与令人可怖的孤独。

“你,永远走不出荒漠了。”一个比泡沫还微弱的声音,黏糊糊的,附在我耳朵上。

但一只小飞虫叮住了我,像一个嗤笑者,对我能否走出荒漠的疑问,表示嗤之以鼻,奇怪于我竟有此一念头。生、死,难道不比成千上万的泡沫更虚假么?

虚无到了极点。

我心脏的一隅,一定发生了崩塌。但“无限风光在险峰”,荒漠的人迹罕至甚于险峰,在寂静的背后,一扇沉重的门正对我启动,慢慢敞露一条微缝。苍茫戈壁,究竟要用何等悲壮的景观,来招待它的旅客?

纵截面与横截面

从前,世界以一棵树、一座山,甚至一座水塔的方式,向我附耳低语。树最早是故乡黄土坡上一株苍翠的大柏树。因为坡下的一片平芜,它显得突兀。我还扎着羊角小辫,穿着妈妈缝的花短裙呢,仰望得脖子都酸了。大柏树拔地而起的翠绿,在一个小女孩的瞳孔里,有难以表述的深邃。当天风呼啦啦响起,越来越尖细的树梢果然刺向苍穹。许久后,我读到麦克思·缪勒的一段话:一棵树,至少是原始森林的参天古树,有一种压倒一切和令人震撼的东西。它的最深的根部是我们力不能及的,它的顶部则高耸入云……此外我们还说尽管树干死了,树中仍有生命。恰如所言,我捧书而读时,又忆起童年的情景。树在人们眼前发芽,生长,抽枝,吐叶,开花,结果,冬天里落叶,最后被砍倒或死了,可是那种东西超出了感知的一切,那是一種奇怪的、不了解的,然而却是不可否认,甚至无法抗拒的东西。比树更势摩穹顶的是,山。我,一个从群山怀抱里走出的孩子,对大山,总有一种难以释怀的依恋。我的骨髓里,潜藏着十万大山的气息。车窗外的荒漠,一股脑儿将许多大山的横岭之影、侧峰之影一重重叠压,在我的回忆里缓缓流淌。石之髓,也在大山的脊柱里流淌吗?我,大地上的漂泊者,又看到赫赫岩的国度里,石头家族,正迎着悲烈的夕阳,一阶一阶向上攀援,直到被丛生的云雾遮蔽。

眼下,荒漠将天地扭转了。

一向垂直询问我的世界,变成水平方向的心腹交谈。焦渴!我的视线抽搐着,全身每一支神经丛林的末梢都枯萎发黄,每一个毛孔,都声嘶力竭地喘息着:水,水……于是,冥想中的奇迹发生了。每一弯山间潺潺流淌的小溪,都雪浪飞湍,汇成大河,向我奔来,哦,已经漫过下铺了,就在我的身躯下沉积,在南来北往的旅客身躯下沉积,令人俯照白金般珍贵的水,映照水之孕育万物,水之至柔至弱又锲而不舍,水之勇猛澎湃、涤荡万物,在一泻无余的波光上,水精神实体的充盈、沉默与智慧,使驱动云绕雾裹的巨舟的水手,终于窥见了水天一色的汪洋。endprint

于是,地球上的水系,成为一列平卧的山脉,一个标有惊叹号的横向的祈使句。

不是吗?泉眼,小溪,湖泊,包裹稠密人烟的河网,历尽千磨万难,参悟了乾坤风云,最后归入生命的原乡,不无神秘的大海。

荒漠,驱使人精读。《文心雕龙》开门见山“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苦难大地上的文章,也不会仅有一个祈使句。譬如故乡的一棵小山楂树,随了飘飘斜逸的雨丝半吐的缘,生长在黄土崖上。至于孕藏丰富色彩的大地,究竟由多少词语,才能构筑它的胸藏锦绣、腹有良谋?从古木参天的森林,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一直到荒无人烟的沙漠,到裸露得趋于死寂的一小丘黄沙,难道不是又一句宏大的翻译,一个喉音深沉的昭示?或者,是一个大气层预设的谜题?

喀嚓嚓,沙漠里的列车,独自发出喑哑的喉音。

三天前,我还晃在晋南故乡的街头,购简易的食品,以备西行。而我的终点伊犁绿洲,由于西部赐予我的童年太多幻想,宛如一块镶嵌于神话中的翠玉。至于这几日,倒车,夜以继昼囫囵黑白的列车上的巅簸,我第一次孤身踏过的茫茫无尽的旅途,又为西疆披上一层神奇的面纱,夕阳下的伊犁河谷,人影绰绰,似乎漾着热烈的七彩波纹。然而,要抵达一个万里之遥的陌生地域,我又涌上一份不安。未知,总会造成一缕恐慌,不是吗?临别,亲人握手叮咛,眼下的沙漠,使母亲背后的老柳树翠色欲滴。为何往昔不懂得感恩一滴绿呢?让视神经绝望的大沙漠,使我四十年目击的每一丛草,石板上的青苔,都需要合掌、默念。甚至一场场风沙,都应心存一谢,为还有治理改善的可能性。母亲唏嘘的老柳树下,摆着一个凉粉摊,老汉挎篮白背心,戴一顶破草帽。再寻常不过的饭摊了。此刻,油瓶盐罐、盆盆碗碗,却忠实地守卫着摊沿,一粒佐味的蒜末,在千里荒漠之中,都星星一般闪耀,未容开口,已向我反诘,难能可贵的一生,究竟应该如何度过?

过了嘉峪关,车上的乘客显得少了。大地越来越辽阔。风被扯得漫无边际。一个、十个、一百个……昂首问天的风车,逐渐撒成气势非凡的阵队,因为无涯的浩大,使苍穹低下了胸脯,这是天与地耳语的西部地域。我記不清了,列车何时驶入戈壁滩,一截铜雕般的裸岩之灰黄,却使我手表的圆盘,猛打一个激灵,荒漠沿儿上,如果有一位老者逡巡,也许,腰间叮当乱响,悬着一把巨大的图书馆的钥匙。

如此漫长的旅途,拖得乘客们都疲沓了,这会儿,上下铺十分安静。白纱帘遮挡的车窗外,却响起了语声儿。

我知道,荒漠,又将摆开一场盛宴。

责任编辑 刘云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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