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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

2018-01-25贾平凹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泡馍秦川秦腔

○贾平凹

山川不同,便风俗有别,风俗有别,便戏剧各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黄、四川高腔,十几种品类。或问:谁为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要命。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所以,别的剧种可以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不了窝。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或沉沦,这使多少人大惑不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轰轰隆隆往西走,渡过黄河,进入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抹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枝干粗壮如桶,叶却小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地统一!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一群秦始皇兵马俑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或立或卧的石碾子、碌碡上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摸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啊!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苦中的大乐。当他们在田野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时,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秦腔之于他们,是和西凤白酒、长红辣椒、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成为生命的五大要素。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性炸药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出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月在中天的庄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与那些献身于诗歌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么伟大而痛苦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面对着这样的观众,秦腔是最逞能的,它的艺术的享受,是和拥挤在一起的,是因力量而获得的。如果是冬天,那风刮着,像刀子一样,如果是夏天,人群里热得如蒸笼一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台下的人是不肯撤场的。最可贵的是那些老一辈的秦腔迷,他们没有力气挤在台下,也没有好眼力看清演员,却一溜一排地蹲在戏台两侧的墙根,吸着草烟,慢慢将唱腔品赏。一声叫板,便可以使他们坠入艺术之宫,“听了秦腔,肉酒不香”,他们是体会最深的。那些大一点的、脾性野一点的孩子,却占领了戏场周围所有的高空,杨树上、柳树上、槐树上,一个枝杈一个人。他们常常乐而忘了险境,双手鼓掌时竟从树杈上掉下来,掉下来自不会摔伤,因为树下是无数的人头,只是招致一顿臭骂罢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不可动摇的基础。广袤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有这秦腔能唱出他们的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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